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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沂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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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夜深。

    那盏青铜油灯已经快要燃尽。坐在灯下的妇人招了招手,站在旁边的侍女便拿了另一盏油灯过来。铺在案上的羊皮地图已经有些泛黄,被那双手无数次抚摸过的山的脊梁,此刻在妇人的脑海里越发地清晰起来。她还不到四十。二十多年前从江国嫁到这里,时光已然走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她的名字,在过了二十几年后早已经没有人再叫起来。有时候,她自己都忘记了姑娘时还曾被那样叫过。她是江国的翁主,生在王侯家,看似享尽了荣华富贵,实则连自己的姻缘也无法左右。君父一句话,便把她嫁给了纪公子。从此,她便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手持戟刀,脚蹬战马,冲锋在刀枪剑戟里的战将。

    已是隆冬时节。从江南吹来的风,到了这里似乎就变得格外的凛冽。

    “夫人,夜深露重,莫忘添裳。”

    为她拿来貂皮披风的他的夫君,现在的纪侯。这个看着其貌不扬的男人,原本并不是她所喜欢的。然而,二十多年的相依相守,这个男人却给了她最深的情意。所以,即便是这些年来,为了他枕戈待旦,也并无半点怨言。

    “君上,如今虽是隆冬时节。然,齐国军队日益蚕食鲁之边境,很难说,齐国军队不会挥师西进。那时,不只是鲁国,怕是我们也很难守住这方立足之地。”

    纪侯亲自掌了灯,又与夫人在地图上细看了看。想当初,纪国也是一方霸主。然而,那也只是当初。几十年前,齐国军队占领纪国三座城池,不到两年,纪国分裂。纪侯之弟纪季投降齐国,做了齐国的附庸。第二年,齐国军队攻破纪国,纪侯无奈,大去其国。从此,纪国灭亡。如今,他这个纪侯,既非周天子所封,也不受周边诸国所承认。祖先几十年的逃亡,只为在这沂蒙山区占住脚跟,修养生息。进,可望收复故国;退,亦可保存祖先之遗脉。

    自他承继国脉以来,进至今日已二十载春秋。时常在夜深之时遥望东方,只因为那里长眠着祖先们的脊梁。从小以来被教育的收复国土,几代人的努力,而梦依旧遥远。

    夫人咳嗽了几声,已然冰凉的十指秀着寒凉。纪侯拉过夫人的手,然后捧到嘴边亲亲呵了口气,又放在手心里搓了搓。此时,屋子里站着的侍女很识趣地退了出去。这个女人虽然还年轻,然而,多年的征战操劳,她的身子在这个隆冬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原本当初她的君父让她远嫁纪国,只是鉴于江国与纪国同样风雨飘摇的命运。同时,也报着有朝一日纪侯复国,重振山河,那时,江国便不用像现在这样四处依附他人。无论楚国、宋国又或者是早已强在的齐国,被夹在强国之中的江国早晚难逃纪国之命运。所以,她这样一个关于轻重的女儿,这一生的命运也就那样被轻易地决定。

    “最近几日,常在梦里见到母亲。想当初远嫁之时,母亲伤心欲绝,说是此生我们母女不复再见。果真,二十多年,我亦未再回江国。”

    “夫人,他日待我复国成功,定为夫人亲驾车马,荣归故里。”

    这个女人淡淡地笑着,而她的笑容里尽是疲惫。以如今纪之国力,想恢复旧国,谈何容易。然,其心犹在,其志不灭,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不远处的东安城,依旧灯火辉煌。想当初,那里不过是沂水边的一座小城池,而如今,这东安城却成了纪国的第二道屏障。如若齐国来犯,渡过沂水,踏过东安城,之后便是山下高高的拦马墙。如若连那拉马墙也拉不住齐国的铁蹄,那么,上天也就注定了纪国终灭于此。

    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第二天天亮时,这个女人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染红了胸前的白衣。纪侯急招巫医入宫,然而,巫医已是回天乏力。临终之前,她拉着君上的手说,待她去后,只把她葬于崮顶便是。她会在那里守护着纪国的天下,遥望着故国的方向。

    随后的几年,纪侯倾其国力,在崮顶为其建造了大型的陵墓。此生,纪侯未能给她亲驾车马荣归故里,但他却给了她倾尽天下的繁华,给了她七鼎之尊的国君之礼。然而,这一切,似乎改变不了纪国的命运。

    几年之后,齐国的军队终究渡过了沂水,踏过了东安城,冲破了拦马墙。而他,这个从未被史书记载的纪侯也在战火中消亡。那个他钟爱的女人,他想死后也陪她一起躺在崮顶。所以,在她的墓地旁边也为自己建了陵墓。可惜,这墓还未寻成,齐国的军队就踏平了纪国的天下。

    从此,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人安静地躺在崮顶,安静地遥望着故国,安静地遥望着东方。

    当历史的车轮碾压过尘世的风霜,那个女人长眠的地方被后人称为纪王崮。遥望沂蒙七十二崮,它以决绝的姿态站成一个传奇。风,依旧从沂水上来。只是,那风里,再也没有纪侯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