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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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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在床上醒来时,我撩开被单,看到有个身体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她是我老婆,但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把她看作是一个身体──作为一个身体,她十分美丽,躺在微红色的阳光里──这间卧室挂着塑料百页窗帘,挡得住视线,挡不住阳光;所以这个身体呈玫瑰红色。我怀着虔诚之意朝她俯过身去,把我的嘴唇对准她身体的中线,从喉头开始,直到乳房中间,一路亲近下来,直到耻骨隆起的地方──她的皮肤除了柔顺,还带一种沙沙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此时我发现这身体已经醒来了;此后我就不能把她看作一个身体。此时我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新奇,倒不如说满是惊恐之意。她翻过身去,趴在床单上。我又把嘴唇贴在她的脊梁骨上,从发际直到臀部她低声说道:不要这样,还得上班呢,语气温柔;再后来,她匆匆地用床单裹起身体,从我视野里逃开了。对那个身体的迷恋马上融进我的记忆里。

    早上,我来上班,坐在高高的山墙之下自己的椅子上,重读自己的手稿时,马上看出,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人物是我自身的写照。他当然不是红线,也不是老妓女或者小妓女,所以只能是薛嵩,换言之,薛嵩就是我。我不应该如前面写到的那样心理阴暗。我应该是个快乐的青年,内心压抑、心理阴暗对我绝无好处。所以我的故事必须增加一些线索──既然已经确知这稿子是我写的,我也不必对作者客气──人和自己客气未免太虚伪──可以径直改写。

    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时节,薛嵩在湘西做节度使,在红土山坡上安营扎寨。这座寨子和一座苗寨相邻,在旷野上有如双子星座。有一天,薛嵩出去挑柴,看到了红线,他很喜欢她,决定要抢她为妻。他像我一样,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欢草草行事。所以他要打造一座囚车,用牛拉着,一起出发去抢红线,抓住她之后,把她关在车里,拉回寨来。如前所述,凤凰寨里的人都抢苗女为妻,把她们打晕后放在牛背上扛回来。那些男人不过是些小兵,而薛嵩却是节度使;那些女人不过是普通的女人,红线却是酋长的女儿。让她被关在囚车里运进凤凰寨,才符合双方的身分。

    我的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薛嵩已经不是个纨绔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这就意味着他到湘西来做节度使,只是为了施展他的才华。所以,他先在红土山坡上造好了草木茂盛的寨子,就进一步忙了起来,给每个人造房子,打造家具;而且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等到房子和家具都造好以后,他又忙于改良旧有的用具,发明新的用具,建造便利公众的设施。直到有一天,他到外面去担柴,准备烧一批自来水用的陶管子,忽然看到了红线,一切才发生了改变。此后,他就抛下一切工作不做,去建造囚禁红线的囚车──虽然凤凰寨里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

    冒着雨季将至时的阵雨,薛嵩带着斧子出发,到山上去伐木做这个囚车。如果用山梨一类的木料,寨子里也有。但他已经决定,这座囚车要用柚木来建造。就我所知,不足三十岁的柚树只是些普通的木料,三十岁以上的柚木才是硬木,可以抛出光泽。高龄的柚木抛光之后,色泽与青铜相仿,但又不像青铜那么冷,正是做囚车的合适材料。薛嵩到山上去,找最粗的柚树下手,斧子只会锛口,一点都砍不进去──这是因为树太老,木料太硬,应该用电锯锯,但薛嵩又没有这种东西;细的柚树虽比较嫩,能够砍动,他又看不上眼。最后他终于伐倒了一棵适中的柚树,用水牛拖回家里,此时他已疲惫不堪,还打了满手的血泡。此后他把树放在院内的棚子里,等待木材干燥。雨季到来时,天气潮湿,木头干得很慢,他就在那座棚子里生起了牛粪火,来驱赶潮气。与此同时,他开始画图,设计那座关红线的囚车我喜欢这样来写。

    今天上午,有一个男人到寺院里来找我。他的额头有点秃,身材有点肥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很宽的金戒指,穿着绿色的西服他说他是我表弟,在泰国做木材生意。虽然明知无望,我还是回忆了一番;但我想不起有过任何表弟。这说明我远远还没恢复记忆。然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这张名片比扑克牌略厚,是柚木做成的。上面有镌出的绿字,陈某某,某某木材出口公司总经理。这张名片在手里沉甸甸的,带有一点檀香气,嗅起来像一块肥皂。我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着,还是记不起有这样一个表弟。于是他就责备道:表哥,你怎么了,真把什么都忘了?小时候咱俩净在一块玩。我说道:是呀,是呀;但口气却没有什么把握。这个自称是我表弟的人拿出皮夹来,里面有一张相片。这是我们小时的合影──一张五寸的黑白相纸,已经有点发黄了,上面有两个男孩子,这张相片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现在我又取出了那张柚木名片,把它夹在指缝中。它好像一块铁板,但比铁要温柔。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薛嵩决定要用它做成一个囚笼,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这座笼子相当宽敞,有六尺见方,五尺高,截面是四叶的花朵形;上下两面是厚重的木板,抛光,去角;中间用粗大的圆柱支撑。薛嵩还想在笼子里装了一张凳子──更准确地说,是一块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了一块棕织的座垫。众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薛嵩给囚笼的框子设计了一种花饰,是由葡萄藤叶组成。但他有很久没有见过葡萄,画出的葡萄叶和篦麻叶相似。这样一座笼子可以体现薛嵩的赤诚,也可以体现他的温柔。用笼子的厚重、坚固体现他的赤诚,用柚木的质地和光泽来体现他的温柔而红线坐在赤诚和温柔中间,双手和双脚各由一块木枷锁住,显得既孤独,又高傲。整个雨季里,薛嵩都坐在那间新建的草房里,在柚树的旁边,烤着牛粪火画图。从柚树砍断的一端不断地流出绿水,不顾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里温暖如春。有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两个男孩子都穿着蓝布学生制服。我还有点记得那种衣服,它有一个较小的直领,左胸上有一个暗兜;好处是式样简朴,年轻人穿上后,形象清纯一些;坏处是兜太少。两个孩子都留着平头,其中一个站在画面的中央,脸迎着阳光,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体质比较强壮。另一个站在画面右侧,略微低着头,把阴影留在了脸上。瘦长脸,体质也比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间那个孩子的下巴上说:啊,原来我小时候是这样的。此时我表弟略呈尴尬之色,说道:表哥,你认错了。中间这个是我。后来,我又仔细看了看右面那个孩子,脸像和我有点近似。但我还是觉得,中央那个才是我。他(或者说,是过去的我)神情专注,好像很固执。他的皮肤也比较黑。在我的想象中,就是这个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顶下,在牛粪火边蜷着褚石色的身体,在画着一幅囚车的图样,想把他爱的女孩装进去。

    薛嵩决定要抢红线为妻,为此他要做一辆囚车,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他把砍到的木材焙干,又找人帮忙把木头解成板材──因为木头太硬,这件事可不容易。这时候别人都以为他想要打家具,都劝他别用这样硬的木头,但他不听。他还想做两块枷,分头枷住红线的手和脚。后来他又决定从手枷做起,以此来练习他的木匠手艺。这是因为做手枷用的木料有限,做坏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大块的木板继续干一干。这个东西可以分成两半,也可以借助一些卡榫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当然,分成两半时,木板上应该和红线的手腕相吻合。做到这里时,薛嵩就开始冥思苦想,因为他不知道红线手腕的尺寸。后来他觉得不妨实际看一看,就丢下木匠活,出发去找红线。

    此时雨季已过,原野上到处是泛滥的痕迹──窄窄的小河沟两边,有很宽的、茵茵的绿草带──再过一些时候,烈日才会使草枯萎,绿色才会向河里收缩。此时草甚至从河岸上低垂下来,把土岸包得像个草包。渠平沟满,但水总算是退回了河里。红线就在小河里摸鱼。踏站在水里,双手在河岸下摸索,因为鱼总呆在岸边的泥窝里──水面平静,好像是一层油;河也不像在流动。这是因为雨季里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我总觉得自己在热带的荒野地方呆过,否则,这个景象也不会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我眼前。这片荒原色彩斑斓,到处是被陆地分割后的静止水面,天上有很多云,太阳也看不见。

    薛嵩就在这个景象面前,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红线。看了好半天,只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还看见一个脊背,上面有一串脊梁骨。薛嵩把每一块脊梁骨的位置和形状通通记住了,但他还是不知红线的手腕有多粗。这是因为他站在红线的背后,离得还比较远。而红线则躬下身去,闭着眼睛,双手在淤泥中摸索──这些泥是这个雨季里刚刚淤下来的,还没有变成土,所以细腻到几乎温柔,而且是暖洋洋的。有时候,她的指端遇上一股冷流,那就是淤泥下的一下股泉水。有时候她的指端遇上了一股温暖,那就是摸到了自己的脚趾。有时候手指遇上了蠕动中的黄鳝,因为现在天气暖,再加上是在软泥里,就很难把它捉住──这种东西滑得很。红线期待着手忽然伸到一个空腔里,这里有很多尖刺来刺她的手──这就是她要找的鱼窝。那里面有很多高原上的胡子鲇鱼,密密层层地挤在一起,发现有人把手伸起来,就一齐去啄那只手──其实不啄还好些,这一啄把自己完全暴露。假如发现了这种鱼窝,红线就会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去,做好准备,再把它们一举捉光。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河沟里摸过鱼,但是这个过程我感到十分亲切。红线全神贯注地做这些事,但也感到有一股冷流,就如一股泉水,阴阴地从背后袭来。作为一个小姑娘,她很知道这是有一个臭男人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后来她只是假装在摸鱼,实际上却在听背后的声音:有无压抑的鼻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她准备等他走近,然后猛一转身,用膝盖朝他胯下一顶──此后的情景也不难想象:那个男人蹲在水里,翻着白眼,嘴里欧吼欧吼地乱喊一通。说实在的,我很希望薛嵩被红线一膝盖顶在小命根上,疼得七死八活。但是这件事并未发生。

    实际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后来,红线站起身来,用手往前顶了盯自己的腰,就转过身来;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是在小河对面老远的地方,薛嵩坐在草地上。她眯起眼来说:噢!是薛嵩!如前所述,此时雨季刚过,天上布满了密密层层的云朵,好像一窝发亮的白羽毛,天地之间也充满了白云反射的光线。红线发现了薛嵩,就涉过了小河,水淋淋地坐在薛嵩身边,告诉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说,现在雨季刚过,不冷不热,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过一些日子,天气要转为湿热。再过一些日子,天气还会转为干热。这是因为她觉得薛嵩是个新来的人,不知道此地的情况,需要她来介绍一番;还因为她对薛嵩有好感。薛嵩一声不吭地听着,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线量了她的手腕;然后又捉住她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本来量一个手腕就够了,但薛嵩害怕红线两只手的腕子不一样粗,就多量了一只。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会知道,小心永远不会是多余的。作好了这两件事,薛嵩满脸通红,起身拔脚就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未加解释。他也觉得自己的行径太过突兀。但不管怎么说,红线手腕的尺寸他已知道了。剩下红线一人坐在草地上,她觉得薛嵩的举动像一个谜。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他要干什么,就起身下河去,继续摸鱼。据我所知,那一天她找到了好几个鱼窝,不但满载而归,还有几个鱼窝原封未动地留着,只是在岸上做了标记。这种标记是一根竹篾条,上面用她的牙咬过。以后别人在河里摸到了这个鱼窝,看到了岸上有这种标记,就知道这是红线先发现的,是她的财产,就不摸坑里的鱼。而红线原准备第二天来摸这些鱼,但第二天她把这些鱼窝通通忘记了,总也不来摸,这些泥坑里的鱼因而长命百岁;比那些被捉住的鱼幸福得多。据我所知,后者被逮到了篓子里还继续活着,直到红线烧熟了一锅粥,把那些鱼倒进去,才被活生生地烫死了。据说这种粥很是鲜美,而且是补的。但那些被烫死的鱼不见得会喜欢这样的粥。

    等到天气热了起来,红线每天早上到草地上去捉蝗虫,用细竹签把它们穿起来。那些蝗虫被扎穿以后,还在空中猛烈地蹬着腿,嘴里吐出褐色的粘液。每捉到三五串,她就在草地上生一堆火,把蝗虫放上去烤,那些虫子猛蹬了几下腿,就僵住不动了;但它们的复眼还瞪着,直到被火烤爆为止。红线继续烤着蝗虫,直到它们通体焦黄而且滋滋地冒油,就把它们当羊肉串吃掉。蝗虫又香又脆,但这些蝗虫对自己是如何又香又脆这一点,肯定缺少理解。然后这个小女孩就到干涸的水田里去挖黄鳝;挖到以后放到干草里烧。黄鳝在被烤着以后会往地下钻去,但是遇上了一片硬地,变成罗旋状,就被烧死在那里。此后红线把它的尸体拿起来,吹掉上面的灰,然后吃掉。假如她逮住了一条蛇,就把它的皮扒掉,扔到滚开的水里;蛇的身体就在锅里翻翻滚滚。总而言之,她是这片荒原上的一个女凶手。而薛嵩却躲在家里,给这个凶手制造枷锁。

    知道了红线手腕的尺寸,薛嵩很快把手枷造成了。那东西的形状像一条鲤鱼,不仅有头、有身子、有尾,嘴上还有须。但是它身上有两个洞,这一点与鱼不同。薛嵩以为,红线把它戴在手上时,会欣赏到他的雕刻手艺。他还想把红线的脚也枷住,并且要把足枷做成圆形,像莲花的模样。但他又不知道红线脚腕的尺寸,所以又出发去找红线。这一回他看到红线在对付白蚁,把耳朵贴在蚁冢上听里面的动静。她告诉薛嵩,假如蚁窝里闹哄哄的,就是到了繁殖的时刻。当晚会有无数春情萌动的繁殖蚁飞出来,互相追逐、交配。配好以后落在地下,咬掉翅膀,钻到地下去,就形成一窝新的白蚁。不幸的是,当他们飞出蚁巢时,红线会在外面等着,用一个大纱袋把它们全部兜住;等他们在里面交配完毕,咬掉了翅膀,就把他们放到锅里去炒。据说这种白蚁比花生米还要香;要用干锅去爆炒,以后还能出半锅油。她还说,假如今晚薛嵩也来帮助捉白蚁,她就把炒白蚁分他一半。可是薛嵩另有主意,他猛地蹲下身来,用棉线量了她脚腕的尺寸,然后又跑掉了。虽然红线不知道薛嵩的种种设计,但也隐隐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就像一个人想到自己早晚会死掉一样。对此她有点忧伤。此后红线继续在山坡上嬉戏,但心里已经有了一点隐患。因为她已知道,薛嵩早晚要抢她为妻。

    我表弟说,小时候我的手很巧,喜欢做航模、半导体收音机一类的东西。我的手很嫩,只有左手中指上有点茧子;这说明起码有十年我没做过手工活。从这点茧子上可以看出我原是左撇子,用左手执笔。但我现在不受这种限制,想用哪只手就用那只手:一般情况下我尽量用右手,急了用左手,因为左手毕竟灵活些。不管怎么说罢,我喜欢知道自己小时候手巧。我表弟还说,我从小性情阴沉,寡言少语,总是躲人,好像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消息我就不大喜欢。我想象中的薛嵩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用一把雕刻刀把一块木头雕成一只木枷,然后先用粗砂打、后用细砂抛光,又用河床里淘出的白膏泥精抛光,这时候那个木枷已被抛得很明亮。最后一道工序是用他自己的手来抛光──薛嵩的皮肤是棕色的,但手心的皮肤和任何人一样是白的──说来也怪,经手心的摩娑,那枷就失去了明亮的光泽,变得乌溜溜的,发着一种黑光;但也因此变得更温和。就这样,他把手枷和足枷都做好了,挂在墙上。有了这两件成品,薛嵩的信心倍增。开始做囚笼的零件──首先从圆笼柱做起。但无论用斧用刨,都做不出好的圆形,为此薛嵩费煞苦心,终于决定要做一架旋床。他先设计出了图样,又砍了一棵野梨树,把它做成了。但是这旋床上第一件成品却不是柱子,而是一个棒棰形的东西,是用柚木枝杈车成的,沉甸甸的很有点分量。

    薛嵩在棒端包好了软木,在自己头上试了一下,只在脑后轻轻一碰,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过了一小时才爬起来。拿这么重的一根棍子去打个小姑娘,薛嵩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只好另做了一根,这回又太轻,打在后脑勺上毫无感觉。后来他又做了很多棍子,终于做出了最合适的木棍。这棍子既不重,又不轻,敲在脑袋上晕晕糊糊的挺舒服;晕倒的时间正好是十五分钟。薛嵩在这根棍子上拴了一根红丝线作为标记。这使别人猜到了他的目标是红线。于是就有人去通知她说:大事不好了,我们那位薛节度使造了十几根棍子,要打你的后脑勺!红线此时正手执弹弓看树上的鸟儿,背朝着传话的人。她也不转过身来,就这么说道:是嘛──口气有点随意。但传话的人知道,她不是漠不关心;于是就加上了一句:他要来抢你!红线耸耸肩说:抢就抢吧。等到那人要走时,她才加上一句:劳你问他一句,什么时候来抢我。传话的人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简直气坏了;所以不肯替她去问薛嵩。红线那天射下了好几只翠羽的鹦鹉,活生生地拔掉了它们的毛,放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然后全都吃下去了。然后她就回家去,在草地上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还有一堆根上连着血肉的绿色羽毛。

    后来,薛嵩把放柚木的草棚改成了工作间。这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在做什么。他用竹片编了四面墙,把它悬挂在四根柱子上,棚子就变成了房子。他用搀了牛粪的泥把墙里抹过,再用石灰粉刷一遍,里面就亮了很多;对于外墙,他什么都没有做。这间房子的可疑之处在于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子,要顺着梯子爬到墙上面,再从草顶和墙的接缝处钻进去──当然,里面也有一把梯子,这样他就避免了跳墙。他在地上生了两堆伙,一堆是牛粪火,用来熬胶。在牛粪火里,放了好多瓦罐,熬着牛皮膘、猪皮膘、鱼鳔膘、骨膘,这些胶各自有不同的用处,但我没作过木匠,不太清楚。另外一堆是炭火,用来制作铁工具。薛嵩没有风箱,用个皮老虎来代替。在牛粪火边上是木匠的工作台,在炭火边上是铁钻子。薛嵩在这两个地点之间来回奔走,到处忙碌。虽然忙,但他绝不想请帮手,他在享受独自工作的狂喜。像这样的心境,我也仿佛有过。寨子里的人只听到铁锤打铁,斧子砍木头,却见不到薛嵩。因此就有种传闻,说他已经疯了。直到有一天,他把工作间的墙推倒,人们才知道他做了一个木笼子,有八尺见方,一丈来高。到了此时,他也不讳言自己的打算:他想把红线逮住关在里面。别人说,要关一个小女孩,用不着把笼子做那么高。薛嵩只简单地回答说:高了好看。我以为他的看法是对的。

    有人跑去告诉红线薛嵩造了个笼子,还补充道:看样子他想把你关在里面,一辈子都不放出来。红线有点紧张,脸色发白,小声地说道:他敢!告诉她这件事的人说:有什么他不敢干的事?你还是快点跑了吧。然后,这个人看到红线表现出犹豫的神情,感到很满意。这是早上发生的事。到了中午,红线就潜入薛嵩的后院,看他做的活。结果发现那座笼子比她预料的还要大,立在草棚里,像一个高档家具。在笼子的四周还搭了架子,薛嵩在架子上忙上忙下,做着最后的抛光工作。在笼子后面,还残留着最后一堵墙,上面挂着好几具木枷,还有数不清的棍棒。红线大声说道:好哇!你居然这样的算计我!薛嵩略感羞愧,但还可以用勤奋工作来掩饰。此时还有两根笼柱没有装上,红线就从空档中钻进笼子里。如前所述,笼子里有一条长凳,这凳子异常的宽,所以说是张床也可以,上面铺着棕织的毯子。红线就躺到长凳上,双手向后攀住柱子,说道:这里面不坏呀。好吧,你就把我关起来吧。但上厕所时你可要放我出来呀。薛嵩听了倒是一愣,他根本就没打算把红线常关在笼子里。他把墙打掉,是想给这笼子装车轮。总而言之,这囚笼只是囚车的一部分,不是永久的居室。

    愣过乐以后,薛嵩想到:既然人家提了出来,就得加以考虑,给这笼子装个活门。但到底装在哪里,只有在笼里面能看清。所以他叫红线出来,自己钻到笼里,上下左右的张望。而红线在外面溜溜答答,抄起一具木枷,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说,好哇薛嵩,这种东西你也好意思做。薛嵩的脸又红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后来红线就帮薛嵩干活──帮他造那些打自己、关自己、约束自己的东西。孩子毕竟是孩子,就是贪玩,也不看看玩的是什么。有了两个人,工程的进度就加快了。但直到故事开始的时候,这囚车还没有完工,但已在安装抽水马桶。薛嵩给红线做了一张很大的梳妆台,台上装了一面镀银的铜镜,引得全凤凰寨的人都来看。有人说,薛嵩对红线真好。也有人说,薛嵩太过奢华,要遭报应。

    2

    在故事开始时,我提到有个刺客(一个亮丽的女人)来刺杀薛嵩。据说此人在设计狙杀计划、设伏、潜入等等方面,常有极出色的构思,只是在砍那一刀时有点笨手笨脚;所以没有杀死过一个人。她也没能杀死薛嵩,只砍掉了他半个耳朵。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个女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薛嵩,而是红线。只是因为被薛嵩看到,才不得不砍了他一刀。后来她再次潜入薛嵩的竹楼,这回不够幸运,被红线放倒了。这件事很简单:红线悄悄跟在她身后,拿起敲脑袋的棍子(这种东西这里多得很)给了她一下,就把她打晕了。等到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木头枷住,躺倒在地上,身前坐了一个橄榄色的女孩子,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带子,坐在绿色的芭蕉叶上。这女孩吃着青里透黄的野樱桃,把核到处乱吐,甚至吐到了她身上;并且说:我是红线,薛嵩是我男人。那女刺客蜷起身子,摇摇脑袋,说道:糟糕。她记得自己挨了一闷棍,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头晕,后脑也该感到疼痛,但实际上却不是,因为那个棍子做得很好──这个故事因此又要重新开始了。但在开始之前,应该谈谈这囚车为什么没完工。照薛嵩原来的构思,完成了囚笼就算完成了囚车的主体部分。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主体部分是那对车轮。笼子这样大,车轮也不能小。按薛嵩的意见,车轮该用柚木制造;但木材不够了,又要上山砍树。但红线以为铁制的车轮更好。经过争论,红线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他们就打造轮辐、车轴,还有其它的零件。做到一半,忽然想到连轮带笼,这车已是个庞然大物,有两层楼高,用水牛来拖恐怕拖不动。于是又想到,由此向南不过数百里,山里就有野象出没。在打造车轮的同时,他们又在讨论捕、训、喂养大象的事。他们做事的方式有点乱糟糟,就像我这个故事。但是可以像这样乱糟糟的做事,又是多么好啊。

    在这个乱糟糟的故事里,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我行动迟缓,头脑混乱,做事没有次序。有时候没开锁就想拉开抽屉,有时没揭锅盖就往里倒米。但那个自称是我妻子的女人并不因此而嫌弃我。现在就是这样,我乱拔了一阵抽屉,感到精疲力尽,就坐下来,指着它说:抽屉打不开。她走过来,拧动钥匙,然后说,拉吧──抽屉应手而开。我只好说:谢谢。你帮我大忙了。这是由衷的,因为刚才我已经想到了斧子。她从我身边走开,说:你这都是故意的。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你想试试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这就是说,我故意颠三倒四。假如她不是我老婆,就会感到不耐烦;假如是我老婆,就不会这样。所以,结论是:她是我老婆,虽然我自己想不起来了她想得是有道理的。我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她又折了回来,一把搂住我的头,把它压在自己的乳房上,说道:你真逗我爱你。然后把我放开,一本正经地走开。这件事的含义我是明白的:不是我老婆的女人,不会把我的头压在自己乳房上。所以,结论还是:她是我老婆。不会有别的结论了。白天的结论总是这样。晚上则相反。按夫妻应有的方式亲近过之后,我虔诚地问:我没有弄疼你吧?你还没有讨厌我吧?回答是:讨厌!你闭嘴!这不像是夫妻相处的方式。因为有晚上,我已经彻底糊涂了。我的故事又可以从新开始道:某年某月某日,在凤凰寨、薛嵩家的后院里,那个亮丽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脚各有一道木枷锁住。她的身体白皙,透着一点淡紫色。红线站在她面前,觉得这个身体好看,就凝视着她。这使她感到羞涩,就把手枷架在膝盖上,稍微遮住一点;环顾四周,所见到的都是庄严厚重的刑具,密密麻麻。身为刺客,失手被擒后总会来到某个可怕的地方,她有这种思想准备。但她依然不知人间何世。同时,因为这个刺客的到来,红线和薛嵩生活的进程也中断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把我引向何处。

    我的故事从红线面对那个女刺客时重新开始。她对她有乐好感,就说: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房子。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招待客人,都从领他看房子开始。那个女刺客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自己脚上的木枷,说道:我走不动呀。红线却说:走走试试。然后女刺客就发现,那个木枷看似一体,实际上分成左右两个部分,而且这两部分之间可以滑动,互相可以错开达四分之三左右总而言之,带着它可以走,只是跑不掉。那刺客不禁赞美道:很巧妙。红线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又说:你还不知道,手也可以动的。于是刺客就发现,手上的枷也是两部分合成,中间用轴连接,可以转动,戴着它可以掏耳朵、擤鼻子,甚至可以搔首弄姿。这些东西和别的刑具颇有不同,其中不仅包含了严酷,还有温柔。刺客因此而诧异。这使红线大为得意,就加上一句:这可是我的东西。借给你戴戴。那刺客明白这是小孩心性,所以笑笑说:是。是。我知道。这使红线更加喜欢她了。她引她在四处走了一遭,看了竹楼,但更多的是在看她和薛嵩共同制造的东西。特别是看那座未完工的囚车。在那个深棕色的庞然大物衬托下,那个女人显得更加出色。看完了这些东西,她回到那堆稻草上,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出了一阵神,才对红线说:你们两个真了不起。说实话,真了不起。红线听了以后,从芭蕉叶上跳了起来,说道:我去烧点茶给你──估计得到晚上才能杀你。然后她就跑了。只剩女刺客一个人时,她不像和红线在一起时那么镇定。这是因为红线刚才说了一个“杀”字,用在了她身上;而她只有二十二岁,听了大受刺激。

    后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红线提了一铜壶茶水回来,还带来了一些菠萝干、芒果干。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下,拿起一把厚木的大枷说:对不起啊我总不能把滚烫的茶水交在你手里,让你用它来泼我。那女人跪了起来,把脖子伸直,说道:能理解,能理解。红线把大木枷扣在她脖子上,把茶碗和果盘放在枷面上,用一把亮银的勺子舀起茶水,自己把它吹凉,再喂到她嘴里。如此摆布一个成年美女,使红线觉得很愉快。而那个刺客就不感到愉快。她想:一个孩子就这样狡猾,不给人任何机会然而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事件的进程之中。在那个枷面上,只有一颗亮丽的人头,还有一双性感的红唇。当银勺移来时,人头微微转动,迎向那个方向这个场景把我的心思吃掉了。

    那个女人在院子里度过了整个白天。早上还好,时近中午,她感觉有点冷,然后就打起了哆嗦。后来她对红线说:喂,我能叫你名字吗?红线说:怎么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她就说:红线,劳驾你给我生个火。我要冷死了。红线斜眼看看她,就拿来一个瓦盆,在里面放了两块干牛粪,点起火来。那女人烤起火来。当时的气温怕总有三十八九度,这时候烤火红线问道:你是不是打摆子?女人答道:我没有这种病。红线接着说下去:那你就是怕死;同时用怜悯的目光看她。那女人马上否认道:岂有此理!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哪能怕死?来杀好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红线继续用怜悯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过了一会儿,她又承认道:是。你说得对。我是怕死了;说着她又大抖起来。后来她又说:红线,劳驾给我暖暖背。火烤不到背上啊。红线搂住她的双肩,把橄榄色的身体贴在她背上。如此凑近,红线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与力士香皂的气味想仿,但却是天生的。虽然刚刚相识,她们已是很亲近的朋友。但在这两个朋友里,有一个将继续活着,另一个就要死了。

    有一件必须说明的事,就是对于杀人,红线有一点平常心。这是因为原来她住的寨子里,虽不是总杀人,偶尔也要杀上个把。举例来说,她有一个邻居,是三十来岁一个独身男子,喜欢偷别人家的小牛,在山凹里杀了吃掉。这件事败露之后,他被带到酋长面前;因为证据确凿,它也无从辩解,就被判了分尸之刑。于是大家就一道出发,找到林间一片僻静之地。受刑人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毙命之所,并且再无疑问之后,就进入角色,猛烈地挣扎起来。别人也随之进入角色,一齐动手,把他按倒在地,四肢分别拴到四棵拉弯的龙竹上,再把手一松,他就被弹向空中,被绷成一个平面,与一只飞行中的鼯鼠相似。此时已经杀完了,大家也要各自回家。但这个人还没死,总要留几个人来陪他。红线因为是近邻,也在被留的人之中。这些被留的人因为百无聊赖,又发现那个绷在空中的人是一张良好的桌子,就决定在他身上打扑克牌。经过受刑者同意,他们就搬来树桩作为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来。为了对他表示尊敬,四家的牌都让他看,他也很自觉地闭着嘴,什么都不说。但是这里并不安静,因为受刑人的四肢在强力牵引之下,身体正在逐步解体,他也在可怕的疼痛之中,所以时而响起“剥地”一声。这可能是他的某个骨节被拉脱臼,也可能是他咬碎了一颗牙。不管是什么,大家都不闻不问。红线坐在他右腿的上方,右肋之下。伸手拿牌时,右手碰到一个直撅撅、圆滚滚、热烘烘的东西。她赶紧道歉道:对不起,不是有意挑逗你!对方则在牙缝里冷静地答道:没关系!我都无所谓!严格地说,那东西并不直,而是弧线形的,头上翘着;也不太圆,是扁的。红线问道:平时你也这样吗?回答是:平时不这样,是抻的──这就是说,假如一个人在猛烈的拉伸中,他的那话儿也会因此变扁。在牌局进行之中,大家往后挪了几次位子,因为他正变扁平,而且慢慢向四周伸展开来。后来他猛然喝道:把牌拿开!快!然后,他肚皮裂开、内脏迸出、血和体液飞溅;幸亏大家听了招呼,否则那副纸牌就不能要了。

    后来,那位偷牛贼说:现在我活不了啦。你们放心了吧?可以走了。此时大家冷静地判断了形势,发现对方已被拉成了个四方框子。肠子、血管和神经在框内悬空交织,和一张绷床相似。像这个样子想再要活下去,当然多有不便。所以大家同意了他的意见,离开了这个地方。走时砍倒了几棵树,封锁了道路;这个地方和这个人一样,永远从大家的视野中消失了。由此,对杀人这件事,可以有一个定义:在杀之前,杀人者要紧紧地盯住被杀者,不给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在杀之后,要忍心地离去,毫不留恋。在之前之后中间,要有一个使对方无法存活的事件。对于这位偷牛贼来说,这事件就是被拉成床框。在这个杀法里,事件发生得很快。别的杀法就不是这样。举例来说,有一种杀法是把被杀者的屁股割开,让他坐在一棵竹笋上。此时你就要耐心等待竹笋的顶端从他嘴里长出来。此后,他就大张着嘴,环绕着这棵竹子,再也挣不脱对于这位女刺客,则是把她的脖子砍断。要如此对待一个朋友,对红线是很大的考验。越是杀朋友,越是要有平常心。身为苗女,她就是这样想问题。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一件需要补充的事,就是对于让自己被杀掉一事,那个女刺客没有平常心。她对红线抱怨道:你看,我活着活着,怎么就要死了呢。此时红线趴在她的背上,双手抱着她的肩膀,用舌头去舔她的发际,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是甜的哎。然后又鼓励她道:就这么甜甜的死掉,有什么不好。那个女人因此说道:我倒宁愿苦上一些。红线又把鼻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进了一个熟透的木瓜,或是波萝蜜的深处。她不禁赞叹道:很好闻。那个女刺客说:她倒宁愿难闻一些。最后,女刺客终于转过半个身子,朝红线抱怨道:你干吗要杀掉我!红线皱皱鼻子,冷静地答道:谁让你来行刺──这怪不得我。那女人因此低下头来,她也觉得这话不该说。

    在这个女刺客被红线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没有穷尽一切可能性。这个女人的身体的质地像是一种水果。也许可以说,她像一个白兰瓜,但这种甜瓜在白里透一点绿,或是一点黄色;但她的身体如前所述,是在白色里面透一点玫瑰色。找不出一种瓜果来和她配对──应该承认自己在农业方面的浅薄。红线看着她的身体,总觉得把她一刀杀掉之后不会流出血来,只会流出一种香喷喷的、无色透明的液体。因此她对杀掉这位朋友感到无限的快意。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刺客觉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总在转弯抹角地求红线放了她。后来,红线觉得不好意思直接推托,就找了个借口道:这家里我作不了主。这样吧,等会儿薛嵩回来你去求他。我也可以帮你说说那女人听后几乎跳了起来,带着深恶痛绝的态度说:求他?求一个男人?那还不如死了的好!这个腔调像个女权主义者。在唐朝,每个女人都是女权主义者。不但这位女刺客是女权主义者,红线也是女权主义者,她对这位被擒的刺客抱着一种姐妹情谊。但她还是觉得刺客应该被杀掉,不该被饶恕。她还觉得杀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杀人,也是为她好。

    3

    傍晚,薛嵩回家时,看到那个女刺客心定气闲的等待死亡,她真是惊人的美。此时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把她带出去杀掉;薛嵩也这样做了。那女人在引颈就戮时,处处表现了尊严与优美。这使薛嵩赞叹不已。虽然她砍掉了他半个耳朵,但他决定不抱怨什么。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还有很多内情他没看见。红线看见了那些内情,但她决定忘掉这些事──记住朋友的短处是不好的。比方说,下午时那个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说道:她觉得自己有种冲动,一见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饶她一命。当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饶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样才能抑制这种冲动。而红线把头从她肩后探出来,注视着那女人的胸前。她觉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着它们说:能让我摸摸吗?刺客答道:怎么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总而言之,那女人在为死而焦虑着,红线却一点都不焦虑。那女人发现红线心不在焉,就说:你怎么搞的!一点忙都不帮吗?红线把手从她胸前撤了回来,说道:我能做点什么?噢!我去给你烧点姜汤水。说着就要离去。这使刺客发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气:喂!你一点主意都不出吗?根据我近日的观察,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朝别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红线听了这句抱怨,转过身来,吐吐舌头说:没有办法,我岁数小嘛。然后她就去烧姜汤了。

    就我所知,红线不是那种对朋友漠不关心的人。在烧水时,她替刺客认真的考虑了一阵,就带着主意回来了,这主意是这样的:你可以在笼子里住上一段时间,等到不怕了再杀你──不过不能长了,这笼子是我有用的那女人看了看身后那具棕绿色的囚笼,又看看红线那张嘻笑的小脸,明白了这是对她怯懦的迁就,除了拒绝别无出路了。这就是说,除死之外,别无出路于是,她跪了起来,摆正了姿式,坐在自己腿上,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体,说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杀吧。不过,这两块木板可真够讨厌的,杀的时候可得解下来。红线马上答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她为她高兴,因为她决定了从容赴死,所以恢复了尊严。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杀时没有披枷带锁,只是被反拴着双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说,等薛嵩回来,我们就是两个人。两个对一个,谅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捆着吧。不然有点滑稽。她是被一刀杀掉的,红线建议用酷刑虐杀她,还觉得这样会有意思,但她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喜欢。这主意又被否定了。当晚薛嵩揪着她的头发,红线砍掉了她的头。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红线自己对揪头发有兴趣,想让薛嵩来砍头,但那女人说:我喜欢你来砍;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红线不想把她的头吊上树梢;但那女人说:别人都要枭首示众,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定的,因为那女人对一切问题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后,红线建议她在脖子上戴个花环,园里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说:不戴,砍头时戴花,太庸俗,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晚上,薄雾降临时,听到有人从寨外归来,她对红线说:拿篾条来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过的。红线就奔去找篾条。回来的时候,红线有点伤感地说:才认识了,又要分手要不过上一夜,明早上杀你?早上空气好啊。对于这个提议,她倒是没有简单的拒绝,而是从眼睛里浮起了笑意:来摸摸我的腿。红线在她美丽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发现温凉如玉──换言之,她体温很低。那女人解释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不想重新准备。于是,红线给她卸开手上的木枷,她闭上了眼睛;坦然承认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样开这个木枷,但没有研究出来;现在看到怎么开,就会心生懊悔。然后她睁开眼睛,对红线说:我很喜欢你。红线说:我能抱抱你吗?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说:别抱,你要倒霉的;就转过身去,让红线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进院子时,她让红线打开了她的足枷。就这样,除了杀死她之外,什么都没给薛嵩剩下。

    很可惜,这两个朋友走向刑场时,却不是并肩走着。红线走在后面,右手擎着刀,刀头放在肩上;左手推着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给她指引方向。因为友谊,她没有用手掌去推,觉得那样不礼貌。她只是用指尖轻轻一触。红线说:别想跑啊,这地方我比你熟──这意思是说,她跑不掉。那女人侧着头,躲开自己的散发说:怎么会?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谊。她还说,你还保持着警惕,我很喜欢这一点。除了是朋友,她们还是敌人,在这些小事上露出蛛丝马迹。到了地方以后,刺客往地上看了看。这是一片长着青苔的泥地。红线猛然觉得不妥,想去找个垫子来。那女人却说:没有关系,就跪在地下。一般来说,跪着有损尊严,但杀头时例外。这时是为了杀着方便。倘若硬撑着不跪,反倒没有尊严了。

    在死之将至时,刺客和红线还谈了点别的。有关男人,刺客是这样说的:男人热烘烘的,有点臭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后来红线时常想起这句话来,觉得很精辟。有关性,前者的评论是:简单的好,花哨的不好,这和死是一样的。这使红线的观念受到了冲击,想到自己期待着被薛嵩打晕,坐在高楼一样的囚车里驶入凤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关女同性恋,刺客说:有点感觉,但我不是。红线马上觉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恋者。有关薛嵩,她说:看上去还可以。红线对这个评价很满意。有关谁派她来杀薛嵩,刺客说:这不能说。红线想,她答得对,当然不能说。总而言之,这都是红线关心的问题,她一一做了解答。她还说:同样一件事,在我看来叫作死,在你看来叫作杀,很有意思。很高兴和你是朋友。杀吧。此时她跪在地下,伸长了脖子,红线擎着刀。红线虽然觉得还没有聊够,但只好杀。杀过之后,自然就没有可聊的了。

    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个女人,也就是那个刺客,潜入凤凰寨里要杀薛嵩,被红线打晕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后,总是要被杀掉的。对于这件事,开始她很害怕,后来又不怕了。怕的时候她想:我才二十二岁,就要死掉了。后来她又想:这是别人要杀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旧要为此事张罗,出主意,做决定。举例来说,她背过身去,让红线用竹篾条拴她的手,此时红线曾有片刻的犹豫,不知怎样拴更好。那女人的身体表面,有一种新鲜瓜果般的光滑,红线不知怎样把竹篾条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后把手拴在上面;来,我做给你看。说着她就转过身去,但红线异常灵活地退后了很远,摆了个姿式,像一只警惕的猫;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小声说道:别骗我呀──假如红线不退后,她就要把红线拴住了。

    那女人的计谋没有成功。后来,她只好惨然一笑,又转了回来,背着手说:好吧,不骗你。来捆吧。于是红线回来,把她捆住。就按她说的那种捆法,只是捆得异常仔细:不但把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还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她还想把每对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着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再仔细就不像朋友了。红线觉得她说得对,就仔细打了个扣,结束了这项工作。然后她退后了几步,看到细篾条正陷入刺客的腰际,就说:你现在像个男人了。这意思是说,从侧后看,她像个用篾条吊起guī头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这个意思,侧过头来惨然说道:不要拿我开玩笑啊,这样不好。想到这女人就要被杀掉,红线也惨然了一阵,然后又高兴起来──她毕竟是个孩子嘛。

    后来,红线转到那女人身前,端详着她浅玫瑰色的身体。在这个身体上,红线最喜欢腹部,因为小腹是平坦的,肚脐眼是纵的椭圆,其中坦坦荡荡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脐。红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后又谨慎地退开,说道:好看。那女人说:也就是现在好看。再过一些年就不会好看。然后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也不能再过一些年了。此时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还在寻找红线的破绽。红线忽然说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后挪了几下,向前跪下来;然后勉强笑笑说:呆会儿你可得扶我起来啊──其实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这是个狡猾的陷阱。因为脚上有一具木枷并被反拴着手,跪下就难以重新站起来,因而再没有逃走的机会。其实,红线也没有给过她这种机会,不然她已经跑了。有一瞬间,她感到很悲惨,几乎想向红线抱怨。但她最终决定了不抱怨。红线说,她要找几个熟透的樱桃给她吃,就离去了。她独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开始感觉到绝望。然而她最终却发现,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

    “绝望是无限的美好”这句话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会懂得这句话──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记忆,正处于绝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会懂,但还没有懂红线带着樱桃回来,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进那个女人嘴里。每一粒她都没有拒绝,然后想把果核吐掉。但红线伸出手来,说:吐在这里。她就把果核吐进红线的掌心。红线把果核丢掉。吃过樱桃以后,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点心不在焉。而红线在一阵冲动中,在她对面跪下,说道:我想吻吻你。出于旧日的积习,那女人皱了皱眉,感觉自己不喜欢此事。转瞬又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的。于是她挺直了身体,抿抿嘴唇。红线用双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详了她一阵,然后把她拉近,开始热吻。此时她们的乳房紧贴在一起,红线发现对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坚实,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双唇柔顺,这又让她感到满意。那女人的头微微侧着,起初,目光越过了红线,看着远处。这使红线感到不满意。后来,她的目光又专注于红线,并且露出了笑意。最终红线想道:有满意,有不满意,其实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开。此后那女人甩甩自己的头发,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不想说什么。这一点和我是一样的。红线几次想要和她交谈,都碰了壁。后来,她总算给自己找了件事干:磨起刀来。

    新刀的样子是这样的:长方形,见棱见角,装着木制的把,带着锻打时留下的黑色,刀口笔直。但这一把的样子颇为不同,它有一点浑圆,像调色板一类的东西,刀口向下凹去,与新月相似。这是一把旧刀,总在石头上磨,变得像纸一样薄,也没剩什么钢火。它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好处是只要在砂石上蹭几下,就变得飞快。不好处是锋锐难以持久。红线磨刀时,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划了一下说:只砍一下,没有问题。那女人点点头说:噢;就把头转回去。红线觉得她心神恍惚,并没有明白。但她还要磨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点粗糙,割起来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细磨石来磨,直到刀口平滑无损;然后,红线仔细端详着几乎看不到的刀口,想着:用这把刀杀人,对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凉爽;就像洒在皮肤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ether,红线要是知道这个名词可就怪了──感到的只是快意。她拿了这把刀走过来,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并让烂银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脸上,给她带去一缕寒意,然后问道:喜欢吗?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表示,说明这就是杀她的刀。红线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时的暗淡,但马上又明亮了过来。她也明确无误地答道:喜欢。

    红线在苗寨里住着时,那里杀人。被杀者神情激动,面红耳赤,肢体僵硬,每根神经和肌肉都已绷紧。每个人都大声说话,虽然说的是什么难以听懂;他们都又撑又拒,有人是和别人撑拒,有人是和自己撑拒。假如是杀头的话,让他们跪下来可不容易,而且每个人都要站着撒一泡热辣辣的尿,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颇有不同,但总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这个标准来衡量,眼前这个女人颇有差距。她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个人要哼歌时的样子。红线恐怕她已误入歧途,对自己行将被杀一事缺少了解;总想帮她回到正道上来,单没有成功。按照现在的讲法,那刺客没有请红线来摸她的腿,展示她的体温。她什么都没做。直到薛嵩回来,好把她杀掉。死掉之前,她也没有和红线闲聊。因此,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在此后的日子里,红线经常怀念这个女人:她在她手里时,起初是个被俘的敌人,也是朋友。那时她不能接受被杀一事,总想逃掉。后来她接受了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也不想逃掉,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而一想起这个陌生人,红线就感到热辣辣的性欲,而且想撒尿。

    现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杀的经过总是一种缺失,虽然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讲的。在林荫里,那个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颈椎的骨节清晰可见。红线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旧刀不负红线的厚望,切过了骨节中的缝隙,把人头和身体分开。此后,人头拎在薛嵩的手上,身体则向前扑倒,变成了两样东西。身体的目标较大,吸引了红线的注意。它俯卧在地下,双肩上耸,被反绑着的双手攥成拳头,猛烈地下撑,把那根竹篾条拉得像紧绷的弓弦也似。与此同时,一股玫瑰色的液体,带着心脏的搏动从腔子里冲了出来,周围充满了柚子花的香味。当然,也有点辛辣的气味,因为这毕竟是血。这是血带有稀油般的渗性,流到地上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几乎看不出的痕迹,等到血流完以后,那个身体(更准确地说,是脊背和背着的双手)好像叹了一口气一样,松弛了下来;双肩下颓,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后张开。它微微屈起一条腿,就这样静止住。红线立刻上前,解开了竹篾条,因为人既死了,就用不着约束。而在此之前,她的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约束之中。在这一瞬间,红线回想起她在她手里吃樱桃,觉得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怀疑这样写有滥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经写出来,也无从反悔──然后,死者的双手就滑落到身体的两侧,并半握成拳。她把这身体翻了过来。这身体的正面异常安详,似有一股温和的气氛扑面而来。这身体好像有呼吸,但其实是没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脐以自动武器连发的速度在跳动。红线觉得它以这种方式来承认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像台湾人说的那样,觉得“它好乖呀”

    然后,红线把那身体扶坐起来,感到它很柔软,关节也很灵活,简直是在追随她的动作。她又扶它站了起来,搀着它走向一个早已掘好的坑。这时红线觉得有人在身后叫她,回头一看,只见那颗人头提在薛嵩手里,瞪大了双眼,正专注地看着她们(含无头身体)。红线忍心地回过头去,搀着身体继续走,并不无道理地想:我也不能两头都顾啊。她把身体扶到坑底坐下,然后又让它躺好,然后捧起又湿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脚,她就觉得不妥,顺手抓住了一只草蜢,用草叶绑住,丢在坑里给身体陪葬。才埋住这只草蜢,她又觉得不妥当,就从坑里爬了出来,去找她的另一个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张蒲草的席子,想给尸体盖在身上。所以她要从薛嵩身边经过,而那个人头始终在专注地看着她。红线想假作不知地走过,但第三次觉得不妥当。于是她转过身,看那颗人头。那人头朝她一笑,很俏皮,还皱了皱鼻子,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红线知道它在招她过去。她有点不乐意。anyway,这人可是她杀的呀。

    我像一支破枪一样走了火,冒出一个“anyway”来。现在只好扔下笔,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查到以后才知道,这个词我早就认识。我越来越像破枪,走火也成了常事。红线站在人头面前,看到它把湿润的双唇耸起,就知道它想让她吻它。这一回她有点不喜欢:不管怎么说,你可是死了的呀。但这念头一出现,人头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这使红线别无选择(毕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后脑(这时她发现,这位朋友变得轻飘飘的了),吻它的双唇。这样做其实并无不适之处,因为这双唇比以前还温柔了很多。那双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红线的面颊,又和红线短暂的对视,然后往上看,看红线的眉毛。最后转回来,满眼都是笑意;既快乐,又顽皮;但红线觉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会儿,才把人头放开:先把她推开,然后放下去。这两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轻柔、准确,把它放置在头发的悬挂之下;然后放开手,人头没有丝毫的摇晃。对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红线明白她在表示感谢。红线不禁想到:这颗人头与它被杀下来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实她更加喜欢它;然后就赶紧不想──但已经想过了。其实红线还有正事要做──埋掉那个身体。但在人头的依依不舍面前,总是犹豫不定。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留下来陪它──我指的是人头,不是身体。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杀朋友,杀成两块你忙不过来。但这故事本身并无寓意。

    在那女人被杀时,薛嵩表现得木木痴痴,他只顾偷看人家的身体,特别是羞处,还很不要脸地勃起过几次。这使红线觉得很是丢脸,好在被杀的人并不在意。然后,这个男人用绳子拴住了人头的头发,要把它升起来,它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红线,露出了乞求的神色。红线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红线带着它,和它朝夕相处,起卧相随。事情是这样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红线杀掉之前,只把红线当做朋友。到了被杀之后,就真正爱上她了。

    红线实在不喜欢这个主意,也不喜欢被人头爱上,就假装不明白,把这个想法拒之门外。当那颗人头升起来时,满脸都是凄婉的神色。红线硬下心来,举手行礼,目送它升入高空。然后就跑回那个土坑里。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死尸的脖子上已经爬了一圈蚂蚁。她赶紧把它埋掉,顾不上找草席来盖了。然后她又回来,站在树下看那颗人头。此时林间已经相当幽暗,但树顶上还比较亮,那人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而红线硬下心来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杀掉,又埋了。而我只是个小孩子,总得干点别的事,比方说,去玩所以她觉得自己此时没有爬上树梢去陪这位朋友,也满说得过去。但红线毕竟是善良的,她决定另找时间来陪这个朋友。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绊住了。

    顺便说说,上次杀掉自己的邻居之后,红线也曾回去过,发现在闷热的林子里,那个人的一切都变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对哆出来的眼珠子。那两个东西离开了眼眶,东歪西倒地挂着,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样子。其它的东西,包括原来鲜红的肠子,都变得像土一样,悬在空中,显得很不结实。几棵新竹穿过他的肚子,朝天上长着;还有几只捕鸟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内结了网。那地方有股很难闻的味儿。红线闭着气,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后来,她觉得自己要憋死了,对自己表现出的善良感到满意,就转身离开了那地方。

    现在我发现,这个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没有提到那女人的内心。我总觉得这是不言自明的,其实却远不是这样。被反绑着跪在地下时,她终于明白自己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斗争都已结束,只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欢这件事,也可以不喜欢这件事。她决定喜欢这件事:对于无法逃避的事,喜欢总比不喜欢要好一些。

    此后她就变得轻松,甚至是快乐起来。站在行将死去的人面前,会感到一团好意迎面而来。红线常参加杀人,对这种感觉很熟悉。比方说,上次那个邻居被拉成一张牌桌时,就说:红线,我家里有一张角弓,要就拿去。红线很高兴,说道:谢谢!我会怀念你!打掉一张红心a。等他被拉成一张床框时,红线又到了他面前。这时他嘴里爬了好多蚂蚁,正在吃他的舌头,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说:我有一把铜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红线也说:谢谢。随着时间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后一次他说:想要什么只管拿,别来了,会得病的。但红线毕竟是善良的,还常去看他,直到他变成土为止。这个女刺客也是这样的,漂亮的乳房也好,好看的肚脐也罢,要什么只管拿去。可惜的是,这些东西都拿不走,只能摸摸弄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红线摸过了那个美丽的身体,咂咂嘴,就满意了;一刀把她的头颅砍了下来。而薛嵩没有触及这个身体,只是看到她的身体和眉梢眼旁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触动。作为一个思路慎密的人,他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错了。与其用枷锁去控制人的身体,不如去控制她的内心。这才是问题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红线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杀掉了另一个朋友之后,她来到小妓女的家里,并排躺在地板上,抽随手采来、在枕头下风干的大麻烟,并且胡聊一通。此时红线总要说到那辆柚木囚车,谈到里面状似残酷,实则温柔的陈设;还谈到那些巧夺天工的枷锁。当然,谈得最多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被套上这些枷锁,关进囚笼,成为永远的囚徒和家庭主妇,终身和那些柚木为伍,就再也出不来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监督薛嵩把周到、细致、温柔和严酷都做到极致,在此之后,她就要享受这些周到、细致、温柔和严酷。

    举例来说,身为家庭主妇,要管理果园和菜地,所以那辆囚车就有一套自动机构,可以越野行驶。红线在笼子里,透过栅栏,操作着一根长杆,杆顶有一个小小的锄头,可以除去采地里的一棵野草,但不致伤到一棵邻近的采苗。考虑到距离很远,红线手上有枷,不那么灵便,这条长杆自然是装在一个灵巧的支架上。听她说的意思,我觉得这好像是雅马哈公司出品的某种钓鱼杆。但她又说,另一根长杆可以装上一个小纱网和一把小剪子,伸到树上,剪下一个熟透的芒果。总而言之,红线把自己形容成一个斯诺克台球的高手。另一方面,你当然也想到了,这座囚车又是一辆旅行车。它可以准确地行驶在采畦里,把车下废水箱里的东西(也就是红线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里做肥料。红线还说,这些都不是这辆囚车的主题。主题是只有薛嵩可以进那辆车,带去周到、细致、温柔和残酷的性爱。所以,薛嵩的性爱才是这辆车的主题。因为薛嵩是如此慎密、苦心孤诣,红线才会住进这辆车。那个小妓女对这个故事不大喜欢,想要给红线泼点凉水,就说:恐怕那车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而红线吐了一个烟圈,很潇洒地说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进去。我的后脑勺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此时杀人时的感觉还没从红线身上退去。红线隐隐地感到,她对那个女刺客所做的一切,远远不能说把周到、细致、温柔和残酷都做到了极致。但她把这归咎于已死的女刺客;仿佛是说:谁让你被我打晕了。

    现在轮到小妓女来炫耀自己,她只能把寨子里的男人说一说: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做ài,快乐极了;等等。在这些男人里,她特别提到了薛嵩,一面说,一面偷看红线的脸色。但红线无动于衷。时至今日,红线还没和薛嵩做过爱,这使小妓女感到特别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烂桃也敌不上一个好桃。没有人对她这样慎密、这样苦心孤诣,大家都是玩玩,玩过就算了。她因此而骄傲,甚至仇恨;但还不至于找人来把薛嵩杀掉。这是因为她很年轻,保持着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龄再大一些就难保了。然后,这两个朋友有一些亲热的举动,在此不便描写。

    红线对小妓女说,遇上薛嵩,我已经死定了。说这话时,她已经坐了起来,抽着另一支大麻烟。此时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头的女刺客相似。那个小妓女说: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么好。也许红线应该解释说:虽然已经死定了,但不会马上死;或者解释说:这种死和那种死不同;或者解释说:这是个比方嘛。但她什么都不解释,手指一弹,把烟蒂弹到了门外;然后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门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个你不懂。于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发狂,因为自己没有死定。这个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穷尽一切可能性和一种可能都没有一样,都会使你落个一头雾水。

    后来,那女刺客的头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莲花那样,在树端逐渐枯萎。莲花枯萎时,花瓣的边缘首先变成褐色,人头也是那样。她的面颊上起了很多黄褐色的斑点,很像是老年斑。当然,假如把斑点扣除在外,还是满好看。说实在的,她正在腐烂,发出烂水果那种甜得发腥的味道。但为了不让朋友伤心,红线照常吻她。人头每次见到红线,总要皱皱眉头,咪起嘴来说一个字,从口形来看,是个“埋”字。红线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红线把她埋掉。在这方面,红线实在是爱莫能助。因为只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说了才能算。于是她硬起心来,假装没有听明白,爬下树去了。这是因为薛嵩在树下练习箭法,红线要去陪他。

    现在,薛嵩丢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挂着人头的树上刻了一颗红心,每天用长箭去射它。在红线看来,这应该是一个象征。但她怎么也想不出这象征的是什么。也许,这颗心象征着自己,箭象征着薛嵩的爱情。也许,这颗心象征着自己的那话儿,箭则象征着薛嵩的那话儿。不管象征着什么,反正红线被他的举动给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边,从箭壶里取箭给他,态度越来越恭敬。起初是用一只手递箭给他,后来用两只手递箭给他。再后来,她屈下一条腿,把双手捧过头顶。在这个故事里,薛嵩没有用繁文絮节去约束红线。他用双手把她魇住了。这也是我的选择。拿枷锁和一种没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欢枷锁。而那位白衣女人读完了这个故事,怒目圆睁,朝我怒吼一声:瞎编什么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