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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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珏带着云歌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区七绕八拐,好久后才来到一座藏在深深巷子中的府邸前。

    不过几步之遥,一墙之隔,可因为布局巧妙,一边是万丈繁华,一边却是林木幽幽,恍如两个世界。

    云歌轻声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你的叔叔不好应付呢!”

    孟珏宽慰云歌:“不用担心,风叔叔没有子女,却十分喜欢女儿,一定会很喜欢你,只怕到时,对你比对我更好。”

    屋内不冷也不热,除了桌椅外,就一个大檀木架子,视野很是开阔。

    檀木架上面高低错落地摆着水仙花,盈盈一室清香。

    “云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见叔叔。不管发生什么听到什么,你只需要微笑就好了。”孟珏叮嘱了云歌一句,转身而去。

    云歌走到架旁,细细欣赏着不同品种的水仙花。

    遥遥传来说话声,但隔得太远,所以并未听真切,只觉得说话的声音极为严厉,似乎在训斥孟珏。

    “做生意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来往,可无论如何,不许介入汉朝现在的党派争执中。你在长安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动辄千金、甚至万金的花销都干什么了?为什么会暗中贩运铁矿石到燕国?别和我说做生意的鬼话!我可没见到你一个子的进帐!还有那些古玩玉器去了哪里?不要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小珏,你如此行事,我身体再不好,也不能放心把生意交给你,钱财的确可以铸就权势之路,可也……”

    来人看到屋内有人,声音忽然顿住,“小珏,你带朋友来?怎未事先告诉我?”

    本来几分不悦,可看到那个女子虽只是一个侧影,却如空潭花,山涧云,轻盈灵动,浩气清英,与花中洁者水仙并立,不但未逊色,反更显瑶台空灵。脸色仍然严厉,心中的不悦却已褪去几分。

    云歌听到脚步声到了门口,盈盈笑着回身行礼,“云歌见过叔叔。”

    孟珏介绍道:“风叔叔,这是云歌。”

    云歌又笑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知道风叔叔有什么病,脸色看上去蜡黄,不过精神还好。

    风叔叔盯着云歌发髻边的簪子看了好几眼,细细打量了会云歌,让云歌坐,开口就问:“云歌,你是哪里人?”

    “应该算是汉人吧,我从小跟着父母东跑西跑的,这个地方住一会,那个地方住一会,爹爹和娘亲都是喜欢冒险和新鲜事情的人,所以我们去过很多国家,也住过很多国家,我在西域很多国家有家,在塞北也有家。不过在家中都是用汉语交流,家中的习俗也都是汉人的习俗。”

    一直板着脸的风叔叔神情变得柔和,“你有兄长吗?”

    “我有三个哥哥。”

    风叔叔问:“你二哥叫什么?”

    云歌犹豫了下,方说:“二哥单名逸。”

    风叔叔的笑意越发深,神情越发温和,“你娘……她……她身子可好?”

    “很好。”

    风叔叔再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神情似喜似伤。

    很久后,风叔叔轻叹了口气,极温和地问:“你发髻上的簪子是小珏给你的?”

    云歌只轻轻点了点头。

    孟珏忽然走到云歌身侧,牵着云歌的手站起,云歌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来,孟珏反倒握得越发紧。

    孟珏向风叔叔行礼,“叔叔,我和云歌还有事要办,如果叔叔没有别的事情嘱咐,我们就先告退了。”

    风叔叔凝视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而站的孟珏和云歌,一时没有说话,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悲伤,眼睛内却透出了欣喜,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去吧!”又特意对云歌说:“把这里就当成自己家,有时间多来玩,若小珏欺负了你,记得来和叔叔说。”

    风叔叔言语间透着以孟珏长辈的身份,认可了云歌是孟珏什么人的感觉,云歌感到几分尴尬,却又不能言明,只能微笑着点头。

    随孟珏离开风叔叔的府邸后,云歌借故说要去找许平君,就与孟珏分开了。

    在走了一段时间,确定并没有人跟随后,云歌便转身回了风叔叔的住所。

    至于最后云歌到底和风叔叔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之后不知为何,孟珏突然忙碌了起来,都没有时间再到云歌面前晃悠,这倒是让云歌十分的满意,最好在自己离开长安之前都那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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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长安城内,或者整个大汉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上下旨召开的“盐铁会议”。

    先皇刘彻在位时,因为用兵频繁,军费开支巨大,所以将盐铁等关乎国运民生重要的事务规定为官府特许经营,不许民间私人经营。

    官府的特权经营导致了价格一涨再涨。文帝、景帝时,盐的价格和茶油等价,到武帝末年,已是高出几倍。铁器的价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间不堪重负下,开始贩运私盐,官府为了打击私盐贩卖,刑罚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头重罪。

    刘弗陵当政以来,政令宽和,有识之士们也敢直言上奏,奏请皇上准许盐铁私营,却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两大权臣的激烈反对,霍光则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刘弗陵于是下昭从各个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贤良到长安议政,广纳听闻,博采意见。

    贤良都来自民间,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观点很反应百姓的真实想法。对皇上此举,民间百姓欢呼雀跃地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门为代主的豪门贵胄却是反对者多。

    “盐铁会议”一连开了一个多月,盐铁会议的内容成为酒楼茶肆日日议论的主要内容。机灵的人甚至四处搜寻了“盐铁会议”的内容,将它们编成段子,在酒楼讲,赚了不少钱。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为首的官员士大夫主张盐铁官营,认为盐铁官营利国利民,既可以富国库,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象吴王刘濞那样利用盐铁经营势力坐大,最后乱了朝纲。

    贤良们则主张将经营权归还民间,认为现在的政策是与民争利,主张取消平准、均输、罢盐铁官营,应该让民富,认为民富则国强。

    双方的争执渐渐从盐铁扩及到当今朝政的各个方面,在各个方面双方都针锋相对。

    在对待匈奴上,贤良认为对外用兵带来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长子不还,父母愁忧,妻子咏叹。愤懑之恨发动于心,慕思之痛积于骨髓”,建议现在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而已”,他们提倡文景时的和亲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则与此相反,仍然积极主战。他们认为汉兴以来,对匈奴执行和亲政策,但匈奴的侵扰活动却日甚一日。正因为如此,先皇汉武帝才“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大夫认为“兵革者国之用,城垒者国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会“轻举潜进,以袭空虚”,其结果是祸国殃民。

    从盐铁经济到匈奴政策,从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场“盐铁会议”有意无意间早已经超出了盐铁。

    孟珏和刘病已两人常常坐在大厅僻静一角,静静听人们评说士大夫和贤良的口舌大战,听偶来酒楼的贤良们当众宣讲自己的观点。

    在热闹的争吵声中,云歌有一种风暴在酝酿的感觉。

    云歌端菜出来时,听到孟珏问刘病已,“病已,你说皇上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刘病已漫不经心地笑着:“谁知道呢?也许是关心民间疾苦,想听听来自民间的声音;也许是执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间势力,扶持新贵;也许是被卫太子闹的,与其让民间整天议论他的皇位是如何从卫太子手里夺来,不如自己制造话题给民间议论,让民间看到他也体察民心。这次盐铁会议,各个党派的斗争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机会,如果皇上看朝廷中哪个官员不顺眼,正好寻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让各个权臣们先斗个你死我活,等着收渔翁之利。”

    孟珏击箸而赞:“该和你大饮一杯。”

    刘病已笑饮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珏说:“站在商人立场,我自然支持贤良们的政策了,于我有利,至于于他人是否有利,就顾及不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选择,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其实双方的政策各有利弊,只是在不同的时期要有不同的选择。”

    刘病已轻拍了拍掌,“可惜我无权无势,否则一定举荐你入朝为官。贤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贪功激进,朝廷现如今缺的就是你这种会见风使舵的商人。”

    孟珏笑问:“你这算夸算贬?照我看,你的那么多也许,后面的也许大概真就也许了。”

    刘病已点了点头,“一只小狐狸,虽然聪明,可毕竟力量太薄弱,面对的却是捕猎经验丰富的一头狼,一头虎,只怕他此举不但没有落下好处,还会激怒了狼和虎。可怜那只老狮子了,本来可以安养天年,可年纪老大,却还对权势看不开,估计老虎早就看他不顺眼,终于有机会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来的许平君笑问:“谁要打猎吗?豺狼虎豹都齐全了,够凶险的。”

    刘病已和孟珏都笑起来,一个笑得散漫,一个笑得温和,“是有些凶险。”

    云歌支着下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字一顿地说:“小-心-点。”

    孟珏和刘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着说:“别光忙着说话,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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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要吵翻天的“盐铁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虽然相关的政策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执行,可六十多位贤良却都各有了去处,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职,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在大司马府设宴给各位贤良庆贺兼送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员,有民间饱学之士,有才名远播的歌女,有豪门公子,还有天之骄女,可以说长安城内的名士佳人齐聚于霍府。

    而七里香这次也有受邀前往霍府做菜,一共去了两个厨子,可是没想到其中一人突然病了,知道许平君认识云歌的常叔求到了云歌的面前,无奈之下,云歌也只得答应,许平君性喜热闹,难得有机会可以进大司马府长长见识,又可以看免费歌舞,自然陪云歌一块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经点好的,几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一切完成。上菜的活由府内侍女负责,不需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么,这些菜,她府邸里的厨子做得也不差,又何必请七里香来?”云歌细声抱怨。

    许平君撇撇嘴说:“显摆呀!长安城内都知道七里香与一品居齐名。这次霍夫人一声令下,一品居和七里香最好的厨子就得乖乖的来。那些官员的夫人等会肯定是一边吃菜,一边拼命恭维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静稳重,喜怒近乎不显,可怎么夫人却……却如此飞扬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横着走的螃蟹。”

    许平君哈哈笑起来,“云歌,你怎么说什么都能和吃扯上关系?现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来霍夫人的陪嫁丫头,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后,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泼辣厉害的一个人。不过……”许平君凑到云歌耳边,“听说长得不错,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则以霍大人当时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云歌笑拧了许平君一把,“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妩媚标致的一个人。如果她长得象母亲,那霍夫人的确是美人。”

    许平君笑说:“别烦了,反正菜已经做完,现在一时又走不了,我们溜出去看热闹。想一想,长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会聚在此了,听闻落玉坊的头牌楚蓉,天香坊的头牌苏依依今天晚上会同台献艺,长安城内第一次,有钱都没有地方看。当然……我以前也没有看过她们的歌舞。”

    “许姐姐,你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连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

    “给我娘要交一部分,剩下得我都存起来了,以后买房子买田打造家具,开销大着呢!你也知道病已爱交朋友,为人又豪爽,那帮走江湖的都喜欢找他救急,钱财是左手进,右手出。我这边不存着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要用钱,哭都没地方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平君在她面前一点不掩饰自己对刘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语间,似乎一切都会成为定局和理所当然。

    许平君是第一次见识到豪门盛宴,以前听人讲故事时,也幻想过无数次,可真正见到了,才知道豪门的生活,绝不是她这个升斗小民所能想象的。

    先不说吃的,喝的,用的,就只这照明的火烛就已经是千万户人家一辈子都点不了的。

    想着自己家中,过年也用不起火烛,为了省油,晚上连纺线都是就着月光,母亲未老,眼睛已经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绫罗绸缎、皓腕如雪,十指纤纤的小姐夫人们,许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觉心酸。

    云歌正混在奴婢群中东瞅西看,发觉爱说话的许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许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感叹人和人的命怎么就那么不同呢!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吗?”

    “没……有。”云歌的一个“没”字刚说完,就看到了孟珏,而邻桌坐的就是霍成君。

    “那不是孟大哥吗?旁边和他说话的不就是霍家小姐嘛!”

    见云歌沉默不语,许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么好像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云歌瞪了许平君一眼,“我与孟珏是绝无可能的。”

    许平君牵着云歌,左溜右窜,见缝插针,终于挤到一个离孟珏和霍成君比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不能靠近。

    许平君还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头骂了起来,“你们是哪个屋的丫头?怎么一点规矩不懂?凑热闹不是不可以,但有你们站的地方,这里是你们能来的吗?还不快走,难道要吃板子?”许平君朝云歌无奈一笑,只能牵着云歌退了回来。

    霍成君要权势有权势,要容貌有容貌,长安城内年龄相当,还未婚配的男子哪个不曾想过她?

    很多门第高贵的公子早就打着霍成君的主意,坐于宴席四周的新贵贤良们也留意着霍成君,不少人心里幻想着小姐慧眼识英才、结良缘,从此后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颜只对着一个人,偏偏此人风姿仪态、言谈举止没有任何缺点,让见者只能自惭形秽,孟珏很快成了今夜最受痛恨的人。

    云歌幸灾乐祸地笑着,“许姐姐,孟石头现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蜡。”

    这边有霍光的女儿霍成君,那边有上官桀的女儿上官兰,亲霍府者自然声声顺着霍成君,亲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兰之意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兰两人,姐姐妹妹叫得是声声亲切,看着是春风满座,却是机锋内蓄。

    射覆藏钩、拆白道字、手势画谜、诗钟酒令。游戏间互相比试着才华,有锦绣之语出口者,自博得满堂喝彩,一时难以应对,敷衍而过者,坐下时免不了面色懊恼。

    会吟诗做赋的以诗赋显示一把,会弹琴的以琴曲显风头,武将们虽没有箭术比试,但投瓶之戏也让他们风采独占。

    有意无意间,孟珏成了很多人挤兑的对象,总是希望他能出丑。

    孟珏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化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