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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到我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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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这几句话,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说得出来的。龚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长相厮伴,不但可以谈诗、谈史,而且可以谈禅。转念到此,心中一动,绮思便如怒马奔腾,不受羁勒了。

    适时素秋来出堂差,看到燕红春风满面的神情,自不免惊异;同时别有会心,悄悄向顾千里说道:“早点散吧!”

    “早点散”是让龚定庵得与燕红单独相处;顾千里有心撮合这一头露水姻缘,所以在席面上开门见山地挑明了。

    “燕红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们不打扰了,明天来拜读定庵的定情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声;燕红则避了开去,由她的母亲出来周旋。

    “辰光还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说“是野鸭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来吃。”顾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却有意坠后,另有话说。

    点灯笼招呼轿子,乱过一阵将两个陪客打发走了,顾千里将跟出来送客的龚定庵,拉到僻处去密语。

    “这燕红有意择人而事。你们今天不妨深谈。”

    “是的。”龚定庵问道“明天中午有事没有?”

    “有个约会,不过不要紧,有事吗?”

    “如果你的约会能够辞掉,明天中午请到我船上来,或许有事奉托。”

    “好。”顾千里慨然应诺。

    等龚定庵回到厅上,已是灯火悄悄,但引入燕红的卧室,却又别有洞天,帘幕深垂、银烛高烧,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摆了四样精致肴果“五更鸡”坐在一把中号银壶里,酒香四溢,未饮就先有飘飘之致了。

    但桌上却只摆着一副杯筷,龚定庵便说:“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红提起银壶,先为他斟满“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

    龚定庵点点头,一饮而尽;等她再来斟酒时,他捏住她的手说:“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们拿杯筷来。”

    等她回身去唤娘姨时,龚定庵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视;她的衣服换过了,卸去灰鼠缎袄,穿一件雪青宁绸密行的薄棉袄,外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长比甲,束一条绉纱汗束,腰肢婀娜,装束俏皮,从背影看去,绝不能想像她会是此地胭脂。

    等她回过身来,他依然作刘桢之平视,但见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亲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这样视线随着她的身形转移,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倒将燕红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为他斟着酒说:“索性等我卸了妆再来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说完,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为他布菜,最后自己挟了块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妆台。

    坐下来打开镜套,先卸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头发,像一幅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拿粗齿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一转一盘,松松地做成一个云髻,随即拿起一面手镜伸到脑后去照看。

    龚定庵手持酒杯,却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着她拿起手镜,不由得脱口念道:“‘入手三盘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

    燕红回眸一笑,随即持镜起身,一面走近龚定庵,一面说道:“我改三个字好不好?‘便持明镜到尊前。’”

    “尊”字双关,通酒樽之樽。龚定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说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苏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龚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说道“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为何不未老先嫁?”

    “谁来娶我?”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我’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年来,向往的是谁?”

    “谁?”

    “河东君。”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陈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了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山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人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