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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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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很好,河水闪闪发光。河岸下,有人逮鱼虫,撒下一张小网。

    他骑着车,沿着河岸走。河岸有柳树,每隔一二十米,柳树间便伸出一盏幽暗的路灯。路灯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出了路灯的照耀,走进了暗处,不见了。不一会儿,却又神奇地出现在下一盏路灯的照耀下。

    他渐渐地骑近了,看清这是个女孩子,蒙着一条很大的白围巾,随随便便地蒙住了头,再交叉甩在背后。她双手插在浅色蒙袄褂子的斜插袋里,不紧不慢向前走,重新走出光圈,溶入黑暗。这一回,她没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浅浅淡淡地隐现着。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看见她围巾上面白绒绒的闪光。

    他从她身边慢慢地骑过去。他看见她白围巾下面一片乌黑的刘海,刘海下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镇定地看着前方。眼睛下方,是口罩。

    他慢慢地骑过去,把她丢在了身后,心里却有点空虚,好象丢了一件东西。他慢慢地掉转龙头,拐了弯,骑了回来。他面对面地从她身边擦过去了,他头都没转一下,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睫毛上亮晶晶的,是口罩里呼气哈上来结成的霜。

    他重新骑到她身后,放慢了速度,跟着。

    她围巾裹着的是什么样的头发?短发,辫子,还是象他们那些舞蹈队的小妮儿那样,盘起来的头发?她口罩遮住的又是什么样的鼻子、嘴和下巴。那围巾和口罩保护着一个秘密,他觉着。

    她走下河岸,河岸下是一个长长缓缓的坡,坡上有一条人踩出来的道,一直通向一扇大门,大门里竖着楼。他知道,这是电业局的宿舍。

    她消失在大门里面了。

    水,哗啦啦的轻响了一阵,小网从河里提起,罩着晶亮的月光。

    “同志。”有人喊他,他吓了一跳。两个大城市模样的中年人,笑咪咪地看着他。

    “嗯!”“同志,请问这是什么河?”他们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这是废黄河。”他回答他们。

    “三林,快来家,你家来客了!”

    “你诳我。”

    “不诳你,真是的!你老家河南来的,一个女的!”

    “真是的吗?”

    “真是的哩!”四淇急眼了,跺跺脚。

    “你要诳我,四淇,你听着,我不饶你!”说完,他拔腿就往家里跑,跑进窄窄的丁字巷。

    “这孩子跑的,别摔了!”小慧爷爷推着糖葫芦的小车出来,喊他。

    他还是跑,跑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放下卷巴着的裤腿,撸撸头发,掸掸土。然后,才消消停停地走进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小憨蛋趴在地上打琉弹,不会打,琉弹在石板地上乱流。三林看了直乐,想停下来教他一会儿,又想快去见客,不知来的是谁。

    还没推门,就叫大林拽住了。大林蹲在门口看小画书:

    “俺爸不叫进。”

    “来的是谁?”三林急呼呼地问。

    “一个女的。”大林头也不抬,回答他。

    “老的,还是少的?”

    “不老,也不少。”大林不紧不慢地翻着画书。

    “住咱家吗?”

    “住吧。”

    三林这才放心了,还是有机会见的。他走回院子当央,要教小憨蛋弹琉弹。小憨蛋不愿意他教,他非要教,硬把琉弹从憨蛋手里挖出来:

    “你看,这么打。这么着,一打,不就打出去了。”

    小憨蛋学不会,他便没了耐心,自己打了起来,打得琉弹满院子乱飞。他忽然歇住了手,他听见有人在哭。小小声的,抽抽噎噎却很伤心。他站起来,四下里乱找。这才发现,就是他家里有人哭。他撂下弹子,跑到门口。推门,门不动,原来门插上了。他贴着门听,又没动静了。大林依然蹲着看画书,三林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能沈住气:

    “俺哥,是那女的在哭吗?”

    “哭过好几回了。”大林平静地回答。

    “怎么啦?”三林十分激动,紧问道。

    “不知道。”大林慢慢地回答。

    三林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不安地在门前走过来,走过去,蹲下去,站起来。四淇妈挎着(同:竹+宛)子卖烙馍回来,见了他说:

    “犯鸡爪疯了?乖儿。”

    三林依然走来走去,不小心碰了大林,大林往边上挪挪,不和他计较。

    天色黑了,各家都做饭了,门才打开。三林赶紧往边上一让,开门的是妈,然后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花褂子,肥裆裤,头发短短的齐耳,头顶上挑了个圆箍,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她低着头,快步走下台阶,走到墙根提起桶就走出院子,挑水去了。

    “妈,该叫她啥?”三林立刻问道。

    “叫表姑。”妈说,把案板往屋当央放放,准备和面。

    “她住咱家吗?”他问。

    “住。”妈妈端出发面,面发得好,漫到黄盆边边了。

    “住多长时间?”

    “没说准。”

    “她在河南没工作吗?”三林越发问个没完。

    “三林,”爸在屋里说话了“别问了,没有你的事,做作业吧!”

    “别问了,”妈也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三林说“没考上高中,在家歇着呢。你可千万别问她啊!”正说着,她挑着水上台阶了,三林冲着她叫了声“表姑!”

    她脸一红,没应。头埋得更低了。把水倒进门后水缸里,便要来和面。妈夺不过她,只好让她和了。她和得有劲,一双结结实实的手腕按着面团,叫它长就长,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头,一直到吃饭,也没看清她的五官长得是啥样。

    吃饭了,她早早夺了勺子,站在锅边盛饭。都盛好了,妈和爸叫她吃饭,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饭,吃馍,不就菜。见谁碗空了,赶紧站起来要给添饭,怎么也强不过她。三林趁着和她夺碗,才瞅见她的脸。圆乎乎,红扑扑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脸上有一层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点,鼻子、嘴都是圆的。原来是十分的年轻。

    晚上,她就歇在西边小辛家楼上,原先奶奶住的屋里。表姑早早地上楼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却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业;邀二林,二林忙着钉一个木头匣子,正钻锁眼儿;他想邀四淇,又觉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让四淇占了多大的便宜,有点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爸在屋里看报纸,妈在堂屋批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水咕噜噜地响着,就要开了。

    各人干着各人的事,三林觉得寂寥得很。

    这时,门悄悄地开了,表姑站在门外,小声问:“拖把搁哪儿了?我想拖拖地。”她说了一口河南话,侉里侉气的。

    “后边窗台上挂着哩。大林,给你表姑拿去。”妈说。

    没等大林应声,三林就抢先站起来了:“我去拿。”说着,一步蹿出来,象所人抢了似的。他跑到后窗户,拿到了拖把,说:“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赶他,他三步两步蹿上了楼梯。楼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过他,不说手里还提着一桶水。楼梯吱嘎嘎乱叫,一阵踢踢沓沓的细碎脚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楼,怔住了。多破的一间屋,突然之间亮堂起来了。烂东西不知藏哪儿去了。奶奶睡过的床铺了一条方格床单,一床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头上铺了一块花手绢。破条桌用砖垫稳当了,上面放了半面镜子,一个断了把的茶杯插了一管牙刷,还搁了一只花盆子做摆设。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来送的一盒月饼。月饼吃完了,那盒子不舍得扔,留着了。盒盖上画了一个嫦娥,站在月亮门前。墙也扫过了,贴了一张年画,梁山伯和祝英台变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奶的东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声。拿过拖把,浸浸水,开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东西,你可不能扔。”

    她噗哧一声笑了,看看他,还不吱声。三林发现她挺俏皮的。又赶着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奶的东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床档上,然后弯下腰,掀起方格格的床单,让三林看。他奶奶的烂东西,一个破板箱,一个针线筐,一个破拐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撂起来了。表姑等他看完,把床单一丢,生气了似的。三林这才觉着了没趣,心中不免有点抱歉,有心想讨好讨好,便没话找话:

    “你知道,那箱子里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说。

    “我瞅过。”他说。

    没有反应。

    “一箱的碎布条子。”

    仍然没有反应。

    他越发的没趣起来。

    地拖得镗亮,干了的地方便发白。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阴凉的灰尘的气味。随着地板逐渐干燥,那阴凉的灰尘气味渐渐清新了。

    “你怪会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弯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着三林,说道:“你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下楼。下去了,又上来,说:

    “表姑,那床我奶睡过,你怕吗?”

    表姑圆乎乎的嘴动了一下,象要笑,又没笑,摇摇头:“不怕。”

    三林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递给她:“你要怕,就吹这哨子。”说完跳着蹦着下了楼,心里十分欢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

    表姑来了之后,生活确是有点两样了。首先,干净了,屋里没有那么多灰了。三林从来以为世界上就该有那么多灰,没有灰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没想到灰是可以擦干净的,没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爽;不再那么油腻腻的。原先,三林也以为抹布生来就是油腻腻的,不油腻腻怎么是抹布呢。而是洗脸毛巾了。其次,吃饭上顿了。再不会因为炉子灭了,只好啃着冷馍去上学,也不会直到晚上八九点,肚子饿得不饿了,才吃晚饭。就是菜里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舍不得放油。妈说,那是因为河南生活苦,苦惯了。“晓得节省总是好的!”爸爸这么说。

    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人听三林拉呱了。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街上出了什么事,左邻右舍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可以说了。而本来,他只有对四淇说去,对同学胡小飞说去,在家里,没人和他说的。他们家的人都不大有话说的,三林一向以为,家里人就是没有话说的,家里人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可他现在晓得,家里人说说话,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表姑拉呱:

    “张浩明又找我的事!”他忿忿地解下书包,丢在案板上。

    “你怎么他了,他老不肯放过你!”表姑关心地询问。

    “我们中队委员讨论他入队,我不同意他入,他就恼死我了。”

    “你们干部开会,他群众上哪儿知道内情的呢?”表姑好生奇怪。

    “不知是哪个奸细捅出去的。我看一定是冯平,不,准是袁一建!”

    “不兴瞎猜的,冤枉了好人倒不好了。”表姑制止他。

    “走路走到他跟前,他就伸腿绊我,绊倒了,他还说我踩了他的脚,要和我克架!”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躲不过哩!刚才,他到丁字巷口截我呢!”

    “这张浩明咋这样心狠手毒。”表姑咬牙切齿地骂。

    “我和他克去!”三林返身抓了把火钳,要往外走。

    “慢着!”表姑喝住他,皱着眉毛,沈吟了一会儿,然后一扬脸,说“坐下。”

    三林坐下了。

    她便慢慢地教给他:“今个儿罢了,下回,你见了他,别躲。他截你,你就迎头上去,大摇大摆的,显出不怕天不怕地的样子。街上那么多人,真打起来,你也吃不了亏。最多打掉两个门牙,怕什么!打了奶牙还长呢!”

    三林照着她的话去做,还真有用。张浩明见他这么大摇大摆直朝他走过去,还以为三林会什么招呢。没走到跟前就让开了,只小声咕哝了一声:“我把你推黄河里去。”这不正好提醒了三林,三林有半个月没挨河边。

    他有了什么难处,也来找表姑。上回把四淇的琉弹滚丢了两个,四淇天天撵着问他要。他想,找妈要钱赔吧,妈一准要请示爸,爸呢,一准要教育他,教育他的一准是:好好学习,别贪玩,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话都是对的,没有一句错的,都是要三林好,可是与现实究竟相去甚远。现实很浅显,很简单:琉弹丢了,要赔,三分钱一个,一共两个,就要六分。他想了想,就径直去找了表姑。表姑没吱声,第二天买菜的路上,拾了一些废纸,空瓶子,罐头盒,卖了八分钱,给了三林六分,还剩下两分,她自己收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桩其实和他家毫无关系的事,却把他和表姑和谐的关系破坏了。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傍黑,院子里和往常一样,都在生炉子做饭,一院的烟气腾腾。烟气里忽然走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她先问了在玩方宝的四淇:

    “琴宝家在哪里?”

    琴宝家是这院子的房主。三林,四淇,小辛,小慧,小憨蛋,住的全是她家的房子,每月向她妈交房钱。她家有两个闺女两个儿,琴宝是老大,已经二十了,还没出嫁。她爸在月波街头摆了个小摊卖瓜子,她常常帮她爸去照应。这会儿,她正往热锅里倒油,要炒辣菜哩。没听见有人问她家,也没听见四淇指她给那女人看:

    “那不是?”

    那女人便径直朝了她走过来,走到琴宝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把琴宝看愣了。她打量完了,就盯着琴宝脸看,看完了,忽然抬手抽了琴宝一耳巴子,又一耳巴子,打了有十几个耳巴子,把琴宝打坐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院里的人都愣了,想起来要拉,那女人已经打完了,把锅掀了,炉子踢了,然后就嚎了起来:

    “她偷我男人了!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姐大哥们,她早不是闺女了!她早是娘们了!她和我男人啥都有过了!”

    这天晚上,她爸和她大弟把她捆起来,拷打到半夜。门插上了,怎么打都打不开,站了一院子的人。三林爸气得浑身打颤,大声说:“琴宝爸,你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要受法律制裁的!”大家都趁着喊:“杨老师都说话了!看杨老师面上,饶了她吧!”门就是不开,琴宝嚎得都没人声了,最后还是招了。

    原来,那女的是住月波街上大名巷里的,她男人在巷口摆了个烤白果的小摊,和琴宝家的瓜子摊紧挨着跟前,常见面,一回两回的就熟了,就有事了。后来,不知怎么的,事破了,那女人就来了。

    琴宝爸打完了琴宝,又冲到大名巷去打那烤白果的男人,据说那女人泼得很,琴宝爸没占着便宜,反惹了一肚子脏气,于是回过头来,还是打琴宝。

    从此,琴宝就闷了,什么话也不说,见人不敢抬头。人见她过来,老远就站住了,看也。等她走过去,再看她背后,看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转开眼。琴宝出了名,老远的有人来看她,看稀罕似的。却又不和她说话,连招呼一声“吃过了吗?”都没有。可是,却有一个人,从来没搭话的,这会儿却找她说话了。这个人就是表姑。她对琴宝表示出一种奇异的热情,倒把三林冷落了。

    三林说:“咱班上打架,分两伙,张浩明他们一伙,郑思亮我们一伙。他们那一伙全是留级的,不学好的,坏透了的,专欺侮学习好的,”他说了半天,发现表姑没有听,就换了个话题:

    “黄河沿掉下去个孩子,不淹死也得冻死!”

    表姑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兴趣。

    他想到表姑近日里和琴宝接近,便和她谈论琴宝:

    “人说是琴宝去勾那烤白果的”一句话没完,就叫表姑顶了回来:

    “你懂啥叫勾?你多大点儿人啊?勾咋了?不勾又咋了?你管好你自己不就得了!”

    他一片热热的心肠叫表姑没头没脑浇了冷水,凉了半截,眼泪都激上来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引不起表姑的兴趣了。

    他气得不得了。要恨琴宝吧,一见她那张干巴巴的黄脸,就恨不起来了。恨人家干啥?怪可怜的。听四淇妈说,她不是闺女了。那么可是媳妇?他问,四淇妈摇头。不是闺女,又不是媳妇,那算是个什么哩?他不懂,只觉着她可怜。于是,他就恨表姑。

    表姑叫他吃饭,他不吃,叫他睡觉,他不睡。表姑拾了一个花琉弹送给他,他不要,不要还不说,接过来就给扔阳沟里去了。表姑便不叫他吃饭,也不叫他睡觉,更不给他玩意儿,于是,他更加愤恨。

    表姑全部心思都移到了琴宝身上。两人做着针线活,头挨着头,嘁嘁嚓嚓说着话。琴宝总是低着头,愁眉苦脸。表姑却很兴奋。紧追着问。有时琴宝回答,有时琴宝不回答,害臊了。表姑还逼着问个没完,像是挺巴结她的。三林一边冷眼瞅着,心里气得哆嗦。他从来没有这样气过,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们俩如此不寻常的亲近,自然引起了一些非议,这些非议传到妈耳朵里,妈又学给爸听,爸便说表姑了:

    “琴宝固然可怜,年纪轻轻,误入歧途,自身总有些弱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不必视若虎狼,可是,然而,无须好得太过了,太过了总不妥”

    表姑低着头,脸红红的。三林却又为她委屈起来。

    然而,事后表姑并无悔改,仍然和琴宝亲密无间。倒叫人不好多说什么了。

    三林变得闷闷不乐的了。下了学,再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他在教室里做完了功课,就把书包顶在头上,满世界逛去了。

    二十来天没下雨,河水浅了许多,浑浊浊的泛着绿色。河沿有瞎子在唱鼓书,围了一圈子的人。他也蹲在跟前听着。那女瞎子尖声尖气地唱:

    “到了夏天给郎来换衣,大皮袄,二合衫都是奴买的。二样花了一百一十几。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光洋花有一百一十几。到了外边有人问到你,你就说:小奴是你已娶的,千万别说小奴是你相好的。奴的小郎来,哎,奴的大哥哥,千万别说小奴是倒贴的”

    他听得不明白,一肚子的狐疑,想问人,人听得都入神。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就往身旁一个老头跟前凑凑,小声叫:

    “大爷。”

    大爷张着大嘴,口水快淌下来了。

    “大爷,”三林推推他膝盖“啥叫倒贴?”

    老头转过脸,茫然地看看他,骂了一声:“婊孙养的。”重又转过脸去,不理他。

    三林讨了个没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走了。

    他百无聊赖地逛着,遇到同学胡小飞,胡小飞一把扯住他说:

    “杨森,快,快走!”

    “干啥的?”三林被他吓了一跳,恼怒地看着他。

    “张浩明从街上找来一帮婊孙野孩子,和咱们克哩!郑思亮叫我招呼人哩!”

    “在哪?”三林一下子抖擞起来,眼睛睁得溜圆。

    “三民街,”胡小飞还没说完,就被三林拽得连滚带爬地下了河岸,穿过一片矮平房,撵得鸡飞狗跳。

    当他们赶到三民街头上,便看见前边黄沙弥漫,硝烟滚滚。三林一下子没分清敌我,抓起一块石头胡乱扔起来,胡小飞赶紧拉住他,往一边跑去归队。

    郑思亮他们占据了一个黄沙堆,张浩明他们却占据了一个碎石堆,显然地占了优势。郑思亮告诉三林,那碎石堆本来是他们的阵地,可是失守了,撤退到这里。

    “笨蛋!”三林骂道,弯腰捧起一捧黄沙,奋力朝对面撒去,不料却暴露了自己。张浩明大声喊道:“你这个小三林,来得正好!”说着,便飞来一片碎石,枪林弹雨,三林只有卧倒再说了。

    看来大局已定,死守在这里只有全军覆没,三林趴在黄沙堆上,低声喝道:

    “撤!”

    趁着一辆卡车隆隆开过作掩护,他们撒腿就跑。

    跑过街,跑进巷子,穿出巷子,到了青年路,只听得身后一片脚步的沓沓声,张浩明他们追来了,他们跑过四中,旁边的天主教堂正开着门,便象一群追急了的鸡似的,一头栽了进去。

    门厅的水磨石地,被他们的脚步敲响了,在高大空洞的天花板下激起了回声,好象跑进了一支军队。一个老头跑出来,往外撵他们:

    “婊孙养的!”

    他们东奔西跑,和老头玩了起来。老头跑不过他们,低声吼着。他们越发觉得有趣,跑得更欢了。

    光滑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放着一方一方的炭,他们跳到炭上,炭在他们脚下慢慢地塌了下去。于是,他们觉出了乐趣,在炭上肆意地走了起来。

    炭在脚下粉碎,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有一种奇异的快乐。三林踩着炭,一脚又一脚,心里充满了一种恶狠狠的快乐。他踩了一块又一块,越来越不能住脚。而那炭却踩不完,一直铺进深深的门厅。他越来越往深处去,他收不住脚。那种粉碎了然后慢慢塌下去的感觉,搔痒了他的脚底,又传达到他心里。他奇异的亢奋着,而那亢奋中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作恶,他却收不住。

    他回过头,发现伙伴们一个都不在了,留下他自己。在这黑幽幽阴森森的大厅,头上是没有顶的黑洞,前边,那一扇打开的门里,透进一方浅浅的亮光。老头向他走来。他心跳了,他埋下头,拼命朝门口奔去。他从老头身边过去,感觉到老头伸出手抓他,没抓住,只在他身上擦了一下。

    他没命地跑了出去,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暮色浓了,街上人很稀少,一挂平车慢慢地过去,平车上放着几个破麻袋。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寂寥,一阵刻骨铭心的寂寥。

    两个小孩背着书包从他面前走过,背着乘法口决表:

    “五五二十五,五六得三十,五七三十五”

    他一哆嗦:他的书包哩?书包没了!他一阵软弱,往街沿上一坐,起不来了。

    这天,天黑得看不见路了,广播里打过七点半了,他才回到家。家里早已吃过晚饭,爸在东屋看书,大林在西屋做作业,二林在油漆他的木头匣子,妈在批改作业本子,表姑在灌一壶开水。见他回来了,爸便叫他进去,问他: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学校里出墙报哩!”他随口说了个谎。

    “社会工作积极固然好,可也要适当注意作息时间。”爸说。

    他答应着,爸便叫他去吃饭,回到堂屋,表姑已经在桌上放好两碟菜,菜上放着两个馍,炉子上已坐着稀饭锅。他坐下来,抓起馍咬了一大口,喉咙口哽住了,他不敢往下咽东西。好象东西一旦咽下去,就会有什么从眼睛里冒出来。他屏住气。

    稀饭锅咕噜噜地开了,表姑盛了一碗,端给他。他觉得表姑瞅了他一眼。稀饭的热气腾了上来,热烘烘的。他把脸埋在稀饭碗里,大口大口地吞着稀饭。稀饭的热气烘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了。

    第二天晚上,他和胡小飞看电影回来,走过大同街口,看见表姑在和一个烤白果的说话。那烤白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的,干干净净的小白脸,像是挺聪敏的。表姑和他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表姑挺生气的,脸儿红红的。那男的低着头,挺为难的样子。两人说得很不对劲,说着说着,表姑一扭身走了。

    三林挺纳闷,表姑家在河南信阳,在此地除他家没别的亲戚了。她除去到开明菜市买菜,哪儿都不去,哪儿来的熟人?哪儿来的这烤白果的老几?他心里忽然一动,琴宝那个相好,不是烤白果的吗?可是,都说那人是在月波街大名巷口卖烤白果的,怎么跑大同街来了?也说不定就是呢!也了那码子事以后,琴宝爸那个瓜子摊就挪到三明街去了,就不准他也挪地方吗?他越想越对路,就决定走过去瞧瞧。

    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烤白果的跟前,停住了。炉子前点了一盏电石灯,风吹着,火苗摇摇晃晃的,就是不灭。那人抓着两个合起来的罩子,翻来翻去在炉子上烤着。大颗大颗的白果在铁罩子里滚来滚去。那人的手很白,手指细长长的。他翻着罩子,对着三林一笑,牙齿在电石灯微弱的火苗下闪闪发亮。

    “小孩,吃白果。”

    “不吃。”三林一本正经地回答,看看那人。

    “香哩。”他说。

    “香也不吃。”三林从他的脸一直看到他的脚。他发现他的两只脚穿着同样的鞋。“是个瘸子。”他心里说。

    不是那人,他想。琴宝咋能和个瘸子相好。可要不是那人又是什么人?表姑又咋会和他说话?他一肚子的狐疑,想问表姑,又不愿望她,硬忍住。忍到实在忍不住了,想问她了,不料却又出了一桩事。

    家里一连来了三个电报。是一架摩旗“突突突”地开到巷子里,停在院门口,大声地喊着爸的名字,给送来的。院里从来没来过电报,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是打哪来的,站了一院的人。妈满屋子找爸的私章,找了半天没找着,却原来私章正提在爸的手里。

    电报来过之后,表姑就决定回河南了。她眼睛哭得通红,妈反复对她说着一句半话:

    “不是嫂子不留你,实在是”

    三林问妈,妈先不说,后来三林紧问着,妈才说:

    “你表姑是有男人的,起先我们并不知道。现在她男人要她回去哩。”

    “她不愿回去?”

    “她男人是个瘫子。”

    三林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冰凉凉的。

    他不知不深觉来到黄河沿,八点缺一刻,她走上河沿了。

    她穿着一件浅颜色的蒙袄褂子,围巾围住头,戴着口罩,两只手插在褂子的斜插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前走。

    后面有卡车,喇叭哒哒地响,她不回头,朝旁边站站,等那卡车过去,就站上路来,继续向前走。他想告诉她,别慌着上路,有时候,卡车后面还有一节拖斗。

    他慢慢地骑在她身后,想去撞她一下,要撞得正好,他可以让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带她去验伤,当然什么伤也不会有。要把地址留给她,万一有什么暗伤,什么后遗症,总之一下子没发现而以后慢慢发现的什么,就来找他好了,他会负起责任的。她的地址最好也留给他,过些日子,他可以去看看她,看她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可是想到要撞疼她,他有点心疼。

    她侧过脸,看看寒冷冷的河水。他便看见了她的眼睛,睫毛上挂着口罩里呼出的热气结成的霜,霜在她睫毛上化成细细的水珠。

    他灵机一动,骑上前去,用普通话叫道:

    “同志。”

    她回过头来,眼睛很大却很平静。

    “同志,这是什么河?”他装作外地人问道。

    “废黄河。”她用真正的外地口音回答。那是带着南方味儿的普通话。

    “废黄河?”他装胡涂。

    “就是黄河故道。很早以前,黄河从这儿过,后来,黄河不从这儿过了。”她热心而平静地介绍道。

    “什么时候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

    “为什么不从这儿过了?”

    “不知道。”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再搭理他了。

    他很想告诉她:是清朝咸丰五年,也就是公历一八五五年,黄河在河南铜瓦厢决口的时候,黄河就不从这儿过,从那里径直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