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长恨歌 > 三阿二

三阿二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王琦瑶在邬桥,是住舅外公的家。勇外公开了个酱园店,酱豆腐干是出了名的。每天有豆腐店的伙计来送老豆腐。豆腐店老板家有两个儿子,阿大已娶亲生子,阿二在昆山读书,本想再去上海或者南京考师范,后因时局动荡,暑假后就耽搁了下来。阿二的装扮是旧时的摩登,戴眼镜,梳分头,学生装的领子外头围一条驼色围巾。他对邬桥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和男人也不打拢,一个人躲在房里看书。有时被阿爹差遣去送豆腐,便满脸的怨艾,郁沉沉的。在有月亮的夜晚,就可见到他孤子一身的影子。阿二其实是邬桥的一景,说是不贴,其实贴得很。是邬桥的孤独者。邬桥的每一段都会有孤独者来出场,这一段便轮到阿二了。这场景是邬桥水上的泡沫,水是长流水,泡沫却今日非明日。阿二是白净的面皮,五官很纤秀,说话轻轻,走路也轻轻。倘若他不是那么好的一种男孩子,家里人就不免要嫌他,邬桥人也要把他作笑料了,就像通常邬桥舞台上的孤独者一样。而现在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大家都有点宠他。家里人心甘情愿地养他,还有几家想让他做女婿的。大约也是时代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叮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一笔一笔刻划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愿,阿二心里不知有多少讨厌邬桥,这讨厌甚至挂在了脸上,使他更具有时代的特征。他自觉着是见过世界的,就把邬桥看做是世界的边角料,被遗弃的。要依了他的心,是要走出去的,可他的身子却太弱,经不起那大世界的动荡、到了还是退回邬桥。于是,他觉着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边角料,裁又没裁好,身子裁在这里,心却裁在了那里。

    所以,阿二内心是很分裂的,有一种传说是说人的影子是人的灵魂,阿二自称是没有影子的人。月光好的夜晚,阿二看着石板桥上的自己的影子,心里是拒绝的,想:这是我吗?分明是个别人。有一天,阿二走过酱园店,看见王琦瑶坐在里头,心里忽有种触电般的相通感觉,他惊奇地想:这才是他的影子呢!从这日起,上酱店送豆腐的事就由他包下了。从豆腐房到酱园店,要经过三座桥,每过一座,他就觉着高兴了一点儿。可阿二却不把高兴露出来,为了藏住,他还分外地绷紧了脸。他把豆腐放下,转身就走。走在回去的桥上,每过一座,心里就忧郁一点儿,可那忧郁也含了些高兴的,走着走着,脚下会不自禁地一跃。他觉着,王琦瑶也是从那正经的世界上裁下的,却是错裁的,上面留着那世界的精华。她是怎么才来到了这个地方的啊!阿二感激得都要流泪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就有些见天日,不会被埋没了;有了她,邬桥这地方还和大世界有了些藕断丝连的关系。她给邬桥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呀!阿二也听到了有关王琦瑶的传说,这传说再离谱也不叫阿二意外,相反,更合乎阿二的想象。王琦瑶的传说是海上繁华梦的景象,虽然繁华是旧繁华,梦是旧梦,可那余光照耀,也足够半个世纪用的。阿二的心,活跃了起来。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深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身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后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眼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豆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小楷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有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写这样的蝇头小楷。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问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琦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瑶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