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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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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事也没多久,一年多吧我参加的那部电视连续剧庸人不自扰播出来以后,你是知道的,反响不俗;尽管像卢仙娣什么的一派讥评,说是这部剧的出现意味着“知识精英的自甘堕落”“虽没一堕到底,但其自甘平庸,说明一个失却英雄的时代竟然到来”真是不胜恓惶当然当然,她那基本上还是一种——如你所说的——“创价策略”由此把她自己“水落石出”地稳居于崇高的位置好,不再去说她反正,不管怎么说,这部戏算是引出了小小的轰动。我在这之前虽说已经上了不少戏,一般观众还是都记不住我;这戏一播,角色的名字连同我的名字便传开了我算是真地“红”啦计入“丑星”系列什么的,也就是这么闹腾出来的要不,光是“丑”“星”不了不是?

    人一走红,容易乐极生悲,在我前头红的哥儿们姐儿们,前车之鉴不少,我就时时嘱咐自己,干脆,咱们更孙子点儿!中国传统,人们喜欢这个不是?所以,对比之下,你也说句公道话:咱们还真没就借这茬儿,人模狗样地抖起来是不?一般追星族围上来,我就是心里再腻味,也总是撑着,签名签到手腕子发酸,脸上也不挂烦纹儿有那拿着大红帖子请咱们赴这个会那个节的,咱们就是不去“谢”字也总是抡得肥肥的

    既是“星”尽管是“丑星”对你感兴趣的,见到你大惊小怪的,要你签名的,以各种方式向你表达他那喜欢的,那就真是无奇不有我就在厕所里被认出来过,还撒着尿,他就跟你道崇拜之词了,有一位甚至让我在手纸上给他签字!当然,那是五星级宾馆的洗手间,那手纸上还凸印着宾馆的徽号也确实不能认为人家有歹意,是不是?我就尽可能地善待,满足那些甚至是不得体的要求

    好,说到正题那天我从昆仑饭店出来,已经很晚了饭店门口的出租车,原来是要排队拉客的,但是那天实在太晚,门口很冷落我也没太注意,一辆出租车滑到我面前停住,我便坐了进去;那是辆一公里两块钱的“皇冠”;我说了去处,我是回家;司机便开车送我;这车在司机座与乘客座之间本也安了隔离板,但那晚他卸了没装;我经常遇到话多的司机,特别是认出我的司机,那我就得听好多耳朵眼里增茧子的话这位司机却沉默寡言;想来他不安隔离板也有道理,因为从他的肩背可以看出,他魁梧得可以,像是有些个拳脚功夫的他没多久便将我送到了家,我望望计价器,要付钱,这时他扭过身子跟我说:“潘先生,您不用给钱。”看来他打一起头就知道我是谁。我说:“哪儿有那个道理啊!”我坚持要付钱。就听他说:“潘先生,怪对不起的,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我也还当他无非是要我签名什么的,就顺口说:“不碍不碍,你说吧”他却并没有拿出什么让我签名的东西我听见他说:“是这么回事儿,有个人,他想会会您”这话一出来,我的警惕性就上来了,莫非他是个给哪不正经的女人拉皮条的家伙?他也看出了我的反感,便赶忙说:“您别往歪处想是这么回事儿,有个大老爷们儿,确确实实喜欢您在庸人不自扰里演的那个‘八渣儿’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真打魂儿里喜欢您要是赏脸,明儿个晚上,定好时间,我开车还来这儿,接您去他病了,出不来可他真是想会会您,哪怕就聊上几句也行”我是个明白人,你想演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角色,自然多少具备点猜测这号事的能力,怪虽怪,但我却颇为见怪不怪,我想了想便说:“咱们也都别绕弯子,来虚的,你跟我实话实说,你还有那你说的大老爷们儿,是不是怎么说呢?你们怕都不是一般的市民吧?我倒不怕见见聊聊,只是,得保证我的安全,而且,时间确实不能太长,我很忙去了更不能增添别的要求,就是会会、聊聊”他听我这么一说,露出了笑容,连说:“您真圣明!了不起!比我们设想的还开通,还够朋友!”我说:“我去是去,可这事咱们都别张扬!”他笑得更好看了,点头说:“我们比您更关心这一条呢!”

    我就真跟他约定了。一夜失眠。第二天晚上我本来有个活动,我一早起来就打电话给推掉了。白天我有些事必须处理,可我总是心不在焉。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下午六点半,我下了楼,刚出楼门,就看见开来了一辆奔驰600,崭新的,我正心想难道会是这辆车吗?我本以为还是那辆出租车呢;奔驰车的司机出车来迎我,当然就是头晚那人我上了车,注意他把车往哪儿开,他先把车开到了二环路上,我听见他跟我说:“老豹交待,让我先陪您吃饭”我就知道要见我的那个大老爷们儿是老豹。当然当时还拿不准这豹字是怎么个写法。我想象里就出现了一个老头,有点座山雕的模样

    他把车开到了郊区后来就到了郊区的一家饭店,这饭店的门面搁在城里也就中上的水平,可是走进去,拐几拐以后,推开门,却是一个不但不比城里任何一家豪华餐馆逊色的单间,而且,其装潢趣味的高雅,着实令我吃一大惊。举例来说,那里面大瓮小瓶里,都插着优美飘逸的芦荻吃饭就是我们两个人,让我点菜,是潮州菜,我随便点了几样,端上来一尝,居然比往常在城里一流餐厅吃的还爽口我也没有点酒和软饮料,就是喝功夫茶;我们吃得盘子空空,陪我的壮汉显然有耻于剩菜的习惯,这是我平时赴宴时很少遇到的情况席间我想问出些老豹的情况,他都没露,只说“等一会儿见着,真盼你们俩投缘!”问他自己情况,只让我叫他富汉,说平时就开那辆出租车揽活儿

    吃完饭我们坐车去见老豹我们到了郊区一个居民区里,拐了几拐,好像是进了一个大院,院里有好几排楼,楼间绿化得很好车子开到最后边,就看见一栋五层的楼房,不像居民楼,像是办公楼,又约摸有点医院的味道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楼前有不少人,三三两两,五六成群的,有些看起来是夫妇,还带着孩子,没有年纪太大的,好像最大的也比你要小,都很高兴的样子,仿佛刚刚过完一个什么节日的样子这些人的职业身份不大好判断,穿戴得都不错,显得都挺富裕,可是样式上并不怎么新潮,孩子们手里都拿着像是刚得到的玩具,有的就在楼前空地上玩耍起来,欢声笑语,气氛祥和

    我们的车停在楼门前,富汉先下车,然后拉开门请我下车;没什么人围拢来,但我感到有些目光晃照着我我下了车,一瞥之中,看到楼侧整齐地停着若干汽车,似乎并非豪华车,大约是些桑塔那、夏利之类,也有小面包

    富汉引我进楼,小小的前厅里摆着不少高腰的鲜花篮,我听见富汉跟我说:“今儿个是老豹的好日子”我这才意识到,院里的人都是来给老豹祝寿的

    我们往走廊里走,楼里不见别的人,楼道的水磨石擦洗得非常干净,走廊两边的门全关着我们走到最里边,那里有一扇门虚掩着,富汉还没敲门,里面就有人往里拉开了门,并且听见“快请进快请进”的招呼声

    那是间很大的屋子,雪洞似的,显得很空拉门的是个女的,一身白大褂,头上还有护士帽应该说那是一间病房我就看见有个人迎上来,富汉就给我们双方介绍我这下才算见着了老豹

    屋里有一套简单的沙发,我跟老豹隔着茶几坐下我大吃一惊,因为老豹非但不是个老头,而且,起码是显得很年轻,我估计他顶多也就四十多岁,比我当然大了许多,可跟你这号的比肯定要小,你都还轮不上称“老”他却已经是“老豹”了老豹身材细高,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瘦,因为看得出,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脂肪,可是骨头很硬,包着骨头的只有肌肉和筋腱他皮肤黧黑,长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双眍陷的眼睛,眼珠子总闪着充电般的强光,还有就是他两边脸颊上各有一道很明显的凹纹——我细看了,不是刀疤什么的,就是正常的皱纹他的手腕子很细,似乎比你我的都细,我们的手表要戴在他手腕上,非调整表带不可,否则一定要掉下来可是回想他跟我的握手,我的手犹如被铁钳子夹了一下似的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他真名儿是什么,可是,见过他,我就觉得叫他老豹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形象,确实能令人联想到一只强悍的美洲黑豹

    护士送过来两杯茶,然后就同富汉一起退出去了老豹说着些他喜欢我们那电视剧,特别是我演的“八渣儿”那一角的话我两眼少不得再细打量那间屋子,一张带蚊帐的木架子床,床边有个吊输液瓶的架子,然后就只有一个床头柜,以及我们坐的沙发对面的一个电视柜,柜上是一台三十五厘米的电视机,柜下似乎是收录机床头柜和我们旁边的茶几上都摆着大果盘,里面是些上好的水果我就听见老豹说,这几天大夫护士不让他抽烟,憋死了也不让别人在这屋里抽烟,所以他只能用茶水、水果招待我他剥了一支进口大香蕉递给我,我道谢,接过吃了起来

    我问老豹,你干吗那么喜欢“八渣儿”?他就说:他喜欢的是“八渣儿”的那个善!我说:“八渣儿”其实窝囊得很,世上的人要都跟他那么窝囊,没多久就全成恶人世界了!他认真地说:“窝囊不好,善可不能不提倡,以恶对恶,以暴易暴,这世界更没希望!”除了这些,我们所说的似乎全是些形而下的话了,比如他问我,那“八渣儿”的手,是怎么拍的?你知道那个角色是每只手都丢了一根手指头“八渣儿”就是“八指儿”的意思我就跟他说明,他挺有兴趣地听着

    大约聊了半个来小时,他就主动说:“真谢谢你,真的!知道你很忙,可实在是想见见‘八渣儿’本人这下真见着了!”他眼光里溢出极大的满足、快乐,甚至于幸福我便说:“‘八渣儿’那是戏里的人物,其实,我本人并不像他那么善良!”他就欠过身来拍了我肩膀一下,说:“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实事求是、知斤知两的人!”

    富汉和护士进来了,我们告别,在离开他那间屋的时候,我才看见,在沙发后面的墙上,作为装饰物吧,挂着一把古典式宝剑;在宝剑一侧,并排挂着两朵大红的绢花,就是直到如今还常给英模什么的戴的那种大红花,只不过他挂的更精致些罢了这两朵绢花是那天我们见面后,留在我记忆里的败笔,我总觉得那两团艳红搅乱了其余的印象,而且我百思不得一解:老豹这么个人,他墙上何必挂那么样两朵花儿?

    富汉又用那辆奔驰把我送回了家。我记得我们都经过了哪些地方,我对这个城市大多数地方都熟悉。可是我不能把跟老豹见面的具体地点告诉你。他们并没嘱咐过我,更没威胁过我,是我自觉我甚至于从未跟人透露过这段遭遇。今天,也许是你我真有缘分,我讲给了你听你应该知道,九十年代,社会已经复杂到了什么程度,已经有什么样的奇怪人物出现,并且,居然已经有了某些神秘的民间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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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藩,你也想写小说吗?”

    “我戗你行干什么?”

    “你可真能虚构啊!”“你不信?”

    “不信。难道中国真有黑社会了?你编得跟电影似的”

    “黑社会?你为什么用这个词儿?我说的我以为,并不是黑社会,没道理认为他们是黑社会!黑社会,贩毒、绑票、操纵暗娼我没发现老豹他们跟这些事沾边”

    “就你那么浅浅地接触,能知道多少?美国电影里,比如教父,那里头的黑社会,表面上还不是道貌岸然,场面上,那些人甚至于比咱们还文雅”

    “没有根据,就不能胡乱猜疑。从西方电影去类推设想,就更没有道理!”

    “看来,你是让那老豹给迷住了!后来,你又见过他吗?”

    “没有,他也没再让人来请过我可是,我后来跟富汉有联系”

    “就是那个保镖司机?”

    “他确实是出租车司机。他给我留了个bp机号码,我呼过他,他总是给我回电话;只要他安排得开,他总来拉我;有时候他也跟我聊聊:有两回我趁便请他吃晚饭,他也没客气,我们聊得比较细我们也许还算不上朋友,可是,聊的时候,我感觉双方很投机”

    “他都跟你透露了些什么?老豹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能这样问他他给我透明度比较高的是他本人的情况他原是一家国营大厂的工人,不景气,发不出工资,他就提前退休,开了出租他好武术,十几年前曾在国家级的武术竞赛中得过一个什么项目的银牌目前他对佛学有兴趣”

    “这都并没什么传奇性啊”“当然,很平淡,没‘戏眼’,对不?他在说自己事儿的时候,会提到老豹。只有在他主动提到老豹的情况下,我才用一种随便的,并不刨根问底的口气,而且随他答不答地,插进去一两个关于老豹的问题”

    “你究竟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奇奇怪怪的,更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老豹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工人,而且是一个小厂子的工人后来停薪留职再后来正式离职现在也不过是个一般的个体户,在县里大街上有他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

    “那只是他的公开身份吧?他究竟控制了多大的地盘?手下有多少人?”

    “你也来参与虚构了吗?哈哈”“与其你虚构,莫若我虚构”

    “那是你虚构不出来的!只能根据富汉零零星星讲出来的,去加以连缀、想象富汉的口才并不怎么样,而且,你可想而知,对老豹的事,他多半点到为止在他所讲到的事情里,有三件,给我的印象很深”

    “哪三件?”

    “一件,是他那边,有个工厂,厂里几个头头,搞假合资,就是根本并没联系到海外投资,用一个头几年从中国嫁出去的女人的洋丈夫的名义,说是来投资,其实,是完全从这边的银行里贷出款来,算成那洋人的,这么个‘中外合资’。你也明白,这虽然损了国家,可是厂里头头脑脑就有了轮番出国,所谓考察、谈判的机会。而且,这厂子一算合资,那厂头头们便立刻可以用贷款买豪华汽车,大摆‘外事活动的’谱儿可厂里工人就惨了,因为,所谓的要提高职工水平,提高生产效率于是大裁员,其实就是真的合资了,也得等设备什么到位了,再定员不迟,他们却裁员在先。更荒谬的是,裁了半天,定员却并未减少,因为,厂头头的三亲四友,荐进来一大群人,还都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便都先领上了‘合资机构’的高工资。而被他们裁下的,多是些老实巴交的老师傅,他们竟每月只发人家七十块钱他们自己挥霍得厉害,反正贷了一大笔款嘛,先拿来祸害,反正一时也荡不光你那什么表情?不以为奇?你是想问,老豹能有什么作为?要告诉你的正是这个,那几个厂头头愣让他弄垮了,这假合资没搞成,外调来的全不作数,被瞎裁掉的都恢复了原工资,来了新头头。虽说厂里依然问题成堆,生产还是搞不上去,可是总没那么黑暗,那么没希望了”

    “老豹领导了罢工?”

    “根本就无工可罢!他也不是那个路子。他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富汉也没说得很清楚。我给连缀起来,大概齐是:一,利用了个突发事件:厂里有个暴烈性子的工人,跑到厂长办公室去,讨他认为是无理扣发的一份钱,钱数也不多,好像也就几十块钱;结果双方冲突了起来,那工人头被厂长的茶杯给砸出了一道大口子,流了满脸的血厂长和在场的一位劳资科长都说是那工人胡搅蛮缠,先动的手,厂长正端着茶杯,用茶杯挡他的拳头,才不慎磕到他头上的事发后厂里多数职工群情激奋,但也不敢就怎么着第二天那工人就往法院递了状子,告厂长在厂长室打人致伤,正好那厂长又要‘出国考察’,先不管工人打得赢打不赢,他作为被告,一时走不成了,当然气急败坏这打官司,背后就是老豹,后来开庭,原告这边的律师,据说也是老豹给请的,法院要证词,当天厂里目击者的证词,也是老豹早让人给准备得齐齐全全的这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