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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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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你蒙我干吗啊!”

    “不蒙你说这儿有肥活儿,你不来嘛!你也是,一天顶多干两个活儿,上午一个,下午一个,也就够了嘛!连轴儿转,不把自个儿练趴下呀!”

    “你不也拍了这个戏,又上那个戏吗!”

    “是啊是啊,谁让咱们都是十四点呢?下午两点钟,火力虽旺,朝西偏了嘛!”

    “你看着可真精神!到底是明星,越活越水灵!”

    “有什么劲儿!这圈里臭烘烘的!甭提了!回想咱们住一块儿的时候,有意思的事儿真多!西屋那个华大爷,还那么爱吼几嗓子铡美案吗?什么?过世啦?后院那个邸大婶还在?每到她家窗外那槐树开花的时候,她还是烙出一大摞槐花饼子,满院子散?还记得咱们在北屋顶上放风筝的事儿吗?踩坏了李老师家的瓦,他气呼呼上我家告状,我爸当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他那来意,正好晚报上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好几个词儿弄不懂,便请教他,他就忘了告我的状了,跟那儿一五一十地讲解起来!真逗!他家也搬啦?住楼房啦?唉,真怀念那胡同那院子啊!”

    “我可是住腻了!怎么还没拆迁到我们那一片啊?”

    “除了住的孬点,你别的方面还行吧?辞了原来的单位,你现在也是不管医疗不管养老?瞎,咱俩一个样儿嘛!论起来,我比你还个体!你还有个公司在上头,多少起点作用,起码给你提供活源嘛!我可完全是自个儿瞎碰不提这个了!好在咱们身子都奘,你瘦是瘦点,没什么毛病吧?”

    “就这点优点——不懂什么叫生病!我这几年连感冒都没得过!老婆孩子也争气,没一个是娇生惯养的!”

    “你真不喝酒?烟也不抽?那你吃菜呀!干了一天活,光骑车你骑了多少里?怎么你不动筷子?嫌菜不好?这老板是熟人,他菜牌上没有的菜,我也能让他弄出来,没原料,我能让他派伙计现抓寻去!要不要让他来个烹大虾?”

    “快别!我真是没胃口不是病,我哪儿有病?许是我老干这个活儿,鼻子里吸那煤气太多了,弄得一点不想吃荤的素的,白菜,大萝卜,熬一锅,那我一人能吃半锅呢”

    “那就让他给咱们熬一锅!哈老板!”

    “那得等多久?我可坐不住!你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真的就是想跟你聚聚、叙叙!听你说说有趣的事儿”

    “我能说什么?有趣的事儿?我可没啥有趣的”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有什么犯难的事儿?跟我说说”

    “就是小虎上学的事儿呀!今年他该上一年级啦!真他妈倒血霉!那个重点小学,明明就在我们胡同北口外头,可实行就近入学,就因为我们那个院——就是咱们那个院——按号数算,属于南段,结果我们小虎就给分到南口外头——对啦,就是咱们母校!不是我对母校没感情,咱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啊!我跑到北口的小学去,人家倒也爽快,说,这也不难,你拿五万块赞助来,你孩子就来报到!你要赞助八万,还能把你孩子编入打小就开英语和电脑课的那个班”

    “哎哟,上个小学要那么多钱呀!”

    “你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哪儿懂我们的难处!我一时可到哪儿去凑五万块呀!”

    “”“哟,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跟你借钱”

    “我我可以可以借你你还差多少?”

    “别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误会了不是?我糟心的事也不光这一桩你还记得我爸我妈吧?我妈还好,我爸可不妙啊查出来胃里长了个瘤子,大夫说还算良性的,可得赶紧动大手术现在我爸他们厂不景气,发工资都困难,医疗上,现在有大病统筹,可是我爸他们单位因为没钱,没参加大病统筹就是说,你这厂子得按人头,按年统一交一笔款,你那儿出了重病号,才能享受这大病统筹的待遇为这事我跟我姐着了多大的急啊!不管怎么说,救人要紧啊!把我爸送进医院,先住院观察,等大夫拟定手术方案现在医院可不管那个,有病无钱你莫进来!办住院手续你就得先拍出两万块钱来!我跟我姐去跟我爸厂子交涉,厂里死活不愿出两万,到头来还是我们自己先出一万,厂里拿一万我们又到有关部门反映情况,连区长都惊动了,这下厂里才表示拿出钱来参加大病统筹你说我爸为厂里干了半辈子活儿,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怎么临到晚年,进医院开个刀还得这么着求爷爷告奶奶的!”

    “说真的,这些个我没想到过”

    “嗨,我跟你诉这些个苦干什么呢?你邀我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个糟心事吧?”

    “熬菜来了,都是你的,你趁热吃”

    “我还真得早点回去刚才在人家那儿也给我那口子打了个电话,告诉我到这儿来会个老同学,大明星,她还有点不信呢是呀,我总觉着,你是有什么事找我,你究竟有什么事?当年,你一招呼,我就跟你去‘碴架’咱十四点从来没憷过!谁又得罪咱大杰啦?没的说,咱们上!该不是你让我再给往前冲,打丫头养的吧?哎,实话跟你说,如今拉家带口的,那种事,还真抡不开胳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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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点”吃完那特为他制作的全素砂锅熬菜,还是弄不清康杰约他来会面为的是个什么。康杰最后表示可以借他两万元,随他什么时候还,当然不要一毫的利息。他心里挺感激,可是他还是弄不懂。难道大杰约他来,竟是为了破财?

    康杰到头来,也胡涂了。他约“十四点”来,绝非要一显自己的慷慨。说实在的,他心里对一家伙借出两万块去,颇为肉痛。他本是希图通过与“十四点”缅怀种种往事,一扫“臭圈”对他的压抑,可是“十四点”满脑子里没有一点对往事和现实俗世的诗意情怀,并且,归里包堆,其苦恼,还是在一个“钱”字上。“十四点”宣称他要再玩命儿地干活,安装清洗修理无数个热水器,最好一天能一赶三、一赶四,从二环跑到四环,乃至远郊,只要能挣到钱,全在所不惜!他不仅要尽快还上借人的钱,还要攒下一大笔钱来,因为,将来小虎上重点中学、考大学,还需要更多的钱!他和爱人都没能受到高等教育,他们却一定要虎子受到最好和最高等的教育,而这理想的实现,其中最关键的一个因素,便是要储备足够的钱!

    康杰企盼听到诗,结果却听到的是钱。他破了财不算,还弄得自己大胡涂。他在醉醺醺之中,只觉得对面的“十四点”身影飘飘忽忽的像个幽灵。

    忽然有一位妇女冲进了崇格饭店,她来势汹汹,显然不是来吃饭的;进门后双手叉腰,扭动脖颈搜寻,很快便搜索到了目标,于是便直奔过去

    来的是在某大饭店洗衣房当领班的欧姐,她正是“十四点”的姐姐。她冲到康杰和“十四点”那张餐桌边,一把揪住“十四点”脖领子,把他拽了起来,沙哑的大嗓门震动了整个饭馆:“好呀!你跟这儿喝酒呢!你管不管咱爹?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是非要我累死在咱爹前头是不是?我死找你找不见!敢情你小子真是跟这儿美不滋溜地足撮呢!”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十四点”既狼狈又气恼。康杰酒醒了一半。哈老板赶紧过去干预——哪儿杀出来个母夜叉,这不把生意全搅了吗?其余顾客们也都吃惊不小,邻桌的几位更赶紧起身躲开,以为即将发生严重的斗殴事件

    原来是,欧姐和“十四点”两家,轮流到医院守护他们父亲,本来这天是轮到欧姐,可是欧姐的爱人忽然在下班骑车回家途中,跟人“对车”造成骨折,可把她急疯了,她一人怎顾得了两头?往“十四点”家打电话,弟媳妇说正给小虎做饭,说“十四点”到这个崇格饭店会朋友来了,欧姐于是气急败坏地找来,为的是让“十四点”赶紧去照看他们的爹

    “十四点”很快便被他姐姐揪出饭馆去了。总算有惊无险,哈老板松了一口气,其余顾客也都恢复到常态。

    康杰愣在那里。他所欲回往的凡人俗世的空间里,充满了如许琐屑的攘扰烦忧。茫茫人世,何处真有桃花源在?

    他的“大哥大”响起蜂音。拿起一听,是闪毅打来的。

    不知那边闪毅在跟他说些什么。反正康杰酒完全醒了。哈老板走过那桌边时,只听得康杰在说:“当然明天的镜头照拍我只是要求必须的尊重”

    53

    一个热水瓶从宾馆五楼破窗飞出,画了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到斜街的人行道上;热水瓶落地变形后倒没炸出多少热水与胆片,但飞溅的窗玻璃碎碴却在一瞬间如礼花怒放;结果有一片玻璃碴飞嵌到了一位恰好路过那里的妇女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宾馆经理这天有点沉不住气了。按说,有闪毅这么个大主顾,一包就包下几层楼的那么好些个房间,而且一包就是两个月,还是先付款后入住,这省去了多少拉散客的麻烦。没想到不满一个月,就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宾馆里的服务员们,原来对电影摄制组,尤其是电影明星,充满了好奇心,甚至于崇敬,可是,很快地他们就发现,这些个拍电影的男女不但并没有什么超出常人的地方,而且,似乎臭毛病反而更多;这些人把房间总搞得乱七八糟,比如说烟蒂,堆满了烟灰缸不算,沙发、窗台、卫生间、地毯,乃至于电视机上,哪儿都会出现它们的踪影,打扫起来难乎其难;深更半夜的,他们男女混杂地聚在一处,倒也不一定是乱搞,可是或打麻将,或浪声浪气地狂吼尖笑,房间本来隔音就不好,他们还常故意打开房门,说是放出烟气,不仅服务员不得安宁,另外的客人们意见也很大。谁去找摄制组算帐呢?还不是把抗议都倾泻到宾馆服务员和经理头上。最近便有两位客人说是被骚扰得一夜未成眠,因此离店时拒绝付款,经理也无可奈何。至于那些因借景而暂迁宾馆的住户,他们倒不怎么喧哗吵闹,然而他们常常在房中超负荷地使用种种生活电器,尤其是各种烹饪电器,闹得宾馆局部时不时地跳闸断电,株连到某些公共空间,比如使某层的某餐厅突然陷于一片漆黑,虽有应急灯燃亮,其中正在进餐的顾客便啧有烦言,因此拒绝付款或只付半价的事,也出过好几桩。对这种种情况,宾馆经理原来都“忍”字当头,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淡入谈出,得过且过。没想到这天因宾馆窗玻璃爆炸而负伤的妇女,当即捂着一张血脸找到经理,不仅要求宾馆立即送她到医院治疗,而且还说要找律师打官司,向宾馆索要很大一笔精神赔偿费——这还都在其次,最让经理难以承受的,是她扬言要找电视台的人来给这家宾馆曝光,连那节目的题目她都想好了:“管理如此混乱的宾馆怎能开业?”

    宾馆经理不得不找闪毅交涉。扔出热水瓶的客房确实属于闪毅统租的范畴。这是赖不掉的,有因之破裂的窗户为证。闪毅刚听到这个情况时,脑子里马上开始搜索摄制组的人员,是哪位仁兄或俊姐,干出了这种荒唐事呢?然而谜底一揭晓,不禁令他大吃一惊,因为,那间五楼的客房,是韩艳菊的临时家居!

    闪毅找到雍望辉,雍望辉闻讯也大惑不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问:“韩艳菊怎么会往窗户外头扔热水瓶呢?”

    闪毅说:“她跟她那个丈夫,不是正在闹离婚吗?两个人争吵起来,一时发怒,不知他们俩中哪一位,就把热水瓶扔出去了呗!”

    雍望辉皱眉寻思:“不至于吧韩艳菊这人,虽说一贯拔尖好胜,可她使用的手段,可总都是显得中规中矩的司马山呢,我前几天刚见过他他这人,我原以为是个很无聊的政客,可是,人毕竟是复杂的,人性有许多个层面没想到,他其实也有颇为古道热肠的一面他们两口子即使感情上有了裂痕,闹离婚,又何至于粗鄙到这种程度呢?司马山更不至于大打出手,扔热水瓶”

    闪毅说:“算了算了纠缠这些没多大意思当时没人去调查,等到宾馆经理他们去敲门时,房间里已经没了人楼层服务员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去看,也没再发现多少打架的痕迹虽然前堂有服务员记得他们两个人在那以后前后脚离开了宾馆晚上韩艳菊回到宾馆,她反过来质问经理,怎么窗户被砸破了?倒是一副要追究宾馆的架势是呀是呀,可以理解,两口子窝里斗,斗成这样,谁肯在别人面前认帐?现在窗玻璃已经镶好,那倒血霉的妇女也去完了医院,医疗费自然由宾馆负担了,赔偿的事也有希望私了万幸的是那玻璃碴没扎到她眼睛上,划破的地方也不至于留下多明显的疤瘌可是,那娘儿们跟电视台的人有那么些关系,说是搞“焦点访谈”的那些个人这就打算去宾馆曝光,经理最揪心的反而是这个!本来这也扯不到管理混乱上去,是我这包房的人弄来这么些个各色的人嘛!行了行了,你也别琢磨那热水瓶是怎么飞出窗户去的了你不是跟电视台的小宁挺熟吗?麻烦你给他们打个招呼:这事儿不值当他们当成个焦点!”

    雍望辉长叹一声。净来这些个打岔的事!他什么时候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踏踏实实地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啊!可是他不忍拒绝闪毅,他最后还是同意跟电视台的小宁联系。

    韩艳菊跟司马山的争吵何以会发展到那样暴烈的程度?是其中哪位在狂怒中竟抓起热水瓶朝对方掷去,以至掷到了窗外?而他们怎么会在狂斗之后,又能一致对外,不仅尽可能地消除掉了争斗的其它痕迹,并且甚至不再提离婚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搞得清楚,也没有人有将其搞清楚的闲情雅兴。

    他们的争吵,当然是出于严重的利害冲突。而此事,与王府饭店里的那个凤梅,有某种关联。

    54

    一连几晚吉虹都没遇到那个凤梅,往她房间里打电话总没人接,吉虹因此闷然不乐。但她也没觉得奇怪。她知道凤梅在郊区有别墅可住。况且即便凤梅不去别墅,而是跟什么身份难以判测的人外出消磨通宵,直到吉虹一早已出发去拍片子后,才姗姗而回,也是常有的事。

    这晚吉虹回到王府饭店,吃完晚餐仍未见到凤梅的影子,她懒懒地在地下一层的屈臣氏小超市转了一圈,不是为了需要,而仅仅是出于无聊,买了一只小玩具熊她进了电梯,下意识地按出了凤梅所住的那一层数字她出了电梯,朝凤梅那个套间走去也许,今晚终于可以见到她?

    吉虹还没走拢,就忽然看到一对金发碧眼的夫妇,正站在那个套间门外,门大敞着,行李生正从镀铬的行李车上,为那对洋人往房间里搬箱子显然,他们是乘另一边的电梯上来的吉虹愣住了,她双手紧紧扼住小熊的脖颈,仿佛那是一个恐怖的场面她稍微镇定点以后,便去楼层服务台打探,那瘦瘦的值班小姐礼貌而冷然地说:“她退房了”

    吉虹回到自己房间,把小熊扔到地毯上,仰倒在长沙发上,非常的失落。凤梅离去,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呢?她到哪儿去了呢?回那个别墅去了?怎么这里就不留房了呢?其实她就是几个月不来,也留得起这房啊“有没有再贵一点的?”凤梅懒懒的声音又如在耳边,以这样口气说话的人,除非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是不至于把房退掉的啊!

    吉虹不知道凤梅那别墅的电话忽然想起,凤梅说过,她曾长住新世纪饭店,也许她是回那里了?吉虹坐起来,拨电话,先问出新世纪的电话,再给新世纪的总服务台打电话可是她说不出凤梅用以登记住房的正式用名,因此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吉虹终于又仰倒在沙发上,一时心里仿佛灌满了干涩沉重的砂粒

    失去了凤梅以后,吉虹才痛感凤梅对她是多么的重要。凤梅有时显得非常的神秘,比如她经常和一些看上去就很有身份的男人出没,遇到了吉虹,只是微笑一下,决不向吉虹介绍男方,事后提起,顶多也就一句:“不是你设想的那个”这个那个都不是,那么,究竟哪个才是呢?凤梅有时却又相当地实在,论起事说起话,仿佛她也就是个很一般的工薪族,顶多也不过是个外资企业里的白领丽人的口气,比如她跟吉虹讲起京城商品房一类的事儿

    吉虹并不想打探凤梅的隐私。凤梅一定有凤梅的道理。可为什么,自从那天在酒吧,雍望辉跟那个什么司马杉来打岔以后,凤梅说是累了,要早点回房休息,抛下她吉虹,竟从此杳若黄鹤?

    当然,凤梅没那么个跟我永摽在一起的义务吉虹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禁不住惆怅。吉虹感念凤梅对自己的启蒙演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电影电视,我居然还是个浑的!直到得到凤梅的点拨,我才算开了窍:原来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男人之所以为男人

    吉虹仰卧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她空前地可怜自己。别看她自从进入影视圈后一帆风顺,其实,人生的滋味,真实的厚重的滋味,她究竟尝到了多少。实在难说!

    当年,她穿着一件水红的毛线衣,过她的十岁生日。可是却遭到了可恶的男同学的欺侮,他们把她推到装废品的筐里,像踢足球般地把那筐连同她踢来踢去这件事在闪毅的记忆里,竟那么样地深刻有一回,是在哪儿?反正不是个好地方,那雍望辉,竟也提起这回事,口气上仿佛这就怎么着了似的可是在吉虹自己来说,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刻痕,倒并不怎么深重因为没过几年,等到她一上中学,世道就变得仿佛专为她搭顺风车而存在似的,她有着更多彩虹般的,散发着蜂蜜气息的记忆,厚厚地覆盖了那酸涩的记忆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件事却一下子浮跃到了吉虹意识的上层;更准确地说,是闪毅提及这件事时的那种非同小可的神态情愫,令吉虹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这跟凤梅有什么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凤梅虽然飘然隐去,凤梅启蒙的种子,却在吉虹心里格外迅猛地窜出根须、抽出叶芽

    正当吉虹在沙发上冥想时,闪毅来按门铃了。

    闪毅这些天被层出不穷的大大小小的麻烦缠身,弄得狼狈不堪。特别让他气闷的,是简直没有时间跟吉虹小聚。他本来是再忙也要每天亲自接送吉虹的;这些天连这项常务也只好放弃,另给吉虹包了车。这晚他总算把诸事且堵的堵挡的挡,得以偷闲一时,于是迫不及待地来找吉虹。他按门铃时本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这种时候吉虹很可能跟那个自称凤梅的女士在一起消磨,她们如果是在王府饭店内部悠游问题还不大,他可以细细地搜索;她们要是一同外出活动,那他可就只能向隅叹息了!

    令闪毅喜出望外的是,门竟很快地开了,吉虹分明站在了他的面前!

    闪毅察言观色,闹不清古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发现一只玩具熊歪在地毯上,忙弯腰拾了起来,拿在手中,问吉虹:“谁送你的?把它搁哪儿?”

    吉虹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站在地毯中央的闪毅,仿佛头一回看见他似的,说:“狗熊是我给你买的你你退后几步!”

    闪毅莫名其妙,但遵命退了几步。

    吉虹两眼闪闪的,迸射出闪毅从未感受过的光芒。她继续命令:“把小熊放到吧台上你站直了,你立正!”

    闪毅照办。心甘情愿地立正,并且还画蛇添足地给吉虹行了一个军礼。

    吉虹把一只胳臂搭到沙发背上,表情诡谲,柔柔地问:“闪毅,你真的什么都答应我吗?”

    闪毅笑说:“那还用说!”

    闪毅要往前迈步,吉虹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闪毅便仍旧站在那里。这时闪毅的意识里开始迸出了问号。

    吉虹脸涨得通红。可是她发出了下一道命令:“你把衣服脱了!”

    闪毅很爽利地将西服外套脱了,并且卸掉了领带。他以为那便是吉虹命令的内容。

    “不,我要你全脱了!”

    闪毅五官一下子错了位。他分明听清了,却问:“你说什么?”

    吉虹重复那命令:“你把衣服全脱了!”

    闪毅问:“为什么?”

    吉虹不再说话,可她的眼睛灼灼如有跳焰。

    闪毅问:“就在这儿?”

    吉虹仍不言语,然而眼光更加咄咄逼人。

    闪毅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问:“你怎么了?”

    吉虹用手把闪毅一拉,闪毅便落座在她的身边。

    闪毅试图用手抚摩吉虹的头发,被吉虹用小臂搪开了。

    闪毅再问:“你怎么了?”

    吉虹忽然离开沙发,走到吧台那儿,一把将小熊拂到地毯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仰脖一饮而尽。她背对闪毅。原来闪毅连她背部的表情也是熟悉的,可是今晚闪毅读不明白她脸上的表情,更读不出她背部抽动的含义。

    闪毅正纳闷,忽然吉虹转过身,腰部抵住吧台,双臂合抱,双眼溢着流光,脸上是出乎闪毅意料的,十分妩媚的微笑

    闪毅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时吉虹又命令说:“你把衣服脱了!”

    闪毅便解开衬衫扣子他脱掉衬衫,却不情愿脱掉汗背心,他说:“我汗不唧唧的”

    吉虹说:“再脱!”

    闪毅便脱掉背心。他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又屈紧了一下双臂,他为自己肥胖而远非健美的身体生出几分羞愧

    吉虹却仍在命令:“继续下面!”

    闪毅眉毛挑得很高:“你疯了!”

    吉虹问:“你不愿意吗?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可是,你说过多少次: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的!”

    闪毅冲过去,一把将吉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吉虹没有挣扎

    “你今天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想把我给你可我想先看清楚你就是这样就这样”

    55

    韩上楼是一家台资饭馆,以石头火锅与无烟烤肉为其特色。

    有四个年轻人,正在一处车厢座里涮石头火锅。那涮锅确由灰白的石头凿成,据店主说那石材里含有多种于人体极为宝贵的微量元素。测这种火锅,不仅味道极为鲜美,更是最佳的食疗选择。这家饭馆服务可谓体贴入微,每个火锅或烤盘都有专门的服务员代为涮烤,甚至代蘸佐料,顾客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服务员搛到食盘中的美味。这种服务却令四位年轻人厌腻,他们对服务员说,招呼你的时候再来。他们要自涮自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在没有生人紧贴一旁的情况下畅意放谈。

    四个年轻人里,最活跃的叫宁肯。他的户口不在北京,编制更不在电视台,可是他参与的纪实性专题节目这一阵打得很响。三十冒头的他,寸头牛仔装的造型,看上去青春焕发。跟他并肩而坐的是一个西服革履的矮壮青年,脸上一个好大的狮子鼻;这是他的同乡,比他大一轮,进京发展也比他早,如今已成一个大款,这顿石头火锅,便由该人做东。该大款姓矫,名片上印的名字是矫捷,可是宁肯戏称他“缴械大哥”他并不生气。后来在熟人中间,人们一见他就呼“大哥缴械”他便笑呵呵地作举手投降状;人们也便更喜欢他的旷达随和。当然,可能心里头是更喜欢他聚餐后掏钱付帐的爽快劲儿。

    坐在宁肯与矫捷对面的,一位是年龄居宁肯和矫捷之间的小伙子,相貌相当地奶油,他叫纪保安。外人看他的模样,怎么也猜不到,他竟是国家大机关的一个堂堂的正处级干部。他在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包了一个八分钟的板块。那是一个言论节目,每期节目都由他就最新的社会心理问题,发表一番议论。他是在电视台与宁肯认识的。两个人在许多方面观点很不相同,甚至互相抵梧,但是却很喜欢在一起碰撞。纪保安旁边是一位娇小玲珑的美女,她是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才从广播学院毕业。她并非现场哪位男士的女友。像这样地参与一些机缘凑迫的社交活动,是她那样的开放型新女性的常课。她觉得光是旁听这几位男士的神侃,也能受到不少的启迪。她的艺名叫春冰。

    他们一边吃涮锅,一边喝酒。总喝扎啤已有点生腻,他们这回要了一小坛加饭酒,服务员替他们用锡壶烫好后,不断地来斟满他们的酒杯。春冰原来不敢喝,可是试呷了几口以后,觉得很是润喉香醇,便也不再叫其它软饮料。

    随意闹扯中,宁肯提到纪保安最近的几期节目,恣意臧否说:“你这个言论小生,你那口气里头,怎么黏黏糊糊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问‘此话怎讲’?什么叫黏黏糊糊?就是貌似厚重,而其实含混不清比如,你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因为你奶奶是个真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你讲起来,信文中又包含着栩栩如生的细节,并且因为你血管里流动着她老人家传下来的血,所以你那感情的真实度更非同一般可是,越过情感描述的段落,你那理性的归纳,却怎么说呢,我以为是非常之保守!你为什么不藉此弘扬更多的革命理想主义的东西,而只是只是停留在——停留在吁请当今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尊重前辈革命者的生命历程,也就是尊重他们的历史,这一个小小的落点上?”

    纪保安回应说:“小小的落点?这落点果然小吗?一个由肥皂剧和商业广告占据最多时间的大众传媒,它所容纳的言论节目,只能是这么几分钟,怎么可能有更多更大的落点?坦率地说,我们既然大体上是一代人,我们所生存的人类大处境既然是相同的我与你,与其他同代人,其实不可能有完全抵触的思路我们面对的,一个是所谓全球化浪潮,这个浪潮被称做‘现代化’。所谓现代化,不从理论上去诠释了,从感性上说吧,第一世界的那些景象,都涌到了第三世界来:高速公路立交桥,玻璃墙面摩天楼,集装箱货柜码头大开间小格子,小格子里是电脑台,这样的office小轿车,别墅区,不锈钢雕塑,街心花园,音乐喷泉,大型购物中心,超级市场,快餐店,遮阳伞,迪斯科,摇滚乐这还都是从正面上描述,负面的东西我们且搁置一旁我父母,我奶奶,他们对之的置疑,困惑,我理解,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其实这样粗糙地概括他们对现实的反映也不对,很不准确他们,比如我奶奶,她说,当年长征,为的就是要让穷人翻身,不受压迫,过上好日子。现在搞改革开放,拿我们老家来说,是过上好日子了,穷得不像样子的人户,剩得不多了,奶奶回去看到那情景,她很高兴,真高兴!谁说老革命只想着搞阶级斗争?什么不搞人跟人斗,就浑身痒痒反正我奶奶不是那样!她并不反对市场经济带来的繁荣,她没有道理反对满满当当的货架子可是,她承认,现在这些个繁荣景象,并不是她们在长征中所向往的,比如说,她跟我讲过,她们过草地时,在篝火边,想象过,革命成功以后,家家都会睡上那种木头架子,有顶子的,前头有踏板,床前一头是个小柜子,一头放个漆得很光亮的木马桶对对对,就是鲁迅在阿q正传里讲到的那种,秀才娘子宁式床!可是,今天怎么样?人们富裕了,睡的大都是从外国学来的弹簧床!我奶奶最看不上这种弹簧床,她至今拒绝睡这种床,这完全不符合她当年的理想!她参加革命,参加长征,可不是为了人们都来睡这种洋床铺!可是她也没有办法,类似弹簧床这类的东西,不是一样两样,简直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对此她不高兴!很不高兴!她至今在家睡木板床,当然,她不反对把褥子垫得厚一点”

    春冰打断他:“我想问问,你奶奶,她这些年出席会议,参观访问,总是要住宾馆的吧,可哪个宾馆现在不是弹簧床呢?她可怎么睡呢?”

    矫捷笑说:“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让服务员把弹簧垫子抬下来,铺上被套当褥子”

    纪保安说:“那你就想错了!这问题我问过奶奶,并且我也像你那么猜想过我奶奶她怎么说?她一听就火了,她粗喉咙大嗓门地说:‘哪个啊!我哪能那么麻烦人啊!我出去开会参观,都是革命工作,我革命这么多年,死都不怕,还怕睡它几回弹簧床吗’”

    大家都笑了。服务员又来斟黄酒,春冰捂住酒杯说:“我不要了”宁肯便说:“你革命这么多个月了,感冒都不怕,还怕多喝它几杯黄酒吗?”大家笑得更厉害,春冰也便挪开了手。

    宁肯的呼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皱眉:谁啊?遂借矫捷的手机,矫捷赶忙缴械,打过去,一听声音,啊,原来是“雍老师啊!您在哪儿呢?啊,啊,这样吧,我在韩上楼呢要不,您打个‘的’过来?您不是最喜欢接触各种各样的年轻人吗?我给您介绍几个新的!我们聊得正欢呢!话题是您也一定感兴趣的!好,好,恭候!”

    其余几位一听雍望辉来,都很乐意。春冰说:“我是看他的文章长大的。”

    车厢座难容五个人,矫捷便让服务员给换座席;没问题,服务员很快给他们挪到了一处围屏后的圆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