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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愁煞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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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臣秀吉抵达大坂城,乃是文禄二年九月上旬。熟悉的大淀川两岸,芦苇和芒草穗正开始泛白,生活日渐宽裕的大坂百姓争先出来迎接,欢乐的气氛近乎狂热。秀吉装出一副甚为高兴之态,令人以为他为停战讲和、儿子降生而欢欣,然而,他内心绝不如此。

    关于讲和一事,大明国使节确已带着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从名护屋返回。日本方面也派了小西行长之父如安赶赴大明北京,打探沈惟敬的行踪,可是,他们最后却发现,形势并不像想象那般乐观——双方都在玩弄骗人的把戏。

    无论是大明皇帝还是秀吉,都产生了一种胜利的错觉,才答应暂时讲和。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而一旦被拒,出于面子,已发誓决不后退半步的秀吉必再次兴兵,以武力增加谈判的筹码。因此,秀吉一边责令浅野长政暗中改进船只,筹措粮饷,一边密令加强对在朝官兵的监管,严惩逃兵;并命令立花宗茂等人,不管谈判进展如何,一定要加强战备,随时准备出战。安排好一切后,他才于八月二十五辰时若无其事从名护屋出发回京,寺泽正式留守名护屋城,朝鲜方面,则暂托对马的毛利民部大辅负责。

    对于议和一事,秀吉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一丝不敢马虎,对爱子的诞生一事,也是如此。儿子刚刚降生时,他欣喜若狂,可是阴霾亦渐渐在心底萌生。一想到秀次,秀吉就感到极不痛快:为何连我这样的舅舅,他都信不过?若秀次能听他一言,自重些,甥舅间所有的怨恨恐已烟消云散。可事与愿违,传入秀吉耳内的净是些事态不断恶化的流言——人们不仅讽刺秀次乃是杀生关白,甚至说其为了对抗秀吉,图谋造反,私下里不断收买大名。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人?可能是他的不当之举招致了他人误解,在我面前,他可是像猫一样温顺啊。”每当三成、长盛等人以传言相告,秀吉总是摆摆手,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到了大坂,秀次非但不来出迎,甚至连人都不在京城,而是称病回清洲疗养去了,代替他来迎的只是他的那些重臣。秀吉震惊至极,一时无言。即使秀次不亲自到大坂迎接,迎到兵库一带也好啊,然后父子同路返回大坂,自可消弭世间流言,可竟无礼到这种地步秀次铸下的错误,终于令秀吉将爱怜远远抛开。

    未时刚过,秀吉进入大坂城,早早处理完外边事务,便急匆匆步入内庭。他原本打算一进城就让茶茶带上阿拾从西苑过来,再和秀次等人当面谈谈,可这个充满天伦之乐的美梦却被秀次无情击碎。秀吉深知,若自己一回来就只顾抱着阿拾亲个不休,让秀次闻知,会更为痛苦。

    心中虽甚是恼火,却不愿形于色,这便是秀吉。战事不利,家事烦心,一旦被世人嘲讽,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好在有宁宁,在她那里可以尽情发泄无尽的烦恼,秀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北政所的房间。

    “恭喜大人凯旋归来。”

    面对伏地行礼的北政所,秀吉啧啧道:“哪里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只是占了朝鲜的四个道,然后讲和而已。”

    “不,您连海都没渡,就将朝鲜收入囊中,难道还不够?”

    “算了,女人家怎会明白丰臣秀吉的鸿鹄之志。讲和的事还没谈妥呢。”

    “那么,先把西丸夫人和阿拾公子请来”

    “阿拾公子?宁宁,你是得了谁的允许,对一个毛孩子这般客气?”

    “呵呵,否则该怎么称呼啊?这倒让妾身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

    “您不要总是一口一个毛孩子。天下有谁敢对大人的公子直呼其名?”

    “不能直呼其名你觉得孩子一定能顺利长大?”

    “您这是哪里话。”

    “别说了。今日我回来,关白竟未迎接,听说回清洲疗养了。既得了重病,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一声?阿拾和秀次都是让你给惯的,你哪里像太阁正室,还不如去剃发为尼!”

    北政所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对于自己不知秀次回清洲一事,她本以为秀吉顶多发几句牢骚,不料他竟有如此怪论,甚至借题发挥。

    “怎的不说话了?秀次回去,难道未与你商量吗?”

    “大人,您实在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看过分的是你。”

    “不,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不可大喊大叫。否则,会被人笑话说太阁已经老了,不堪重负。”

    “放肆!我刚回来,你就和我对着干。”

    “但您刚回家便大喊大叫。您还未完全把军政大权交给关白,还是天下人,这样喊叫,就不怕丢脸?”

    遭宁宁一顿抢白,秀吉十分郁闷。即使秀次有不是,也不是宁宁的过错,他明知这些,却无处发泄心中怒气。冷冷一顿,秀吉又道:“宁宁,难道秀次的过错是我一人造成的?”

    “当然,您竟不觉?”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秀吉吃惊地瞪大了眼。他本以为宁宁会回答:既非自己的过错,也非秀吉有失。但她竟毫不避讳地如此直言。“好,那我倒要听一听,我是如何令秀次犯错的?”

    “军政大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您竟奏请朝廷,将一个尚显稚嫩的人封为关白。”

    “什么?”

    “决定秀次为丰臣嗣子,并奏请朝廷将其封为关白的,不都是大人自己吗?这不是秀次死乞白赖求您的,对吗?”

    “这样的事情,是能求得的吗?”

    “是啊,因此,过错才在大人自己。”

    “宁宁,你说话太直了。”

    “妾身无非道出事实,哪像大人那些手下,只会对您说三分真话,剩下的全是阿谀奉承。妾身早就下定决心,不向您说假话。怎么,您现在听到真话,居然畏惧了?”

    秀吉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宁宁。但他并未对这话心服口服。对于这种一针见血、辛辣透顶的针砭,他似早已等候多时了。“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

    “大凡有心之人,看法大概都和妾身差不多。无论是让秀次继承您的家业,还是让他去做关白,全凭您一人意志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什么全变了?”

    “大人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便全心全意投身于一场大的博弈当中去了。若这次博弈得心应手,秀次的所作所为或许还不至于那般惹您生厌。可是,凡事不是想怎样便怎样,此时偏偏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大人莫要装作不知。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决定让秀次继承关白之位,甚至还当着主上和上皇的面,亲手把象征权力的大刀交到他手里后来,阿拾降生,朝鲜之战进展不顺,您欲亲征这样一来,还未完全执掌军政大权的秀次就不会动摇,大局也会稳定了。这就是大人真正的想法,我说得可对,大人?”

    听着这些,秀吉不禁心中战栗,他恨不得一把揪住宁宁的头发,在大厅里拖几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深知,一切都不是宁宁的过错。若他当场发作,宁宁猛然发现侍候了三十余年的丈夫竟如此愚蠢透顶,定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毅然遁入空门。这样一来,他还有何颜面见人?万般责难都会如雨点般落到他身上:秀吉沉迷女色,连糟糠之妻都弃他而去了

    秀吉甚至产生了杀妻之念。可宁宁也非平凡女子,她乃朝廷钦封的从一品夫人前思后想,他终于从恐怖的妄想中逃脱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会这般糊涂?只有宁宁才肯为我心力交瘁,处处着想啊”秀吉心里咯噔一下,猛回过神未。再次抬起眼来看宁宁时,他发现妻子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刚才她也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宁宁,你真让我心疼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明白过来了?”

    “说实话,你若不是跟了我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我早已手起刀落,斩杀了你。”

    “这些妾身也想到了,随时都可能被大人手刃”

    “唉!看来我终究太任性了。”

    “您真这样想,就不难应付当下局面了。”

    “你的意思,是秀次不适合做丰臣嗣子?”

    “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却被硬推到那个位子上去,让他不堪重负——关白真是可悲啊。”

    “嗯?他就那么勉为其难?”

    “这样被提拔起来的人,总有一天会纰漏百出。‘量体裁衣’这句话,真是意义深远啊。”

    “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未说?”

    “大人,唉!”

    “你是不是还想说:征服大明国,纯粹是痴心妄想?”

    “这”“嘿。正是出于这种妄想,我才把秀次硬推上关白之位。或许,所有的过错都源于此。”

    “大人,请仔细思量日后之事吧。”

    “你这么说,是否已对日后有了打算?依你之见,秀次的事到底当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已从愤怒中解脱出来,把妻子当成了最好的谋士。宁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秀吉,沉思起来。

    “我也知,秀次如今已穿上了一件极不合身的甲胄,压得他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我这个始作俑者,该怎办才是啊?”

    秀吉催促着,宁宁却悄悄拭了拭眼泪“关白是大人亲姐姐的儿子啊。”

    “因此我才处处由着他。”

    “可是您的疼爱之心,无异于给他上了枷锁。希望大人好生思量,早一日解开枷锁,还他自由之身。”

    “是啊,那么你认为,该怎生处置那个我行我素的浑小子?”

    “若是我”一旦收起反抗的长矛,宁宁也变得谨慎起来“请大人不要把关白的种种臆测当事。”

    “你让我不要把他当成对手?”

    “是。大人可以把关白的重臣们都召集起来,仔细询问其病情,然后再着人送礼去清洲。”

    “要我主动向他示好?”

    “不过是哄一哄哭闹的孩子嘛。”

    “哦。然后呢?”

    “让西丸夫人给关白写一封亲笔函件,以致问候。”

    “让茶茶写信?”

    “是。请大人不要嫌妾身多管闲事,这只是宁宁的一点想法,不想让家丑外扬。”

    “茶茶写些什么好?”

    “您就说,阿拾虽出生了,但能否长大成人还未可知,但日后之事要先安排好。”

    “有理,那接下来呢?”

    “就说想把阿拾过继给关白,让关白把女儿许给阿拾,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秀吉听了,大吃一惊,忙看了看四周。这原本是他和石田三成二人的密谋,竟被这女人一语言中,丝毫不差!秀吉惊道:“唔,那之后呢?”

    “关白从清洲回来后,请他务必到大坂一趟,见一见阿拾,若有可能,让关白的千金也一起过来就是说,请他正式来拜望,您看如何?”

    秀吉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他只觉心口猛跳,声音也颤抖起来,一时竟语塞了。怪不得宁宁让母亲那般满意。他愈生气,丰臣氏就愈丢脸,矛头都会指向他丰臣秀吉,人们会把所有毛病都归罪于外战的不利。若照宁宁说的做,秀次定能消除误会。让秀次扔掉那些荒唐的想法,尽快隐退,才是上策。

    “大人,妾身绝非一时发昏,只是觉得别无他法。”宁宁道。秀吉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只知连连点头。

    “正因为与大人有缘,才能到大人身边,受到百般恩宠。为报答厚恩,绝不能让您的一生和丰臣氏留下哪怕一丝污点妾身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些。”宁宁又言。

    “我明白。不用多说,完全照你说的办。无非是哄哄孩子。关白愚蠢透顶也好,找行我素也罢,既然是自己的孩子,缘分就割不断了。”

    “如果大人以如此心肠来处理此事,关白定感激得痛哭流涕。他负担再重,也不会愚蠢到连如此慈悲之心都不明的地步。”

    “秀次可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好舅母、好养母。”

    “大人这么说,让妾身汗颜。”

    “不,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你,秀次恐早就让我逼得切腹白尽了。好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秀次,当然也为了我,为了丰臣氏。还有,我想把母亲的遗骨葬到高野山去。人们都认为,是出征不利才让我意志消沉,我十分恼火,便想在明春到吉野去赏樱花,到时要携秀次同去,好让世人都看看,我们父子从无嫌隙,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这样一来,已故的大政所,还有瑞龙院,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这都是你的功劳。对了,好久不曾在你这里用晚饭了,快命人准备饭菜。”

    “大人,妾身差点忘了一件事。”

    “何事?”

    “今晚大人不能在妾身这里用膳。”

    “这是为何?”

    “有人正在等着大人。”说着,宁宁拍了拍手,把孝藏主叫了进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师父,我想请你到西丸夫人那里去一趟。”

    “贫尼明白。”

    “请速速赶赴西苑,通知西丸夫人,就说大人马上会到那里,要看一看未曾谋面的阿拾。”

    “明白。”

    “顺便告诉夫人,让她赶紧准备晚膳,为大人接风。时间不多了你就说,这些都是我说的。”

    “明白。”

    孝藏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宁宁看着秀吉,又呵呵笑了。秀吉十分狼狈,连忙背过脸去。

    “大人,今日就不给您备膳了。”

    “唉。”

    “到西丸夫人那边说话可要注意,万不要大声嚷嚷,以免吓着阿拾。”

    “嗯,这还用你说。我连笑都不敢大声。”说话时,秀吉脸已红到脖子根。

    在大坂城内,茶茶现在被人们称作西丸夫人,似是宁宁让人这么称呼的。秀吉觉得“西丸夫人”这个称呼,甚合茶茶作为阿拾生母的身份。

    女关白,真是一个女人、半个天下啊!

    秀吉常有这样的感触。他从下级武士迅速崛起,身份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可是不管身份如何显贵,宁宁一直忠实地陪在他身边,时时提醒他。大凡女人,一旦丈夫成了大名,就会变得奢侈,只知享受,而宁宁却一直在帮助秀吉。在长滨时,她孜孜不倦地教导着侍童;秀吉成了关白,她依然时常提建议;即使秀吉成了太阁,如今处境艰难,她也不会有意与之拉开距离。

    在赶往西苑的路上,秀吉眼前老是浮现出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是已故的母亲,另一个则是宁宁。他觉得,母亲生前,一定为身边能有宁宁这么个好媳妇而欣慰,到了九泉之下恐也无遗憾。可是,若宁宁出身再高贵些,恐怕母亲就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会在背地里咒骂儿子的发迹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朝日姬和姐姐三好夫人似也有这种想法。

    “若把秀次训斥一顿,姐姐不知会悲伤成什么样子。”秀吉心想。在尾张中村时,他和姐姐阿美津一起在泥堆里玩耍,长大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宁宁真是丰臣氏的大福星,自己的发迹及全家的和睦,都离不开她,可以说,宁宁便是全家的主心骨,她这种地位乃是天成,其努力却一言难尽。他不由自言自语道:“对,她便是我丰臣氏的守护神。”

    就在秀吉胡思乱想时,车马已经过了西苑城门,来到茶茶府门口。秀吉眼前自然又浮现出茶茶的音容笑貌。对于我丰臣家,茶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有些恍惚。

    说来,秀吉和茶茶的相遇简直是一段奇缘。最初见到茶茶,她才四五岁,还是一个喜欢在虎御前山军营前的小谷城里跑来跑去的幼女。小谷城陷落时,茶茶已经七八岁了。那时秀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少女日后居然会给他生儿子。“杀了她的父亲,她一定会怨恨我。”每思及此,秀吉也感到非常心痛。可现在,茶茶却成了西苑的主人

    “太阁大人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秀吉的思绪。刚出生的阿拾到底是个何样的孩子?好奇心和父亲的本能促使秀吉加快了脚步。他向出来迎接的两名女官大藏局和飨庭局点头致意。

    茶茶让乳母抱着婴儿站在旁边,自己倒身下拜,身姿映入太阁眼帘。然而,秀吉的注意力却早被旁边的婴儿吸引了。

    “你辛苦了。顺顺利利产下孩子,比什么都好啊。”道完辛苦,秀吉急忙赶到早就设好的席前“快给我看看。”他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我说的是阿拾。快让我抱一抱。”

    “是是。”乳母有些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着茶茶。茶茶一脸僵硬地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轻轻交给秀吉。秀吉接过孩子,脸上有些异样。一瞬间,满座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

    “不要说是五官长相了,就连腿脚都和大人的一模一样啊。”大藏局用干涩的声音道“哎,公子,快看看,这便是父亲啊。”

    秀吉没有出声,视线依然落在双眉微蹙的婴儿脸上。若非要说相似,那张像小猴子般的脸上,大概只有皱纹与秀吉相似吧。大藏局可真会说话!秀吉尴尬支吾道:“唔”“长得又快,连哭起来都和大人一样,声音洪亮。”

    “晤。”

    “爱吃奶,尤其喜欢洗澡”

    “唔。”

    “听说喜欢沐浴的婴儿,将来皮肤会很白净”

    “茶茶。”

    “在在。”

    秀吉盯着茶茶和婴儿,仔仔细细地比较起来。虽然茶茶已抬起头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僵硬,她终于憋不住了:“大人,听外面的传言说,您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茶茶一人的孩子”

    “唔。长得很像。”

    “大人的意思是”

    “像。的确很像。”

    “依大人看,孩子到底像谁?”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言状的不安、恐惧和紧张。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传言说长得很像大野修理。良久,秀吉的表情才舒展开来,笑道:“像,像。从额头到眼睛和茶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大藏局轻轻推了推茶茶的膝盖,想让紧张的茶茶缓和一下,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早毫无血色了。茶茶却笑了,伸出手道:“既然面也见了,孩子就交给我吧,省得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然而,秀吉的视线依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他刚才所说的“像”字意味深长:首先,孩子的长相像茶茶,这自然不用说;另外,和已经去世的鹤松也很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间觉得孩子的某些地方竟像浅井长政,那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想起了长政的夫人阿市。

    一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祖先和亲族的影子,这些特征,外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这张脸上有秀吉的影子,有大政所的影子,或许还有在秀吉幼时就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的影子。一股哀伤之情突然像海啸一般向秀吉心头涌来,明明应该欢喜,可为何总觉得悲伤?

    “哦,哦,哦”秀吉突然脸贴着婴儿,不停地亲起来。孩子受到惊吓,一下蜷缩住身子,睁大了眼睛。他睫毛很长,看人时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莫非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秀吉亲着孩子,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长叹不已。

    女人们看到秀吉落下眼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心存疑念

    “别把大人身上弄脏了。快把孩子交给我吧。”茶茶道。

    秀吉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茶茶,却又要了过来。孩子的小嘴似是在吮吸什么。秀吉笑了起来,却立时泪如泉涌,他心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到孩子多大的时候?即使这孩子能活到十岁,自己却不知能否挨到六十九。“太可爱了,简直太可爱了。”

    “大人,还是给我吧。”

    “你急什么,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鹤松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这一次是我先死了,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吗。”

    “”“母亲差一点就能见上这孩子一面,可惜”秀吉抓起孩子蜷缩着的小手,放到嘴边使劲亲吻起来“在这个无缘之人难以谋面的世上,我们却经常谋面,这才是我的儿子呢真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啊。”亲够了,秀吉才恋恋不舍地把阿拾交给茶茶,可视线还是离不开孩子的脸,全身也在微微发抖。在外人看来,这哪里是一个太阁或天下人,完全是个正直而淳朴、深爱着孩子的老父亲。

    不知什么时候,女人们都红了眼睛,只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感人的一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正如秀吉所感怀的那样,大政所和阿拾擦肩而过,未能谋面。然而有缘之人却能碰面,真不可思议。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正在青睐秀吉。

    “茶茶,你能不能给关白写封信?”

    “啊?”茶茶吃了一惊,盯着秀吉。

    “我不想让你们互相憎恨,大家必须和睦相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人?”

    “在这个世上,能够共同生活,绝非一般的缘分。我听说有人为关白取诨号,简直怒火中烧”

    “大人为何让妾身写信呢?”

    “茶茶啊,关白乃是我的亲外甥,也是我丰臣秀吉的血亲啊。”

    “所以他才成了关白大人。但茶茶问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要插嘴,只听我说。”秀吉抬手阻止了茶茶“你算算看,当阿拾长到十岁,我的年纪有多大?我刚才突然想到了此事。我真想一直活下去,看到这孩子出人头地。”

    “妾身也希望如此。”

    “可是,愿望归愿望,能否看到,谁也不知。因此,为了这孩子的将来,我的意思是,须和关白和睦相处。”

    茶茶沉默了。

    “关白行为不轨,想必你也听说了。尽管如此,阿拾和关白还是割也割不断的血亲。”

    “”“因此,如有可能,我想把丰臣氏的人团结起来。若让丰臣氏分裂成关白和阿拾两派,就乱套了。”

    “把人团结起来?”

    “对,茶茶你看,关白有个女儿,虽是年长一些我想把她许给阿拾,日后再将关白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不就好了?”

    茶茶不语,只是呆呆盯着秀吉。

    “人一上年纪就变得性急起来。不,这和年纪没有关系,是我早就看透了一切,想做的事情,只有做了才会安心所以,我想借你的手给关白写封信,暗示一下阿拾的婚事。”

    秀吉一口气说完,茶茶脸上才绽出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大人,这恐非您自己的想法。”

    “你是何意?”

    “这恐怕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

    “不管是谁的意见,终归是好事。而且,一旦太阁采纳了,就是太阁的意见。”

    “妾身不愿这么做。一个在背地里诅咒阿拾的关白,我还要主动给他写信示好?我才不!”

    “诅咒阿拾?谁敢诅咒?”

    秀吉气得脸色发言。他感觉茶茶话里有话,她分明是在说,诅咒阿拾的不仅是秀次一人,宁宁也在暗地里向着秀次。

    “到底是谁在诅咒,我也说不清。”

    “茶茶,没有凭据的话不可乱说。关白是怎样诅咒的,你有证据吗?”

    “有。”茶茶冷冷地回答,抬眼看了看心腹们。女人们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在秀吉看来,这分明是在鼓励茶茶。

    “好,你且说一说。关白究竟怎样诅咒阿拾?”

    “大人,您知道关白是如何被取了‘杀生关白’这一绰号吗?”

    “我怎不知?不是因他在国丧期间,偷偷跑到比睿山去狩猎吗?”

    “不,不是这样。”

    “不是?”

    “对,难道没人将真相告诉大人?他到比睿山上设立祭坛,向上天祈祷,想让我小产啊。”

    “怎会有这等事!定是你误会了。你在刻意歪曲真相?”

    “他们是为了掩盖真相,才乔装成狩猎的样子。连大人都被谣言欺骗了,还蒙在鼓里啊。”

    秀吉目不转睛盯着茶茶,又回头看了看女人们。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对茶茶所说的话表示赞同。秀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既然这么多人都信以为真,看来,只靠自己的三言两语,她们是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这谣言,完全可能把丰臣一族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茶茶。”秀吉强作欢颜“世上有可说之亭,有不可说之事。你还年轻。这谣言若是恶意的,我们岂不中了小人奸计?到头来丰臣氏会四分五裂,对手却暗中欢喜。”

    “大人认为,这是居心叵测的小人捏造谣言?”

    “绝不可能有这等事。秀次是有些粗暴,有不是之处,但他生来并非那种阴险小人。你有什么证据?”

    “有。”

    “说来听听。”

    “妾身有证人。石田治部仔细调查了狩猎现场,才禀告我的。”

    “治部?”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秀吉哑口无言。他的自信眨眼间就被无情地击碎了。不知治部还对这些女人说了什么,假如秀次诅咒属实,事情就大了,他怎可坐视不管?可是,这种事情不应随便说给女人们听,治部应事先和他商量啊!

    “大人,您难道还不知?”茶茶继续反问,脸色依旧冰冷“当日,他们先是在山上放枪,把僧人们吓破了胆,好让谁也不敢到祭坛旁边去。当然,猎也不是没打。他把打来的猎物烹煮了,还分给侍从们大吃大喝,这也是事实。他让士兵们封锁了四周,才秘密设坛诅咒。这样一个关白,大人居然还让我给他写信示好”“等一下!”秀吉大声阻止了茶茶,深感纳闷“我不信!秀次非如此险恶之人,他从不会如此周密地谋划安排。他做起事来从来杂乱无章,没有头绪。”

    “那么,大人信任关白,胜过信任治部大人了?”

    秀吉突然一拍大腿“治部的话里也有让人费解之处。快把治部给我叫来!”

    “好。飨庭局,你去把治部叫来。”

    飨庭局离开后,晚膳就上来了,共有两份,一份是为秀吉准备的,另一份则是婴儿的。

    “唔。如果治部也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所言属实。”

    “大人,晚膳备好了。”

    “哦,走走过场即可。”秀吉端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个酒杯高举到乳母怀中的阿拾头顶,让酒慢慢地注到阿拾头上。此时,秀吉心里那种抱孩子时的畅快已荡然无存:若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遭到了诅咒,真是可悲又可怜。“这么说来,你们一定让人把诅咒解除了?”

    “是。虽然不清是中了什么魔咒,但还是四处派人打探”

    “难以置信!我还是不信。”

    “等治部大人到来,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对了,快把阿拾抱下去歇息吧。”

    乳母把婴儿抱走之后,秀吉陷入了沉思。

    三成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他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恭恭敬敬倒身施礼“大人顺利见到公子,卑职由衷欣慰。”

    秀吉瞪着治部,沉默了片刻。

    “夫人,公子身体怎样?”治部以为,秀吉是难为情才没有开口,便把视线移到茶茶身上,说道“在下以为公子迟早要去伏见城,由大人亲自抚养,于是派人仔细挑选了一个吉日。”

    茶茶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三成这才感觉到异常,道:“大人,您叫卑职前来,是”秀吉却没理他。

    “给治部也拿个杯子。”对侍女下完命令后,秀吉方才逐渐缓和,正了正桌子,道:“治部,你是不是有什么重大事情,没有向我报告?”

    “这即使有疏漏之处,也不会很严重。”

    “哦,我指的当然不是最重大之事,我说的是关于关白,你是否有事瞒着我?”

    “关白大人的事,在下已知无不言了。”

    “那秀次这次患病之事呢?”

    “在下正在打探。据说是关白不想出迎,重臣们才不得不出主意,谎称病重,让他躲到清洲去了。”

    “这些事不用你说,我也知。我只想知道,关白为何不想见我?”

    “这”三成似乎十分不解“卑职以为,关白乃是畏惧大人,这种情绪愈积愈深,久而久之就有了妄念”

    “这么说,此事当真?”

    “是。关白怕大人斥责,于是吓跑了。”

    “治部,你扯得太远了。”

    “啊?”

    “我问的是他为何怕我?”

    “恕卑职直言,因为他没有大人这般威望,德才也与大人相差甚远惧怕乃是理所当然。”秀吉飞快地看了茶茶一眼,撇了撇嘴“你的意思是,关白怕我,并无特殊理由?”

    “是。想必大人比卑职更为清楚。”

    “我再问你:听说关白为了不让阿拾出生,竟躲到比睿山去设坛诅咒,这难道也是因为怕我吗?”

    满座都一声不响,屏住呼吸。三成睁大了眼睛,非常吃惊“诅咒”

    “你也跟我装糊涂!我从夫人口中什么都听到了。若真有那样的事,为何不在告诉夫人之前,先与我说一声?哼!你竟是个喜欢欺骗女人的无耻小人!”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三成眼睛瞪得更大,一脸的无辜,这副表情让秀吉生气,更让茶茶极为愤怒。

    “治部,你难道真的不想说?”

    “大人的话莫名其妙难道关白真的诅咒公子了?”

    “可恶!”秀吉更加恼火“你是怕我着恼才不敢说?哪怕关白真的诅咒阿拾,也不告诉我?”

    “治部大人。”茶茶终于坐不住了“请您把讲给我听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再给大人讲一遍。”

    “关于此事,卑职已跟大人说得明明向白,比讲给夫人时还要详细。那日,关白领着大批全副武装的随从进入圣地,大肆捕杀,然后当场剥皮,烹煮后和近臣们分享,那情形真是残暴无比便被百姓呼为杀生关白”

    “治部大人!你敢说你那天讲给我听的,就只有这些吗?”茶茶厉声道。

    “当然。除此之外,三成不知还有何事,更不敢对夫人胡说。”

    茶茶呆呆望着三成,又看看秀吉。秀吉松了一口气,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看到他宽慰的样子,茶茶怒上心头“治部大人,你就把事情和大人挑明了吧。你难道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吗?”

    “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要再装傻了,我已经全告诉大人了。你再这样胡说,我还有何立足之地?你那日不是说,关白在比睿山设坛诅咒我儿吗?”

    “哦。此事此事”

    “大人,您都听到了吧?”

    三成忽然纵声大笑“在下明白了。啊呀,这不算什么。夫人是否误会了?”

    “我误会了?”茶茶脸色苍白,发疯似的喊叫起来。

    三成眉梢紧蹙,他似乎也失去了冷静,嘴唇一个劲地打哆嗦“西丸夫人,您恐是听错了,在下该死。请夫人先消消火,听治部细细说来。”

    “难道你没有告诉我关白诅咒阿拾的事?”

    “没有!”三成坚定地回答,飞快地转向秀吉:“大人,三成的确说过,在剥鹿皮的地方有一滩血污,烹煮鹿肉的炉灶旁边有一个祭坛。”

    “大人您看”茶茶刚想说话,却被秀吉厉声阻止了:“茶茶,你先静一静。治部的话还没说完。那之后呢?”

    “没想到夫人竟曲解了在下的话,真是令人惊讶。刚才卑职想了想,可能是话说得不够明白。对夫人说的是:关白竟然用兽血把充满灵气的佛教圣地给玷污了在下不过表示惊讶之情。”

    “哦?”“或许是爱子心切,夫人立刻就理解为关白在诅咒阿拾公子当然,在下该死,若当时能体察到夫人的心情,说明这祭坛并非关白所设,估计就不会招致误会了。所以,在下应该仔细反省。”

    秀吉依然绷着脸,但是不住点头“你果真没说那是在诅咒阿拾?”

    “当然未说。在下坚信,关白大人虽然性情有些粗暴,可也并非那种在背地里诅咒人的阴险狡诈之徒”

    “哦,一场误会。”

    “在下也请夫人仔细回想那日治部所说的每一句话夫人的心情,在下完全明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在下也从中得到不少启示。”

    然而,茶茶只是冷笑不已。

    “这下该明白了吧?这都是你的慈爱之心造成的。”秀吉道。

    “”“你还不承认?治部就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对质。”说完,秀吉也陷入了沉默。虽然误解之因已经说明,可仔细想想,此事远没有这么简单。从茶茶的情形来看,即使她真的和秀次和好,也会产生更多的妄念,那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苦闷。而且,秀次和阿拾纠缠在一起,定会逐渐演变为明争暗斗。

    秀吉闭上了眼睛。他只觉得无比疲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