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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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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1

    妻子回娘家去了。

    听说这是两口子吵架时女方的一大法宝。当丈夫的不管争吵时多么气愤,说过些什么过头话,只要他不是真正想要小家庭破裂,隔上几天他自会主动到丈母娘家去,扮演一个负荆请罪的角色。这角色不好演,丈母娘家的人多着哪,个个都会站在妻子一边,分别给他脸色看。

    结婚近十年了,梅云清从未这么做过。当她带着焰焰刚走的一刹那间,沈若尘真想追出去,挡不住她也跟着到丈母娘家,向她赔礼道歉,恳求她的原谅。

    继而一想,这事儿不妥。到了丈母娘家,一讲出美霞来的事,他这脸面往哪儿搁?丈母娘家里的人纷纷责备起他来,逼着他把沈美霞赶回去,他又如何能答应下来?那准会闹僵!

    哦,美霞。当两间房子空寂下来时,沈若尘心头隐隐地升起一股强烈地想与女儿呆在一起的欲望。

    见面的那一瞬间,沈若尘就注意到了,美霞没有喊他"阿爸"。事前他并不指望女儿喊他,她若大大方方地喊了他,他反倒会感到别扭的。当美霞的阿爸,他觉得不称职。

    这些年来,是韦秋月将她抚养大的,他仅仅只是在美霞小的时候抱过她、背过她,时常在天近黄昏时分到月亮坝的凤尾竹梢下等待着秋月从橡胶农场里归来。是呵,自从有了美霞,农场里再是割胶的忙季,秋月总要走几里路,回月亮坝的竹楼里来陪伴他们父女。

    这会儿,在观尘家八平方米的小屋里,美霞会干啥呢?

    睡了,或是在同观尘的女儿沈艺聊天,或是在回答爸爸妈妈、哥哥嫂嫂问话。沈若尘上午接到了美霞,向卢加琪道过谢,直接把她带到了父母那儿。

    谢家雨说得不错,美霞有着股惊人的美。带着她在上海的马路上走,沈若尘一点也不觉得自卑和难堪。是的,美霞的肤色要比细皮嫩肉的上海姑娘红润一些,但她脸上那一股外溢的琥珀色的光泽,是上海女子怎样费尽心机化妆也化不出来的。沈若尘一眼乍见到她,还以为女儿像傣族姑娘一样习惯地抹上了橄榄油,再一细瞅,绝对不是。那几近透明的光泽,是她自然的肤色。她的五官长得恰到好处,微微下凹的大眼睛活脱像秋月那对清幽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很像沈若尘,而樱桃般的小嘴巴,既不像秋月,也不像沈若尘,比他俩的都生得好看。

    她文静,目光中透出好奇而又拘谨的神采,整张脸部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耐看极了。

    沈若尘白天是陪着美霞在父母那里过的,临近黄昏时才不得不离开,但他和美霞真没说上几句话,不知是尚感生疏呢,还是父母家人多,美霞胆怯得不敢讲话。沈若尘有多少话要问她,有多少难言的感情要对她倾诉,有多少觉得应该解释的事儿给她说清楚。美霞到上海来是找他的,而他却把她一个人扔在父母那儿,对她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她能快活起来吗?而他呢,此刻也是一个人,至少孤零零地要在两间空房里度过一夜。他何不

    沈若尘下了决心,要去把女儿接到身边来。

    楼梯上黝黑一片,仄耳听听,亭子间和前楼没啥异样动静,沈若尘估摸着美霞接二连三地奔波,已早早安顿睡了。他没开楼梯灯,轻手轻脚上楼去。

    亭子间房门虚掩着,有电视机声,爸爸妈妈守着那台十四英寸彩电,还在看电视呢。不过音量调得很小,也是怕吵着人吧。

    沈若尘正想推门进去问问,从前楼原来他和云清住的房间里,传来侄女沈艺的嗓门:

    "你就不想想,你这么突然闯了来,给你爸爸、给你爸爸一家,是个多么大的冲击!叔叔和娘娘,可能要为此闹矛盾,甚至还要离婚!他们还有个小孩,可爱的焰焰,不是要失去爸爸,就是要失去妈妈。焰焰比你还小,你就忍心!说话呀,假痴假呆的,装什么老实!"

    没想到沈艺还能操起这么口普通话振振有词地教训人。她是在训美霞,那是无疑的。沈若尘真想冲上去吼沈艺两声,谁给她权力如此训斥美霞的!但沈若尘突然又想听听女儿是怎样反击沈艺的。他希望女儿也不甘示弱,几句话就驳得沈艺哑口无言。

    但他失望了,美霞一声也没吭气。沈若尘不由得轻叹着,美霞和秋月一样,只会逆来顺受。沈艺还在继续她的训词:

    "还有我们一家,房子已经够挤的了,硬要为你再搭一张床出来。娘娘回娘家来,睡哪儿去?最主要的,弄堂里的人,左邻右舍看到了你,问起来,我们怎么对人说?说你是云南乡下人,说你是叔叔的女儿,是我们家的。告诉你,一家人的面子,都给你这一来坍尽了!你还是想想清楚,在上海太太平平地玩几天,爽爽快快地回你老家去吧"

    沈若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吼了一声,一个箭步跃上前楼,"嘭"一声推开房门,气咻咻道:

    "沈艺,谁叫你对她说这些的?"

    沈艺愣怔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他此刻会来,但她并没惊慌,只冷冷瞟了他一眼说:

    "谁也没叫我说。我自己愿意说!"

    "我不许你说。"

    "嘴巴生在我脸上,说话是我的自由!"沈艺陡地一个转身,把背脊对着他。

    沈若尘气得四肢发抖,他头一回发现,十六七岁的沈艺是个大姑娘了,胸前已经小馒头般地隆了起来,根本不听他的调教了。再瞅瞅美霞,沈若尘心里一阵发紧一阵疼痛。美霞像个挨审讯的小犯人似的,低垂着脑壳,身子缩成一团。听见他来了,她仰起了脸,一双忧郁可怜的眼睛里噙满了泪。

    里间的房门一响,阿嫂月芳走出来了,不紧不慢问一声:

    "怎么啦?沈艺啥地方说错了?我在里面听着,小孩讲的句句是大实话嘛!"

    沈若尘一听嫂子的声音,就觉察到火药味浓浓的。沈艺敢于如此放肆,当然是她怂恿的了。沈若尘道:

    "要讲也由我讲,不要她来管闲事!"

    "这怎么叫多管闲事,若尘。一个不大不小的姑娘住进我们家里,我们怎能不闻不问。"月芳最近升了副科长,是百货公司专管批发销售的副科长,实实在在的有权人物。在这个家庭里,她说话做事都硬了许多,这情况母亲早跟沈若尘讲过。沈若尘才不把一个小小副科长当回事呢,他说:

    "这个家是爸爸妈妈在当,阿哥在管事,轮不到你的份!"

    "我偏要管!"月芳愤怒地嚷起来,"前楼现在是我们一家住着,我怎么管不着?爸爸妈妈答应了,叫你女儿挤进他们亭子间去啊。想想看,你们搬出之后,一会儿洁尘回来住,一会儿又塞进个外地小姑娘!沈艺也大了,你们为啥不想想她?"

    观尘也从里间转出来了,阴沉着一张脸,眉头皱得老紧,手里夹支烟,无可奈何的目光同若尘交换一下,没说话先干咳了几声。沈若尘明白了,阿哥虽然答应了他,但嫂子回家以后,已和他有过较量了。

    沈若尘冷冷一笑:"是嘛!要是我分不到房子,这八平方米仍是我的。"

    "可你现在分到房子了,户口也迁出去了,这里没你的份了。"月芳毫不示弱地道,"你有家,为啥不把女儿领回自己家去?"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太损人了。沈若尘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他把手一抡举起来:

    "你不要给我太猖狂了。惹得我火起来,我就不客气!"

    "哼!"

    亭子间门打开来,母亲先趿拉着拖鞋踏上楼梯,压低嗓门劝:

    "吵啥、吵啥?把邻居们吵醒了好听是不是?都是一家人,亲兄弟,相处一直不错的。碰到事情好好商量嘛!"

    "姆妈你话里不要含骨头!"月芳的嗓门吊得更高,忿然责问起母亲来,"照你这话讲,他们两兄弟好好的,是我从中挑拨喽?不行,得把话讲讲清楚,今天这事究竟是为啥引起的!"

    母亲仍是轻言细语:"月芳,我哪是这种意思嘛!我只是劝你们不"

    "你就是这个意思"

    月芳的厉喝还没嚷嚷完,不提防观尘手中的烟一扔,三脚两步扑过来,抡起巴掌,朝着月芳就是一个耳光:

    "我叫你对姆妈哇哇叫,我叫你朝兄弟乱吵乱骂,你不得了啦!"

    月芳嘶声拉气地哭叫起来,双手捂着脸,跑进里屋去了。沈艺凄声切切地哭泣着,跟着母亲跑进去。

    母亲扯住了要跟着扑进去的观尘:"不要打,你做惯了活,手脚很重的,不能打啊!"

    观尘跺着脚道:"我偏打!妈的,别说她刚升副科长,就是升了副市长,我也要打!"

    站在门外的父亲嗓音脆脆地道:"本来不是啥难解的题目嘛!非要闹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

    "你那宝贝儿子像话!"月芳在里间哭泣中仍不罢休,抢白道,"在乡下讨了老婆生下女儿,离了婚回上海来又讨又生!"

    沈若尘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真要冲进去同她论理。美霞扑了上来,双手使劲扯住他衣襟,汪满眼眶的泪水全淌了出来,不断地摇头。

    退休后仍在律师事务所供职、很受人尊敬的父亲说话都遭月芳抢白,观尘又想返身进屋,也被母亲牢牢地堵在前头,又是挤眉又是瞪眼又是双手阻拦,不让他进。

    沈若尘雷鸣样吼出一声:"好,我带美霞走,现在就走!"

    "走嘛。"父亲的声音仍像打官司一样清脆,"后门口已经堵满看热闹的人了。"

    "我怕什么人看?"沈若尘坦然道,"这孽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下的。想当初,我不去插队,阿哥要去。我们家不去,别人家要去。去了喊扎根一辈子,自然要结婚过日子。可后来又允许回来,人人都回来我为啥不能回?我没啥见不得人的。走,美霞,回家去!没人跟我过,我们父女俩过。"

    父亲抢先一步堵在楼梯口:"你已经跟梅云清讲了?"

    沈若尘硬硬头皮道:"讲了。爸爸,你你放心。"

    说着,拉起女儿的手,朝楼下走去。楼上,不知是哪个,把楼梯灯开亮了。后门口,果然有几张男男女女的脸,在朝楼梯上张望。

    从惊疑、好奇、众目睽睽的人堆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步出弄堂,沈若尘俯身对默然不语的女儿说,他骑自行车带她行吗?她点头说行。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阿妈带她到农场,或是由农场到勐禾大寨月亮坝,都用自行车带的。沈若尘发现,说这些话时,她的眼里闪烁出阵阵神采。

    这个女儿真是美,任何不带偏见的人都能看清这一点。

    母亲早晨锻炼买回菜来,头一眼见到她,惊叹着偷偷地道,天哪,这小姑娘简直是仙女。为啥月芳和沈艺就瞎了眼看不见?

    沈若尘又补充了一句,说上海不同于西双版纳,骑自行车是不能带人的。不过这会儿是夜里,过了八点,好多十字路口的警察都走了,他能带她。过一两条热闹的路口时,他让她下车,她就下来,好么?

    美霞认真地听着,眨动着眼睫毛点头,表示她全懂。

    她坐在后座上,沈若尘骑上车,又转脸叮嘱她一声,坐稳了,拉牢,就蹬开了。

    车行很快,龙头不时摇晃。坐在身后的美霞始终静悄悄的。沈若尘发现,她并没有环抱住自己,或是逮住他衣襟保持平衡,她一定是紧紧扶着车座。

    这孩子的性情真吸引人。

    刚才的那一场风暴来得太突然了,几乎不允许他来得及思索。此刻冷静下来想想,沈若尘觉得自己也过于冲动。

    如果他上楼去,阻止沈艺往下说,打声招呼,把美霞带回家去,效果要好得多。他何必去呵斥沈艺,何必又同嫂子争执,最终惹得观尘大动肝火,犟脾气发作打了嫂子。这一来,家人要为此不舒服好几天。更重要的,是他很难再领着美霞走进家门了。他这会儿真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只有一条路了,带着美霞回家。如若妻子硬是认定说出的话不松口,美霞的出路只有一条,回西双版纳去。否则,他们的婚姻就将遭到威胁。哦,婚姻!

    沈若尘的心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得承认这都是美霞的到来引起的,可他能怪美霞吗,她是最无辜的呀!她有什么罪?要怪只能怪韦秋月的命太苦,她年轻轻的就害脑瘤死了,她如不去世,决不会让美霞千里迢迢来寻找他。她至少得让美霞长到十七八岁,才能放女儿出远门哪。怪秋月也是不公平的。

    那该怪谁呢?怪他们当年的婚姻,怪他们两个出生于不同地域、不同文化氛围的青年男女的结合。是啊,奇特的历史和环境使得上海人共同的一些心理品性与西双版纳的傣族风情绝然不同;但是,当年不正是这种种相异很远的差别,使得他们产生相互吸引、相互了解、相互爱慕对方的动力吗?他和秋月的爱,也是由此而萌动起来的。

    哪一个上海青年不曾为西双版纳的秀丽风光和迷人景色陶醉过啊!

    到家了,沈若尘让美霞放下那只人造革马桶包,他领她走进小巧的卫生间,告诉她肥皂放在哪儿,毛巾挂在哪儿,如何开自来水洗脸洗手,如何开电热淋浴器洗澡,如何使用那只抽水马桶。随后他便退出来,让美霞一个人在里面漱口、洗脸。

    他相信美霞会很快熟悉这家里的一切。毕竟,在月亮坝寨子上,是他们这幢汉傣结合的竹楼里,最先用碗替代芭蕉叶子盛饭吃,最先用两只塑料桶,替代傣家用陶罐顶水、竹筒背水。尽管他后来离去了,但秋月是割胶女工,她在农场里早已逐渐被大多数来自四川嘉陵江两岸、湖南湘江畔的汉族职工同化了。在沈若尘和秋月初初相识的时候,秋月早形成清晨、晚间刷牙的习惯,早懂得解溲须进入厕所,而不会像寨上的姑娘们一样,直接把屎拉在沐浴的江河里。美霞是跟着她妈长大的,她会很快适应汉族的习惯,很快适应上海的。

    一忽儿工夫,美霞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洗过脸,发梢上沾着点晶亮的水珠,美霞显得容光焕发。

    沈若尘带她走进焰焰睡觉的房间,指着焰焰的单人床,说:

    "你就睡在这里。"

    美霞点点头,问:"这是你的家吗?""是的。"沈若尘很小心地回答。

    "咋个没其他人?"她的手举起来,指向墙上一张放大的三人彩色风景照,"他们呢?"

    "哦,他们今晚住别处去了。"沈若尘故作轻松地说着,还笑了一下,他但愿自己的笑容自然一些,"你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沈若尘突然产生一股逃遁的愿望。他发现单独面对女儿,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由他掌握谈话的主动权。不,女儿将对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他甚至会感到难堪。他把手放在美霞肩上,感觉到美霞肩膀陡地颤动了一下,他的手移开一下,重又放上去,亲切地说:

    "不早了。你睡吧。"

    "要得。"

    美霞仰起脸,朝他瞅了一眼。天哪,女儿这副模样真是美极了。沈若尘眼前又掠过秋月凝视他时的倩影,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亲近一下女儿的欲望,装作有事般匆匆走了出去。

    平心而论,他是极想趁这只有两个人的机会,好好同美霞聊一聊的。刷牙的时候,沈若尘终于想明白了,他若连面对女儿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不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做好睡前的准备工作之后,沈若尘往女儿的房间瞅了一眼。房门没关,灯还亮着,美霞并没睡在焰焰平时躺的那张小床上,而是直挺挺地伫立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黑夜。

    沈若尘不由得轻手轻脚踱到女儿身边,也朝窗外望去。

    斜斜地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两旁栽满梧桐树的马路,马路上时有各式车辆驶过,还有隐隐的喇叭声传来。梧桐树叶还没泛黄,在这秋日里仍显得浓绿茂盛。沈若尘早看惯了这一风景,实在没啥可看的。他轻轻叫了一声:

    "美霞。"

    女儿抬起头来,吓了他一跳。美霞的双眼里汪满了泪水,如同西双版纳雨季来临以后沙窝里不时往外喷涌的清水。她那双眼睛,如同浸在清泉里的宝石。只是宝石光凛凛的不会有情绪,而她的双眼,充满了悲怜和哀伤。

    "你咋个啦,美霞?"

    泪水一颗颗如同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滚落下来,沈若尘的心头阵阵发紧。美霞的嘴唇尽力试图克制般翕动着,但她愈是企图掩饰,脸上愈是显得凄切可怜,沈若尘也愈加不好受。

    "我我真那么讨厌吗?"

    "哦不,不!"沈若尘连忙安慰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美霞啥都懂。她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她明白,一家人的争执吵骂,是因为她,甚至、甚至梅云清和焰焰的离去,也是因为她。她猜出来了,要不她不会刚一走进这间屋,就注意到墙上三人的合影,不会那么敏感地发问。沈若尘真不知该如何来抚慰女儿受到伤害的心灵了,他像结巴似地申明着:"美霞,你很可爱,真的,你来我很高兴,出乎意料的高兴,你别你千万不要在心头结啥子疙瘩。

    有些事儿,是大人的事,是我的事情。你不用管,不用操心,不用"

    噢,天哪,帮帮我,快帮帮我。沈若尘第一次察觉,他这个搞编辑工作的人,词汇原来如此地苍白,劝慰起人来原来是如此没有说服力。

    "谢家雨叔叔写信给你了吗?"美霞温柔地问出一句。

    "写、写了你知道?"

    "晓得的。"

    "他怎么对你说?"

    "他说你在上海生活得很好,说阿妈很可怜,说我"

    这是谢家雨间接地在责备他了。其实,家雨给他写信这件事本身,他那封信中一些含而不露的话语,不也是在间接地谴责他吗。他歉疚地问:

    "阿妈是咋个死的?"

    "脑壳痛。"

    其实沈若尘知道,但他仍想问:"她没去找医生看过吗?"

    美霞晃着脑壳:"阿妈夜间总是睡不着,老是翻身叹气,睡少了就犯脑壳痛,都把阿妈痛瘦了。痛得恼火时阿妈对我说,就好似脑壳里头爬进了一条小老蛇。"

    沈若尘不由垂下了眼睑,他为韦秋月遭到的折磨痛心。

    "原先我不懂,阿妈为啥会这样。大了一点,我晓得了,阿妈是想你。"

    沈若尘浑身一震。美霞一对水汪汪泪糊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背脊上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又窘迫又狼狈。勉强露出一丝苦笑,他低沉地问:

    "阿妈她她不嫁人?"

    "有人劝过她的,农场里、月亮坝寨上,都有人劝。我都晓得,有个死了婆娘的湖南人,死死盯住她。阿妈不从,她淌着泪对我说,怕我跟着她再嫁受气。可我看得出,阿妈还在苦苦地想你。"

    美霞抹去眼角的泪,俯下身去,扯开随身带的那只旧的人造革马桶包,从里头取出用牛皮纸袋装的一包东西,一只油光泛亮精致灵巧的篾编槟榔盒,一塑料袋鸡菌,一本薄薄的书,全都堆在一只方凳上。

    "这都是阿妈叮嘱我,非要带的。"美霞指指这堆东西道,"她说,路远得像在天边,重的东西不好带,就带这几样。鸡是带给你吃的,她说你喜欢吃;槟榔盒是带给你耍的,她说你在月亮坝时,一直夸村寨上的竹器做得好、做得妙;还有这,是当归,阿妈说你们上海人都喜欢这种药。"

    当归!

    沈若尘头脑里"嗡"一声响,眼睛几乎都瞪直了。他捧起牛皮纸包,稍稍扯开一点,纸包里弥散出一股浓烈的药香气味。当归,自然是一种名贵药材,人们喜欢它那奇异的疗效。可沈若尘完全明白,秋月让女儿送当归给他,更因它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他的眼前闪出了月亮坝寨上那幢坐落在凤尾竹丛边的竹楼,竹楼晒台上的一只花盆。那是他即将离开月亮坝时秋月从街子上买回来的,他步上竹楼时,正看到秋月在往寨外挖回的那嫩油油形如水芹的苗儿上浇水。他颇好奇:

    "这不是蘸生血吃的野芹菜么?"

    "莫得,这是当归。"

    "当归?"

    "就是农场一些上海知青,回老家时都要带的那种药材。"

    "噢。"沈若尘恍然大悟,他听说过这种药,但仍不明白,秋月为啥要在花盆里栽它,莫非这东西可以人工培植,"街子上不是有卖嘛,你栽它"

    "只因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啊!"秋月轻柔深情地说,"当归、当归,是赠送给远离家乡不见归来的亲人的礼物。我栽下它,就同见着了你。瞅着当归的叶子泛黄,该是成熟的季节,我的心会宽慰一些,也许,你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秋月已是哽咽出声。

    美霞当然不晓得这一往事。但她说得对,秋月直到临终,还在思念着他,还没忘却给他送上一包"当归"。可他,自从回归上海之后,从没想到应当归去探望一下她们母女!

    沈若尘的目光移到美霞随身携带的那只已经用皮线修补过的马桶包上。

    他再不能故作冷漠,再不能以心烦意乱为借口装作没看清了。他第一眼看到这只马桶包,就认出这是他赴云南插队时随身带去的。当年,哪一个上海知青不备用一只携带方便、又很能装东西的马桶包啊!时隔近二十年,马桶包的人造革都已龟裂出现了纹路,背在身上是很碍眼了。早在十年前他回归上海时,就不要它了。秋月让他带回家,不但是带上马桶包,还带上能带的所有东西。沈若尘一样都不想要,帐子、线毯、漆成红色的板箱,就几样破东西,他带回上海干啥!马桶包自然也不要了。没想到秋月还在使用它,并且把龟裂的地方也补好。秋月对他一往情深,而他呢?

    "书里还有东西,是阿妈让夹在里头的。"美霞拿起那本薄薄的小书,小书的封面都泛黄了,但书名怎样欣赏古诗几个字,仍清晰可辨,这也是沈若尘插队时随身带下乡去消磨雨天光阴的。没想秋月仍然宝贝样留着。美霞打开书本,递给沈若尘。

    沈若尘瞅着书里夹的两棵枯萎的小草,骇然呆住了。

    他在月亮坝多年,也识得一些树木花草。他认得,这是"勿忘我"!

    可他在回上海以后,特别是这后来几年,事业上小有成就,一帆风顺;经济上收入尚可,呒啥心事;小家庭安宁和睦,乐惠自在。他早把秋月,早把远在西双版纳的美霞忘了个一干二净。

    "脑壳不痛,闲坐下来时,阿妈还时常唱歌。"

    "唱歌?"在沈若尘的记忆里,秋月爱清静,即便当姑娘时,都不爱去钻柳丛、竹杖和小伙子们对歌嬉耍。

    "我小的时候,她搂着我唱。"美霞点着头,用肯定的语气说,"稍大些,我都把那歌子听熟了,闭起眼睛也能唱。

    这时,我才晓得阿妈唱的是些啥子?"

    "啥子?"

    "阿妈唱的是望夫云。"

    "!"

    沈若尘的心灵,又是一番震颤。轻悠悠,柔美美,情绵绵,意切切,像那缭绕的白里透红的望夫云正在升起。美霞唱起来了:

    苍山有朵望夫云,

    望夫望得泪满襟。

    苍山有朵望夫云,

    望夫望得泪淋淋。

    云行千里送口信,

    秋去冬来盼佳音。

    浪飞涛涌唤夫君,

    夫君不归苦泪饮。

    唱到后面几句,美霞是淌着泪,呻吟一般凄然地唱完的。听着女儿的歌声,沈若尘心头就如同望夫云飘起时洱海掀起的波涛般翻腾着。是啊,生活在偏远村寨月亮坝的秋月和美霞,日子过得自然不如他在上海。可她们心头,存着最纯真美好的感情,时时思念着他,怀恋着他,盼望着他哪怕是抽暇想一想她们。而他呢,砂砾般地卷入了人世喧嚣繁华,忙忙碌碌的烟尘,为住房、为生计、为名誉奔波追求。不能说他没有感情生活,但他在这一片浮华嘈杂的奔忙中,失去了或者说忘却的恰恰是人世间最值得珍重的感情和良知。

    他垂泪望着美霞,望着他的亲生女儿,出自肺腑地道:

    "美霞,我我对不起你阿妈,对不起也对不起你"

    "阿爸!"美霞泪如雨下,张开双臂扑了上来。父女俩的泪淌在一起,父女俩的心一起怦怦然跳荡着。

    夜,大都市上海的夜,已有些深沉。

    上床后辗转难寝,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睡。天朦朦亮时沈若尘睡得正沉,电话铃声将他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抓过话筒,电话里已传来妻子的嗓音:

    "听着,若尘,一会儿我就回家,和你专门讨论那姑娘的事。她来都来了,总不能丢在一边不管。你等着我。"

    "谢谢,谢谢!"听梅云清的嗓音,她也是一夜未眠。但她总算想通了,该面对现实。沈若尘原以为她总需要三五天才能想通的,没料到她只花了一个晚上。他心里涌起一股对妻子由衷的感激之情。正想对她表示些什么,正想与她多说几句,没想梅云清在娘家"啪"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沈若尘的睡意全跑了。他得赶紧起来,稍稍收拾一下屋子,准备一顿早餐,静候妻儿的归来。云清还不知道他已将美霞接了过来,她回家看到美霞时会是什么态度,她会不会受不了,还有美霞,见了梅云清,她会怎么想,她可是个大孩子了,别看她温顺娴静、逆来顺受,可她啥都懂,啥都明白了,她的心敏感极了,这一点像秋月。

    沈若尘惶然地等待着家庭里又将发生的一场波澜,心灵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