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岁月与性情 > 十八扑在书本上

十八扑在书本上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的女儿两岁时,妈妈给她读童话故事,她盯着妈妈手中的那本书诧异地问:“这里面都是字,故事在哪里呢?”现在,五岁的她已经认许多字,妈妈仍然给她读童话故事,读完以后,她会自己捧着那本书仔细辨认上面的字,把妈妈刚才读的故事找出来。我在一旁看着她专心的样子,心中想,我小时候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过程。一个人在识字以后,就会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书籍。至少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我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个书的世界,这个世界使我感到既好奇又崇敬。每一本书,不管是否看得懂,都使我神往,我相信其中一定藏着一些有趣的或重要的东西,等待我去把它们找出来。

    小学六年级时,我家搬到人民广场西南角,离上海图书馆很近。馆里有露天阅览室,许多人坐在那里看书,有一天我鼓起勇气也朝里走,却被挡驾了。按照规定,身高必须在一米四五以上,才有资格进这个阅览室,而我还差得远呢。小学毕业,拿到了考初中的准考证,听说凭这个证件就可以进到馆内,我喜出望外。在整个暑假里,我几乎天天坐在那个露天阅览室里看书。记得我借的第一本书是雨果的悲惨世界,管理员怀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十一岁的孩子能读懂。我的确读不懂,翻了几页,乖乖地还掉了。这一经验给我的打击是严重的,使得我很久不敢再去碰外国名著。直到上高中时,我仍觉得外国小说难读,记不住人名,看不明白情节。对外国电影也是如此。每个周末,上海中学礼堂里放映两场电影,一场免费,一场收一角钱门票。所放映的多为国外影片,我实在太土,有时竟因为看不懂而睡着了。

    不过,我对书的爱好有增无减,并且很早就有了买书的癖好。第一次买书是在刚上小学时,我多么想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连环画,在积了一点儿零钱后,到一个小摊上选了一本纪昌学箭。选这本书,是因为我的零钱刚好够,而我又读过,被纪昌苦练本领的毅力所感动。买到手后,我心中喜悦了好些天。初中三年级时,我家搬到江宁路,从家到学校乘电车有五站地,只花四分钱,走路要用一小时。由于家境贫寒,父亲每天只给我四分钱的单程车费,我连这钱也舍不得花,总是徒步往返。路途的一长段是繁华的南京西路,放学回来正值最热闹的时候,两旁橱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要说那些精美的糕点对我毫无诱惑是假的,但我心里惦记着这一段路上的两家旧书店,便以目不旁视的气概勇往直前。这两家旧书店是物质诱惑的海洋中的两座精神灯塔,我每次路过必进,如果口袋里的钱够,就买一本我看中的书。当然,经常的情形是看中了某一本书,但钱不够,于是我不得不天天去看那本书是否还在,直到攒够了钱把它买下才松一口气。读高中时,我住校,从家里到学校要乘郊区车,往返票价五角。我每两周回家一次,父亲每月给我两元钱,一元乘车,一元零用。这使我在买书时仿佛有了财大气粗之感,为此总是无比愉快地跋涉在十几公里的郊区公路上。那时已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商店一片萧条,橱窗里少得可怜的糖果点心标着吓人的价格。我纳闷的是,怎么还会有人买,同样的钱可以买多少书啊。周末的日子,我在家里呆不住,就去南京西路上离我家近的那一家旧书店逗留。我的大弟弟对我的好学怀着景仰之心,他经常悄悄尾随我,在书店门口守候我出来。进大学后,我仍为了买书而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家里每月给我汇五元零用钱,不用说都是花在旧书店里了。有一段时间,我还每天退掉一餐的菜票,用开水送窝窝头,省下钱来买书。从中学到大学二年级,我积了二百多本书,在文革中它们已失散于一旦。

    当我回忆起上海中学的时候,我总是看见一个瘦小的学生坐在阅览室里看书,墙上贴着高尔基的一句语录:“我扑在书本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无法弄清,这句话是真的贴在那里,还是我从别处读到,在记忆中把它嫁接到了上海中学阅览室的墙上。不管怎样,这句话对于当时的我的确独具魔力,非常贴切地表达了一个饥不择食的少年人的心情和状态。我也十分感谢那时候的中国青年报,它常常刊登一些伟人的苦学事迹和励志名言,向我的旺盛的求知欲里注进了一股坚韧的毅力。我是非常用功的,学校规定学生必须午睡,但我常常溜出宿舍到教室里看书。我们那栋宿舍的管理员对学生管得很死,在午睡时间溜出宿舍而被他发现了,就会遭到严厉的训斥,因此我十分恨他。后来这个人被判了刑,原因是利用职务方便奸污了多名女生,可见道貌岸然之人大抵男盗女娼。在中学时代,我已把做学问看作人生最崇高的事业。在我当时的诗中,我嘲笑了那些迷恋物质享乐的人,表示自己只迷恋知识,我的志向是“攻读一生通百科”“天下好书全读熟”当然,我并非没有功利心,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无职少鸣难惊人,大志不随众笑沉。读破万卷游列国,高喊来了对诸圣。”表达了依靠做学问出人头地的欲望。我也渴望成功,但看来我是坚定不移地相信,唯有做学问是成功的正道。

    正因为如此,有一件事给了我很大刺激,便是姐姐弃学从工。我上初二时,她上初三,临近暑假的一天,她放学后没有回家。晚上,她最要好的一个同学来我家通知父亲,说姐姐留级了,不敢回家,躲在她家里,希望父亲不要打姐姐。她走后不久,姐姐怯生生地回来了。好朋友的求情完全不起作用,父亲从未这样厉害地打过孩子,姐姐凄厉求饶的哭声使我心颤。下一个学期尚未结束,有一天,她回家告诉父亲,陕西的军工厂到学校招工,她报了名,学校也同意了。她显得很高兴。不久后,她出发去宝鸡了。她为人忠厚,人缘很好,临行前收到同学们的许多礼物。从报名到离家,她一直欢欢喜喜的,没有一点难过的迹象。可是,我却为她感到异常悲哀。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在十五岁时就放弃读书,去当一个工人,一生还会有什么意思和前途。

    虽然我热爱读书,但是,在整个中学时代,我并不知道应该读什么书。我没有遇见一个能够点拨和指导我的人,始终是在黑暗中摸索。初中时,一开始延续小学时代的阅读,读了许多童话和民间故事。接着,我着迷于苏联和中国的反特惊险小说,隐身人、怪老人一类科幻小说,还读了几本福尔摩斯探案,例如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血字的研究,一时幻想将来做一个侦探。最后,因为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的推荐,读了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几乎全部当时叫响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我也读毛选,因为那是我从小就在父亲的柜子里熟悉的一套书,早就似懂非懂地读了起来。我还写读书笔记,包括摘要和体会。初二时,上海市共青团在中学生中举办“红旗奖章读书运动”我把一本读书笔记交给班主任,全班没有人像我这样认真地读书,自然得了奖。进入高中后,我读书很多很杂,但仍然没有读到真正重要的书,基本上是一些文史哲方面的小册子,它们在不久后就遭到了我的鄙夷。也许唯一的例外是北京大学编写的一套中国文学史,它使我对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有了大致的了解,并且开始读唐诗宋词以及儒林外史、孽海花等小说。出于对宇宙的神秘感,我也读了一些天文学的小册子。有一阵,我想提高写作能力,便用心摘录各种小说和散文中的漂亮句子。为了增加词汇量,我竟然还认真地读起了词典,边读边把我觉得用得上的词条抄在笔记簿上。不过我终于发现,其实这些做法对于写作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幸亏我这样做的时间不长,否则,我可能会成为一个铺陈辞藻的平庸作家。我在中学时代的读书收获肯定不在于某一本书对于我的具体影响,而在于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从那时开始,我已经把功课看得很次要,而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读课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