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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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州人爱刺桐树。

    刺桐树根系发达、树干粗大,能抗风耐潮,春天未发新叶先开花,等花凋谢时枝叶亭亭如盖,刚好给炎炎夏日中的人们带来阴凉。

    每到春来花盛期,城里城外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喜欢约上同伴,瞅着没人时攀上树头,采几枝娇艳欲滴的花朵带回去,榨出花汁来,替新织出的布料棉线染色或染指甲,既爱那新鲜美丽,也图了个新春吉利。

    看,泉州城西临漳门外的石笋桥畔,那红艳艳的一片,与清澈碧绿的江水交相辉映,煞是可爱。伴着穿行其间的女人们摇曳多姿的身形和悦耳动人的笑声,更让这片刺桐林子生机无限。

    可惜,提举大人罗宏擎对此美景并无兴趣。

    此刻,他正沿着龟山脚下的石径巡视江岸。看着眼前的断崖和激流滚滚的笋江水,他考虑着在此地增设一处千户所的必要性。

    笋江是晋江下游,江水从石笋桥下迂回而过,奔泄入海。江岸崖石耸立,江面曲折蜿蜒,江底暗礁相连,形成较强的漩涡和激流。这一带地形特殊,江水湍急,也因如此,过去巡海军船常忽略掉这里,以为它水急浪涌,道窄路险,是道天然防线。可现在依他看来,只要有备而来,这里的险境并不能阻挡登岸者。

    “黄茳,这里得做个记号,把那块礁盘画下来。”他指着靠近岸边那块凸出于江面的礁石对身后手持海图的黄茳说。

    “是,大人!”黄茳应着,取出笔墨,将手中的海图在岩石上层开,陈生过去帮他压住被风吹起的图纸。

    “啊姑娘抓稳哪,我去喊人!”

    一声尖锐的惊呼让罗宏擎身子一震,因为那是啸月的贴身丫环五儿的声音。

    难道她在这里?

    他马上抬头寻觅,虽没看见他熟悉的身影,但随之而来的又一阵喊叫声证实了他的猜测。

    “啸月姐姐掉下树了!”

    一声声孩子的惊呼令他如离弦之箭般飞奔过去。

    才跑到树林前,就见五儿迎面奔来。

    一看到他,小丫头就喘气急喊:“大人,姑娘掉下”

    没等她顺过气来把话说完,对面早没人影了。

    罗宏擎循着孩子们的叫声跑进刺桐林里,当即悬了大半颗心。

    只见一棵高大粗壮的刺桐树上,秦啸月正抓着一截手臂粗的树枝,悬荡在半空中,树枝随着她身体的摇动而危险地弯曲,她长裙的下襬随风飘扬,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吹落下来似的。

    苞丫环和那些孩子比,她倒显得挺沉得住气的。不慌不喊,只是不断地抬脚举腿,试图重新攀上树枝。

    看她那极不文雅又很危险的动作,罗宏擎真是又气又急,但为了不吓着她,他只是赶到树下伸出双臂对她喊:“秦姑娘,放手跳下来!”

    听到他的声音,树上的啸月安心了。她低头高兴地说:“罗大哥,你来了,等我再摘几枝花”

    “摘什么花?放开手,快下来!”她的话让罗宏擎听得生气,大姑娘上树本已不雅,更别说现在她还这么危险地悬在那里,还一心只想着摘花?

    而听到他命令似的话语,啸月也不高兴了。“放开手下去?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让我放开手不是摆明让我找死吗?”

    “不会的,我会接住你。”

    “万一你接不住呢?那我一定会被摔成肉泥,不干!”看看地面的距离,啸月不愿冒险。

    不想再跟她啰嗦,罗宏擎略一运气跃起,将她从树上拽了下来。

    “你这个霸道的家伙!”啸月惊叫,赶紧抱住他的胳膊,而他也本能地抱着她,直到落地两人也没放开对方。

    “哦哦,啸月姐姐羞羞!”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大人,孩子们哄然大笑,笑嘻嘻地唱道:“男人抱抱,明日上轿;男人亲亲,明日添丁”

    被顽皮的孩子们大胆无忌的言辞臊红了脸的啸月一掌推开罗宏擎,骂道:“该死的臭小表,敢取笑我?看我去告诉你家爹娘,准打得你们屁股开花!”

    可孩子们还在用手比划着脸羞她。“啸月姐姐羞羞,相公抱,上花轿”

    “闭嘴,他不是我的相公!”啸月捡起地上的落花断枝就往那些孩子撒去,孩子们笑着叫着往城内跑去,气得她想追赶。

    罗宏擎一把拉住她。“跟孩子们干嘛这么认真?”

    看他脸上带着笑容,语气也很温和,啸月更加红了脸。“罗大哥,他们是乱说的,你可不要生气。”

    看着她娇羞中更显美丽动人的面容,罗宏擎胸口热热的,很想走近她

    可是他不能,只能淡淡地问:“我生什么气?倒是你,怎么挂到树上去了?”

    提起这话,啸月噘起了嘴。“还不是那些女人,她们要花,我好心帮她们爬树摘花,弄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的,可她们倒好,拿到花就跑了,害我一不留神就滑下了树干。”

    这时五儿跟随在黄茳、陈生身边过来了,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今天中午,啸月带她来这里看刺桐花,遇到城里的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她们正在为树高枝长,没法摘到完整的花朵烦恼着。

    于是啸月自告奋勇地爬上树帮大家摘花。

    嘻笑玩闹中,女人们为了赶在花叶新鲜、汁液丰盛时压汁,在得到自己渴望的花朵后都相继匆忙走了,完全忘记了替她们辛苦忙碌的啸月,而在树上忙碌的啸月和只顾着从地上捡花朵的五儿也没在意。

    直到女人们的喊声渐弱,啸月往树下一看,才发现只剩下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和五儿。于是她坐在树桠上想歇口气,谁知竟滑下了树橙,还好她反应快,立即抓住身边的另一截树枝,才没有当场摔落下来,可也把树下的五儿和孩子们吓得不轻。

    惊慌失措中,大家叫喊起来,五儿忙去找人帮忙,遇到了罗宏擎。

    听了五儿的解释,想想刚才亲眼看到她吊在树枝上的险状,罗宏擎严肃地对她说:“秦姑娘,你得收敛脾气,不可总是如此莽撞!”

    他的关心并没得到感激,啸月闷闷不乐地要求他。“罗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见面就教训人?可不可以像以前一样喊我名字,不要再喊我秦姑娘?”

    “不可以!”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回答,让啸月顿时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不可以?”她追着已经转身往树林外走去的罗宏擎质问。

    “因为那样不合礼数!”

    “什么不合礼数?是你教训我不合礼数?还是喊我秦姑娘不合礼数?”啸月装傻地问。

    明白她是明知故问,罗宏擎还是停住脚步纠正她。“是因为你爬树的行为不符合女子的行为礼数,我直呼姑娘的名讳不符合道德礼数。”

    听了他的话,啸月的嘴又噘起了。“罗大哥,你怎么又变回原来的那个老古板了?你不是说要为我改变的吗?”

    听她拿他以前说过的话堵他的口,罗宏擎哭笑不得。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于是他转头往大桥走去。

    “等等我!”啸月赶紧追上去拉着他。

    “罗大哥,我好几天都没见你了,在戒然居也找不到你,你都不想见我吗?”

    “找我干嘛?”罗宏擎心存希望地问。

    “听说水关又来了好多新式战船,带我去看看,好不好?”啸月嘻笑着说:“有人见过,说那种船会变戏法,浪大时就分开变成两艘,很好玩!”

    罗宏擎皱起了眉头,他希望她这么急切地找他,这么紧地缠着他不只是因为可以到水门水关看军船、找好玩的事。

    可她的神态却让他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这让他十分懊恼。如果今后能与她见面只是因为他能让她“好玩”的话,那比见不到她还要让他难过。

    于是他不再回答她,拨开她的手转身上了桥。

    “罗大哥”啸月正欲追赶他,却被陈生挡住了。

    “既然你不想嫁给大人,就不要再缠着大人!”

    “我”啸月被他的粗声粗气呛住,气恼地说:“可是、可是罗大哥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的朋友。”

    “大哥?”陈生毫不客气地揶揄道:“姑娘的大哥是秦老板,不是我们大人。至于朋友?哼,大人从来不和女人交朋友!”

    说完,他转身追着罗宏擎走了。

    啸月看着他们的背影,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想喊他,可是声音却卡在喉咙出不来。身后娇艳的花朵也无法掩饰她的失意和阴郁。这还是第一次,罗大哥不理她而径自离去了。

    “秦姑娘不必多想,大人还有事要忙,实在无法陪伴你。”落在最后的黄茳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啸月情绪低沉地问:“黄大哥,罗大哥不要我做他的朋友了吗?”

    “那也不是。”黄茳摇头。“可是姑娘见过有哪个男人跟女人做朋友的吗?”

    说完这话,他也掉头追赶已经走远的罗宏擎去了。

    “他是什么意思?”啸月困惑地看着五儿。

    “黄大哥的意思就是罗大人是男人,男人是不跟女人做朋友的,所以罗大人就不是姑娘的朋友。”五儿实话实说,可是却刺伤了啸月的心。

    她想起数月前,当他退亲后也对她说过这句话,那时,他也是将她关在他的门外。“那么说,罗大哥是真的不想跟我做朋友?!”

    为人单纯的五儿点头道:“我觉得是。这几天我们在戒然居和市舶司都找不到大人,奴婢觉得大人恐怕不是不在,而是故意躲着姑娘呢!”

    “会吗?”她的话提醒了啸月。

    她一想果真如此,最近几天她每日去戒然居找罗大哥,不是被告知他正忙于公务,就是带兵训练去了,有时则什么都问不到。每次都是兴冲冲的去,委靡不振回来。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四天没跟他见面了。

    噢,难道是罗大哥嫌我烦,不想理我,故意躲避我?

    想到这个可能,她觉得好生气,也好想哭!

    可是,如果他真的不想理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他呢?

    当初他要娶她,对她好的时候,是她不要他,坚决将他推离自己的,如今他真的离开了,她为什么又觉得浑身不对劲,有一种被人忽视的冷落感呢?

    她不懂,却清楚地感觉到罗大哥正渐渐地疏远她,这让她心里很痛很痛!

    “为什么会这样?”她无神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苦恼着要怎么样才能让罗大哥像以前那样对待她,不要离开她?

    而就在她苦恼时,已经走下石笋桥的罗宏擎也正站在桥头下回望着她。

    “大人此刻不能回去,否则这几日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黄茳看出他想往回走,立即开口阻止他。

    罗宏擎停住,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对岸刺桐树前的身影转向黄茳。“把地图给我,你去护送她回家吧,这里是城外,不安全。”

    黄茳应声将手中的地图交给他,然后上桥往回走去。

    看着罗宏擎纠结的眉心,陈生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但还是对他如此痴迷感到难解。

    “大人,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你,可你从来不看人家一眼,为何偏偏喜欢这个不开窍又黏人的傻姑娘呢?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为什么?”罗宏擎再次看向对岸的俏丽身影,阴郁地说:“但愿我知道!”说完迈开大步往城门走去。

    是的,他确实不知道,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秦啸月?

    虽然已退亲三个多月了,可因为秦家的不接受和啸月坚持要跟他“做朋友”并总缠着他,让他想忘记她的决心日渐动摇。

    每日看着她在眼前活蹦乱跳,开心玩耍,却必须时时提醒自己与她保持距离,这对他来说是越来越困难的事。

    她无礼的纠缠,恼人的直率,毫无淑女样的言行,特别是她对他的感情始终不当回事的麻木态度让他恼怒万分,却丝毫改变不了他对她的喜爱。她没有传统标准的女子之德,没有小鸟依人的甜美温柔,可是她却能带给他快乐,她的活力、勇气和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无不吸引着他。

    她红润的双唇和倔强的下巴,脸上的每条纹路都富有个性,她身上具有着他无法抵御的魔力,所以,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冷落她、忘记她。相反的,只要她出现在他身边,他的眼睛就离不开她。

    她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挑战,而迫使自己离开她、忘记她,是他对自己做过的最严酷的惩罚!

    他无法狠不下心来不理她,他怕伤害她,怕看到她不快乐。可是由着她如此不明不白地“做朋友”的话,他也不能接受,因为他没法仅仅将她看作是朋友!

    见他面色不佳,陈生不再多说,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进临漳门,来到刺桐港。

    “大人,那是秦大当家!”突然,陈生指着前方说。

    罗宏擎定睛一看,果真见前头不远处,秦啸阳正站在一间木棚前跟人说话。

    几乎同时,秦啸阳回头也看见了他们,立即向这边走来。

    “大哥,还在忙吗?”罗宏擎首先上前问候。

    “不忙,只是例行检查一下工棚。”秦啸阳说着,看看他身后又问:“你这是出城去啊?怎么没见黄茳?”

    罗宏擎淡笑。“大哥好仔细。我让他送令妹回家了。”

    “啸月?”啸阳眉头一挑。“她又去缠着你啦?”

    “没有,不是那样的。”罗宏擎急忙摆摆手,将他们在城外石笋桥畔刺桐林里遇见啸月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下。

    “啸月这丫头实在是胆子太大。”秦啸阳微微摇头说:“幸好遇见了你,不然她恐怕又摔伤了。”

    罗宏擎微笑不语。

    秦啸阳知道他的心事,提醒道:“你还得再耐心等等,照我们说好的做准没错。你嫂子说的对,啸月根本搞不清自己的感情,她不愿嫁人只是因为害怕失去自由。

    如今她以为婚约解除了,没人可以约束她了,心里正快乐着,如果你依然处处迁就、宠溺她,那她自然不会去伤脑筋想别的。所以你得狠下心不理她,三两个月后,她准受不了,那时她自然会明白老弟对她的意义。”

    “噗哧!”站在罗宏擎身后的陈生发出笑声。

    “陈生笑什么?”秦啸阳追问。

    陈生看了主子一眼,毫不掩饰地说:“秦老板果真了解我家大人和秦姑娘。可是要我家大人狠心对待秦姑娘是断断不可能的。自打您跟我家大人说好这招欲擒故纵之策后,才不过三日,依小的看,令妹没事,大人倒是快熬不住了。”

    “陈生,你瞎说!”罗宏擎低声斥责他。

    陈生立即辩解:“小的可是一点都没有胡说。这三日,要不是小的们拦着,大人真的能守住不见秦姑娘吗?不说别的,就光是每次一听到秦姑娘的声音,大人就坐不安稳了。”

    他的话,让罗宏擎无言以对,因为那是事实。

    秦啸阳笑了。“这样也好,也教罗老弟明白,秦罗这门亲是你今生今世都退不了的!”

    罗宏擎和陈生也随他一起笑了起来,只不过,罗宏擎的笑容略带苦涩。

    他不知道这个“欲擒故纵”的计策最终能否奏效,但目前,他充满了期待。

    三天来,他竭力痹篇与她见面,可是他好想念她,想得心痛。特别是听到她到戒然居找他、在市舶司门口等他,却每次都失望离去时,他很不忍。

    陈生说的对,如果不是有他和黄茳拦着,他真会去见她!

    如今,他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对待她。越不见她,就越想念她,越离开她,对她的爱就越强烈。这爱让他一向冷静坚定的心变得躁动易感,也变软了。

    他不得不承认,秦啸月让他认识了自己,让他对自己以往二十几年的生活感到厌倦。

    她是一个各方面都与他曾经预想过的娘子完全相反的女人,可是她却带给了他全新的感受,填补了他生活中的空缺,让他明白生活除了刻板的礼教外,还有丰富多彩的另一面。

    由于这个认知,他决定不放弃她,他要努力赢得她的爱。也因为如此,他听从了秦啸阳夫妇的建议,对啸月采用了这冷酷的“欲擒故纵”法。

    朋友?想到她给他们的关系下的定义,他绝望得想呻吟。她那聪明的脑子为何对男女情事的反应如此迟钝呢?

    与他的沮丧相反,奉命护送啸月回家的黄茳倒是有意外的收获。

    当秦啸月看到他走来时,开口就问:“黄大哥,要怎么样才能让罗大哥恢复原来的样子呢?”

    黄茳初闻此言时一愣,但随即心喜,看来秦老板的计策有点见效了,这不开窍的姑娘有希望被点醒啰!

    他马上故作无辜地说:“姑娘此话黄某不懂。”

    啸月嘟囔道:“我要罗大哥像以前那样陪我说话、陪我玩,带我去看军船总之,要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在下觉得大人现在对姑娘的态度跟以前是一样的啊。”

    “不,不一样!”啸月站起来激烈地反对。“罗大哥以前对我好,可是现在变了。以前,他不会让我连着几天空等在戒然居里不见我!不会见了面话都没说完,就不声不响地走掉!”

    “哦,原来姑娘说的是这个啊!”黄茳故作明白状。“姑娘错怪大人了。”

    “错怪?”啸月好奇地问,脚步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往城里走去。“你说,我如何错怪他了?”

    黄茳陪着她往回走。“姑娘难道忘记了,大人是朝廷派到泉州提举大人,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可不少。很快钦差大臣要来,接着是各国的贡使团要到,那都是大人不敢懈怠的职责,怎能时时陪着姑娘呢?”

    “他以前也很忙,要训练、要巡海、要理事,可那时他都能陪我,也叫我的名字,为何如今面都不见,连称呼都生疏了呢?”说着,啸月的眼睛红了。

    “姑娘又错了。”见她委屈,黄茳不忍逗弄她,便直言相告。“以前大人与姑娘是未婚夫妻,大人自然可以直呼姑娘名讳,可以不忌讳他人目光与姑娘来往。如今大人与姑娘婚约已解,与姑娘只是普通小民与官吏、女人与男人的关系,大人本是守礼忠信之人,自然须谨守分寸,不敢越雷池半步。是以姑娘觉得是大人怠慢、疏远了姑娘,其实不然,是姑娘逼迫大人如此的!”

    “是我逼迫的?”啸月震惊。

    “当然。”既已如此,黄茳决定把话说透。“姑娘忘了,当初是姑娘逼迫大人退亲,又以逃婚相抗,甚至为此还身陷险境?”

    “不”啸月觉得他说的不对,可那又是事实,因此她无力辩解。

    黄茳继续说:“那时,大人为救姑娘,拼了命在海上追击倭贼,还生生受了那厮一刀小的跟你说实话,大人将姑娘逃婚遭遇此劫的罪名全扛到了肩上!为了让姑娘高兴,大人成全姑娘,把亲退了。如今姑娘又因何责难大人呢?如此这般,姑娘到底要大人怎么做?”

    “到底要他怎么做?”啸月重复着,好耳熟的询问!

    那是她得知退亲一事后,第一次去戒然居好不容易见到罗大哥时,他问过她的话。那时,她还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如今,她似乎明白了。

    他退亲是因为她的要求,他不见她是因为他已经退了亲,他跟她之间没有了关系,所以他不想理她,不想陪她了!

    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好沉重,只是默默地走着,再也无心问其他事了。

    才进秦氏大宅的门厅,黄茳就看见陈生站在门边。

    “阿生,你怎么在这里?大人呢?”黄茳问他。

    陈生指指院内。“在书房跟秦老爷和秦大当家的谈事呢。”

    听到罗宏擎也在,啸月忘了心头的烦恼,本能地往书房跑去。

    推门进去,果真看到他正跟爹爹和哥哥围坐在桌边,桌子上是那张她十分熟悉的大海图。

    见她进来,三颗头颅不约而同地转向她,可只有爹爹笑咪咪地看着她。

    “月儿,有事吗?”秦大刚和蔼地问。

    “没、没事”看到罗宏擎像哥哥那样,只看了她一眼就低头看海图去了,啸月既失望又觉得很没趣。再想起黄茳说的话,心情更加消沉。

    “我、我回房了。”她黯然说着,退出了书房。

    在她身后,三个男人颇有深意地互相看了一眼。

    秦大刚对罗宏擎说:“贤婿看到了,你也把我的女儿害苦啰,日后得善待她!”

    罗宏擎在秦啸阳的笑声中连连点头。他的退亲之说,现在除了迷糊的啸月,所有人都知道不成立。

    啸月绕过传来孩子们嬉戏玩耍声的花园,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进了屋,坐在妆台前,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地想:自己跟罗大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曾经那么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呢?难道男人真的不能跟女人做朋友吗?难道不嫁给他,他就要这样冷淡她、疏远她吗?

    “你说,是你让罗大哥讨厌了吗?”她间镜子里的自己。

    “是的,就是你每天去缠着他,让他腻烦了。”她回答着自己。

    “那么,既然他不喜欢我去找他,不喜欢跟我做朋友,那我就不再去找他,也不要跟他做朋友!”她赌气地说。

    “正是,他都不稀罕你,你何必在乎他?”镜子里的她说。

    “是的,我秦啸月从不求人,既然他不想见我,那我也不想见他!”

    “没错,秦啸月就该有点骨气,他不见你,你也不见他!看他怎么样?”

    “对,他三天不见我,我也三天不见他!”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点头。“我要做个有骨气的女人,没有罗大哥,我照样可以开开心心地玩!”

    她提振精神鼓励自己,感觉到失落的信心和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她站起来,昂首挺胸,神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绝对不会再去找他!”

    “姑娘真的不再去找大人吗?”站在门口的五儿插言。

    “是的,我不去!”啸月依然神气。“让他也尝尝受冷落的滋味!”

    “那就看不到新来的那种叫连环船的新战船,也看不到水师在水关列阵训练啰。”五儿凉凉地提醒她。

    听到她的话,啸月有点犹豫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刚刚才发出的豪言壮语,又不得不挺直腰杆洒脱地说:“不看了,反正那些船也没什么好玩的!”

    听她说得那么铿锵有力,五儿虽很怀疑,但也愿意相信她真的要改弦易辙了。

    丙真,第二天,啸月不再到戒然居去找罗宏擎,甚至也不去向哥哥打听关于他的事。她哪儿都没去,就乖乖地待在家里,陪着小侄儿们玩耍。

    “嘿,我们家啸月怎么变了?”晚饭后,看到突然变得很安静的妹妹,又听说她一整天都没出门,秦啸阳惊奇地问妻子。

    秀云看看在厢房内陪儿女们玩的啸月,回道:“没错,我也觉得今天啸月妹妹怪怪的,而且连一次都没有提过罗大人。”

    “真的?她也没找我打听罗老弟呢!那是不是说我们的计谋快成功了?”秦啸阳期待地间,他很希望他的义弟能早日结束感情的煎熬。

    “那可说不定,别去问她,耐心等着,这事急不得。”

    “对对,欲速则不达。”秦啸阳连连点头,赞同妻子的说法。

    就在这夫妻俩窃窃私语时,厢房里的啸月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整颗心早飞到大宅外,去了戒然居、市舶司了。

    罗大哥不见我去找他,会不会感到好奇?他会不会也像我急着见他那样急着打探我的消息?她怀里抱着乖巧的侄女意儿,心里琢磨着。

    她今天是故意不出门的,为的就是要痹篇可能会在路上遇见他的机会,她要彻底地让他见不到她,这样才能起到“报复”的作用。

    可是她转念一想: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没有去找他,也根本就不在乎是否能见得到她!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整个人泄了气。

    “该死的罗大哥,闷葫芦冷性子的臭男人!”她暗自诅咒着,忿忿不平地替自己叫屈,为什么他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要娶她的时候对她那么好,不娶她了就可以马上对她不理不睬,而她反而对他越来越放不开了呢?!

    “小姑,不生气”

    就在她又气又委屈时,一双热乎乎的小手拍在她的面颊上。

    她低头一看,原来安静地坐在她腿上的意儿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用那双好奇的黑眼睛看着她。

    她展开双臂将可爱的小侄女抱紧,笑着说:“不生气,意儿说得对,小泵不生气,跟那些臭男人生气是自找没趣!”

    “臭男人没趣!”意儿模仿着她的声音格格地笑,可笑声没完,就被一双大手给抱走了。

    “什么臭男人?你可不许给我的宝贝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秦啸阳接过女儿教训地。

    啸月毫不示弱地顶撞他。

    “就是,你们这种闷葫芦冷性子的男人就是臭男人!没人稀罕!”

    秦啸阳不理睬她的话,他把女儿抱举到空中,逗得意儿开心大笑,房间那头的如儿看到了,马上爬起来走到爹爹身前,抓着他的衣襬叫喊着也要“抱高高”

    听到笑声,秀云也进来加入了他们的嬉戏。

    看着哥哥跟他的妻子儿女们在一起,玩着没大没小的游戏却十分开心的样子,啸月心里很迷惑。以前哥哥从来不曾这样笑闹过,可是如今全变了。

    再看哥哥注视嫂子的温柔目光,看他与孩子们玩耍时的快乐笑容,她再也难将哥哥归类于“闷葫芦冷性子的男人”了!

    难道是因为孩子把他的性子改变了吗?

    看着兄嫂与孩子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她的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愁绪。

    那么罗大哥呢?他的冷是和哥哥一样的吗?那么他的冷性子又得靠什么来改变呢?难道等他娶妻生子后,也会像哥哥这样完全改变吗?

    此刻,她羡慕起了那个将来能得到罗大哥温柔的目光、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在想到那个不知是谁的女人时,心里会有一种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损坏的疼痛感。

    “那女人会是谁呢?”她想着,慢慢往门口走去。

    此刻,院子里已经被黑幕笼罩,浓浓的夜色让她的心更加混沌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