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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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见到曼娜的时候是在去年的三月。当时sars还没有蔓延到澹川,只是在电视上听听而已。外国文学教授因此还特意给我们讲讲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说,但愿sars来得更猛烈些吧!让处于庸常中的人类经受一次极端的考验。只有在此类的极限生存状态中,人性的底色才暴露无遗。

    我无心听课,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肘下夹着外国文学史在寂静的走廊上打电话给童童——童童是我现任女友。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似的,其实不是,之前我只有过一个女友,不久就分道扬镳了。大学校园里的爱情,更像是美丽的童话。可是,遇到了童童之后,我的观点全变了,我们俩似乎黏成了一个人,只要一有时间,就总往一起钻。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系的,所以还彼此抄了对方的课表,若我有课,下课时,一准会在教室门口看见童童,她端庄地站在那儿等我。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坚如磐石,我们一起制造着许多浪漫,彼此捏对方的鼻子,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童童是学理的,不过总跟着我来上选修课,也跟着我读了一些爱情小说。有那么一天,在三食堂,吃面的时候,她忽然把埋下的头抬起来,两只眼睛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我给吓了一跳“童童,你傻笑什么?不会是得了精神病吧?我们澹川的精神病院都迁走了!”童童干脆把筷子一放,两只手托住下巴,两眼望天“去去去!”“童童,你到底咋了啊?”“岛,我生日快到了,你送我啥礼物啊?”我说:“秘密。”她说:“还秘密?在我面前还敢有秘密?!”她伸过手来掐我耳朵,我哎哟哟地叫起来,正好被同宿舍的老三看到,趁机羞了我一通,害得我好没面子。我说:“童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说:“你敢!”童童说得对,我是不敢,我怎么敢收拾我的小爱人呢!现在来说那个所谓的“秘密”吧,我想写一部小说献给我的童童,这个现在她也知道了,而且是她梦想的,她跟我说:“你们学的那些外国大作家都给自己的爱人写了诗啊散文啊小说的,或者是好长好缠绵的情书,你给我写点什么啊?”我拍拍胸脯说:“我给你写本书!”“真的?”一提这个事,她就两眼放光。我信誓旦旦:“真的。而且我已经联系了出版商,还要把它出版呢!”童童说:“太好了!岛!”

    安是我的出版商,这次从蘅城过来看我,顺便和我谈下一本书的情况。我想带童童去,因为我和安吹嘘了好多次了,我说我给他找了个超好看的弟妹。他说那一定要看看。

    ——童童还在睡懒觉。我说:“你下楼吧,我要去见一个出版商谈稿子,你也跟我去吧。”

    她说:“那你来我楼下等。”

    从文科楼到童童住的十八舍,中间需要穿过一个三角地。我在那边宣传栏前逗留了一会儿,浏览了上面杂七杂八的张贴广告。在一张有关伊拉克战争局势讲座的海报下方,我看见了用b5纸打印的一则启事:

    寻人合租房屋:超级便宜。300元月。有意者请致电话138。

    我当时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称呼?”

    她说:“叫我曼娜。”

    天哪!曼娜?!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手抄本少女之心。那里面也有一个曼娜。我顿了一下,语调居然有些异样。她大约听出来了,在那头兀自笑出声来。

    我说:“关于租房子的事。不介意的话,晚上约个时间谈吧。”

    她说:“好的,你定地点。”

    我想都没想就说:“五月花酒吧。”

    挂了电话,我不转身也能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小,躲避一个人是那么艰难。一眨眼,一转身,又是狭路相逢。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扣住,微微用力。

    我知道他是伊诺。

    ——我们是在现代汉语课上认识的。

    那天,我去晚了。照例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教室,试图找着一个空位坐下。就在那时,伊诺友好地朝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说了句:“谢谢。”他把课本翻到老师讲的那页,指给我看。我把课本拿出来,胡乱地翻书,我突然意识到教室内此刻是如此寂静,似乎一滴水落下来,都有爆炸的可能——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只有我的翻书声充斥着整个教室。老师已经停止了讲课。伊诺用手捅了捅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老师正在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凝视着我,恨不得用目光将我杀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埋下头继续翻书——哗啦哗啦。

    “迟岛屿!”站在讲台上的现代汉语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叫着我的名字。我伸长脖子,仍旧坐在那儿,以一种询问的口气说:“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你出去!”

    “你是在说我吗?”

    “不是说你我说鬼啊?!”

    全班学生哄堂大笑。他平伸双掌,向下压了压,以示安静。接着说:“这是我的课堂。我正在上课,你进来应该敲门,这是作为一个大学生最起码的素质,只有懂得尊重别人才能赢得别人对你的尊重。”

    伊诺“霍”地站起,满脸通红,肯定是由于过于激动,他双手比划着辅助他表达着自己的意思,稍显结巴的中文单词从他的嘴里像溺水的鱼吐掉的气泡一样,一个一个冒上来,生硬且发音乖戾:“他从后门进来,而且尽量不发出声音是为了不打扰你讲课。如果他说话了,你和我们大家都要停下来,我们的思路都要断掉。所以,他没有错。老师,你对他的批评是没有理由的。”伊诺的神情里有小孩子的认真和执著。

    现代汉语教师将黑板擦奋力向讲台上砸去,他的怒气像助了油的火焰,一直往上蹿,没完没了,暗无天日。

    “你们俩!就你们俩现在就给我出去!”

    伊诺的脸涨红了,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金色的柔软的汗毛伏在脸颊上,岿然不动,闪烁着一点光泽,这是因为他站起来了,光线正好斜斜地截断他的身体。上半身伏在阳光的海里,下半身则湮没在灰尘跳舞的黑暗里。他张了张嘴,还要辩解,我拉住他,什么也不说,三步两步跨出了教室。

    “我叫伊诺。”

    “我叫岛屿。”

    他耸耸肩膀,用英语调皮地说:“iknow.”看着我一脸的惊讶,他幸福满满地笑了。之后,又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做个朋友吧!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休息。”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把这个外国大男孩一个人扔在文科楼宽敞明亮的走廊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黑色的天光从他身后海水一样涌来。

    那段时间,我总是带着手提去五月花酒吧的二楼写小说。累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到吧台前要一杯咖啡坐一会儿,也或者趴在那儿抽烟,神情落寞地看酒吧模糊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妄自揣测每张脸孔的内容,乐此不疲。

    有几次,我在这里碰上了伊诺。他也是独自一人,一句话不说,在吧台的另一侧,不动声色地看我,眼睛是褐色的,忧郁的深渊,深不可测。我总是害怕自己失足,一下子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干脆别过头去,不再触动他的目光。

    此刻,我站在宣传栏下,又一次邂逅伊诺。他要我参加他们的party。我推托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就不去了。况且我已经去过一次了。

    他慢吞吞地说:“这次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大帮人在一起吃蘸着奶油的面包,喝酒,抽烟,聊天”

    他想了想,郑重地说:“真的不一样。是我的生日,中国农历的三月二十二。”

    “真的?”

    “怎么了?”

    “也太不巧了。童童的生日也是三月二十二。我已经答应那天带她去叶赫古城了。”

    伊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发出了鸽子一般的咕咕声,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一个女孩。紧身圆领的t恤,一条白色的短裤,小腿露出来一截。正朝我们走来。

    “是她吗?”

    我一转身,看见了童童。

    那天,我带童童去见从蘅城来的安,约好在地质街上的一家海鲜店吃饭。童童十分兴奋,甚至有点过了头。在车上,她跟我讲起了sars。

    “看来是老严重了!”她信誓旦旦地说,脸上有世界末日到来的惶恐。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顶,问她怎么了。

    她说:“连卫生部部长都给撤了,看来事情还闹得不小,北京那边已经是人心惶惶了,也是,人都死了那么多了,能不慌吗?我同学说他们学校已经给封锁起来了。”她捅了捅我说“嘿,你走神了!想什么呢?”

    “瞎说,我在想sars什么时候可以传染到澹川。”

    “你说,要是sars真的来了,你不会离开我。是吧?”

    我用力地捏了捏她放在我掌心里的手,安慰她说:“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安心地往我的身体上靠了靠,将头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嘭、嘭、嘭——永不止息。

    “她一定是疯了。”童童笃信地说。

    我们在市中心见到的一幕吓坏了童童。

    ——是在市里的中兴大厦。那个女人试穿了一条漂亮的红裙子。在此之前,她一切正常,同售货小姐有说有笑,煞有介事地讨论着衣服的颜色、质地、风格、价位等等。她的目光在一件件价格不菲的衣服上掠过去之后,最终锁定在那件标价为2999元的红裙子上。她对售货小姐说:“我要试穿一下这一件。”售货小姐取下衣服,指着角落里的换衣室说:“小姐,请到那边更换衣服。”她拎着那条红裙子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随着更衣室的门“咔嗒”一声响,她消失了。

    她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

    大约十分钟后,她一身火红——仿佛是一只红辣椒或者火鸡一样出现在大厦门口,先是左右张望了一番,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镇定自若地向门外走去。突然,警报器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她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就像一朵红色的撕裂的燃烧的云朵在奔跑。那时,楼层女经理也跟了出来,她拨开人群,大声嚷着:“抓住她!她偷东西!别让她跑了!”

    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追上去,一把抓住奔跑着的红色云朵。

    她气势汹汹地挣扎,很野蛮的样子,确定无路可逃之后,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悲恸且绝望地哭起来,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他说我穿这件衣服很好看,我要穿给他看!”

    当时,恰巧我和童童经过中兴大厦的门前,亲眼目睹了她坐在地上哭泣的惨象。童童突然对我说:“她一定是疯了。”

    我顺着童童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狼狈不堪的红衣女孩。她形容枯槁,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地上,像是突然从画里跳出来的一个女鬼。一个穿蓝色西服的男人,肘下还夹着一个皮包,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一把从地上拉起她,她的脸忽然上扬,面无表情的脸——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张脸。

    童童说:“好恐怖。”

    我问:“什么?”

    她说:“她的样子。”

    我说:“她只是伤心了。”

    她说:“那男人是她什么人?男朋友吗?”

    我说:“别想这些事情了。”

    安对我总是宠爱有加,在我写不出稿子的时候,耐心地对我说:“岛屿,你应该去碰触爱情,爱情会让你拥有旺盛的创作力!”

    安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一次次来澹川,除了看望我和我的稿子之外,还有他的一个小情人。

    他告诉我,她很漂亮。

    总之,和出版商的见面是愉快的。对即将动笔的小说,我作了简单的描绘。小说讲述的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也是一个不断被遗弃的故事。他们绝望且悲戚地在这世上苟活,在等待中灰飞烟灭。

    “大约什么时候能完成?”

    “大约六月份。”

    “时间上紧张了点。最好能提前一点进度。七月份在深圳的全国书市上,你的新书将同广大读者见面。来,碰一杯。祝我们合作成功。”

    回来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给童童讲了。我说,为了顺利完成这个小说,我想搬出来住。

    童童想了想说:“好,我支持你!”

    我说:“这次你为什么这么懂事啊?”

    “因为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要它完美!”

    我说:“你可以搬出来跟我一起住啊。”

    她什么也没说,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向前走去。

    晚上照例带着手提去五月花酒吧写作——童童要来,被我委婉地拒绝了。她有一节外语课。我唬她说这次要是还考不过外语四级,我们就吹了吧。她还当真了,眼泪汪了上来。我又一顿安慰,她才破涕为笑,开开心心地去上课了。她说烦死了,那个老女人节节课都点名!我心里却说,那才好呀!要不你总是天天缠着我!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因为我害怕童童知道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同租一个大房子会不高兴,万一曼娜特别漂亮,童童还会嫉妒起来的,就更了不得了。可又像是受到了蛊惑一样,一心想见叫曼娜的女子,几乎是刻不容缓。

    五月花酒吧楼下的灯光明明灭灭。我嘱咐守在门口的服务生,见到一个叫曼娜的女子,就把她带上来。打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空白的文档上氤氲着一朵红色的云,越来越绚烂,飘来飘去,挥之不去。这样,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少,那个叫曼娜的女子还未出现,我看了看手表,又探手够过烟缸,将烟灰弹进去。对着天花板吞吐了一口烟,青色的烟雾从我这里升起,摇摇欲坠地上升、上升。随手又取出一支烟,正想喊waiter的时候,一只修长白嫩的手递了过来,我沿着光溜溜的胳膊看过去,一个出奇面熟的女子。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说:“不介意的话”

    我借她的火把香烟点上,说了声:“谢谢。”

    她说:“你是迟岛屿吧?我已经在你对面坐了一个小时了。”

    “你是?”

    “曼娜。”

    我打量着她,鼻尖上有小且稀疏的雀斑,鼻翼微挺,有一种玲珑的美感,可总似乎有另外一种东西流淌在她的脸上,肆虐地损坏着她的容颜。大抵是一种与她的年纪不相适宜的成熟。

    她说:“这么说吧,我刚来这座城市工作。不仅身无分文,而且寂寞无聊,想交一个朋友而已。所以,想找个人帮我分担一下房租费。这个房子的主人是老处女。她叫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部分时间会回来住,另外一部分时间则不知所终。据说是去传经布道。总之怪怪的。”

    “你在这个城市做什么?谈恋爱、读书还是工作?”

    “谈恋爱?不不不,我是工作。”

    “在哪儿?”

    “电台。我是一个出色的电台dj。”她一点也不谦虚地说。

    我又看了看她的样子,还是觉得面熟,脱口说:“其实,你去做vj也会很优秀。”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忽然说:“我刚才观察你半天了。天哪,你是一个作家,还挺帅的,眉头紧锁的时候最有味道了,而且很像我原来的一个搭档。”

    我关掉电脑,对她的话有点不适应,搪塞着说:“一般一般,全国第三。”

    她说:“有空的话,明天去看看房子吧。合适的话,过几天我们就把合同签了。”

    “好的。”

    三月末的时候,我从学校里搬了出来。

    搬家那天,出乎我的意外,曼娜开着她们单位的采访车大呼小叫横冲直撞地进了校园。刚进门口就和门卫吵了起来,她吵架的样子凶悍逼人,咄咄有理。她摘了墨镜,就像黑社会的大姐大一样,跳到门卫的身边,凶巴巴地质问。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啊?”

    “除了学校的车,其他外来车辆一律不准进入。这是规定。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

    “——没见到车上的大字吗?新闻采访专用车。我来你们学校采访,你们这么做是干涉我的新闻采访权。”

    “你再胡闹,我们对你不客气了!”

    门卫一招手,从里面的屋子里又鱼贯而出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来。这时候,学生已经围拢了一些,大家三三两两地看着热闹。其中一个男人伸手过来扯曼娜的衣服,她当时就跳了起来。怒目而视。

    “难道你们要强暴我?!”

    曼娜的话引来了一阵笑声。有几个男生甚至吹起了尖厉的呼哨。伸手过来的男人被曼娜的话说得满脸通红,窘迫地看着同伴。

    门卫说:“大约是个神经病。”

    “你说谁神经病?”

    她一边气势汹汹得理不饶人地死缠烂打,一边掏出手机,拨号,煞有介事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台长啊?对对对,我是曼娜。今天晚上的新闻节目撤掉吧,我想做一个专题,某大学门卫干涉新闻采访并且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女记者,还要给公安局那边去个电话,110也可以,这儿的门卫啊,衣服袖子上有伪制的徽标,这个不行。叫人过来扯下去——”

    最先出面的那个门卫忙不迭地说:“成,成,成,你先进去再说。我们错了还不成吗?”

    “什么叫你们错了还不成吗?!事实上你们就是错了,而且已成了既定事实。”

    “好,好,好。你先把车子开进来。我们给你道歉。”

    “这还差不多!”曼娜挂了电话,大步流星地上了车,将车子开得风风火火神气十足,就差一点没撞在主楼前面的那棵老杨树上。她的身后留下一片汪洋的唏嘘惊叹。

    见到我的时候,曼娜先是咯咯地笑起来,气喘吁吁,却不说一句话。我看着她发神经的样子莫名其妙。我说:“老天爷!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了。”她嘴巴一歪“车子就在楼下。”

    我趴到窗户上,除了看到一排又一排破破烂烂的自行车之外,我没看见其他任何车辆的影子。我指着地上的五个大箱子,用一种讥笑的口气问:“你用自行车来接我?”

    “什么呀!车子在楼后面停着呢。行了,收拾好了就把东西抬下来,欢着点。”

    刚好宿舍的老三推门进来,他才起床,去卫生间洗漱,浑身上下只挂着丁点布丝——穿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洗的平角裤头,他十分尴尬地说:“岛屿,她——她是谁啊?怎么进来的啊?”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学校,在男女生宿舍的管理上一直严得有些离谱,楼下不仅设有专人把守,甚至还安装了监视器,一般女生除非是长了翅膀,否则别想踏进男生宿舍半步。

    我说:“曼娜,你溜进来的?”

    她说:“我说我是你的女朋友,那老头就让我进来了。”

    老三听了大跌眼镜,他没完没了地说:“没想到哇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曼娜那天异常活跃,简直是个躁动症患者。她叽叽嘎嘎地讲了刚才如何吹牛皮骗过了校门口的一群白痴门卫。她的声音就像一只四处乱飞的麻雀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撞来撞去,不肯跌落。

    我附和着说:“是啊,那些人,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童童已经找好了一个平板车夫,正等在门口。看见我和曼娜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她突然就不高兴起来——童童是属于那种脸皮很薄的女孩,丁点事都挂不住,她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人,喜怒哀乐都要拿出来,摆在脸上——我走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她说:“岛屿,她是谁?”

    童童这么说,我就猜到她的所想。女人的心思真是缜密,气度也小。我说:“童童,别瞎想。和我合租房子的曼娜,在电台工作。她开车子来帮我们取东西的。”

    童童忽然就笑了,她转身坐上了平板车,对车夫不容置疑地说:“我们走吧。”

    车夫说:“不拉东西了?”

    童童说:“我叫你走你就走,给你钱就是了。”

    童童被人拉走之后,我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我觉得无地自容,童童这样,太不给我面子了,她也太敏感太任性了。在曼娜面前,她让我颜面扫地,气得我真想揍她一顿呢!

    曼娜在我面前比划了几下子,嘻嘻哈哈地说:“你女朋友?”见我不吱声,又说“你沉默就是默许了。她可,可太有意思了!”

    我仿佛听见阳光砸在我的脑袋上,啪的一声,鲜血横流——

    九个月之后,我在褐海再次见到曼娜的时候,她对我讲,岛屿,从我见到童童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爱你,坚贞不渝。所以,她才会太在乎你,想把你拴在身边,半步不离。

    我躲藏在曼娜的身后苦笑,从一开始,我们的爱就是那样岌岌可危,终日提心吊胆着爱情的坍塌。

    三月二十二日那天是童童的生日。我前一天晚上是住在了学校,一大早就爬起来,跑了三次便利店,捧回来足足一大旅行包的食物,各种各样,琳琅满目,我又满头大汗地跑到校外,和一个模样还算温和的司机侃好了去叶赫古城的价钱,才打电话给童童。

    “起床没?我去你们楼下等你。九点钟我们准时出发。”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聒噪的音乐断断续续传过来。“我啊,我早起来了。在学术交流中心呢。”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叶赫古城吗?你在那儿干什么?”

    “过生日。天哪!有个俄国人竟然和我一天过生日。他们邀请我参加生日party。还有很多可爱的小礼物,太有趣了。”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伊诺。

    “”“切,我怎么不敢喝哦,没见我正在挂电话嘛,一会儿再说。对了,岛屿,怎么了,你说话啊!”童童身边一定有一个男子,我闻都可以闻出来。

    “童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哦,我高兴死了!”

    “你干什么这样?你这是在报复我!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不许去理伊诺!你没长记性啊!”“关你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曼娜在一起住!你不相信我!”

    “你跟谁在一起住和我有关系吗?有吗?”童童咄咄逼人“就是你们一起上床,我都管不着!”

    ——一直以来,童童对我的姿态总是居高临下,其实,我知道,她是外强中干,她如此飞扬跋扈任性蛮横纯粹是为了掩饰她的心虚,她是那么弱小,需要我的保护,害怕失去我。曾不止一次,在黑暗的角落里,她停下来,抱紧我的脸,认认真真地看着,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将我失去。有时候,她还会莫名其妙地搂住我,把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里。我知道,在童童的眼里,我就是点亮她的夜空的星星,是她的王子。可是,童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累的,难道你看不出我脸庞上的疲态吗?真的一点都看不出吗?

    “听着,童童,我在学校正门口。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要是不来见我,就再也别来见我了!”

    她在电话那头也吼起来:“你干什么那么凶?”

    “我”

    “你去找那个小妖精去好了!”

    “你”“咔”的一声,电话被挂断。我第一次觉察到心疼,转个弯,在修自行车的老大爷身边坐下,阳光又落下来,横着砸在我的脑袋上,砰的一声鲜血四溅。我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这个荒凉且生机勃勃的城市,不停地抬起手腕,看表,再看看校门口,这样的动作机械地持续了良久,十分钟已经过去了,还是没有童童的踪影。我忍不住把电话打过去,她却关机了。

    我顿时变成了一个一触即发的炸药包,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我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学术交流中心的门口,一个高个子俄国人站在那儿冲我神秘莫测地微笑,还有几个皮肤白皙的俄国女生蜷在地板上抽烟,颓废中又有点优雅,在我经过她们的时候,才眨巴下眼睛。似乎这个世界都与她们格格不入。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我肆无忌惮地穿过他们,一脚就踹开了礼堂的门,一些人在跳舞,一些人则藏在角落里旁若无人的亲昵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静下来,目瞪口呆地凝望着我。

    我说:“童童,你在哪儿?”

    话音未落,那些人又自顾沉浸到各自原来的状态中去,仿佛刚才的一刻不过是我的幻觉。童童不在。她走了。

    “她同伊诺走了。”

    从学术交流中心礼堂转身出来的时候,蜷在角落里的一个俄国女孩突然张口说。我望了她一眼,惨白的脸。我无力地说了一声:“谢谢。”

    走出门口,就碰到了适才谈好价钱的出租司机,他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伸长了脖子问我:“走不走啊?”

    我说:“走你个大头啊!”他说:“小兄弟,刚才不是谈好了吗?要不——”这次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笑嘻嘻地说“再少收你10块钱。30块钱去一次叶赫,偷着乐去吧你。走不走?”

    我想了想就说:“走!到电台前停一下,接个人一起走。”

    司机的脸上顿时迎来了春天,百花怒放,高兴地说了声:“好嘞!”他把车子一掉头,车门打开,长长地拉了一声:“小兄弟,请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