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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外旧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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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群长啸而奔,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荒草滩前。

    不过是几天的功夫,千里万里,从曲江到流波,就已经跨越了小半个中州。

    任渊默默坐在马上,身后跟着的不过数骑。

    他一生奋武。

    有长子任晴川,可堪传承武宗。

    有兄弟数人,都曾是天资横发的英杰。

    有雄兵数十万,铜墙铁壁,天下无敌,世人皆称为“铁军”

    而今铁军安在。

    身后四骑:何高原,李长漠,任河洛,任至情,都是跟随了多年的副将,令行禁止,他让他们向哪里冲,他们就会向哪里冲。他让他们生,他们只剩最后一口气都会爬着回来。他让他们死,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只管跳下去。

    如此忠良,却不见得是带兵的人才。

    这一路疾驰,披星戴月,便是只为带着四个亲信赶往前线,去迎面那数十万西陆联军。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三十年前,那时候他们任氏兄弟初出茅庐,彼时年少,纵马奔往剑门,也是去迎击西陆大军。而彼时心情却雀跃振奋,仿佛一切都那么新奇,那么有趣,连刀枪峥嵘都是青春岁月里的好听音乐。

    彼时年少啊。

    他的二哥,七弟,女扮男装的九妹,四人一路同行,眼见黄沙在望,风里都是血腥气息,却各个兴奋,连天卫铁盾都在马上轻轻的鸣。

    任渊笑了。

    怀想当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老了。老人才会犯了怀旧的毛病。

    为什么不老呢?打过那么多仗,见过天下名山秀水的地方,遇到过美绝人寰的女子,和三两知己一起相遇过,并肩战斗过。自己这一生,有何不满。

    他武勋盖世,声名如日中天,万人之上,众将效死听令。有一个好儿子,有一群好部下。

    什么时候应该放下刀和盾。武器的冰冷和武器的寂寞都属于战乱时代。也许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和知己一起煮酒青梅,共赏春日桃花三千,秋夜清空明月。

    任渊悠悠回想,马蹄声踏在草坡上,柔软得像记忆的步伐。

    那时候纵马奔往剑门,于歧路之上,迷失方向。那时候真是年轻的不可思议,见到什么都无所畏惧

    流波平原之上,水满四野,黑影于四处丛生。

    那一年西陆战事起,而赶往西陆卫国的勇士们,在流波被忽然出现的黑影吞噬的,不知凡几。

    他们兄妹四人到了这里,群马逡巡不去。他们能面对强敌,面对野兽,但黑影?又是什么东西?!

    却是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长剑如雪,眉宇郁结,轻轻一剑解救了他的小九妹妹,又轻轻一剑劫走了他们的包裹,抢走了他们的马。

    “你们要去剑门,我也是,却看是谁先到达敌营,于万千军中,取了敌酋首级!”

    真是狂傲。

    他的二哥七弟气到发飙,唯独他微微含笑,沉吟不语。

    真是年轻又气盛却不知胜负怎分。

    下一刻,他轻轻一声呼哨,驮着白衣剑士远走的马扬扬脖子,调转马头又跑了回来。

    剑士在马上手忙脚乱。如此年轻,如此剑技,在这个领域花了太多心力,在别的领域也就不那么高明。

    “敌酋首级给你又何妨,”任渊扬眉大笑“我要的本是沙场求胜,扬名天下,不是刺客剑士之道!”

    “那又是什么道?”

    “用兵之道!”

    对方轻轻嗤了一声,倨傲的唇线上扬。

    “澹台从修。”

    “任渊。”

    那时候澹台家族败落,却出了这个倨傲的年轻剑士,凭着手中长剑,胸中丘壑,便要去争权夺胜,要去取得不世功名,要去名扬天下。

    彼时真是年轻。过于年轻。

    如此知己。

    他们可以一起战斗,也可以一起饮酒。喧闹时无尽绚烂,寂静时一起安安静静看着沙漠的月亮,洋洋洒洒一天一地的清光。

    一晃几十年过去。

    如今

    任渊微微叹口气,伸手按了按斑白的两鬓。

    如今两人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从官阶斗到军权,从军权斗到武学,从武学斗到子嗣他一让再让,终于凉彻心肺,迎头痛击。也许所有的友情都敌不过时间,敌不过层层叠叠的人生际遇。

    几匹马渐渐放慢了速度,前面是花覃林,有些行脚商旅,小小客栈。何高原追上来躬身道:“将军,赶路很久了,让马匹喝点水嚼两口草吧。”

    他是明白任渊的,对人宽厚,于己苛责。若是劝他休息,他不一定会听。

    任渊点点头,几人在花覃林边下了马,找了一处水塘。这里有不少难民暂居,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前线战事。

    这地方虽然名为“林”树木却稀少,东一丛西一棵,长相诡异。任渊却对这里十分熟悉几十年前,他们经过这里,还是一片草坡,几丛幼嫩树苗刚刚生头,正在努力向着四面八方生长。

    任渊牵着马走到那里,人群中有个小孩看到他背上巨刀,马上大盾,一直用怯怯的眼上下望着他。

    任渊扭头看他一眼。这孩子衣衫褴褛,身边也没有什么大人,两颊凹陷,想来饿的惨了。

    他伸手到马背上取了干粮袋子,向那个孩子微笑招手。

    孩子怯生生靠过来,幼软的双手接过任渊递过去的干粮。

    四名副将一瞬间都围上来,手背靠上刀剑。

    他们的主人宽厚温和,但他们的职责可是保护任渊安全。

    任渊忽然反手抓住孩子的肩。

    “这东西哪里来的!”

    孩子颈口挂着一条草绳。绳上半片弯形金属片,雕作卧虎,黑底金字,虎符!

    这虎符是阳文,天下只四块,分别在任渊、澹台从修、夏侯勒、燕翩手中。

    而与之相对的阴文虎符则封存宫中,皇帝掌管。

    任渊一把摘下孩子颈中虎符,翻转过来,在虎尾内侧雕了一字。

    “修”

    彼时年少。

    瀚海苍茫月下,对坐饮酒。

    “我给你雕个印章。”

    “我要印章做什么!”

    任渊抬头一笑,少年的眼眉暗带桃花,是一张天真明朗的长相:“你不是要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吗?你不是要统军百万,所向披靡吗?哪有当将军的没印章?”

    “那,”白衣少年澹台从修轻轻仰首,一口干尽杯中酒“就纂刻一‘修’字。”

    “这东西哪里来的?”

    孩子怯怯伸手,指向花覃林深处。

    “我只是看着好看,捡过来玩”

    能调动百万大军的虎符,对孩童来说,只是好看的装饰品而已。

    那里伏尸数十,有一信使,手持长剑,身中箭矢无数而战死在那里。周围魔物尸体层叠。

    澹台从修,你就算一信使部下,也是绝世好手。

    任渊默默从信使怀中摸出一封信件。

    孩子一路跟着他,再后面是四名副将,忧心忡忡。

    “我,我爹妈都死了”

    孩子低着头,眼角偷偷瞄着任渊。这人看起来不凶残,不冷酷,不苛刻。他带着食物,跟着他,能活下来吗?

    “我没有地方去。”

    任渊低头看那封信,耳边孩子依然在说话。

    “我从洛川道往南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都是西陆的军队,见人就杀,一开始还有一些穿毛皮盔甲的人来听说是洛川军,可他们不救我们,只把我们的钱抢走。后来我们走到平衍坡,从南边来了一支军队,很强的军队,穿修身的战衣,拿长剑。很厉害很厉害,追赶我们的西陆军都被赶跑了”

    任渊默默地听,想着那支军队的样子。

    深蓝色的战衣,皮革腰带,特制的悬挂长剑的暗括。

    盔甲轻便坚固,他当然知道这些。

    数十年前他们有心设计各式武器与盔甲。他们结伴游战天下,于莲池遇到墨家巨子墨夜,那时候墨夜年不过十五,随手点点画画,便替他们各设计出装备数身。

    如今任氏铁军与澹台家剑武士所穿战甲,多半源于那时代的设计。

    孩子犹自说话:“可后来他们忽然全部撤走,向南走了我们哭着要他们留下来保护我们,可是没有人理我们。我没有家,没有认识的人刚才我在想,自己没有地方去,只能饿死在这里”

    任渊低头看那信件,忽然双手一揉,信纸化作片片,从他手中四散。

    似蝴蝶乱飞。

    他伸手抚胸,仿佛那里深深中了一剑。

    孩子吓了一跳,闭嘴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脸色这么难看!

    任渊手指轻轻颤抖,他身后只有四个人。他面前是无穷无尽的西陆大地,而这次没有兄弟知己站在他身边。

    九妹死在剑门。七弟不知所终。二哥在二十年前孤军奋战,战至双目失明,手中长刀依然挥舞不停,直到力尽而亡。

    人间寥落。身边更有何人!

    澹台从修,为何要将任氏逼到如此地步!

    只因听说他任渊要带兵前往西陆,便连夜虎符调动救难的澹台家剑武士,一夜之间撤出西陆!

    任渊慢慢笑了。

    几十年时间,流波平原也没有什么改变。

    只是这花覃林,从一片幼嫩桦林,成长为怪木横生的奇诡土地。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上马。”他对身后的副将挥手。

    在马上他俯下身,将干粮袋子交给那个孩子。

    “我不能带你走。”他温和地说“救一人不能救天下。你且向南,寻找没有战乱的土地。而我将向北,替你们挡住虎狼的利爪。”

    那孩子懵然不知所以,只见这几个人跳上马去,扬鞭跃马冲向西北。残阳正红艳如血自西而下,一瞬间,那人身影仿佛金铁雕塑,直落入他眼中。

    很多年后他依然会想起这个形象。

    那苍茫的西陆大地就在视野镜头展开。

    而有人跃马北上,残照如血,天地一孤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