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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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城外
银甲铁马围了密密三层。
秋风猎猎，马鬃飞舞。
百姓不得进出城门，生计便难以为继。
城门内外围聚着一堆百姓窃窃私语，敢怒不敢言，一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望着官员和百姓，大声叫喝：“尔等一日不交出裕王妃，本将便封城一日！”
官员们站在城门前，抬头望着面前的军队一脸正色，“你们竟敢强掳王妃？！这王法何在？”
副将嗤笑一声，用马鞭指了指马身上的银甲烙印，轻蔑道：“看见没有？此乃皇家印记，我等乃是圣上亲兵，你说，王法何在？”
为首的官员义正严辞，朝天拱手，“圣上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们若真是奉圣上旨意，那圣旨何在？缘由为何？你们都要一一讲清楚了！”
“啪！”
副将上前狠狠甩了一马鞭，将官员抽翻在地，大呼道：“圣旨岂能被你这小人窥见？你竟敢口出狂言，忤逆圣上！来人啊！将他拿下！”
守城兵士立刻举起长矛。副将一见，用马鞭直指他们大喝一声：“敢反抗者，以谋逆论处！”
众人一听，便犹豫不敢妄动。
副将身后立刻有几个兵士上前，将官员拖行下去，那官员的叫喊声戛然而止，被兵士塞住了嘴，捆做一团，丢在一旁鞭打起来，不多时，身上便鲜血淋漓。
其余官员见状，不敢再拦。
副将一扬马鞭，冲进了城门，将军也跟了上去。
裕王府也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严实，侍卫们持刀挡在大门外，与石阶下的兵马对峙着，略显单薄。
月儿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脑中飞速转动着。
府中侍卫寡不敌众，而私兵也驻军在城外很远的地方，若无法出王府去传令，他们也不知城内情况，皇帝派人突然来到，打她个措手不及，此时她真是孤立无援。
李将军骑在马上对着大门劝导：“裕王妃，横竖你也不能抗旨，还是莫要为难在下，跟在下走一趟吧。”
管家站在侍卫身后，危情之中，仍不失风范，冷冷看着他，“哼，你口口声声说抗旨，我倒问你，圣旨何在？”
将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目光向旁处游移了一瞬，心中懊恼：这种夺人妻子的丑事，还是他的婶婶，圣上怎会白纸黑字写下圣旨，落人话柄？他自知是替圣上背黑锅来了，可他又有什么法子？谁叫他全家性命都在那位手里，若是这裕王妃不去，去的可就是他的妻子和妹妹，素闻圣上有折磨宫女的喜好，宫中的冤魂恐怕比皇宫的屋瓦还多...
想到此处，背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横下心对前道：“裕王妃，你勿要多疑，此乃圣上口谕，都是圣上宏恩浩荡，念裕王出征在外，你们母子无人照顾，特地接你们进宫与太后作伴，好生照顾，待裕王得胜归来，才好完璧归赵，否则，圣心不安啊。”
府内没传话出来，管家也不再言语，只跟侍卫死死守着大门。
等了许久，将军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些不耐烦。
“裕王妃，本将军知你荆州有兵，有底气，但我带来的人也有五百之众，你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是真打起来...这城中百姓，我可不保证能不伤他们，你可忍心？”
月儿听闻门外传来的话语，脸上透出一丝动容。
将军双目透着威胁，似是盯着管家，实则像是要穿透管家，看进他后面的朱红大门去，沉声问道：“况且，你真敢动兵吗？”
月儿心中明白，她手中虽有兵符，可一旦动兵，便是谋反！此时段灼远在梁昭，若是落个谋反的罪名，腹背受敌，必遭诛杀。皇帝一向将他视为眼中钉，不能在此时将把柄送入皇帝手中。况且在城中交战，必然会祸及百姓...
半天不见动静，副将等不及了，对将军道：“何必与她废话？横竖他们人少，我们强攻进去，抢了人回去交差便罢。”
将军眉头一皱，悄声道：“不行，不能强攻，若是将她逼急了，拼死抵抗，恐怕城中大乱，圣上给的这点兵，来吓唬吓唬她还行，若是引来了荆州的私兵，那岂不是以卵击石。”
副将冷哼一声，目光透着阴毒瞥着将军，“那待如何？这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将军莫不是忘了圣上的嘱咐？”
将军闻言，后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老母妻子都被接进宫去，说是陪伴太后，实则是圣上防着他，将他家人作为人质。
朝中不乏裕王一党，他不愿趟浑水，只想安安生生屈中立之位，可...圣上不容他置身事外，趁裕王出征，笼络大臣，使尽手段，威逼利诱不在话下。
此次，便是给他一个表忠心的机会，用李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逼他...还派了个亲信来做他的副将，说是助他，实则监视。
他深知经此一事，便得罪了裕王，为了保全性命，必得效忠圣上，想起临行时圣上那冰冷的语气：
“限尔十日之期，将人带回，若不从，屠城可。”
无奈叹了口气，背都驼了几分，想他李家一门忠烈，三代重臣，如今不能上沙场杀敌，却要做这等抢婶子的勾当，若是日后见了列祖列宗，都要给自己扇百八十个耳光，哎...愧对先人。
副将看着将军，那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
将军本就烦躁，此时心中更是热锅油煎一般。
这屠城之事简直丧心病狂，若真的屠城，难保回去之后皇帝不会将这个屎盆子扣在他的头上，他替皇帝背黑锅惯了，可都是因为自己身家性命都在他的手上，平日也就忍了，可这是屠城啊！这可是屠城啊！若他真这么做了，就罪同叛国啊！回去之后被五马分尸也不为过，皇帝他倒是美人得手，可却要他一家上下百十口的命去换，他是千万个不愿啊！
“将军，莫要再优柔寡断，若是将军为难，便由属下代劳吧。” 副将一副不耐烦地说道。
“你要如何？”将军有些警惕。
“把人带上来。”副将扬了扬手，便有兵士押着几个惊恐的百姓上来。
副将对门喊道：“裕王妃，你若还不出来，每隔半柱香便有你荆州百姓血溅门前，直到将你裕王府大门染红，本将倒要看看，你能执拗到几时？”
“不要啊！饶命啊！”
几个被押的百姓立刻哭喊起来。门前守卫闻之色变，对那副将怒目而视，握刀的手攥的骨节泛白。
“我数三声！”
副将一脸狠毒，盯着紧闭的大门，“一！”
“救命啊！王妃救命啊！”百姓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守门的侍卫们恨毒地瞪着副将，将后槽牙咬的咯吱响。
“二！”
副将又喊一声，看着紧闭的大门有些恼怒，脸色逐渐狠辣起来。
将军晦暗的脸色阴晴交替，紧攥着缰绳的双手沁出了汗水，浸湿了缰绳，胯下的黑马也感觉到了主人的焦躁，不安地喷了喷鼻息，攒了攒马蹄。
将军忍不住开口：“副将，你切莫冲动啊，未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伤害百姓...”
副将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抬高右手，高喊一声，“三！”
百姓立刻吓的噤声，瘫软在地，等着屠刀落下，将军无奈地低下了头，闭上双眼。
“住手！”
一声呵斥，侍卫立刻上前以刀挡剑，救下了吓瘫的百姓。
大门打开，女子一身庄重华服立在门前，柔弱身影与金盔铁甲对立而视。
副将转眼望去，倏尔一愣。
眼中狠戾顷刻散去，绽开一片绚烂。
还怔愣间，女子并未看他，而是对将军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见过李将军。”
将军微微眯了眯眼皮，心中有些意外，普通妇人见了这等阵势，早就慌不择路了，本以为这妇人躲在门后早已吓得满脸鼻涕眼泪，却没想到还这般镇定自若，难道她还留有后手？
忍不住目光暗暗四处瞄了一遍，怕不是这府中有什么埋伏？
不过下一刻，便心中嗤笑，自己人马已经将裕王府包围，这小妇人难道还敢抗旨不成？她这样子，恐怕只是强撑罢了。
虽是兵戎相见，但此时礼不可废，李将军拱了拱手。
“见过裕王妃，末将有礼。”
副将忽地回过神来，对月儿笑的不怀好意，“裕王妃终于肯出来了，让末将好等，那就赶快上车，与我等回京复命吧。”说着便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月儿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不急，我还有话与李将军说。” 转而看向李将军，“可否请将军进府一叙？”
副将不耐烦道：“王妃有什么话，不妨留着路上说吧，若是耽误了时辰，可别怪我这手中长剑误伤了百姓。”
月儿脸色一凛，话语掷地有声：“还望李将军莫要伤其无辜，我这荆州城中也有万余人众，若是将军开了杀戒，我荆州必定官民一心，与你们鱼死网破。”
萧瑟的秋风不断掀起她披风边脚的流苏，单薄的身子好似一片华彩琉璃，脆弱易碎，但浑身散发的坚毅却似一墩石像，坚不可摧。
“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副将恼怒，李将军连忙伸手阻拦，对他低声道：“副将稍安勿躁，鱼已入网，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去去无妨，不要图一时气盛，弄的鸡飞蛋打。”
副将被他按下，只好闭了嘴，气恼地将剑插回剑鞘。
安抚了副将，李将军便翻身下马，随月儿走进门去。
李将军跟在月儿身后，心中暗暗讶异：这女子容颜竟如此冶艳，难怪叫上头那位昏庸至此，作出这等荒唐事来，若是此女进宫伴驾，日后不知江山会遭遇何等祸事？倘若她进宫后，为保名节自尽还罢，若是真从了那位，恐怕令那糊涂君王更无心政事，祸国殃民...哎...真是个祸害...
几步站定，月儿缓缓回身，双目直直望着他，似一潭寒冰之水，冻的将军心头一颤。
李将军有些心虚地微微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李将军。”
她伸手往身旁的石凳一让，“请坐。”
李将军便也不客气，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
月儿也稳稳坐下，便有一侍女捧着托盘走了过来，蹲下身往石桌上布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并几样荤素小菜。
李将军见状十分纳闷：都这时候了，她怎还有心情请我喝酒？
月儿敛目微微一笑，端起酒来，对李将军道：“刚热好的酒，李将军喝一杯，暖暖身子。”
淡淡的酒香随着清冽的秋风飘了过来，勾起了李将军的馋虫，在外面折腾了许久，确实身体又累又僵，此时一杯热酒暖肚，他的确难以拒绝。
他看着面前的酒菜，不禁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端起酒杯一口灌进喉咙，热辣辣的香醇滑进胃里，令僵硬的身体从内到外暖了起来。
“好酒！”
将军忍不住赞了一声，月儿便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他又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杯。
月儿再要给他斟酒，他连忙出手挡住了杯子，对月儿笑道：“多谢裕王妃，可惜在下有皇命在身，不敢多饮，恐怕误了正事。”
月儿轻轻一笑，似是话中有话，“将军对圣上真是一片忠心。”
将军神情微变，透出一丝尴尬，转瞬即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臣子分内之事，哪怕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还望王妃体谅。”
月儿眼中闪过一丝冷笑，这话是说他自己，亦是在点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她入宫，她也不得不入宫？
红唇轻启，清润之音徐徐而来：
“李将军三代忠良，老国公声名显赫，听闻二十年前梁昭举兵来犯，是老国公不顾病体，主动请缨，英勇抗敌，这才逼退梁昭，大伤其元气，令其二十余年都未得恢复，不敢来犯，被封了镇国公，乃是当朝英豪。我年轻，生的晚，故无福见得老国公一面，向他老人家敬一杯酒。”
李将军闻言神情凝重起来，轻叹了口气：“也是在那之后，祖父太过劳累，因此病故了。”
月儿抬眼看他，“故而，我方才斟的酒，只好请您代饮了。”
李将军诧异，月儿继续说道：“国公爷年轻时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听闻先帝在时，曾经自请去边关驻守，酷暑严寒，从未懈怠，真是令人钦佩。”
李将军似是被勾起回忆，沉沉点了点头，也是因此，他从小并未见过父亲几次，因此父子感情有些生疏，少有的几次见面，父亲总是说他在城中娇养，没受过什么磨砺，成不了大器。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他努力争取出征的机会，想要立下军功，让父亲以他为荣，可还未等他功成名就，父亲便战死沙场，这也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李将军三代忠良，真是国之栋梁。”月儿的声音将他的记忆拉回现实，他张了张嘴，嗓音有些沙哑：“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将军不提，可百姓心中却记得清楚，将士们心中更是记得清楚。”
李将军抬眼望着月儿一脸的真挚，眼神有一丝恍惚。
本来到他这一代，先帝已去，新帝亲政后，不再重用李家，先前的功勋便好似抹平了一般，无人再提起，往日繁华如同过眼云烟，空有一个国公府的名头，兵权也渐渐交了上去，李家在他这一代没落，他觉得愧对先祖，只一心想着再挣一把，若能得新帝信任，咸鱼翻身，有朝一日，先祖地下有知，他便也不至于无颜面对了，只是...
“只是...”月儿缓缓出声：“将军虽得圣上信任，可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能否光宗耀祖，让国公府恢复昔日荣耀？而将军您又会落个什么下场？”
这话如一支利剑，正中李将军的心脏。
一阵刺痛，令他如坠深窟。
李将军背后猛然冒出一层冷汗，莫说是光宗耀祖，恐怕要被万人唾骂，遗臭百年。
深秋的天气，他身穿厚衣铠甲，硬是沁出了一身汗来。
月儿见他脸色不好，双眸无光，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圣上当真是信任您，重用您，亦或是...想斩草除根？”
李将军瞬间醍醐灌顶，倒抽一口凉气，猛的攥紧了袍子。
他李家三代功勋，树大招风，原来早就被帝王看作是眼中钉了，自己这些年为皇帝奔走，做下不少恶事，国公府的名声早已所剩无几，此次更是替圣上拔除裕王这个大患，自己恐怕被利用完之后，便被弃如敝履，不得善终！将来倘若追究下来，他便是圣上的替罪羊。
他面色晦暗，鬓间竟滴下汗来。
月儿见他如此，缓缓开口，声音虽柔软，却字字清晰：“上位者昏庸无道，难道将军甘心助纣为虐，将您父祖的心血毁于一旦吗？难道将军忍心看着国公府遭人唾骂？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到那时，恐怕老国公保下的江山也要断送了。”
李将军涨的面色通红，一双炯炯深目悲愤澎湃，片刻后，举起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
“咣”一声巨响，石桌被砸掉了一角，石粉飞扬。
月儿一怔，吓了一跳，只激了一激他，没想到他如此激动，可见他真是忍辱负重多年了。见李将军埋头低低呜咽，拳头上血迹斑斑，连忙叫仕女来，“快为将军包扎。”
“是。” 侍女忙跑去取药。
李将军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无碍。”
随后抬头，望着月儿，眼中透着辛酸无奈，“王妃，我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可皇命不可违啊，后——是我李家百余口性命，前——是这城中千余人性命，我...哎...”
“将军忠义，不过是主上无德，这罪孽怎能怪在将军身上？”
李将军猛然抬手止住月儿的话，“方才多喝了两杯，王妃千万慎言啊。”
月儿冷笑一声，“昏君趁我夫君出征，掳我进宫，只为私欲，不顾城中万余口百姓性命，此等下作之人，我还何需慎言？”
“圣上性情暴戾，王妃莫要祸从口出啊，我看王妃是清明之人，不如先假意顺从，待裕王回朝再寻找时机相见啊。”
“将军如此顾虑，无非是手上没有兵权，如若有，又该如何？”
“这...” 李将军眉间一蹙，目中绽出火花，神情微变，低头不语。
“我愿将荆州私兵三成交与将军。”
“啊？这...不敢不敢。”李将军吓得连连摆手，他如何敢接受裕王私兵？若是被皇帝知道，他人还没回京，家中人口便已被灭尽了。
月儿见他如此，展眉一笑，“李将军，我随你进宫。”
荆州城外
银甲铁马围了密密三层。
秋风猎猎，马鬃飞舞。
百姓不得进出城门，生计便难以为继。
城门内外围聚着一堆百姓窃窃私语，敢怒不敢言，一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望着官员和百姓，大声叫喝：“尔等一日不交出裕王妃，本将便封城一日！”
官员们站在城门前，抬头望着面前的军队一脸正色，“你们竟敢强掳王妃？！这王法何在？”
副将嗤笑一声，用马鞭指了指马身上的银甲烙印，轻蔑道：“看见没有？此乃皇家印记，我等乃是圣上亲兵，你说，王法何在？”
为首的官员义正严辞，朝天拱手，“圣上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们若真是奉圣上旨意，那圣旨何在？缘由为何？你们都要一一讲清楚了！”
“啪！”
副将上前狠狠甩了一马鞭，将官员抽翻在地，大呼道：“圣旨岂能被你这小人窥见？你竟敢口出狂言，忤逆圣上！来人啊！将他拿下！”
守城兵士立刻举起长矛。副将一见，用马鞭直指他们大喝一声：“敢反抗者，以谋逆论处！”
众人一听，便犹豫不敢妄动。
副将身后立刻有几个兵士上前，将官员拖行下去，那官员的叫喊声戛然而止，被兵士塞住了嘴，捆做一团，丢在一旁鞭打起来，不多时，身上便鲜血淋漓。
其余官员见状，不敢再拦。
副将一扬马鞭，冲进了城门，将军也跟了上去。
裕王府也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的严实，侍卫们持刀挡在大门外，与石阶下的兵马对峙着，略显单薄。
月儿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脑中飞速转动着。
府中侍卫寡不敌众，而私兵也驻军在城外很远的地方，若无法出王府去传令，他们也不知城内情况，皇帝派人突然来到，打她个措手不及，此时她真是孤立无援。
李将军骑在马上对着大门劝导：“裕王妃，横竖你也不能抗旨，还是莫要为难在下，跟在下走一趟吧。”
管家站在侍卫身后，危情之中，仍不失风范，冷冷看着他，“哼，你口口声声说抗旨，我倒问你，圣旨何在？”
将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目光向旁处游移了一瞬，心中懊恼：这种夺人妻子的丑事，还是他的婶婶，圣上怎会白纸黑字写下圣旨，落人话柄？他自知是替圣上背黑锅来了，可他又有什么法子？谁叫他全家性命都在那位手里，若是这裕王妃不去，去的可就是他的妻子和妹妹，素闻圣上有折磨宫女的喜好，宫中的冤魂恐怕比皇宫的屋瓦还多...
想到此处，背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横下心对前道：“裕王妃，你勿要多疑，此乃圣上口谕，都是圣上宏恩浩荡，念裕王出征在外，你们母子无人照顾，特地接你们进宫与太后作伴，好生照顾，待裕王得胜归来，才好完璧归赵，否则，圣心不安啊。”
府内没传话出来，管家也不再言语，只跟侍卫死死守着大门。
等了许久，将军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些不耐烦。
“裕王妃，本将军知你荆州有兵，有底气，但我带来的人也有五百之众，你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是真打起来...这城中百姓，我可不保证能不伤他们，你可忍心？”
月儿听闻门外传来的话语，脸上透出一丝动容。
将军双目透着威胁，似是盯着管家，实则像是要穿透管家，看进他后面的朱红大门去，沉声问道：“况且，你真敢动兵吗？”
月儿心中明白，她手中虽有兵符，可一旦动兵，便是谋反！此时段灼远在梁昭，若是落个谋反的罪名，腹背受敌，必遭诛杀。皇帝一向将他视为眼中钉，不能在此时将把柄送入皇帝手中。况且在城中交战，必然会祸及百姓...
半天不见动静，副将等不及了，对将军道：“何必与她废话？横竖他们人少，我们强攻进去，抢了人回去交差便罢。”
将军眉头一皱，悄声道：“不行，不能强攻，若是将她逼急了，拼死抵抗，恐怕城中大乱，圣上给的这点兵，来吓唬吓唬她还行，若是引来了荆州的私兵，那岂不是以卵击石。”
副将冷哼一声，目光透着阴毒瞥着将军，“那待如何？这攻也不是，守也不是，将军莫不是忘了圣上的嘱咐？”
将军闻言，后背一凉，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老母妻子都被接进宫去，说是陪伴太后，实则是圣上防着他，将他家人作为人质。
朝中不乏裕王一党，他不愿趟浑水，只想安安生生屈中立之位，可...圣上不容他置身事外，趁裕王出征，笼络大臣，使尽手段，威逼利诱不在话下。
此次，便是给他一个表忠心的机会，用李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逼他...还派了个亲信来做他的副将，说是助他，实则监视。
他深知经此一事，便得罪了裕王，为了保全性命，必得效忠圣上，想起临行时圣上那冰冷的语气：
“限尔十日之期，将人带回，若不从，屠城可。”
无奈叹了口气，背都驼了几分，想他李家一门忠烈，三代重臣，如今不能上沙场杀敌，却要做这等抢婶子的勾当，若是日后见了列祖列宗，都要给自己扇百八十个耳光，哎...愧对先人。
副将看着将军，那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
将军本就烦躁，此时心中更是热锅油煎一般。
这屠城之事简直丧心病狂，若真的屠城，难保回去之后皇帝不会将这个屎盆子扣在他的头上，他替皇帝背黑锅惯了，可都是因为自己身家性命都在他的手上，平日也就忍了，可这是屠城啊！这可是屠城啊！若他真这么做了，就罪同叛国啊！回去之后被五马分尸也不为过，皇帝他倒是美人得手，可却要他一家上下百十口的命去换，他是千万个不愿啊！
“将军，莫要再优柔寡断，若是将军为难，便由属下代劳吧。” 副将一副不耐烦地说道。
“你要如何？”将军有些警惕。
“把人带上来。”副将扬了扬手，便有兵士押着几个惊恐的百姓上来。
副将对门喊道：“裕王妃，你若还不出来，每隔半柱香便有你荆州百姓血溅门前，直到将你裕王府大门染红，本将倒要看看，你能执拗到几时？”
“不要啊！饶命啊！”
几个被押的百姓立刻哭喊起来。门前守卫闻之色变，对那副将怒目而视，握刀的手攥的骨节泛白。
“我数三声！”
副将一脸狠毒，盯着紧闭的大门，“一！”
“救命啊！王妃救命啊！”百姓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守门的侍卫们恨毒地瞪着副将，将后槽牙咬的咯吱响。
“二！”
副将又喊一声，看着紧闭的大门有些恼怒，脸色逐渐狠辣起来。
将军晦暗的脸色阴晴交替，紧攥着缰绳的双手沁出了汗水，浸湿了缰绳，胯下的黑马也感觉到了主人的焦躁，不安地喷了喷鼻息，攒了攒马蹄。
将军忍不住开口：“副将，你切莫冲动啊，未到万不得已，还是莫要伤害百姓...”
副将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抬高右手，高喊一声，“三！”
百姓立刻吓的噤声，瘫软在地，等着屠刀落下，将军无奈地低下了头，闭上双眼。
“住手！”
一声呵斥，侍卫立刻上前以刀挡剑，救下了吓瘫的百姓。
大门打开，女子一身庄重华服立在门前，柔弱身影与金盔铁甲对立而视。
副将转眼望去，倏尔一愣。
眼中狠戾顷刻散去，绽开一片绚烂。
还怔愣间，女子并未看他，而是对将军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见过李将军。”
将军微微眯了眯眼皮，心中有些意外，普通妇人见了这等阵势，早就慌不择路了，本以为这妇人躲在门后早已吓得满脸鼻涕眼泪，却没想到还这般镇定自若，难道她还留有后手？
忍不住目光暗暗四处瞄了一遍，怕不是这府中有什么埋伏？
不过下一刻，便心中嗤笑，自己人马已经将裕王府包围，这小妇人难道还敢抗旨不成？她这样子，恐怕只是强撑罢了。
虽是兵戎相见，但此时礼不可废，李将军拱了拱手。
“见过裕王妃，末将有礼。”
副将忽地回过神来，对月儿笑的不怀好意，“裕王妃终于肯出来了，让末将好等，那就赶快上车，与我等回京复命吧。”说着便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月儿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不急，我还有话与李将军说。” 转而看向李将军，“可否请将军进府一叙？”
副将不耐烦道：“王妃有什么话，不妨留着路上说吧，若是耽误了时辰，可别怪我这手中长剑误伤了百姓。”
月儿脸色一凛，话语掷地有声：“还望李将军莫要伤其无辜，我这荆州城中也有万余人众，若是将军开了杀戒，我荆州必定官民一心，与你们鱼死网破。”
萧瑟的秋风不断掀起她披风边脚的流苏，单薄的身子好似一片华彩琉璃，脆弱易碎，但浑身散发的坚毅却似一墩石像，坚不可摧。
“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 副将恼怒，李将军连忙伸手阻拦，对他低声道：“副将稍安勿躁，鱼已入网，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去去无妨，不要图一时气盛，弄的鸡飞蛋打。”
副将被他按下，只好闭了嘴，气恼地将剑插回剑鞘。
安抚了副将，李将军便翻身下马，随月儿走进门去。
李将军跟在月儿身后，心中暗暗讶异：这女子容颜竟如此冶艳，难怪叫上头那位昏庸至此，作出这等荒唐事来，若是此女进宫伴驾，日后不知江山会遭遇何等祸事？倘若她进宫后，为保名节自尽还罢，若是真从了那位，恐怕令那糊涂君王更无心政事，祸国殃民...哎...真是个祸害...
几步站定，月儿缓缓回身，双目直直望着他，似一潭寒冰之水，冻的将军心头一颤。
李将军有些心虚地微微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李将军。”
她伸手往身旁的石凳一让，“请坐。”
李将军便也不客气，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
月儿也稳稳坐下，便有一侍女捧着托盘走了过来，蹲下身往石桌上布了一壶酒和两个酒杯，并几样荤素小菜。
李将军见状十分纳闷：都这时候了，她怎还有心情请我喝酒？
月儿敛目微微一笑，端起酒来，对李将军道：“刚热好的酒，李将军喝一杯，暖暖身子。”
淡淡的酒香随着清冽的秋风飘了过来，勾起了李将军的馋虫，在外面折腾了许久，确实身体又累又僵，此时一杯热酒暖肚，他的确难以拒绝。
他看着面前的酒菜，不禁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端起酒杯一口灌进喉咙，热辣辣的香醇滑进胃里，令僵硬的身体从内到外暖了起来。
“好酒！”
将军忍不住赞了一声，月儿便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他又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杯。
月儿再要给他斟酒，他连忙出手挡住了杯子，对月儿笑道：“多谢裕王妃，可惜在下有皇命在身，不敢多饮，恐怕误了正事。”
月儿轻轻一笑，似是话中有话，“将军对圣上真是一片忠心。”
将军神情微变，透出一丝尴尬，转瞬即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臣子分内之事，哪怕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还望王妃体谅。”
月儿眼中闪过一丝冷笑，这话是说他自己，亦是在点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她入宫，她也不得不入宫？
红唇轻启，清润之音徐徐而来：
“李将军三代忠良，老国公声名显赫，听闻二十年前梁昭举兵来犯，是老国公不顾病体，主动请缨，英勇抗敌，这才逼退梁昭，大伤其元气，令其二十余年都未得恢复，不敢来犯，被封了镇国公，乃是当朝英豪。我年轻，生的晚，故无福见得老国公一面，向他老人家敬一杯酒。”
李将军闻言神情凝重起来，轻叹了口气：“也是在那之后，祖父太过劳累，因此病故了。”
月儿抬眼看他，“故而，我方才斟的酒，只好请您代饮了。”
李将军诧异，月儿继续说道：“国公爷年轻时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听闻先帝在时，曾经自请去边关驻守，酷暑严寒，从未懈怠，真是令人钦佩。”
李将军似是被勾起回忆，沉沉点了点头，也是因此，他从小并未见过父亲几次，因此父子感情有些生疏，少有的几次见面，父亲总是说他在城中娇养，没受过什么磨砺，成不了大器。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他努力争取出征的机会，想要立下军功，让父亲以他为荣，可还未等他功成名就，父亲便战死沙场，这也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李将军三代忠良，真是国之栋梁。”月儿的声音将他的记忆拉回现实，他张了张嘴，嗓音有些沙哑：“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将军不提，可百姓心中却记得清楚，将士们心中更是记得清楚。”
李将军抬眼望着月儿一脸的真挚，眼神有一丝恍惚。
本来到他这一代，先帝已去，新帝亲政后，不再重用李家，先前的功勋便好似抹平了一般，无人再提起，往日繁华如同过眼云烟，空有一个国公府的名头，兵权也渐渐交了上去，李家在他这一代没落，他觉得愧对先祖，只一心想着再挣一把，若能得新帝信任，咸鱼翻身，有朝一日，先祖地下有知，他便也不至于无颜面对了，只是...
“只是...”月儿缓缓出声：“将军虽得圣上信任，可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能否光宗耀祖，让国公府恢复昔日荣耀？而将军您又会落个什么下场？”
这话如一支利剑，正中李将军的心脏。
一阵刺痛，令他如坠深窟。
李将军背后猛然冒出一层冷汗，莫说是光宗耀祖，恐怕要被万人唾骂，遗臭百年。
深秋的天气，他身穿厚衣铠甲，硬是沁出了一身汗来。
月儿见他脸色不好，双眸无光，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圣上当真是信任您，重用您，亦或是...想斩草除根？”
李将军瞬间醍醐灌顶，倒抽一口凉气，猛的攥紧了袍子。
他李家三代功勋，树大招风，原来早就被帝王看作是眼中钉了，自己这些年为皇帝奔走，做下不少恶事，国公府的名声早已所剩无几，此次更是替圣上拔除裕王这个大患，自己恐怕被利用完之后，便被弃如敝履，不得善终！将来倘若追究下来，他便是圣上的替罪羊。
他面色晦暗，鬓间竟滴下汗来。
月儿见他如此，缓缓开口，声音虽柔软，却字字清晰：“上位者昏庸无道，难道将军甘心助纣为虐，将您父祖的心血毁于一旦吗？难道将军忍心看着国公府遭人唾骂？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到那时，恐怕老国公保下的江山也要断送了。”
李将军涨的面色通红，一双炯炯深目悲愤澎湃，片刻后，举起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
“咣”一声巨响，石桌被砸掉了一角，石粉飞扬。
月儿一怔，吓了一跳，只激了一激他，没想到他如此激动，可见他真是忍辱负重多年了。见李将军埋头低低呜咽，拳头上血迹斑斑，连忙叫仕女来，“快为将军包扎。”
“是。” 侍女忙跑去取药。
李将军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无碍。”
随后抬头，望着月儿，眼中透着辛酸无奈，“王妃，我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可皇命不可违啊，后——是我李家百余口性命，前——是这城中千余人性命，我...哎...”
“将军忠义，不过是主上无德，这罪孽怎能怪在将军身上？”
李将军猛然抬手止住月儿的话，“方才多喝了两杯，王妃千万慎言啊。”
月儿冷笑一声，“昏君趁我夫君出征，掳我进宫，只为私欲，不顾城中万余口百姓性命，此等下作之人，我还何需慎言？”
“圣上性情暴戾，王妃莫要祸从口出啊，我看王妃是清明之人，不如先假意顺从，待裕王回朝再寻找时机相见啊。”
“将军如此顾虑，无非是手上没有兵权，如若有，又该如何？”
“这...” 李将军眉间一蹙，目中绽出火花，神情微变，低头不语。
“我愿将荆州私兵三成交与将军。”
“啊？这...不敢不敢。”李将军吓得连连摆手，他如何敢接受裕王私兵？若是被皇帝知道，他人还没回京，家中人口便已被灭尽了。
月儿见他如此，展眉一笑，“李将军，我随你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