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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太史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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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羹尧只当一个寻常乡下老头儿也未在意,倏听罗天生大笑道:“你这老头儿,为什么这等说法,连捡粪也埋怨人家少年人抢了你的买卖,既然捡不着,不捡不也就得了吗?再不然心眼儿稍微活动一下,便也比干这个强多了,你自己要干这一份,却怨得谁来?”

    正说着,那老头儿猛然一拉那粪杓,抬头向罗天生看了一眼也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儿,我倒打算不干这一份,也去改一改行,不过我老人家不会到处去找人拜把子,却没有那些好朋友帮衬咧。”

    接着一看羹尧一身华服,又笑道:“这位小哥儿是谁,又是你的忘年之交吗?那我们更不配在一处说话了。”

    罗天生大笑道:“你要问他吗?这大道之上,却不便说得,我们且到尊府再为引见便了。”

    那老头儿又将羹尧上下仔细一看笑道:“到我那里小坐无妨,你还得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才好,要不然,熏了人家固然不好,吓了我那街坊也不好,要依我说,你要真的有话说,不如等我把这吃饭家伙送回去,再找个小馆子坐上一会,至多花费你几钱银子,不大家舒服,我也占点便宜吗?”

    罗天生又摇头大笑道:“原来你一见面就打算嚼吃我的,对不住,这回可不行,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那老头儿又大笑道:“你要吃我的吗?那我是家无长物,只有把挑的奉敬咧。”

    说着一指身后粪筐大笑道:“这臭烘烘的东西,只要你不嫌它,我却决不鄙吝。”

    罗天生也笑道:“你是主人,只要能自用,小弟便也不妨相陪,否则便要先罚你三大杓才是。”

    说着掉头携了羹尧道:“你别听他这一套,这老兄虽然是个逐臭之夫,却自奉不薄,我们却不可因为他这两句话便挡了回去。”

    说罢,竟不等那老头儿让,便自一同走向那断墙下面去,羹尧一看那老头儿,年纪虽然在七十以上,又是一身乡下长工打扮,却生就一副黑渗渗面孔,寿眉高耸,二目微露威光,心知又是一位隐于乡里的出色人物,忙道:“老伯且慢,这位老人家是谁?还请先行介见,容我行礼,再行造府不迟。”

    罗天生忙道:“这里乃是大道之上,来往人多,互有不便,我们且到他那府第里去,你便打算磕头也还不迟,否则以你这样的人物,对一个捡粪的下跪,却真有点骇怪世俗咧。”

    说着不由分说,扯了便走,那老头儿也背着粪筐,提着粪杓在后面大嚷道:“罗老头儿,你又弄什么玄虚,我这寒舍,却非贵人所能到咧。”

    罗天生却不去理他,一会便到那断墙之下,再向里面一看,却是一片火烧广坪,入眼首见一个大粪坑,那烧红了的砖地上,也堆着一片干粪,穿过那片广坪,便见一带竹篱绕着一个小小曲池,池上架着石梁,石梁那边,居然是三间水榭,那老头儿走近粪窖,先将背上粪筐及手中粪杓放下,却看着罗天生道:“你这老头儿怎么喧宾夺主起来,我老人家遇见你,有理也说不清,但在外人面前不难为情吗?”

    罗天生走着又大笑道:“你就知道我这位老贤侄是外人吗?真是外人我还不引来咧。”

    说着仍不由分说,走向那竹篱外面板门上用手一敲道:“简大嫂还不开门来,小弟罗天生已经替你们邀得远客来,简老大哥却不许入门咧。”

    说着,便听那水榭内面隔池应声道:“是罗叔叔吗?我妈有事出去咧,你老人家有什么贵客,只管请进来,我爸爸不答应全有我咧。”

    说着,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已从水榭中出来,只身子一晃便纵过石梁,到了门前,羹尧再隔篱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少女身段也生得不错,却肤黑如漆,又是一头黄发,更生得尖嘴削腮,扁鼻子,小耳朵,看去便如猿猴一般,最异相的,是一对火眼金睛,闪闪生光,不用说是一个女人,便是男的也丑怪惊人,心中正在奇怪,罗天生已经笑道:

    “你这孩子做得主吗?我这位老贤侄是从京里来的,他所以着我来寻你父亲,便是打算尝尝你那手绝活,人家是慕名而来,你那父亲却舍不得请客咧。”

    那丑女龇牙一笑,又就篱隙一望羹尧,忙道:“你老人家骗我咧,人家既是从北京城里下来的,怎么会知道我会做菜,这一定又是你老人家嘴馋哩,不过你放心,不管是谁,既然来了,我总不能把人轰出去就是了。”

    说着,笑着一开那门,身子侧向一边又福了一福道:“活该你老人家和这位相公有口福,我今天就打了两只山鸡,妈昨天又拿回来一只肥鹿,我们是炒山鸡炖鹿脯,这池子里也许可以捞起来两条活鲫鱼,那就得看你老人家和这位的造化了。”

    罗天生忙道:“够了,够了,只把那自酿的麴酒再挑陈的,来个三五斤,我们便算没白来。”

    说着那老头儿也已赶到,忙也笑道:“丑儿,你别理他,你这叔叔越来越上脸咧,远道看朋友,连土礼也不带一份,便打算吃我的这却办不到。”

    说罢,便抢前一步,肃客前进,羹尧等度过石梁一看那水榭虽然古老,却曲槛回廊仍存旧制,外面地下全用白石砌成,想见旧日建筑一定极其精致,再入室看时,内面却用四架多宝橱将三间房子,分为两暗一明,那明间里陈设虽简却位置井然,壁上居然还有一幅郑所南墨兰,和一付瞿式耜的对联,那对联上款竟是笠云年大人法家教正,心中不由暗讶,难道这位捡粪老头儿,竟是一位翰苑人物不成,正在猜疑不定,罗天生已经笑道:“你方才不是要问这位老前辈是谁吗?你虽然是一位新朝进士,人家却是前明的翰林,还真应以前辈之礼相见才是。”

    接着又笑道:“他姓简,名峻,字笠云,在前明是一位太史公,也算得是一位贵公子,甲申之变因为丁优在家,侥幸没有受李闯王的荼毒,八大王一到却将他的家给抄了,这里一座大好潭潭府第也成一片断垣残壁,他才觉得那子曰诗云能骗得功名,却挡不了流寇,太史公也换不出饭来吃,幸而彼时年才弱冠,逃离青城山中,得遇一位方外奇人,教了一身功夫,又替他找了一位多才多艺的夫人,这才回来重整家园,做了逐臭之夫,你别看他成天捡粪,那是因为这一带负郭山田全是他的,房子烧了,田地仍在,既然躬耕畎畎,便不得不担粪施肥咧。”

    羹尧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原来老前辈也是一位胜国孤臣,晚生倒多多失敬了。”

    筒峻连忙扶着又笑道:“你别听他胡说,我连姓名也早已不用了,还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现在我是自号担粪叟,实实在在也真是一个捡粪的老头儿,你只叫我一声担粪叟便够了,再说朝代已经更换,你是大清进士,我是前明翰林,这老前辈却装不上来咧。”

    罗天生也笑道:“你少来这一套,须知我虽然没分寸,却不至便将一个没来由的人引到这里来,他虽然是大清朝的进士,却是肯堂先生的入室弟子,太阳庵上过香的人咧。”

    说着又将羹尧身世和抱负一说,接着道:“如今他是奉了老师父和江南诸长老之命而来,说不定将来匡复大计便在他身上,既然到我们川中来,我们能拿他当外人看待吗?”

    那简峻又将羹尧上下一看,略一沉吟道:“老弟既也是太阳庵弟子,又亲受肯堂先生之教,目前意欲如何咧?”

    罗天生不等羹尧开口,又将近日情形和血滴子布置一说。

    简峻一面点头,一面看了罗天生一眼笑道:“如欲在这川中有所布置,有你与那匹老马,再加上一个方老道还有什么办不了,为何却又找到我这逐臭之夫身上来?”

    罗天生忙又捋须微笑道:“你这一问不是存心装聋作哑吗?方才我不是已经告诉你,那刘长林已将万云龙、苗全、曾小七全找了出来,你再不露上一手,当真打算将这一身功夫带到棺材里去吗?”

    简峻摇头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和谁动过手,你这不苦人所难吗?如果你三个不行,那我更不行,你三个能对付,又何必让我人前现眼?”

    罗天生闻言,冷笑一声道:“那你当年练上这一身绝艺,难道就是为了捡粪吗?果真如此,不但尊师枉费用心,便你那令叔和诸昆季在九泉之下也死难瞑目了。”

    简峻不由一怔道:“难道这三人之中,便有杀我全家的仇人在内吗?”

    罗天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要问这个吗?那你只须向那苗全问上一问,当年八大王派谁到这一带大肆焚掠屠杀的,便知道咧。”

    简峻不由怒发上冲道:“照你这一说,难道便是此贼不成?

    你为什么不早说?”

    罗天生又捋须笑道:“我何曾不想早说,只是此贼隐姓埋名已久,即使对你说了,又到哪里找他去?如今却是天假那刘长林之手,为你全家雪恨。”

    简峻闻言寿眉微耸,老泪夺眶而出,连忙拜倒在地,大哭道:“小弟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只国仇家恨难忘,却想不到罗兄一言得令我稍了夙愿。”

    接着又老泪纵横道:“小弟之所以不肯在人前稍露所学,便是为了惟恐仇人得讯有备,不易得手,却没想到岁月蹉跎,直到如今,才知道这仇人是谁,不但我对罗兄感激,便我那先叔和阖门七十余口,对你也感激。”

    罗天生连忙答礼,一面道:“老大哥你这不折杀小弟吗?这是天夺此贼之魄,令叔在天之灵所使,却与小弟何干?”

    简峻忙一拭泪道:“如非老大哥指示,小弟怎得明白,焉有不谢之理。”

    接着又道:“但不知老大哥怎么得知此贼是我仇人,你能先见告吗?”

    罗天生又道:“你要问这个么?老实说,我既承各地兄弟抬举,推我当家,只一出事,那前因后果便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何况此贼在那李闯部下,也算是一个出色能手,只他一露面我焉有不知道之理,既然知道,便非将他一切根底经历摸清不可,这个在你这杜门不出的人,要想打听极难,在我却只须一句话,便随时有人具报,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清楚,再说,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仇人还不就是我的仇人,稍有线索自不得不加追求,把各方得来的消息一合,那便了如掌上观纹咧。”

    接着又笑道:“你不必疑心,为了要对付这三人,固然是非你出力不可,但小弟却不至便捏词耸听,老实说,当年这贼一到此地。便住在你这府上,便那一把火也是他放的,不信只一见面,便自明白,这贼虽极凶悍,自己做的事,却决不会抵赖,将来你只让他自己说便了。”

    简峻不由寿眉直竖二目圆睁道:“此贼现在何处,小弟既已知道,此仇必报,却一刻也不容再缓咧。”

    罗天生道:“你不必如此着急,此仇固然必报,但也须谋定再动,否则容他跑了,再找便难,如果再遭暗算,那便更不值得了,须知他以滚马飞刀得名,趋纵功夫和那三十六口柳叶飞刀委实惊人,何况此外还有两个知名老贼在一处,你打算以一敌三却是万难咧。”

    接着又笑道:“反正那刘长林已将时间地点约好,我们如期赶去,却不会见不着。”

    简峻略一沉吟,又作了一揖道:“小弟依你就是咧,不过我一人力量委实有限,到时还望相助,生死俱感。”

    罗天生又笑道:“你说哪里话来?论朋友我们是刎颈之交,论公事,这是为相助我们这位年贤侄对川中大计布置之始,我还要你说吗?”

    说着,那丑女又走来笑道:“酒菜全已预备好咧,这可是冲着你老人家。”

    说着,便在那明间之中,将一张方桌收掇好了,安上三个座头,又走了出去,先捧上一大海碗鹿脯,又取来三只大杯,提了一大壶酒来,将杯中斟满,那简峻忙又肃客入座,请罗天生坐了上首,自己和羹尧对陪,羹尧一尝那酒,果然与市上所沽不同,那鹿脯也甘腴适口,便出北京名厨之手也不过如此,接着又是一大盘生炒山鸡片,更鲜美异常,不由赞不绝口,那丑女却欣然一笑道:“我们是乡下口味,那及得大地方馆子里做得好?”

    说罢,便一溜烟走了出去,少时又捧了一盘醋溜鱼片来,那鱼肉嫩得简直和豆腐一般,并且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不由又赞了几句,那丑女越发得意,却笑道:“你们运气总算不错,我一下便捞起一条三斤来重的大鱼,把中间一段做了鱼片,头尾红烧,又留了些氽汤,这是我妈常说的一鱼三吃,那头尾非火工到家不可,只有请稍等一会咧。”

    罗天生忙道:“不忙,不忙,这火工非到家不可,菜如不够下酒,我知道你们一定还有存货,不够什么,先拿来垫上便行。”

    那丑女笑道:“偏你今天没猜对,往日我妈在家,她倒是多备一点菜,现在她这一出去,我是现做现吃,却没有什么存的,那只有由我再现做一两样对付。”

    说着径去,罗天生不由笑道:“丑姑娘今天真是难得,竟这等不怕麻烦,接二连三的做出好多菜来。”

    简峻笑道:“那是这位年老弟夸赞出来的,这孩子就是吃捧,你越是说好,她越是高兴,只要有东西她全肯搜罗出来供客。”

    却不料那丑儿尚未远去,倏然一转身道:“我才不是为了有人夸赞咧,老实说,这是为了罗叔难得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不得不略尽心意,却不是因为谁夸好便高兴。”

    说罢又掉头而去,罗天生忙道:“本来今天的菜就做得极好,却也非这位年贤侄过誉咧。”

    羹尧也笑道:“这菜不仅好而已矣,便在北京城里的名厨也做不出来,这位世妹真是一位天厨星女易牙,不然哪有这等手段。”

    正说着又遥见那位丑儿在门外微露半面一笑而去,简峻却笑道:“老弟真过誉了,那是因为我这生平别无他好,只在这饮馔上留心,一汤一菜必须加以考究,她母亲为了我有这嗜好,便不惜向人多方求教,慢慢的日积月累,才渐渐知道一点烹调火候,她又是从她母亲学的,只不过因为人还黠慧,颇能青胜于蓝而已,哪会便能比得上北京城内的厨师?”

    正说着,倏听那门外有人大笑道:“我离家才只几天,你又从哪里邀得稀客回来?幸而我这次还带得一点野味回来,要不然还真无以供客咧。”

    羹尧再看时,只见一个白发盈巅的高大老妇人,背上背着一只牛犊子也似的老虎,肩上又搭着一只麂子及两只野兔,手中拄着一杆浑铁镖枪,那枪上又挂着一大串山鸡野鸟,不由吃了一惊,暗想这位老太太哪里来的这等神力,这一身东西,怕不有好几百斤,难为她一人怎么从山里头背回来,再细看时,只见那老妇人竟高出常人一头,眉发如银却生就一张黑漆大脸,又是暴眼睛、高鼻子、阔口、招风大耳.端的丑怪已极,那手臂上还有一层黄毛,简直和野人一样,不由心中奇怪,暗忖:这位太史公,既是少年早发,怎讨得这等一个丑妇,正想着,那老妇人放下所携各项野味和镖枪,眼光向席上一扫,又笑道:“原来是罗叔叔,你差不多已有半年没有来咧,这位小哥又是谁,我怎没有见过?”

    简峻忙又笑道:“你别只管叫人家小哥,须知他却是现任的一位学政大人咧。”

    说着又将羹尧来历一说,一面又向羹尧道:“这是拙荆,她是在深山之中长成的,出言粗率,还望老弟不必见怪。”

    羹尧忙又出席,拜倒在地道:“既是伯母,且容小侄拜见。”

    那老妇人慌忙答礼,一面架着羹尧双臂笑道:“你且起来,我倒不管什么大人小人,你既是顾肯堂的门生,又是太阳庵上香弟子,那便是自己人,要不然,只凭你是一位现任学政,我还不便延纳咧。”

    说着又笑道:“你既然是一位衡文的学政大人,怎么自从出京以来,便一路和江湖朋友打交道,虽然难为你,连无戒那样凶僧也接得下来,但这来日方长,还须小心才是。”

    羹尧一听,她语气忽变,竟不像个山村老妇,忙又躬身道:“说来话长,此中经过,方才罗老伯已经代陈简老前辈,少时容再禀明便了。”

    说犹未完,罗天生忙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和无戒已经交过手,这一路上又和江湖人物打过交道咧?”

    那老妇人笑道:“我也说来话长。你们且先入席,我去去就来。”

    说着又走了出去,取了两只黄羊,一只小鹿进来,羹尧愈加惊异,恰好那丑女已用山鸡内脏和咸菜炒了一盘出来,一见那室中堆满了野味,不由笑道:“我正愁呢,罗叔来了照例全要住上几天,不用说明天,今晚也找不出新鲜东西来待客,却想不到你老人家出去一趟,飞的走的,便带了这许多回来,这却好咧。”

    说着将那盘烽肫肝放到桌上去,捏捏这个又弄弄那个,那丑妇人笑道:“你这孩子,这也用得着发愁吗?便我不回来,着你父亲进一趟城,还怕什么东西买不着,这才说得多么寒伧。”

    说着又道:“我也饿咧,反正你罗叔叔和年世兄全不是外人,还不快去给我添上一个座头。”

    那丑女一面答应,一面却叽咕着道:“人家是远客,市上的东西什么没有吃过,须知要取个新奇才有意思。”

    说着,便又添了一个座头,却取了一双尺许长的铁箸,一只可容半斤酒以上的大犀角杯,接着又用一只大海碗,小山也似的,托出一大碗鹿脯来,向那老妇面前一放道:“你老人家既饿了请先用吧,既有这一大堆东西,待我挑好的,开剥了再对付一两样,也许便够咧。”

    那老妇人大笑道:“那也好,今天我须陪客还有话说,却没工夫去帮你咧。”

    说着,先举起那双铁箸,夹了一大块鹿脯送向口中大嚼着,又一口喝了大半杯酒向简峻笑道:“这次我因隆冬将近,该是制薰腊的时候到了,你又嘴馋好吃,打算多带些野味回来,所以深入青城山中,却没想到竟遇上一位老姐妹,为了这只花斑子几乎打了起来,后来还是因为我这副相貌和寻常女人不同,她不知怎样叫出一声女方相来,我才知道她竟是昔年番族酋长之女阿多娜,在彼时,她是番族有名的美人,我虽汉人却是一个穴居野处的丑鬼,长得简直和山魈一样,却想不到数十年来,只一弹指,彼此全已老了,我还留得一个大高个儿,她那花容月貌却全成了鸡皮鹤发咧。”

    简峻笑道:“这阿多娜又是谁,我怎没听你说过?本来人生便如电光石火,妍媸只争一瞬,真要驻颇有术,那除非便是神仙咧。”

    那老妇人忙道:“你先别忙,我少不得会告诉你,这阿多娜便是那举兵抗清的土司赞普之妻金花娘。”

    羹尧忍不住微噫一声道:“如此说来,那便全不是外人咧。

    这位老人家我已见过,如今我那师弟周再兴已蒙招为赘婿咧。”

    那老妇人忙又笑道:“我早知道了这还用你说,这阿多娜,从小便是一个直性人,挚友相见,她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隐瞒的。”

    说着,又把那半杯酒倒了下去,举着铁箸恣意大嚼,简峻忙道:“既如此说,那这阿多娜便是金花娘了,方才这位罗老大哥也正说他夫妇咧,她曾对你有什么话说吗?”

    那老妇人又笑道:“我一进门便说过,这话长咧,你既然已经知道她便在这青城山中,话便好说咧。”

    说着,又取酒斟满,饮啖之下,那一大碗鹿脯,已经一扫而空,连其他各菜也波及不少,又命那丑女用大碗盛上饭来,一连吃了三四碗,方才一摩肚皮道:“我委实饿了,连说话全不十分得劲,如今总算填饱咧,便可以细说了。”

    原来那老妇人姓商,原本是前明一位戍边武官之女,在襁褓之中,便因一场变乱,被番族掳去,居然活到十岁,相随番民牧羊草原,只因生具异禀,小小年纪已和成人一般高大,生性又十分颖悟,渐渐得知自己身世,打算从番人部落逃出来,却不知误入深山,迷失路途不能出来,只仗着天生力大矫捷,猎取鸟兽挖掘草根山粮充饥,一住三年,除长了一身黄毛而外,分外体健身轻,又巧遇武当前辈名宿颠道人采药入山,收为弟子,教以汉语文字,和本门技击功夫,取名不弃,又住了三年,方才离去,只因所居仍与番族相近,恰好与那阿多娜出猎遇上,打成相识,成了朋友,依那阿多娜原欲延入自己部落,不弃却自知体形特殊,不愿与俗人相见,仍旧住在自己所筑石室之中,哪阿多娜却隔些时,必去看上一次,赠以衣物,又教她纺织女红,不弃却任何东西一学便会,不久那颠道人又收了简峻为徒,便替他二人撮合起来,成为夫妇,这才出山回到简峻故居住了下来,那阿多娜也嫁了赞普,从此便未再见,那商不弃嫁了简峻之后,却每隔些时,必定到附近山中猎取些鸟兽,以供食用。

    这次因为打算制些腊味,入山更深,她这行猎从不搭伴,也不用弓矢,只凭一杆浑铁镖枪,和随地拾取的石子,更因力大无穷,往往徒手便和猛兽搏斗,却不料一上来,竟所获不多,没有上眼的东西,等到深山之中,忽然发现一只斑烂猛虎,但那虎仿佛后面有人追赶一般,只一瞥之间,便又纵过一条岗子逃去,却当不住商不弃,身手矫捷异常,一下赶去,相隔还有二三丈远,便脱手一镖枪,将那虎穿胸洞腹钉在地下,正在打算拔枪带走,猛听背后山坡上有人娇喝道:“我们为了这只老虎,赶了半天,才赶到这里来,那里来的野人,竟敢捡现成的。”

    商不弃虽也读书识字,更极明理,但最恨人叫她野人,闻言不由大怒,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骑着一匹小川马,从山坡上赶来,忙也厉声道:“谁是野人,这老虎是山中之兽,难道你打得,我便打不得?既是你赶下来的,为何不将它捉回去,却等我刺倒了才来说话。”

    那少女却娇笑道:“你自己以为不是野人吗?你试看看,你这样像个人吗?”

    商不弃愈怒,又大喝道:“我因为你是一个少年姑娘,所以才不和你计较,还不快些滚了回去,否则我一动手,你便好看了。”

    那少女却丝毫不惧,转就马上纵落,一挺手中苗刀娇喝道:“你别以为你的个儿大,谁还怕你不成。”

    说着,劈头就是一刀砍去,商不弃连忙闪开,一下将那镖枪抢在手中,又厉声道:“你这丫头真讨死吗?再不回去,那我便非教训你不可咧。”

    那少女仍旧憨笑道:“你打算吓谁,凭你也配教训我?我们倒是试试看谁教训谁。”

    说着,又是一刀砍到,商不弃忙将那浑铁镖枪向那刀上一格,只听得当啷一声那刀脱手飞出丈余,少女也虎口震裂,只痛得她摔着手,直叫啊哎,猛然把牙一咬,一下纵出老远,把手一扬,便见一连三点寒星打来,商不弃只哈哈一笑,一抖手,那镖枪登时抖出碗口大一团枪花,铮!铮!铮!连响,那三口飞刀全被打落,接着枪身一转,便横扫过去,那少女刀已脱手,又见暗器无功,只吓得粉脸焦黄掉头就跑,商不弃哪里肯舍,挺枪在手,正在追赶,倏听身后大喝道:“谁敢伤我女儿,还不住手。”

    再看时,却也是一个老妇人,竟从身后山坡上飞掠而下,赤手空拳赶来,那身法简直美妙矫捷已极,商不弃忙一挺枪转身大喝道:“我原没打算伤她,只这孩子太嫌无理,你既是她母亲,还须严加管束才是。”

    那来的老妇人,一连两纵已经奔向少女身侧,一见那少女咬着牙,顺着手掌直流鲜血,不由大怒,更不问情由,赤手空拳便扑向商不弃身边大喝道:“你这老贼婆已将我女儿杀伤,还说不打算伤人,还不与我站住。”

    商不弃忙也喝道:“你看清楚没有?她那虎口是我伤的吗?如非她不听话拿刀砍人,会得震裂吗?你既如此护犊又不说理,有什么本领不妨使出来,我接着你的便了。”

    那老妇人双掌一分便扑了过来,商不弃忙一闪身大喝道:“且慢,你既不用兵刃,我如凭这镖枪赢你也不算公道。”

    说着,将那镖枪向地下一插,略一抱拳,道了一声请,也一分双掌,右手一起,便向老妇人胸前推去,那老妇人冷笑一声,猛一闪身,一掌便向她那条胳膊切下,商不弃手肘略撤,便去刁她手腕,那老妇人也一收右手,左掌又当胸推出,两下一来一往,连拆十余招,只打得呼呼风响,附近小树山石,只一碰上便飞起老高,商不弃正在心中暗想,不想这山中,却藏着一位能手,这算是遇上我,如换一人还真接不下来,倏见那老妇人哈哈一笑纵出老远,大叫道:“你这老婆子且慢动手,我有话说。”

    商不弃忙道:“只要你不护犊,肯说理,我也本不愿动手,有话但说便了。”

    那老妇人却不作答,只向她上下看了一眼笑道:“女方相你这野丫头还记得当年的阿多娜吗?”商不弃不由一怔道:“你你难道就是当年的阿多娜吗?难怪我看见你那女儿十分面善,却想不起是谁来咧。”

    那老妇人忙又扑上前来一把抱着商不弃,只喜得两泪交流,雀跃不已道:“姐姐,你这几十年在什么地方?真想死我咧,我们是在梦中吗?”

    商不弃也不由热泪盈眶道:“我自那一次别后,便被恩师颠道人代为做主嫁了人,离开那山中,如今住在这山外灌县城郊,你又为什么也到这里来咧?”

    说着,相互一述这数十年来的悲欢离合,流离转徙,不禁彼此全觉黯然,那金花娘方一掉头说:“月娥,还不快来与你商姨见礼赔罪。”

    但却不见了那爱女,原来那刘老者所居撷翠山庄,便在这附近不远,这母女二人,也因周再兴伤势初愈,打算出来寻些野味,和薰洗创口草药,却没料一出山庄便撞着那只老虎,金花娘手格猛兽原也不算一会事,但因月娥逞强,竟不容乃母动手,策马追了下来,却又不料竟遇上商不弃,将那虎用镖枪取了,偏她又不服气,才动手吃亏,一见乃母赶到出场,方忖必胜无疑,等到这二位老婆婆动上手竟打了个难解难分,这才知道来人厉害,慌忙又赶了回去,禀明父亲和姐姐来援,却不知这二位老婆婆已经打成相识,在空山话旧起来,那金花娘又叫了两声,仍不见答应,正说:“这妮子真该打,三不知又到哪里去了。”猛听一阵鸾铃声响,那山坡上飞纵下四匹马来,不但刘老者和雪月姐妹,连周再兴也跃马佩剑而来,金花娘不由大笑道:“你们来得好,我遇上一位老姐姐咧,还不快来见礼。”

    那月娥正在指手划脚,诉说方才的事,忽听乃母如此说,不由一怔,刘老者心知其中必有情节,连忙赶上前去一问,经金花娘一说,这才又上前见礼,相邀同往山庄,又将近日情形和周再兴入赘,刘长林相助秦岭群贼寻仇的事说了,坚留在山庄过了一宿,订了后约,方才欲行,依金花娘夫妇本欲派人相送,商不弃却一再坚辞,又独自打了些鸟兽,方才携了所获回来,罗天生等商不弃匆匆说罢,忙向简峻笑道:“如今既然大嫂和那赞天王夫妇也有此渊源,那便更好办咧。”

    说着又对商不弃也将来意一说,商不弃不由白发戟张向简峻道:“既有这等大仇人在内,你意如何咧?”

    简峻忙也将方才计议一说,商不弃忙又道:“罗叔叔,你但放宽心,慢说这姓苗的与我们有这样血海冤仇,便无此事,这位年老弟既是自己人,也决不容坐视,到时不但他非去不可,便我也必到场。”

    羹尧忙又躬身相谢,罗天生也将酒斟满大笑道:“大嫂真是爽快,既如此说,我先敬你一大杯,恭祝老大哥大嫂此仇得报,不虚此行。”

    说着一饮而尽,商不弃和简峻夫妇也把杯干了,那丑女又将那鱼和另外两样野味送上,相与痛饮,直至红日西斜,羹尧方才和罗天生告辞回去,却不想到了公馆之后,罗轸也从雅安赶回,一见罗天生便道:“父亲此番来得正是时候,那刘长林确实已受那允题允搪之聘,不但力谋与年师兄作对,并有和方老前辈一角雌雄之意,蟠蛇砦之约如果他能得手,便派出能手,分别向他老人家各地门下弟子寻事,对我们虽未公然为敌,也有非友即敌争夺码头之意,如今他那蟠蛇砦别墅,每日均有人到,简直公然聚众滋事咧。”

    罗天生一捋长髯笑道:“你曾打听过没有,他那里已到的有些什么人?邀的又是些什么人?”

    罗轸道:“我也约略打听过,却无如这厮做得简直风雨不透,外面一点也不让人知道,所以无从得知,要不然我们那里也有码头,不用我去,当地的伯叔大爷们早有消息递过来咧。”

    罗天生点头道:“我记得那雅安的老大是你孙子彬孙叔父,他为人也精明深沉,你曾见过吗?”

    罗轸躬身道:“我已去过,孙叔父说他也极端留意此事,并已花了重金买通了那刘长林的贴身小厮,但也只知道他这次约人的用意。来的人因为他那蟠蛇砦别墅就是自己人不奉传唤也不许进去,那小厮却是在本宅伺候的,所以无法得知,如今孙叔正在另外打主意,着我先回来,一面禀知大人,一面飞报你老人家知道,我正打算到过这里便赶回家去,却想不到你老人家已经来了。”

    罗天生忙又道:“此外还有什么消息吗?你孙叔父还着你说什么没有?”

    罗轸向那厅上一看,似乎欲言又止,羹尧忙道:“贤弟此次多辛苦了,且请上房稍坐,容我替你洗尘便了。”

    说着,便和罗氏父子同到上房间落座,又笑道:“是那京中诸王已经派有人来吗?这上房无人,贤弟却不妨直说咧。”

    罗轸点头道:“据我那孙叔父说,这次虽由刘长林出面,这其中调兵遣将却另有其人,那小厮只知道来人来头极大,刘长林对他执礼极恭,却不知道是谁,那人原来本住刘宅,如今已迁到蟠蛇砦别墅去,也许便是一位鞑王微行全说不定。”

    羹尧不由摇头道:“如论诸王微行诚不能免,但也只在近畿而已,真要跑上这远,却决不会有这大胆子,不过这人是谁,却非打听明白不可。”

    说犹未完,中凤掀帘而出,先向罗氏父子福了一福道:“老前辈和罗师兄请恕我唐突。”

    接着又向羹尧低声道:“此事却很难说,那老鞑酋既然已到江南,这些鞑王们还有什么顾忌,他只算准鞑酋回京日期,在期前赶回去,却不会便因此获谴咧。”

    罗天生笑道:“这话也极有理,不过即使鞑王潜行出京,我们也怕不了他,须知他既微服而来便有顾忌,却不便就用王爷身份对付我们,我们只做不知,该怎么还是怎么,难道他竟敢把宝石顶子三眼花翎亮出来吗?便宰了他,还不是吃了哑吧亏算完。”

    羹尧忙道:“此事且从长计议,罗贤弟既回来,且在此小酌便了。”

    正说着,忽见邹鲁在上房外面高声道:“大人在上房吗?晚生恩师在前厅求见,能许进来吗?”

    羹尧闻言,连忙迎了出来笑道:“方老前辈既来,自当迎接,邹兄只须吩咐下人来说一声,何必亲来咧?”

    邹鲁连忙悄声道:“小弟因恐罗老前辈在此,有所计议,所以才亲自前来,还望恕我冒昧。”

    接着又道:“我那恩师也许有要事相商,这里决非谈话之所,大人能和罗老前辈出去一趟吗?”

    羹尧忙道:“既是方老前辈之命,小弟当得遵从,且容陈明罗老前辈同往便了,不过方老前辈既来,还宜侍茶,再一同出去也还不迟。”

    说着先向罗天生一说,便待出迎,罗天生却笑道:“既然有事,何必多延,我陪你出去便了,轸儿也不妨同行,也许他也要有话问你亦未可知。”

    说着四人一同迎出,再到前厅一看,只见静一道人仍旧是道家打扮,但背上却多了一口长剑,一见面便稽首道:“贫道闻得如夫人已从成都赶到,随行并有当年江南女侠谢五娘,特来相邀同赴撷翠山庄一行,却不想罗老施主也从岷江赶来,这倒省却贫道再来奉邀,且请就此同行如何?”

    罗天生不由笑道:“你这老道人怎么忽然彬彬有礼起来,那老番夫妇有你这样一个老苍头也就算不错咧。”

    羹尧一面答礼一面道:“罗老前辈不必取笑,既然道长有命,自应随行。”

    说着便命人备马,并请中凤谢五娘,连小香也出来相见,一同随行,这外面罗氏父子、邹鲁、羹尧一共男女七人随了静一道人出了公馆,各自上马,径向青城山中,撷翠山庄而来,那静一道人却自己有一匹青骡,当先开路,出城已是万家灯火,再等入山已到初更时分,约莫二鼓方才赶到撷翠山庄,刘老者夫妇已秉烛而待多时,那雪娥姐妹和周再兴,也一齐迎出,到得厅上寒暄之下,金花娘首先将中凤上下一看笑道:“我真想不到我们女人队内,竟有些这样人物,前此我这两个丫头,无知冒犯,还望看在我这老婆子份上不必见怪。”

    说着又看着小香道:“这位姑娘又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也似的,怎记不起是谁咧?”

    中凤一面逊谢,一面便拜了下去,小香也笑道:“侄女是北塔庄人,沙元亮是我姑父,你老人家虽没见过,却曾听说过,且请受我一拜。”

    说着也拜了下去,金花娘连忙一手扶着一个道:“你两个快起来,我一个人却没法扶你二人咧。”

    说着又向小香道:“那你是世袭宣慰使司马定远的女儿了,闻得他自降清之后,仍旧富贵得意,你是从北塔庄来的吗?”

    小香笑容顿敛,忙道:“家严虽然失节降清,侄女却在幼年便被姑父携出,潜身北京,此次南来,乃系奉姑父之命,相随年师兄到此。”

    金花娘又大笑道:“你那姑父倒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只是忒嫌多情些,把一个世袭宣慰使和偌大家业竟扔掉不要,却将你这一个孩子带了出来,也算对得住你那母亲咧。”

    小香不由脸上一红道:“侄女那姑父,其实也只因家母誓死不肯降清,又伤病在床,惟恐家严志趣各异,致令侄女失所,才将我携了出来,他那宣慰使司和家业所以抛却,也只为了义不帝清,却不如外间所传咧。”

    金花娘又大笑道:“你这妮子到底是在北京城里长大的,其实那沙老回回和你母亲并没什么不可以告人的事,他两个这本帐全在我肚内,这等至情倒真可以质诸天地鬼神,你又何必为亲者讳咧?”

    刘老者一见小香面泛红霞,忙道:“今晚我们把这位年贤侄和各人请来,本有大事商量,你却先说这些没要紧的旧事做什么?须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却一刻也缓不得咧。”

    接着又向罗天生道:“你来得正好,那刘长林几乎对我也翻脸成仇咧。”

    金花娘忙道:“那算是你交朋友交出来的好处,谁教你看得他真和兄弟一样,我们娘儿们说我们的,你们有事不会商量你们的?须知我娘家一向无人,这马姑娘她却算得是我的侄女儿咧。”

    说着,一扯小香中凤道:“走,我们到那暖房去,别理他。”

    说罢,不由分说扯了便走,那雪娥月娥姐妹也巴不得和中凤亲近,一同全向东边暖房走去,这几个人一走,罗天生忙道:“这里的事我已全知道,小兄更从雅安方回,他不是约了十五天吗?我们到时赴约就是咧。”

    静一道人笑道:“你有这把握能和万云龙拼一下吗?我却拿不定便能赢他咧。”

    罗天生猛一捋须笑道:“你先别为这个担心,我虽不敌万云龙,现在能赢他的却不止一个咧。”

    说着一指谢五娘道:“这位便是昔年在嘉定城外三拒清兵的女侠谢曼华,如论剑术和内家功夫已足制他,何况我为了对付这三个老贼,已将我一位老友请了出来,他虽从来未在江湖露面,技击造诣却不在肯堂先生之下,再说,这位年贤侄已有信到川中去邀沙老回回和丁太冲夫妇前来,事前事后有这几位,你还怕什么?”

    静一道人道:“这谢女侠我早已知道,你那老友是谁咧?既有这等人物,我为什么没听说过?”

    罗天生又大笑道:“你这话又错了,真是了不起人物,却未见得便肯在炫技沽名上做功夫咧,他纵有一身绝顶功夫,能有几个人会知道?何况我这位老友,他又身负血海冤仇,惟恐人知。”说着,又向刘老者一指道:“你虽不知道,他也许倒颇具渊源咧。”

    刘老者不由笑道:“你别开玩笑,以方道长这等交游广阔都不知道,何况我这遁迹深山已久的人咧?”

    罗天生笑道:“你那大嫂前夜不是遇上一位老姐妹吗?我那老友便是她的丈夫,你岂有不知道之理。”

    说着,忙又将简峻商不弃身世一说,静一道人不由一拍手道:“这位简兄我虽没听说过,但他夫妇既同出颠道人门下,便可想而知,难得的是那苗全又是杀他全家的大仇人,那这事便一举两得了,既有这两位能手,再有这位谢女侠,人尽够了,却不必再去邀那老回回和丁太冲夫妇咧。”

    谢五娘连忙笑道:“老道长有所不知,固然我这点末技,未必能当三贼,事前这位年公子也不知道罗大侠已有安排,才匆匆发出信去,此中还有一层用意也许诸大侠还不知道。”

    说着又目视羹尧道:“公子何妨将我们计议的事,先对诸位说上一说不好吗?”

    羹尧忙将联络甘川陕人物打成一片,俾便日后举事的话说了。刘老者不由猛一拍案道: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便死也甘心。”

    说着又向羹尧上下一看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有这等魄力和抱负,真不枉是肯堂先生弟子,太阳庵出来的门人,实不相欺,那沙老回回还算是我的老上司,又是昔年酒友,天山丁真人,昔年也曾有过一面,有你这一来我这颗已死的雄心,便又提了起来咧,这一来不但旧雨重逢,我好像又是昔日跃马横戈光景咧。”

    说着喜不自胜道:“雪娥、月娥,你们这两个妮子,还不快些命人把备好的酒菜送上来,我今夜又要痛快的醉上一次咧。”

    那金花娘正在隔室和中凤小香说得非常投机,雪娥姐妹对中凤更一见如故,笑语频仍,一闻此言,金花娘忙也向二女笑道:“我这老糊涂也只罢了,你两个为什么也乐糊涂了,酒席不早备好了,怎么客来了,反不哼不哈,只搁在厨房内,这不荒唐吗?”

    说着,便唤来番妇,将酒筵送上,一面相携出房,肃客入座,这些男女诸侠原无避忌,落座以后,刘老者先将羹尧所言对金花娘和两个女儿说了,金花娘更高兴异常,连雪月二女也喜孜孜的向中凤道:“将来果真大举,千万别忘了我姐妹才好。”

    小香却向雪娥嫣然一笑道:“你是我们这位周师弟的什么人,还能少得了你吗?”

    接着又笑道:“这一趟我是来得太巧了,恐怕未举义旗还得先吃喜酒咧。”

    雪娥不由满面通红,羞得把头低了下去。

    众人不由全是一笑,羹尧席次又和方罗二老将联络布置详加研讨,决定用川中所有三股潜力做根本,由静一道人师徒主持其事,只等蟠蛇砦之约以后,先将三家主要人物和甘陕各人邀齐,便在这撷翠山庄歃血为盟,誓复大明河山,又经决定,稍停一二日,羹尧即行按临雅安,就便赴刘长林蟠蛇砦之约,一面打听对方人物布置,挑选干练精细子弟,成立各府州县血滴子,席罢,众人便宿山中。第二天羹尧方偕周再兴、邹鲁、罗轸和谢五娘、中凤、小香回城,方罗刘三老又将商不弃简峻夫妇邀入庄中畅谈一切,等羹尧起马之后,方从中途跟了上去,简峻、刘老者、静一道人,全换上幕客打扮,一路赶向雅安,拜客衡文仍如常例,那公馆却也打在一家宽敞民房之中,地方官府绅耆自有一番酬酢这且不提,那罗天生住定之后,便着罗轸先将拜弟孙子彬通知好了,约定夜间前往相见,那孙子彬虽然是雅安一个站码头的江湖朋友,在表面上,却是一位殷实商人,年纪也五十以上,为人又深沉不露,所营天章估衣铺,更是当地老店,公门中也极熟,那住宅便在羹尧公馆附近,只隔着一条街,到得天黑下来,方罗二老,便一同出门,到了孙宅,那孙子彬连忙迎入密室拜见,二人一问近来刘长林情形,孙子彬忙道:“大哥和方道长来得正好,这几天那刘长林蟠蛇砦别墅之中不断有面生可疑之人前来,那门禁却越严,不仅外人无法进去,便里面的人也极少出来,小弟虽已多方设法,却实在打听不出什么,原拟冒险乘夜前往一探,但恐能手太多,惟恐失陷误事,所以欲行又止,此事实系小弟无能,还望大哥恕罪。”

    罗天生摇头道:“此事决不可鲁莽从事,不仅失陷误事,便你既有家业在此,也宜不露面为妥,不过那暗中提调的是谁,曾略有端倪吗?”

    孙子彬道:“有关此人小弟也打听了好久,只知道是从北京城里下来的一位微行大员,又说是六王府派出来的总管,要到西藏去采买麝香红花犀角等物,但确实姓名来历全不知道,便知府衙门也曾派人去打听过,那刘长林,矢口否认,决无此事,并说那是外人造谣,不过他那小厮兴儿却言之凿凿,说这人年纪虽轻,却势派极大,便从人也有两三个,还有一位姨太太,刘长林对他不但极其恭敬,有时竟行跪拜大礼,所以我疑惑他是鞑正本人,只是无从证实。”

    罗天生忙道:“此事非弄清楚不可,但却不可亲身往探。”

    说着又略问雅安码头情形,便仍回公馆,谁知才一进门邹鲁便迎着道:“恩师方才到哪里去来,如今又出一件奇事咧。”

    静一道人忙道:“有什么奇事,难道那刘长林已经找上门来吗?”

    邹鲁道:“果真刘长林有什么事故倒在意料之中了,这却不是咧。”

    罗天生不由大诧道:“既不是刘长林来作怪,那又是谁来弄玄虚?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咧?”

    邹鲁道:“大人现在内花厅,也正商量此事,恩师只要和罗老前辈进去一谈,也许便明白了。”

    二人闻言连忙匆匆进去,那房子前后五进,所谓内花厅是第五进西边一个跨院,虽只三间倒轩,却花木扶疏,三面全有些山石,只一重角门可以进去,非常僻静,羹尧便把来做一个与诸侠密谈之所,二人才到角门外面,周再兴仍是一身长随打扮,迎着笑道:“二位老前辈快请进去,大人已命我到前面请过咧。”

    说着,羹尧也从里面迎了出来道:“方老前辈,罗老伯且请里面坐,我给二位看一件东西。”

    说着一同到内花厅坐下,简峻夫妇和刘老者夫妇以及谢五娘、中凤、小香、雪月二女,均皆在座,简峻手中正拿着一张笺纸在灯下看着,罗天生慌忙走前去一看,只见那信笺上大书着:“蟠蛇砦之会,险恶万分,此中更多能手,败固危殆,胜亦祸患未已,尚乞留意。”

    后面又有一行小字是:“秦岭群贼切齿已甚,日内或不免仍有骚扰,并请妥为戒备。”

    忙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看这用意却是友非敌咧。”

    羹尧笑道:“如以这语气而论,自为善意无疑,但这封信却来得非常兀突,递送之法,更非常奇怪,竟匪夷所思咧。”

    说着,便匆匆一说经过,原来羹尧因应知府之邀,筵罢回来,那舆前旗锣伞肩头牌等项执事,足足排了大半条街,方才行经热闹街市,忽听一阵喧嚷,等命人一查问,才知道那钦点四川学政的一面头牌上,忽然着了一枝甩手箭,箭上却缚着这张笺纸,但因天黑那发箭之人并未查见,箭上也无记号。

    静一道人忙道:“那箭咧,且给我来看看。”羹尧忙从桌上取过,静一道人接过一看,果然只是一支寻常甩手箭,却看不出什么记号来,又将信相互传观,也看不出是谁的笔迹来,正在揣测之际,中凤忽然笑道:“这位投书报警的朋友,定是从北京下来的,说不定便在那鞑王身边亦未可知。”众人不由大诧道:“你怎么会知道?这是何所据而云然咧?”

    中凤用手一指笺角道:“诸位尊长请看,这不明明刊有荣宝斋制字样吗?这种笺纸我曾用过,确系京中荣宝的东西,既然笺纸是从京中携出,便可想见这人是从京里下来的,此间已到边陲,由京内下来的人并不多,从这个上一想便可知道了。”

    羹尧再将那信笺一看,不由点头,刘老者忙道:“这还不一定,固然信笺尽有辗转馈赠的,难以据断,这人如果是随鞑王而来,也未必便肯把他主子卖了,倒向我们来泄机咧。”

    金花娘却大笑道:“管他咧,他这信上不是说有人要来骚扰吗?我们只要准备好了,能拿住了一两个,一拷问不就全知道了吗?”

    静一道人不由沉吟不语,半晌方道:“如依云贤侄女所见,也许对方真有人向着我们亦未可知,你不见他这信上只说蟠蛇砦的事,并没有提北京有人下来吗?从这一点着想,便可知这人或者是从北京来的有所自讳咧,年老弟那六王府有熟人吗?”

    羹尧忙道:“如论熟人,北京各王府我倒全有,这笔迹也极熟,但六王府却没有这样的人,这事只好暂时存疑了。”

    简峻倏然寿眉一扬,眼露奇光道:“各位且慢议论,老朽此来,固然为了大计所在,义不容辞,实也为了自己一门血海冤仇不容不报,既那苗全已应刘长林之邀,我拟趁此夜间前往一探,那北京下来的人,不管是谁,多少总可以听出一点端倪,不也免得诸位多所揣测吗?”

    罗天生忙道:“本来前往一探虚实原无不可,不过你要报这全家之仇却不可孟浪,须知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如依小弟之见,最好,还宜等上几天且看动静再说。”

    静一道人也道:“既已有人报讯,如果往探,万一稍露形迹,反易使贼人警觉,此间罗老大哥固然有人,小弟也还稍有一二门下弟子,稍假时日,也许便有确讯,却无须亟亟咧。”

    简峻不禁默然,金花娘却大声道:“要依我说,探听固然不必,动静也不必看得,他不是邀人到蟠蛇砦吗?那明天我们就找上门去,问他一个所以然,不管他北京下来的是什么人,只着他请出来见见不就完了?至于那个什么姓苗的,他既有这胆子敢杀人家全家,也不妨着他出来,凭我们这些人,只一见面,还怕他跑了?”

    静一道人忙又笑道:“大嫂说话,痛快是痛快极了,不过那刘长林却不会有这么爽快。

    大家还宜稍安毋躁,少则三天,多则五日,我必能打听出一个水落石出来。”

    众人忙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等个三五日也自无妨,大家全不必心急了。”

    羹尧又命人备上酒来,用罢之后,除轮流上宿各自就寝,照例那上房是中凤羹尧住在东间,西间便由谢五娘和小香同宿,刘老夫妇和简老夫妇便宿这座内花厅,罗氏父子和静一道人师徒宿在上房前进,雪娥月娥姐妹因和小香中凤投缘,便宿在小香五娘所居上房西间内间,尤其是月娥,最爱说话,一坐下来便和百灵鸟一般,和小香说个不休,一会儿说刘长林家中情形,一会儿又说撷翠山庄景色,又问北京城内各地古迹名胜,小香因她娇憨异常,十分怜惜,有问必答,那边中凤和羹尧也许因计议当前情形,挑灯夜话直到鱼更三跃兀自未寝,忽听那房上一声极低胡哨,三长两短,竟是血滴子下级求见暗号,羹尧不由奇怪,忙也轻轻道声:“进来。”那房上又急促的一递紧急求救暗号,羹尧不由愈加奇怪,慌忙穿窗而出,一看那房上一条黑影,把手一招,竟自返身而走,忙也纵身上房,再看时前面第三进房上也有了动静,只见两条黑影连闪,下面也有一人窜身而上,虽然隔着两座院落,一座房屋,却看得清楚,正在迟疑,那招手的一黑影,又一回头把手连招,状甚急促,似恐人见,连忙拔剑在手,追了下去,一连追过两座民房,前面不远便是圣庙,那条黑影却疾如电掣,直向庙中一路飞纵过去,羹尧又跟了下去,直到大成殿外,那条黑影又闪向东庑廊下黑暗之处方才站定,羹尧也到,猛见那条黑影倏然跪下,低声道:“贱妾张桂香,叩见总领队。”

    羹尧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会也到这里来?方才为什么又不在公馆见我?”

    微闻桂香娇喘微微道:“总领队低声些,我是随十四王爷来的,此番出来还有两个极高能手,千万不可让他们听见看见。”

    接着又低声道:“十四王爷这次出京,非常隐讳,不但我事前不知道,便连那程师爷也不知道,事前原说是到良乡逛上一趟便回去,却不想竟下来这远,如今他住在那刘林长家中。”

    羹尧忙又道:“难道他和六王爷一同出京的吗?闻得六王爷也在那边咧。”

    桂香站了起来附耳娇笑道:“哪有什么六王爷,那便是十四王爷咧,自从出京以来,我便着急,偏偏他又只带下我和那姓程的怪物,此外便只有一名戈什哈,简直连让我和雍王爷捎信的办法全没有,您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些时只急得我要死,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又盼得总领队已到,那刘长林却和王爷说,为了不让人知道,谁也不许出他那大门一步,我只有更干着急,今夜是我向十四王爷讨差讨令,随了两个能手来探虚实,所以才冒了绝大嫌疑,将总领队引了出来叩见说明,连云领队也没能请安,只好请您代为谢罪咧。”

    羹尧忙又道:“那十四王爷打算怎样对付我,又为什么要跑上这一趟远路咧?”

    桂香又悄声道:“据他说是因为目前四夷拱服,皇上圣虑一在江南诸遗老一在西陲,江南遗老未必便真的敢犯难作乱,将来用兵必在川藏青海一带,所以亲自微行,先来看一看这一带形势,二则因为这刘长林前几年曾经到过一趟北京,答应过替他在这川中网罗一批人才,汉番知名人物全有,所以乘着皇上南巡抽暇来上一趟,查验所言是否属实,三则也因为雍王爷将总领队放到此地也必有一番布置,打算暗中察访一下。”

    接着又道:“至于如何对付总领队,如依那刘长林,受了秦岭诸人蛊惑,本拟派人行刺,转是那怪物程子云说,如果真的将总领队刺杀,雍王爷决不肯干休,而且也未必成功,并且说秦岭诸人便是前车之鉴,这才决定由秦岭漏网群贼出面,纯用江湖寻仇报复办法仍由他们向总领队叫阵,无论胜负,全推在秦岭诸人身上,一面又把谣言放出去,说来的是六王爷,便事不成,也与十四王爷无干。”

    羹尧忙也笑道:“既如此说,前此系公然由那刘长林出面,又约在他这蟠蛇砦,难道那刘长林便不怕受累吗?”

    桂香笑道:“这是因为那姓刘的和青梅西藏诸番均有往来,如果幸而如愿,上面查究不紧,他便仍在此间做他的土皇帝,万一追得急了,他也可以退入番境,便可照样无事,才敢如此做法,不过那程子云却大不以为然,力阻其事,因此除前次命人叫阵之外,总领队到了这里,反成了个举棋不定,那刘长林也被他说动,今夜才命两个能手来探,连我讨差,他也一力阻拦,如非十四王爷被我略施手段也许便来不了咧。”

    说着又道:“您身上带有暗器吗?”

    羹尧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打算取用吗?我虽然有一简袖箭,却不大用咧。”

    桂香忙又附耳道:“我是不会用总领队的东西,您最好在我这身上不要紧的地方打上一下,我才好回去销差,要不然那同来二人也许便生疑咧。”

    羹尧道:“当真非此不可吗?打什么地方咧?若可以遮掩,还宜不打为是,这伤痛却不好受咧。”

    桂香低声娇笑道:“总领队不必顾惜我,我自问能请您打,便能受得。”

    说着一扯羹尧那只手道:“你打这里便行了,为了公事受点伤又算什么?再说我自知不配伺候您,只您肯在我身上留下点记号,不也是我这一辈子的纪念吗?”

    羹尧只觉那只手被桂香扯着,从两只软绵绵的乳峰上摩过到了左肩胛上,又娇笑道:

    “这里打上一箭决无妨碍,回去我只一上药,不上几天便可全好了。”

    羹尧在阴暗之处,虽然彼此全看不见,但耳鬓厮磨,香泽微闻,手触处也不由怦怦心动,方欲诃止,但一想,对方除那小店初见不免冶荡,以后对自己便以礼自守,不敢稍逾常轨,又竟说出愿留伤痕以当纪念的话来,也觉可怜,便笑道:“只要你不怕痛,能受得了便行了。”

    说着正待命桂香站得稍远,以便发箭,倏闻桂香又笑道:“您且慢动手,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告诉您咧。”

    接着便将翠娘父女太湖行刺的事一说,羹尧不由骇然道:“这鱼家父女也真胆大已极,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皇上没追究吗?”

    桂香又道:“皇上怎没追究,两位王爷还又明争暗斗了一场咧。”

    说着又就所知略微一说,方俏生生的站了出去道:“总领队,您快下手吧,时间不早咧,只您肯答应,我以后再设法一人出来,便好细说了。”

    羹尧一看立处太近,忙又倒纵出去一大步把手一扬,道声:“仔细!”一点寒星便直奔她左眉窝射去,桂香却不闪不避,转将娇躯向上一迎,那一箭正打在肩胛,只秀肩微皱,便带箭纵了出去,羹尧忙也掣剑在手,追出庙门便上房向公馆而来,才到那上房后面,民房上,便见两条黑影鱼贯而来,等到面前一看,却是中凤小香,中凤首先埋怨道:“那来的是谁?

    你又向哪里去来,为什么到此刻才回来?今夜的事,如非有简老前辈在场,那便糟透咧,如今虽将贼人打跑,却没能留下人来,那位赞天王又挨了一下重的,罗兄弟也受了伤,你还不快看看去。”

    说着一同到了公馆上房上面,羹尧不由骇然道:“那贼人是谁?竟将刘老前辈打伤,这还得了?”

    小香却抿嘴一笑道:“你别着急,我们这边伤了两位,全不要紧,那来的二贼,虽没能留下,也全没占着便宜,一个被那位简老前辈打了一掌,一个却被云姐用新制的暗器打了个满脸开花,虽然可惜没喂上毒药,但能不瞎回去,便算他祖宗有德咧。”

    说着,忙将经过,就房上一说,原来那前面轮值上宿的,正是罗轸,只因乃父吩咐过,不许偷懒,务必在高处巡察,不让贼人进来,所以席散之后,便将浑身束扎利落,准备好了兵刃暗器,窜身上房,来往逡巡,直到三鼓之后,方到前厅房上,倏见远处民房上,似有黑影连闪,心方一动,掣刀在手,陡觉身后一股劲风,直向肩背而来,他原出名人传授,又是一个练武世家,心知后面又来了敌人,忙将身子先向前面纵出丈余,再掉头一看,只见一个一身灰白色衣服的夜行人,已在对面瓦垄上站着,看去不过中等身材,身上却穿着一件灰白色夹绸子道袍,头上九梁道冠也是灰白色的,只腰间系着一条玄色丝绦,分明是个老道打扮,虽在黑夜之间,那身白衣却分外显眼,再定睛一看那面目时,只见来人修髯过腹,寿眉长垂,竟是一位七十以上的老者,却生的鹤发童颜,除背上一柄长剑而外,大袖双垂,便似画中古仙人一般,不由心中诧异,忙喝道:“道长何来?此间乃系年学政公馆,如系有事求见,不妨下去稍坐,容我通报,否则便难免要得罪了。”

    那老道人大笑道:“老夫万云龙,正因为这年小子以一衡文学政,而与江湖人物作对,才打算来问问他,看你这等打扮,想是他看家护院的鹰犬了,现在我就差你去唤他来答话便了。”

    罗轸闻言不由吃一大惊,忙向下面打一胡哨,静一道人和罗天生原也未睡。闻声一先一后抢上房来,静一道人首先迎着大笑道:“在下方天觉久闻万兄高风亮节,早欲一见,只缘足下滇南高蹈之后,便不知息隐何处,却不想也和方某一样,烈士暮年竟戴上了这顶黄冠,这真幸会得很,且请下面小坐,容我拜见如何?”

    说犹未完,猛听万云龙捋须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足下竟是大明胜国孤臣,义不帝大清的方大侠,万某不幸,所事非主,汗颜无地,遁迹玄门只在借我三清,幸逃不死,却决难与阁下相提并论,只是此间乃大清学政公馆,以阁下高风亮节,怎也潜身于此,这却令我费解咧。”

    接着又大笑道:“阁下不须客套,万某实因那刘长林对我有恩,不容不报,此来便是为了要寻阁下替他一洗昔年之辱,还望不吝赐教。”

    说着双手一抱拳又笑道:“闻得方大侠门生弟子已遍川中,剑术技击无不神妙,万某今夜便当大开眼界咧。”

    静一道人忙也一拱手道:“万兄不必误会,在下方才所言,实系赤忱,并无讥讽之处,至于那刘长林说对足下有恩,可也从长计议,却无须如此咧。”

    万云龙又大笑道:“方大侠当真吝教吗?须知万某此来,便为了专诚请教,你再如此,便非英雄本色了。”

    静一道人见他咄咄逼人,简直一丝不让,也不由激怒,方也哈哈一笑说:“万兄既如此说,那在下只有奉陪了,不过方才所言,我只因足下对吴逆那一场,还稍明大义.才不得不存客气,果真如此,那便只有胜者为强,再无别说了。”

    猛听那侧面房上有人喝道:“姓万的,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放肆,那刘长林虽然对你有恩,他那条狗命还是我救下来的,你要报恩却早在哪里,直到现在才来逞能,静一道长是我至友,你如不服气,我们先来较量较量。”

    说着,只见刘老者已从房上飞身纵过,单掌一起,便向万云龙劈去,一面又喝道:“闻得你这厮不过是逆贼吴三桂手下的一名奴才,居然也敢欺人,岂不可笑。”

    万云龙闻言只冷笑一声,身子略闪,便避过掌风,右掌一起,也单劈向刘老者右肩,静一道人和罗天生一见,方再齐声道:“刘老兄不可如此,这位万兄确系端人。”

    刘老者也闪过那一掌,使开劈空掌法,直扑上去,一面冷笑道:“天下哪有无父无君的端人?这老贼既容吴逆弑君,又替刘长林那厮张目,还有什么好货?我虽番人,却见不得这等人咧。”

    万云龙不由满面羞惭,也恼羞成怒大喝道:“既如此说,想你必是那刘长林的哥哥长庆了,你虽救他一命,他也待你不薄,既已认族联宗,为何又向外人?”

    说着也一分双掌反卷了上去,这一来,二人各凭内功潜力,只在房上打得呼呼风响,方罗二人明知刘老者决非万云龙之敌,一再喝止,却无如刘老者便似疯虎一般,一经动手决不肯停,一转眼便二十余招过去,猛听万云龙冷笑一声道:“刘朋友,我念你与那刘长林一段因果,已经手下留情,你既不知进退,那便只有得罪了。”

    说着,手中掌法一变,容得刘老者一个双掌推山当胸按来,蓦一换步大喝一声“着”一掌便劈向刘老者右胯,一下正斜劈在右大腿上,只听得哎呀一声,便直倒下去。

    罗天生连忙扶住,静一道人猛一探掌也冷笑道:“万兄好俊掌法,待我再来领教便了。”

    正说着倏又听身后大笑道:“方道长,你且闪开,我倒要看看他这一路蒙人的劈空掌到底练好没有。”

    万云龙正在得意,就势右掌一翻,笑说:“方大侠真肯赐教,那便好咧。”

    闻言再抬头一看,那发话的,却是一个铁面银髯的乡下老头儿,不由一闪身,让过静一道人又冷笑道:“我这趟掌法本来就没练好,等待向知名之士求教,阁下既这等说法,那便好极了,我们且来试试便了。”

    那来的正是简峻,一听这等说法,又大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好说,本来你这一趟掌法火候尚未到家,我如用其他功夫就赢你也令你不服,既然打算向我老人家求教,还不快动手,我是决不用第二路掌法,仍旧用你这劈空掌法教训你,让你见识见识是该怎么练的,你便知道真假虚实咧。”

    说着,垂着双手只把头一点笑道:“你动手吧,便有不到之处,我老人家却不会笑你咧。”

    这一来只将万云龙气得说不出话来,单掌一起,一个独劈华山,当头劈下,简峻一见只哈哈一笑,一挺右臂便迎了上去,一面喝道:“只这一掌便可见你心粗气浮,真行家能比你打着吗?”

    那口气便如老师教训徒弟一般,万云龙心虽恼怒,但觉那单臂上迎一股劲风,真力弥满,掌臂尚未接触,便被逼回,几乎反激过来,不由大吃一惊,忙一收掌,简峻又大笑道:“这一招倒算见机,你再瞧这个。”

    说着那左手一起,又向胸前推到,万云龙忙一闪身,那一掌虽然推空,但那掌风擦身而过,潜力所及,竟为生平未见,不由愈骇,慌忙一跳出圈子,掣剑在手,看着简峻又喝道:

    “你这老儿且慢动手,先报上名来。”

    简峻却哈哈大笑道:“老夫虽有姓名久已不用,如今只自号担粪叟,你自知掌法不济,打算用那铁片子吗?这也由你,老夫虽有兵刃,却惟恐你更受不住,只仍以双掌奉陪便了。”

    万云龙不由无名火起,抡剑大喝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管你用什么兵刃,老夫全是这口宝剑奉陪,这却并非万某取巧,还不快亮兵刃。”

    简峻又大笑道:“你别说这话,我是早说在前,怕你受不了,才用这一双肉掌教训你,你怎不识好歹?再说,凭你也配我用兵刃吗?”

    说着一分双掌,右手一撞,便当胸打去,万云龙一见,更不退让,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便是一剑,向那掌上劈去,简峻一见,猛一收掌,又笑道:“你别捡现成便宜,这一招又得重练才行,天下有个拿手掌去就你那宝剑的吗?”

    万云龙愈怒,就势一个玉女穿梭,又当胸刺来,简峻身手一侧,那一剑便贴胸过去,接着一并二指向他曲池穴点到,万云龙慌忙撤剑,手腕一翻便来取他手肘,简峻猛一收掌,足下一旋一个大转身,人已到了万云龙身后,那身法之快,疾如闪电,接着一掌,又向脑后劈下,万云龙横剑在手,向上一架,乘势一个大脱袍,那一剑便向简峻手腕迎来,两下一来一往,就在那房上连拆二十余招,简峻蓦然手法一变,双掌疾如风雨,只将万云龙连人带剑裹定在掌风之中,劲力所至,只听一片风声,万云龙剑法虽极神妙,却挡不住简峻那一路劈空掌法,杂以空手入白刃身手,他那双掌又是在深山之中日夕绕着千年古木,劈斫苦练出来,真有横穿牛腹,着石如粉之工,一上来万云龙仗着手中一口宝剑尚能打个平手,时间一长,便不免相形见绌,那内功潜力也略逊一筹,静一道人一见二人全是拼命相搏,忙道:“简兄和万朋友全且稍息,我有话说。”

    万云龙正待收剑跳出圈子,倏见简峻寿眉直竖大喝道:“老道长不必多言,这厮自恃实在过甚,今天我非教训他不可,再说,刘兄已经被他伤了一掌,即使放他回去,我也非让他好好挨上一下不可,要不然我却不能对不过朋友咧。”

    说着重又逼了过去,万云龙也恼羞成怒,手中宝剑一紧,大喝道:“你这老儿休得卖狂,你万太老爷眼睛里还没有你这一号。”

    说着二次又举剑相迎,这一场恶斗,各人全将一身功夫使了出来,只将旁观各人全看得呆了,饶得静一道人和罗天生两个大行家,也不由叹服,一连又是二三十招过去,倏听那内花厅房上大吼一声,又跳上两个人来,一个是金花娘,提着一口苗刀扑了过来,一个是商不弃,也提着那浑铁镖枪,纵向后进房上。这两人一到,简峻忙将手法一紧又大喝道:“姓万的听清,我念你这一身功夫来得不易,也只着你挨上一掌,和我那刘兄,彼此只算扯上一个直,大家点到为止,你却须识相咧。”

    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

    龙和丁旺忙也跟了出来,远远缀着,不一会便见五人走入一座民家,一会儿又提了两只轿箱,同向双盛栈而来,梁小龙忙向丁旺道:“那位谢老前辈和你马姑姑,此刻必在客栈房上,你先去送个信,他们既然还有一封信,待我索性取来,便这两箱金子也不能白白便宜那个什么鸟协台,我也决想法弄出来,你送信之后,可在那双盛栈对面房上等我,索性连你哥哥一齐约去,要不然那两个箱子太沉,我一个人也许不行咧。”

    丁旺依言送信之后,便向丁兴一打手式,乘着五娘小香注视下面,一齐悄悄从厢房翻了下来,绕向街南房上伏好,这里梁小龙却先赶向店中,从西房内间通后门小门进去,在床下藏好,一等众人出了西间,他便从床下出来,将两个妓女点了晕穴放在床上,偷进西房,将两箱金子提了出来,仍从内间小门出去,将那金子分两次交给丁氏弟兄,又在西边房上布了一个疑阵,自己仍又回到里间,先将灯火吹灭再走进西间,故意略现身形,便藏向一张桌子下面,等群贼出去,内间只剩下毓协台一人,又下手将信盗去,乘上房无人,转穿明间从后门出去,绕向街南房上,三人将两箱金子替换提着,送到崖下,只留丁兴等着五娘小香,这一段经过说罢,五娘不由笑道:“今晚不仅群贼跌翻在你们三个小鬼手中,便我也算在你们面前丢了一个大人,不过这却决不可为训,须知那侯威老贼出手极黑,果真遇上,他那鬼爪子却非你们这些嫩骨头能受的,以后还须小心才好。”

    梁小龙一抹鼻头笑道:“我本来也不敢和那老贼硬碰,但今晚既有你老人家在场,那便又当别论,所以我们的胆子也就大了,当真你老人家还能眼看着人家把我们三个宰了吗?”

    五娘笑骂道:“小猴儿,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也有个措手不及的时候,你们就准有这把握吗?”

    接着又道:“如今既已得手,我们也该回那松棚去咧,从这里能去吗?”

    梁小龙忙道:“那很容易,只从这条小道,绕过一条岗子,再翻上去便见松棚,如今白天那场火,引起野烧,还没有熄,你老人家只看着火光上面走便不会错咧。”

    说罢,掏出那两封信来,交在五娘手中道:“这便是从那钱知县毓协台身上取来的,你老人家带回去吧,不过两箱金子真沉重,提在手中,时间一长,可压手得很,只有由你老人家和这位马姑姑提着,旺儿兴儿他哥儿两个可不成咧。”

    说罢,便似活猴一样,又窜上山坡去。这里五娘和小香,每人提着一只轿箱,携了二小,依言从那条山径一直绕了过去,果然野火未熄,照耀极远,要辨方向并不太难,走了一会,渐听晨鸡动野,举头一看,已是星河欲曙,等翻上坡去,那松棚已是在望,隔着松棚还有里许,便有振远镖行趟子手,骑着马在了望着,再走一段路,便见天雄一身劲装,佩刀而立,一见四人忙道:“谢老前辈回来了,那崖上情形如何?那毓协台派了一位都司、两位千总带人在坡上各处全看过了,那位梁兄已将镖局各位所擒的几十个重伤匪人,全交给了他们,但来的两队人,并没撤回去,仍在附近驻扎,我们虽怕不了他,但他们既然打着官军旗号,这事便不好办,你老人家得着什么消息没有?”

    五娘忙将经过略说,一同走向松棚,只见二罗周再兴全提着兵刃和四五个镖行伙计在门外分两边站着,戒备真的森严已极,一见五娘,也围着问长问短,再看那松棚之中,灯烛辉煌,人影憧憧,简直一个也没有睡,连几位带伤的也全在内,等五娘四人一走进去,便全站了起来,迎向院落之中,道劳之下,丁真人一见五娘和小香各提着一口箱子,不由笑道:

    “你们去探听消息,怎么连人家东西全带回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五娘一面将轿箱放下,一面笑道:“你要问这个吗?这两只箱子里面是三千两金子。”

    丁真人不由失惊道:“这许多金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五娘忙又笑了一笑道:“我哪里有功夫,这全是这三个孩子搞的,不但拿来两箱金子,这里还有两样东西,比三千金子还值钱咧。”

    说着掏出那两封信来,丁真人一看,一封是六王允祺给钱知县的,一封是八王允锇给毓协台的,虽然没有说明着两人帮着秦岭群贼截杀羹尧,但全称秦岭贼人为秦陇义士,并如有所求,务须尽力相助等语;那八王一封,更提明孟赛珠、侯威名姓,且有去恶务尽,将来必有升赏措词,下面各钤私章,不由大笑道:“这两封信果然万金难买,这一来一切更迎刃而解了,但是你们到底怎样弄来,一文一武两个官儿对我们又如何打算咧?”

    五娘忙将经过详细一说,羹尧忙道:“丁老前辈和路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果然这两人已经不敢再生枝节了,能有这两封信,那明天的话,便更好说,但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处置,如果真当赃物送上去,又非各位老前辈息事宁人的本意了。”

    沙老回回却大笑道:“你们不是公推我来到这太白山中,布置陕甘方面的事吗?要没钱怎么行,便将来要把我在青海一带的旧人找来,也非钱不可,这三千两金子虽然数目不大,不也可以支持一阵吗?”

    丁真人和路民瞻却一齐笑道:“论理这三千两金子,便移做太阳庵福田之用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既要这姓毓的帮忙说话,还宜还他为是。”

    五娘不由诧异道:“这等傥来之物,不取也罢,只是据我方才所见,那毓协台已经自保不暇,何况在他辖境之内,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使我们为息事宁人,不必向深处追,以免涉及两个鞑王,但他纵匪拦劫过境大员,我们不找他说话已经够了,还要他替我们说什么话。”

    路民瞻笑道:“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上这一趟吗,这其中还有极大文章咧。”

    五娘不禁失声道:“难道这厮和那江南的曹织造一样,竟也是鞑酋所派耳目吗?”

    路民瞻笑道:“如何不是,你知道他是道地正黄旗人吗?”

    五娘忙又道:“旗人也多,你为什么会知道咧?”

    路民瞻道:“这个你别问我,只问一问年贤侄便全明白了。”

    五娘愈加奇怪,羹尧一看幕客和家丁人等,全不在侧,忙将事情一说,原来那松棚虽用松枝茅草禾杆等物搭成,却因人多,预料又必须住上一宿两宿,所以搭得极广,差不多除马厩厨房而外约有一二十间,丁真人因为便于说话,便特为将那地方分为前后两部,前部专供羹尧中凤和随行太阳庵门下弟子,以及此次参与其事的各方朋友歇宿,后部只供随行幕友家丁以及夫役之用,在各人赶赴黄草坡之前,便是如此布置,并命羹尧托言前有股匪拦路,不令出来,那前面除单辰留下养伤,酌留镖行伙友趟子手看守而外,所有幕友家丁因为一路途遭凶险,大都遵令住下,谁也不敢向前面来,等到黄草坡火着,呐喊之声一起,更不敢出来,直到羹尧回来方才放心赶来问候。

    那胆小的一听出了这一场血淋淋的大事更外害怕,用过晚饭之后,羹尧因恐各侠有所商讨,自己有些事也必须问明,早命回到后面仍将从人幕客隔开,众人自从谢五娘和四小行后,因为连日疲劳,除轮流守望值更而外,大半也自休息,只羹尧、路民瞻、老回回沙元亮、方兆雄五人仍在那仿佛客厅的一大间坐着,羹尧又问起连日布置的事,路民瞻笑道:“如论这一次你能履险如夷,还应归功于你单辰方兆雄两位师兄才对,自从你动身之后,我和你周师叔便全料到秦岭群贼,决不会与你干休,尤其是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更无善行放过之理,加之那闻天声是丁老道的爱徒,也必须在事前把话说到,便命他两人破站赶回,务必在你到之前严密布置,为了这个,他两人不分昼夜赶了回来,单辰到了天水连家也没回,便奔北天山,先将闻天声的事对丁真人陈明,并告以你求周师叔代为医治的事,丁真人原本也是我辈中人,又与老师父见过多次,便对庵中长老也有往来,闻言不特没有见怪,反而深表谢意,并问及你的为人,单辰因他也以遗民遁迹方外,义不帝清,竟将实情吐露,他更加高兴,立刻也将他在天山自树反清复明规模和联络秦陇豪士的话也说了,并命单辰立即邀我和你周师叔沙老回回等人一见,你单师兄回到天水,方师兄已得官盗勾结之事,又本人动身骑着快马一步不停,赶到北京向我们说明,并邀西行。谁知就在这时候,连接你去信告知中途所遭,那胡震又探得六八两鞑王竟和秦岭群贼勾结在一起,非在中途将你置之死地不可,这一来不但我们着急,连你那令亲也急了,不断邀你大师伯和周师叔等人商量,不但要保全你,并且非将秦岭群贼铲除不可,意在言外,打算请他两个来一趟,偏你周师叔因为另有一件要紧事离不开,你大师伯更有不能离京一步的苦衷,因此才由胡震出面,将老回回捧出了场,命他前来相机相助,又打发胡震赶到西安去向总督衙门弄了一封严饬毓协台搜剿、限期肃清的文书,本命胡震亲递,但因我也随老回回而来,所以由我带来,着他先行回去,却想不到因为你在中途耽搁过久,我们未到,那孟三婆婆已经有了布置,并且利用闻道玄是闻天声胞叔,由他去鼓动丁真人出来和你作对,因丁真人有单辰预为说明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携了儿孙来到天水和你单师兄商量应付之策,那无耻贼道一计不成,又去激动丁真人的夫人卢十九娘,他老夫妻本来失和多年,你那卢老前辈更是一个善善恶恶、易于激动的人,竟为说动,这一来更不容丁真人不管,他本机智绝伦,又和梁刚夫妇渊源甚深,并沾戚谊,梁氏夫妇又是我们这一带的得力弟子,振远镖局实际的主持人,在探明贼人竟欲倾巢一拼之后,老道士便邀了自己的门下弟子和振远镖局打成一片,索性连两位哥老会的老大哥刘氏弟兄也邀了出来,一看人数已是足够对付,但秦岭群贼却有官兵相助,这个老道士却无法可想,正在着急,只有把人暗中调到宝鸡,静候你到再说,正好我和老回回方兆雄也赶到,大家一商量,这才定下一切布置,你便也来了,本想先和你说明,但恐一经露面消息外泄反生枝节,所以索性瞒着,除谢五娘曾和大家见过一面而外,直等到了这里才全敞了开来。”

    说罢之后,羹尧忙向方兆雄先作了一揖道:“小弟无知还睡在鼓里,原来二位师兄,为了小弟已经如此不辞劳瘁。”

    接着又向路民瞻和沙元亮拜谢,老回回连忙扶着大笑道:“你又糊涂咧,大家所以如此是为了你吗?”

    接着又道:“难得的倒是那丁老道夫妇,一个是用上了全力,一个竟然能明辨是非,如今他夫妻反目多年,竟也因此和了好咧,你不看,事情才一了,老两口便急急到房里去了吗?”

    方兆雄正在向羹尧还礼,说:“既在这一带遇上事,于公于私,愚兄决无坐视之理,贤弟何出此言?”

    一听老回回说得筒直不像话,不由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是怎么说的,要教卢老前辈听见,不要挨嘴巴吗?”

    老回回方一瞪眼一想自己说的话,也失声大笑道:“你这小子是怎么想的,凭那老道和老婆子,合起来,差不多两百岁咧,难道还能和少年一样吗。”

    这一说连路民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正说着,忽见天雄匆匆走了进来道:“外面有前此派在八王府的血滴子邢孝求见,年兄让他进来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

    天雄忙道:“年兄忘了吗?他本来在八王府护院,后来不说弄到了一个京外差事,到陕西来吗,依血滴子规矩是只准随差调迁,不准离差,他虽到了这里,还算我们的人,听说总领队来了,怎敢不见咧,再说他那份月钱,京里不是还按月寄送吗?”

    羹尧把头一点道:“这人本来是一个混混出身,人却颇知孝义,你这一提,我全记得了,他临走还去辞过行咧,既如此说,可着他进来。”

    天雄答应出去不多会,便引了一头戴砗磲顶子,身穿箭衣的汉子来。一见羹尧便跪了下来道:“小人蒙总领队恩遇,现有机密大事呈明,还望总领队暂避宾客,容我细禀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退出,路民瞻、沙老回回也回避入房,邢孝观得无人连忙拜伏在地道:

    “小人自离八王府,便来这里随毓大人当差,因为小人昔年在八王府与他曾略尽微劳,所以他对小人非常亲信,如今已替小人弄了一个千总前程,小人因为既在血滴子,总领队又亲临此地,一来请安报到,二来还有好几件事当面呈明。”

    羹尧一面扶着,一面笑道:“你且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如果确属机要,我自仍照向例重重有赏。”

    邢孝又叩了一个头起来请安道:“总领队知道这一次秦岭群贼拦路行刺是出于八王爷和六王爷之命吗?”

    羹尧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你们毓大人和那钱知县不就奉了两位王爷之命,要将我和随行各人全留在这岭上吗?”

    邢孝忙又躬身道:“此事既然总领队已经知道,小人也无容细说,不过这中间还有一重机密,总领队也知道吗?”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机密,我也许不知道,你何妨再详细说来。”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低声道:“总领队知道这丁太冲和刘让刘谦老弟兄全心存叛逆,皇上已有密旨教甘陕两省各衙门暗中严加防范吗?便我们大人也奉有密旨,查办此事咧,您对这干人还须小心才好。”

    羹尧不由暗吃一惊,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笑道:“川陕疆吏也许会奉有密旨,你们那毓大人他不过一个副将前程,焉有皇上能下密旨之理。”

    邢孝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决不敢胡说,总领队也许不知道,毓大人虽然只不过一个副将,不过他却是黄带子宗室,早年又在宗人府前当差,所以皇上着他到这里来,便是为了此事,目前他用密函奏事,就是督抚也未必便知道咧。”

    接着又道:“这事对总领队本无关联,却不知道谁竟出了个坏主意,定下了一个移祸江东的绝户计,打算让那秦岭来的人,把总领队和从人全坑在这岭上,再向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身上一推,用前明遗孽拦路截杀大员、图谋不轨的字样向上一报,便可派兵搜剿,却想不到那丁太冲和两个姓刘的,倒帮着总领队,将这些王八羔子宰了,如今我们大人已经不敢再用原计,只好倒过来,又拿秦岭诸人挡了灾,据实分别奏报,不过闻得孟三婆婆因那坡下另有秘径,并未烧死,她为了要救那被擒头目,已经翻上摘星崖去,此事还恐有变,所以特为乘夜前来禀明,还望总领队作速准备。”

    羹尧点头笑道:“此事我已尽知,不过你能尽职,也算奇功一件,可速再探明那孟三婆婆上崖以后消息,一齐领赏。”

    邢孝忙又请安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自当遵命再探,决不敢领赏,只求总领队将来在雍王爷面前提上一句,说小人尚能尽力便感激不尽了。”

    说着又叩头辞出,羹尧等他走后,忙将各人请出一说,路民瞻忙道:“此事我还尚未有暇对你细说,只因在江南那曹寅老儿闹了鬼,所以我和你周师叔便早留上了神,如今只知那老鞑酋各省几乎全派有亲信驻查密报,只职位高下不等而已,有的竟以巨商流寓、地方绅缙,甚至丛林方文代充鹰犬,那表面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这却着实可虑咧。”

    丁真人笑道:“凡事只怕不知道,便无法可想,现在既已知道,便不难应付,目前此事,他除能将我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而外,便决无法想,至多只有防他乘着夜深用绿营官兵冒充盗贼来攻,但以我料,那毓昆却决无此胆量,秦岭群贼虽然能手漏网甚多,那廖树声巴大魁一死,无戒又被我削去一耳,也决不敢来,只等谢五娘一回来,也许实情便更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戒备却不可不严。”说着,便命各人加意防守,并且派出卡子,分向各要隘,哨探出去数里,以防不测,以致弄得又如临大敌。五娘听罢,不由笑道:“原来尚有这么一层文章在内,不过这三千两金子却如何还他咧?”

    丁真人又看着羹尧大笑道:“这个我已想下一条因势利导之计,明日年贤侄少不得要和那毓协台见面,你话不妨向重处说,只能逼得他下台不得,到时我自有法使他就范便了。”

    众人忙问计将安出,丁真人笑道:“这条计我不已经说明,摆在这里吗?老实说,年贤侄是用不着怕这些人的,我的意思,是索性让他把坏人做到底,然后再由我和梁刚出面来打圆场做好人,让他知道感激畏惧,然后再把金子和那两封信还他,把这一场事揭过去,便算完咧。”

    老回回闻言连睁大了眼睛道:“金子还他还有一说,那两封信是老大把柄,你真要给他,那不弄鸟吗?”

    路民瞻笑道:“这两封信看来虽然极其重要,如果由年贤侄专人送给那允祯去,倒不愁六八两个鞑王不受那玄烨老鞑酋处分,不过我们是要他兄弟阋墙,却不是真要帮着谁来夺这皇位,让他们互相倾轧则可,在这个时候,要让谁把谁攀倒了,可不是意思,这个好人为什么不做咧。”

    老回回又道:“这些人物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就不怕他把信拿回去,再动你们的手吗?”

    丁真人大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让他不会翻出手心去,你放心,他要的是我和那两位刘老哥的脑袋,却与别人无关咧。”

    五娘不由一笑道:“既如此说,那我但凭各位主张便了。”

    老回回却把手一张道:“又是自有道理,我被你这牛鼻子简直越闹越糊涂咧,反正既没有我的事,我也乐得不问咧。”

    丁真人不由一笑,又向羹尧附耳数语,便将两封信和三千两金子一齐收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早,羹尧便命周再兴携了名帖,径向崖上双盛栈。请毓协台和钱知县到松棚来,周再兴领命之后,丁路二人又嘱咐了一番话,这才上马,赶向崖上,投帖之后,那毓协台,原本彻夜未睡,但却想不出一个妥善之策来,钱知县却因毓协台也着人手,将书信失去,自己那注黄金又尚未过手,转觉暗暗高兴,至于北京下来的人和孟三婆婆侯威等,却各怀鬼胎,忽听羹尧差人来请,不由全都一震。郁天祥略一沉吟忙道:“如果那两信已落姓年的手,这事便不好办,毓大人和钱老爷此去,还须有个腹案才好,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要不然,万一他将这两信向雍王爷那里一送,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这事结局便难说了。”

    毓协台和钱知县不由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荣禧也道:“这事两位最好还是委曲求全,别让他把事弄大才好。”

    毓协台无奈,只有点头,但那心下终是忐忑,忽然想到,他既派人来请,来人也许可以知道,何不先传来问上一问,想罢连忙命人,将周再兴传至上房,那周再兴原是一个极其机智的人,一看等了好久,才有人来传,心知毓协台一定想探自己口气,一到上房便先请了一个安道:“小人周再兴奉了敝上四川学政年大人之命,来请毓大人和钱老爷到公馆一叙,还望毓大人和钱老爷赏脸。”

    此刻上房各人全已退向房中,只毓协台和钱知县坐着,毓协台首先笑道:“贵上既然来邀,我少时必去,只是在我和钱老爷境内竟出上这件逆事,却教我居心难安,贵上对此曾有责难吗?”

    周再兴又请了一个安道:“这个小人却不敢说,还请大人原宥。”

    毓协台忙道:“我与贵上原属通家至好,便老大人也曾见过,所以问你这话,实因彼此不外,你但说无妨,便他有什么话,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不过这官场之中全在彼此照应,我也犯不着无故得罪人,你能告诉我一点,不也可免去误会吗?”

    钱知县也摸着鼠须微笑道:“周二爷但说无妨,此事毓大人与我委实全有失察之处,却难怨贵上动气咧。”

    周再兴忙也躬身道:“既毓大人和钱老爷全这样说,那小人不妨直言告禀一二,二位却不可动怒咧。”

    接着又看了毓协台一眼道:“此事敝上现在倒没有全怪大人和钱老爷,他已对几位师爷说过,您两位全是奉了两位王爷之命,各为其主,并不足深责,倒是六八两位王爷,居然指令巨寇,沿途拦劫钦派大员,这心中简直没有国法和皇上,却决不可忍,目前他已决定,拼得这学政不干,非专折奏闻不可,闻得折稿已经缮就,还有两位王爷的亲笔信也打算附呈上去,现在请毓大人和钱老爷过去,也便为了彼此公谊私交全有个不错,这事已经敞了开来,也无容讳言,打算先向两位呈明一下,即便拜折专人递出咧。”

    毓协台不由吓得几乎从椅子上挫了下去,忙道:“贵

    贵上这却孟浪不得咧,果果真把这事,专折奏闻,万一圣怒不测,那便无法挽回了。”

    接着,略一定神又道:“你这话当真吗,他那两封亲笔信又是从哪里来的?这却含糊不得咧。”

    周再兴忙又请安道:“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说谎,委实敝上和各位师爷全忙了一个通夜,直到现在方才忙好,却一点不假咧,至于那两信,小人却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不过敝上从出京以来,各方的布置和消息却没一件他不知道,便秦岭群贼的一切奸谋,他也早知道,大人请想,要不然,昨天那个大惊险场面,他能应付裕如,毫无伤损吗?”

    说罢又道:“既承大人赏脸,小人不敢多留,便也回去复命咧。”

    便自告退出去,毓协台已惊得呆了,半晌方道:“我真想不到这年学台,一个新进书生,又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竟如此厉害,如今这事却如何是好咧。”

    钱知县更是呆在那里和一尊石像一样,郁天祥等人在房中也听得分明,等周再兴一走,全跑了出来,郁天祥第一个道:“方才那年小子派来的手下听差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两封信确实已经落在他手上了,而且他已决定专折奏闻,这却是不了之局咧。”

    孟三婆婆忙也道:“不仅那两封信和两箱金子一定全到了姓年的手里,便方才来的这人,也是武当门下能手,我们那赖人龙赖贤弟,便死在他手中,余媚殊那丫头也曾吃他大亏,据卞太婆说,连她那千斤拐,全能接个一两下,这种人岂是当长随的,要依我说昨夜来做手脚的,也许便有他在内亦未可知。”

    接着其他各人,也七言八语,认定信和金子已被羹尧差人盗去,却想不出个善处之策来,末了还是荣禧说:“他如果真的打算专折奏闻,只管把折子拜发出去便完了,又何必再请大人和钱老爷去,既然着人来请,也许就有挽回余地亦未可知,大人和钱老爷还宜赶快去上一趟才是。”

    这一下却将个钱知县提醒,低头不语半晌道:“荣总管的话确实有理,这小子虽然和雍亲王至亲至戚,有人还说他们暗地里是把兄弟,但这是关系着两位王爷的事,谁也料不定结果,我们虽然怕他据实奏闻,他也未必便真有这胆子,闹到皇上面前去,稍有虚诬,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便雍亲王也担当不了一个兄弟互相倾轧的声名,要依卑职之见,他也许捏着这两件把柄,打算对大人和卑职有挟而求倒在意中,果真如此,那我们只有委曲求全先答应下来,将来再呈明两位王爷慢慢收拾这小子,却千万不能把事情弄僵咧。”

    毓协台不由长叹一声道:“谁教我们遇上这逆事咧,如今说不得只有先将就这小子了,但愿他适如荣总管所料才好,要不然那便更无法善后了。”

    说着便命备马,和钱知县各带从人直向崖下松棚而来。

    才到棚前,便见数十名乡勇,一式白布缠头,青布褂裤,各抱兵刃,雁翅也似的排出老远,羹尧却一身官服迎了出来道:“论理兄弟本该直趋辕门拜谒才是,却无如此中略有机密,不便让大人麾下官兵知道,所以才命人请由大人枉驾,毓大人,您能不见怪吗?”

    毓协台本就作贼心虚,再一看羹尧一脸怒色,那张俊脸,便如着了一层寒霜一般,两只眼睛也威光毕露,直扫了过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道:“年大人路过敝境,竟迭出逆事,全是兄弟平日疏于防范,致令匪徒猖獗,累您受惊,兄弟当得过来请罪。”

    羹尧却冷笑一声道:“大人原本奉命而行,何罪之有,不过幸而兄弟事前事后均略有布置,得免于难,要不然,便死在这黄草坡上,也不免是个糊涂鬼咧。”

    说着,仍旧沉着脸,肃客入棚坐下,经循例献茶之后,又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彼此均无庸讳言,毓大人和钱老兄更不必推托隐瞒,老实说,两位王爷的信件,和秦岭群贼昨夜打算向二位买命的三千两黄金,全系由我命人取来,如今专折已经缮就,少时便当拜发,本无对二位说明之必要,不过,兄弟做事向极慎重,所以才请两位前来当面奉告,只二位能说那两信并非二位王爷亲笔,那三千两黄金也非秦岭群贼所送,兄弟便因此得罪也死而无怨,二位还请各自斟酌一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