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型世言 > 第六回完令节冰心独抱全姑丑冷韵千

第六回完令节冰心独抱全姑丑冷韵千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独耸高枝耐岁寒,不教蜂蝶浪摧残。

    风霜苦如冰质,烟雾难侵不改肝。

    丽色莹莹缕片玉,清香冉冉屑旃檀。

    仙姿岂作人间玩,终向罗浮第一磐。

    五轮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妇、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来人合的。合的易离,但君臣不合,可以隐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缄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离得?况夫妻之间,一时反目,还也想一时恩爱。到了姑媳,须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儿,反道他不行劝谏;儿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帮扶;还有妯娌相形,嫌贫重富;姑叔憎恶,护亲远疏;婢妾挑逗,偏听信谗。起初不过纤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顺,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这便是媳妇的苦了。在那媳妇也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势,作丈夫的娇;也有结连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窥他陰事,挟制公婆,背地饮食,不顾公姑,当面抵触,不惜体面。这便是婆婆口顽,媳妇耳顽,弄得连儿子也不得有孝顺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却也是常有的事。倒宁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这便亘古难事。

    这事出在池州贵池县。一个女子姓唐,名贵梅,原是个儒家女子,父亲是个老教书,一向在外处个乡馆。自小儿教他读些甚孝经,看些烈女传。这贵梅也甚领意。不料到十二岁,母亲病死了,他父亲思量,平日他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他家中,在家孤。若在邻家来去,恐没有好样学,也不成体面。若我在家,须处不得馆。一时要纠合些邻舍子弟就学,如今有四五。两馆便人上央人,或出荐馆钱图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没了馆,不惟一身没人供给,没了这几两束罚连女儿也将甚养他。只除将来与人。我斯文之家,决无与人作婢妾之理。送人作女儿,谁肯赔饭养他,后来又赔嫁送,只好作媳妇吧。对媒婆说了,寻了几日,寻得个朱寡妇家。有个儿子,叫做朱颜,年纪十四岁。唐学究看得这小官儿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儿,也不论门风,也不细打听那寡妇做人何如,只收他两个手盒儿,将来送他过门。在家吩咐道:“我只为无极奈何,将你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你是乖觉的,切要听婆婆教训,不要惹他恼,使我也得放心。”送到他家,又向朱寡妇道:“小女是没娘女儿,不曾训教,年纪又小,千万亲母把作女儿看待,不要说老夫感戴,连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处馆去了。只是这寡妇有些欠处,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撑,他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饭,并不见人。不期那丈夫病了弱病,不能管事,儿子又小,他只得出来承值,还识羞怕耻。到后边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这股生意,让人家中又没甚过活,只得呈头露脸,出来见客。此时已三十模样,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妇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轻薄的,不免把言语勾搭他,做出风月态度恍他。乍听得与乍见时,也有个嗔怪的意思,渐渐习熟,也便嗑牙撩嘴。人见他活动,一发来引惹他。他是少年情性,水性妇人,如何按捺得定?尝有一赋,叙他苦楚:吁嗟伤哉!人皆欢然于聚首。綦我独罹夫睽乖,忆缱绻之伊始,矢胶漆之靡懈。银灯笑吹,罗衣羞解,衬霞颊兮芙蓉双红,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语勾郎怜,娇痴得郎爱。醉春风与秋月,何忧肠与愁债?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难回,搴穗帏而痛伤。空房亦何寂,遗孤对相泣。角枕长兮谁同御,锦衾班而泪痕湿。人与梦而忽来,旋与觉而俱失。眷彼东家邻,荷戟交河滨,一朝罢征戍,杯酒还相亲。再阅绿窗女,良人远服贾。昨得寄来书,相逢在重午。彼有离兮终相契合,我相失兮凭谁重睹。秋风飒飒,流黄影摇,似伊人之去来,竟形影之谁招?朱颜借问为谁红,云散巫山鬓欲松,寥落打窗风雨夜,也应愁听五更钟。

    想那寡妇怨花愁月。夜雨黄昏,好难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话,儿女夫妻,家事好过,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长地久,怎生熬得?日间思量,不免在灵前诉愁。说苦痛哭一场,夜间思量起,也必竟捣枕槌床,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叹气流泪。忽然是他缘凑,有个客人姓汪,名洋,号涵宇。是徽州府歙县人。家事最厚,常经商贵池地方,积年在朱家歇。却不曾与寡妇相见。这翻相见,见他生得楚楚可爱,便也动心,特意买了些花粉膝裤等物送他。已在前边客楼上住下,故意嫌人嘈杂,移在厢楼上,与寡妇楼相近,故意在那厢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图劝他。不料朱寡妇见他是个有钱的,年纪绕近三十,也像个风月的,也有他心。眉来眼去,不只一日。一日,寡妇独坐在楼下,锁着自己一只鞋子。那汪涵宇睃见,便一步跨进来,向寡妇肥叫一声道:“亲娘,茶便讨碗吃。”那寡妇便笑吟吟道:“茶不是这里讨的。”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讨。”随即赶上前,将鞋子撮了一只。道:“是甚缎子?待我拿一块来相送。”寡妇道:“前日已收多礼,怎再要朝奉送?”涵宇道:“亲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这里。”把手指来量一量,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颠一颠道:“真好。”在手掌上擎。寡妇怕有人来,外观不雅,就擘手来抢,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这是你与我的表记,怎又来抢?”把一个朱寡妇又羞又恼。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楼上,把这鞋翻覆看了一会,道:“好针线,好样式。”便随口嘲出个驻云飞道:金剪携将,剪出春罗三寸长。艳色将人恍,巧手令人赏。,何日得成双?鸳鸯两两,行雨行云,对浴清波上,沾惹金莲瓣里香。

    把这曲轻轻在隔楼唱,那妇人上楼听见道:“嗅死这蛮子”却也自己睡不成梦。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听汪涵宇魇将起来道:“跌坏了,跌坏了。”却是他做梦来调这妇人,被他推了一跌,魇起来。两下真是眠思梦想。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缎铺内,买了一方蜜色彭缎,一方白光绢,又是些好绢线,用纸包了,还向宝笼上寻了两粒雪白滚圆,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藏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见寡妇呆坐在那边,忽见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惊。汪涵宇便将缎绢拿出来道:“昨日所许,今日特来送上。”寡妇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这断不敢领,不劳费心。”汪涵宇便戏着脸道:“亲娘,这是我特意买来的,亲娘不收,叫我将与何人?将礼送人,殊无恶意。”寡妇道:“这缎绢决是不收的,只还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对。”汪涵宇道:“成对不难,还是不还了。”把缎绢丢在妇人身上。妇人此时心火已动,便将来缩在袖中。道:“不还我,我着小妹在梁上扒过来偷。”汪涵宇道:“承教,承教。”也不管妇人是有心说的,没心说的,他却认定真了。在房中仔细一看,他虽在厢楼上做房,后来又借他一间楼堆货,这楼却与妇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间生,这间在右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扒得。他等不得到晚,潜到这房中,听妇人上了楼,儿子读晚书,妇人做针指。将及起更,儿子才睡,丫头、小妹也睡了,妇人也吹了灯上床。半饷不见动静,他便轻轻的扒到梁上,身子又胖挨了一会,浑身都是灰尘。正待溜下,却是小妹起来解手,又缩住了。又停半刻,一脚踹在厢上,才转身楼板上,身子重把楼板震了一震,只听得那儿子在睡中惊醒道:“是甚么动?”妇人已心照,道:“没甚动,想是猫跳。”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处,再不敢响,听他儿子似有鼾声,又挪两步,约莫到床边,那儿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妇人道:“夜间房中有甚人走?”儿子道:“怕是贼。”妇人道:“没这等事。”那儿子便叫小妹点灯。汪涵宇听得,轻脚轻手缩回。比及叫得小妹梦中醒起来,拨火点灯,汪涵宇已扒过去了。妇人起来,假意寻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贼,这等着神见鬼,若我也似你这等大惊小怪,可不连邻里也惊动,你寻这贼来。”儿子被骂得不做声,依旧吹灯睡了。妇人又道:“安你在身边,栖栖耸耸,搅人困头,明日你自东边楼上去睡,我着小妹陪你,我独自清净些。”此时汪涵宇在间壁听得,事虽不成,晓得妇人已有心了。只是将到手,又被惊散,好生不快活。挨到天明,甚是闷闷。走出去想道:“这妇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须寻甚送他,与他个甜头儿。”去换了一两金子,走到一个银店里去,要打两个钱半重的戒指儿,七钱一枝玉兰头古折簪子,夹了样金,在那厢看打。不料夜间不睡得,打了一个盹。银匠看了,又是异乡人,便弄手脚,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钱密陀僧。打完,连回残一称,道:“准准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甚是欢喜,接过等子来一称,一称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样不好,另打做荷花头吧。”银匠道:“成工不毁,这样极时的。”汪涵宇定要打过“我自召工钱。”匠人道:“要打明日来。”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门不认货,就在他店中,夹做两段,只见密陀僧都散将出来。汪涵宇便暴跳,要送官,匠人道:“是药。”汪涵宇道:“难道药装在肚里的。”说不理过。走出两个邻舍来,做好做歹,认赔。先扯到酒店吃三钟赔礼。一面设处银子。汪涵宇因没了晚间出手货,闷闷不悦。因等银子久坐。这两个邻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几钟,已是酩酊。

    这边朱寡妇绝早起来,另铺了儿子床,小妹铺也移了。到晚吩咐儿子,就在那边读书,自在房中,把床里收拾得洁净,被薰香了,只不听得汪朝奉来。斜坐灯前,心里好不热。须臾起更,喜得儿子、丫头睡了,还不见到,只得和衣睡了。直到二更,听得打门,是汪朝奉来。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起来摸得门开,撞了他一个瓶口木香,吐了满身。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下,到得四更醒来,却睡在吐的中间,身子动弹不得,满身酒臭难闻,如何好去。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那得人来,牙齿咬得乾乾响。天明,小厮说起,那寡妇又恼又笑。恼的是贪杯误事,笑的是没福消受。那壁汪涵宇懊恼无及,托病酒预先将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间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正走过堆货楼上,只听得房门乱敲响,却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做梦中惊醒般,道:“多谢,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辞,只不开门,那人去了,折身起来,再到隔楼,轻轻扒将过去,悄悄摸到床前。妇人只做睡着,直待汪涵宇已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轻轻道:“甚人?好大胆。”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搂住。正是:蛱蝶穿花,鸳鸯浴水。轻勾玉臂,软温温暖映心脾,缓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个重开肉食店,狼攀主顾肯令轻回。一个乍入锦香丛,得占高枝自然恣采。旧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笔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教数载竹松心。

    两个还怕儿子知觉,不敢畅意。到天明,仍旧扒了过去。似此夜去明来,三月有余。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到临去时,也百般留恋,洒泪而别。约有三四个月便来。谁知汪涵宇回去,不提浑家去收拾他行囊,见了这只女鞋,道他在外嫖,将来砍得粉碎,大闹几场,不许出门。朱寡妇守了半年。自古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吃了这野食,破了这羞脸,便也忍耐不住,又寻了几个短主顾。邻舍已自知觉。那唐学究不知,把个女儿送入这龃龊人家。进门怜他没娘的女儿,也着实爱惜他,管他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边都道:“朱寡妇有接脚的了。”那唐贵梅性格温柔,举止端雅,百说百随,极其孝顺。朱寡妇怎不喜他。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蹋手歪,只做不晓,只做不见。寡妇情知理亏,又来收罗他,使不言语,并不把粗重用使他。屋后有一块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他在里浇植,闲玩。到了十六岁,两下都已长成,此时唐学究已殁,自接了几个亲眷,与他合卺。真好一对少年夫妻。

    绿鬓妖娆女,朱颜俊逸郎。

    池开双菡萏,波泛两鸳鸯。

    两个做亲之后,绸缪恩爱,所不必言。

    只是两三年前,朱寡妇因儿子碍眼,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亲在家,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心里也热。时时做出妖娆态度,与客人嗑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读书人家,母亲出头露面做歇家,也不雅。一日,对母亲道:“我想我代母亲支撑,家事已饶裕了,但做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开了别样店,省得母亲劳碌。”寡妇听了拂然道:“你这饶裕是那里来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着这生意另寻。想是媳妇怕辛苦,立这主意。”那儿子只说声:“不关事。”就歇了。自此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自坐在中堂。与客人攀话,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见有人躲避,便行叱骂。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几年,托人经营帐目不清,只得要来结帐。又值他孺人死了,没人阻拦,又到贵池。寡妇见了,满面堆下笑来。正在攀谈,贵梅拿茶出来与婆婆,见有人便待缩脚。寡妇道:“这是汪朝奉,便见何妨?做甚腔?”那汪涵宇抬头一看,这妇人呵:眉弯新月,鬓绾新云。樱桃口半粒丹砂,瓠犀齿一行贝玉。铢衣怯重,亭亭一枝妖艳醉春风;桃靥笑开,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正是:当垆来卓女,解佩有湘灵。

    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头上直相到脚下。一双脚又小又直,比朱寡妇先时又好些。虽与寡妇对答也没甚心想,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两个仍行旧法。

    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仔细听去,又似絮絮说话,甚是疑惑。次早问小厮,昨日又到甚人。道:“是徽州汪朝奉。”问:“在那厢下?”道:“在厢楼上。”朱颜只做望他,竟上楼。已早饭时候,还睡了才起,就在楼上叙了些寒温,吃了杯茶。一眼睃去,他堆行李的楼,与母亲房止隔一板,就下了楼,又到自己楼上看,右首架梁上半边灰尘有寸许厚,半边似揩净的一般,一发是了。因说风沙大,要把楼上做顶格,母亲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上边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处,都把板镶住。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只来寻贵梅出气。贵梅并不对丈夫说,丈夫恼时,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扬,也伤你的体面”但是客伙中,见汪涵宇当日久占,也有原与朱寡妇好的,有没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颜面前点缀,又在外面播扬。朱颜他自负读书装好汉的,如何当得?又加读书辛苦,害成气怯。睡在楼上,听得母亲在下面与客人说笑,好生不忿。那寡妇见儿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开板过来。病人没睡头,偏听得清,一气一个死,道:“罢,罢,我便生在世间也无颜。”看看恹恹待尽,贵梅衣不解带,这等服事,日逐虽有药饵,却不道气真药假。到将死生一日,叫贵梅道:“我病谅不能起,当初指望读书显祖荣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你虽本分端重,在这里却没好样,没好事做出来,又无所出。与其日后出乖露丑,不若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又叹口气道:“我在日尚不能管你们,死后还等得来,只是要为争气,勉守三年。”言罢泪如雨下。贵梅也垂泪道:“官人,你自宽心将息,还有好日。脱或不好,我断不作失节妇人。”朱颜道:“只怕说便容易。”正说,母亲过来。朱颜道:“母亲,孩儿多分不济,是母亲生,为母亲死。只是孩儿死后,后嗣无人,母亲挣他做甚么?可把店关了,清闲度日。贵梅并无儿女,我死听他改嫁。”又对贵梅道:“我死,母亲无人侍奉,你若念我恩情,出嫁去还作母子往来,不时看顾,便我九泉瞑目。”那寡妇听了,也滴了几点眼泪,道:“还不妨,你好将息。”到夜又猛听得母亲房中笑了一声,便恨了几恨,一口痰塞,登时身死。可怜:夜窗羞诵凯风篇,病结膏肓叹不痊。

    梦断青云迷去路,空余红袖泣天。

    此时几哭死了一个贵梅,那寡妇一边哭,一边去问汪涵宇借银子,买办衣衾、棺椁,希图绊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陇望蜀,慨然借出三十两与他使用,又时时用钱赏赐小厮阿喜、丫头小妹,又叫寡妇借丧事名色,把这些客人茶不成茶,饭不成饭,客人都到别店去了。他竟做了乔家主,公然与朱寡妇同坐吃酒。贵梅自守着孝堂,哭哭啼啼,哪里来管他。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边,张得贵梅,满身缟素,越觉好看,好不垂涎。一日乘着醉对寡妇说:“我有一事,求着你,你不要发恼。我家中已没了娘子,你如今媳妇也没了丈夫,若肯作成我,与我填房,我便顶作你儿子,养你的老何如?”寡妇道:“他须还有亲戚,我怎好嫁他到异乡。”汪涵宇道:“我便做个两头大,娶在这边。”只见寡妇笑道:“若是这等,有了他,须不要我。”汪涵宇道:“怎敢忘旧。”寡妇道:“这等先要起媒。”两个便滚到一处云雨,不题。

    次日,果然对贵梅道:“媳妇,我想儿子死了,家下无人支撑,你又青年,不可辜负你。如今汪朝奉家中没了娘子,肯入赘在这里,倒也是桩美事。”贵梅听了,不觉垂泪道:“媳妇曾对你孩儿说,誓死不嫁,怎提起这话。”寡妇道:“我儿,我是过来人,节是极难守的,还依我好,他有钱似我万倍。”贵梅道:“任他有钱,孩儿只是不嫁。”寡妇道:“你夜间自去想,再计议。”到晚汪涵宇过来,道:“媒人,姻事何如?”寡妇道:“做腔哩。”汪涵宇道:“莫管他做腔不做腔,你只不吃醋,听我括上吧。”寡妇道:“这等先允财礼一百两与我,听你们暗里结亲,不要不老到,出了丧讨材钱。”汪涵宇道:“六十两吧。”寡妇不肯,逼了他八十两银子,放他一路。只是贵梅见了汪涵宇便躲开去,那里得交一言。无极奈何,又求朱寡妇。寡妇道:“待我骗他。”又对贵梅道:“媳妇,前日说的想得何如?”贵梅道:“这也不必想,是决不可的。”寡妇道:“媳妇不必过执,我想这汪蛮是个爱色不爱钱的,不嫁他便与他暂时相处,也得些财物可以度日。”贵梅道:“私通苟合,非人所为。”寡妇听了便恼道:“怎就不是人所为,小小年纪这样无状。”便赶去要打,得小妹劝了方住。贵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题。

    过了两日,寡妇为这八十两银子只得又与他说:“我不是定要你从他,只是前日为儿子死,借他银子三十两,遭他逼迫。你若与他好了,他便题不起,还有资助,若不,将甚还他。”贵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卖偿他,若说私通,断然不可。”寡妇听了平跳起来,将贵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处安身?你身子值钱,我该狼藉的么?”贵梅掩着脸正待灵前去哭,又被一把头发去,道:“你敢数落我么?”贵梅连声道:“不。”又已打了几下。走得进房,小妹来看,道:“亲娘如今已在浑水里,那个信你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乐。”贵梅道:“这做不得。”一连几日,没个肯意,汪涵宇催寡妇作主。寡妇道:“家中都是凭你的,你撞着只管蛮做,我来冲破,便可作久长之计。”果然汪涵宇听了,一日乘他在后园洗马桶,他闯进去,强去抱他,被他将刷帚泼了一身秽污,去了。一日预先从寡妇房中过去,躲在他床下。夜间正演出来,被他喊叫有贼,涵宇欺他孤身,还来抱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底下小厮又赶起来,要上楼,寡妇连忙开了自己房,等他溜走。外边邻舍渐渐已晓得朱寡妇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个汪涵宇弄得伤了脸,半月不得出门,也待罢了。倒是寡妇为银子份上,定要将这媳妇道他不孝,将来打骂。汪涵宇乘机来做好相劝,捏他一把。贵梅想起是为他姑媳参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闪,倒把寡妇脸上指尖伤了两条。汪涵宇便道:“你这妇人,怎么打婆婆?这是我亲眼见的,若告到官你也吃不起。”寡妇得了这声,便道:“恶奴,你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你个死。”贵梅便跪下道:“贵梅失误,得罪。但凭打骂,若要与这光棍私通,便死不从。”寡妇道:“有这样强的。”便向门前喊叫道:“四邻人舍,唐贵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县前走,汪涵宇对贵梅道:“从了我,我与你劝来。”贵梅道:“光棍,你搅乱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从你?”汪涵宇做劝的名色,也到县前来。这些邻舍打团团道:“一定婆媳争风厮闹了。”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动火闹嫁。”恰好小妹走到门前来,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贵梅为甚打婆婆?”小妹把头摇一摇,这人道:“想是闹嫁。”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闹了。”这人道:“是甚人来说亲?”小妹道:“汪朝奉。”这些人便道:“古怪,这蛮子你在他家与老寡妇走动罢了,怎又看想小寡妇。主唆婆婆逼他,我们要动公举了。”谁料那边婆子已在县前叫屈,县里已出了差人来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拨置,只说妇人怕事,惊他来从,如今当了真,若贵梅说出真情,如何是好。打听得县官是个掌印通判,姓毛,极是糊涂,又且手长。寻了他一个过龙书手陈爱泉,是一名水手。说道:“此妇泼悍,要求重处,拿进去。”只见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银子来,一定有前亲晚后偏护情弊,我还要公审。”不收,汪涵宇极了,又添一名,又与书手三两,道:“没甚情弊,只是妇人泼悍,婆婆本份,不曾见官,怕一时答应不来,宽了他,他日后一发难制,故此送来,要老爷与他做主。”毛通判道:“这等落得收的,晓得了。”须臾贵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带过去,先叫朱寡妇。寡妇道:“妇人守寡二十年了,有个儿子两月前已死,遗下这媳妇唐贵梅,不肯守制,日逐与妇人厮闹。昨日竟把妇人殴打,现有伤痕可证,毛通判听了,便叫唐贵梅,不由他开口,道:“你这泼妇,怎夫死两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来。”贵梅道:“妇人原不愿嫁。”毛通判也不来听,把贵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你这样泼妇,还叫你坐一坐,耐耐性,发了女监。其时邻舍来看的都为他称屈。朱寡妇且是得志,一到家中与汪涵宇没些忌惮,两个吃酒说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实处这一番,这时候不知在监里仔么样苦哩。”汪涵宇道:“生铁下炉也软,这番一定依你了。消停一日,保他出来。”两个公然携灯上楼睡了。

    只可怜贵梅当日下了女监,一般也有座头,汪涵宇又用了钱,叫众人挫折他,将来拴在柱上,并无椅桌倚靠,那有铺盖歇宿,立时禁不得两腿疼痛,要地下坐时,又秽污煞人,只是两泪交流,一疼欲死。听那狱里一更更这等挨将来,筛锣、摇铃、敲梆,好不惶。贵梅自想:当日丈夫叫我与他争气,莫要出乖露丑,谁知只为守节,反倒吃打、吃拶、吃监。早知如此,丈夫死时自缢,与他同死,岂不决烈。千思万想,到得天明。禁子又来索钱道:“你这妇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骂婆。这里狠不出的,有钱可将出来。座头可将我们旧例与他说。”座头来对贵梅说。贵梅道:“我身边实是无钱。”座头道:“身边晓得你无钱,但你平日攒下私房,藏在那边?或有亲眷可以挪借,说来那禁子哥与你唤来。”贵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亲戚,在家帮家做活,那有私房。”禁子听了,叫道:“看这样泼妇,平日料应亲邻闹断,身边有钱料也背阿婆买吃,没有是真,只叫他吃些苦罢。”吵一阵去了,去得又一阵,故意来轻薄。捏脚捏手,逼得贵梅跌天撞地,痛哭号啕。这干又道:“不承抬举。”大骂而去。水米不打牙。一日,忽见一个禁子,拿了两碗饭,两样菜来,道:“是你姓汪的亲眷送来的,可就叫他来替你了落我们。”贵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没这亲眷。”竟不来吃。等了一会,禁子自拿去了。又挨一日,只见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离了监门。却是汪涵宇必竟要他,故意用钱叫禁子凌辱他,后来送饭,以恩结他,又叫老寡妇去递呈子。道:“老年无人奉养唐氏,已经责罚知改,恳乞释放养老。”通判道:“告也是你,要饶也是你,官是你做么?”还要拘亲邻,取他改过结状释放。汪涵宇恐怕拘亲邻惹出事来,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来。只见这些邻舍,见他拶打狼狈,也都动怜,道:“你小年纪,平日听得你极本份孝顺,怎么打婆婆?”贵梅道:“贵梅也知事礼,怎敢打婆婆?”只见一个旺尖嘴,是左邻吴旺。道:“昨日他家说来,是要你嫁汪蛮,不肯告的。”又一个老邻舍张尚义道:“这等你死也挣两句说个明白,怎受这苦?”贵梅道:“这是我命运,说他怎么。”一个对门的李直又道:“他不仁,你不义,这样老滢妇自己养汉,又要圈局媳妇,谎告。汪蛮谋占人家妇女,教唆词讼,我们明日到道爷处替他伸冤。”贵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罢了,不敢劳列位费心。”一步步挪到家中。朱寡妇正在那边与汪涵宇讲话,见了道:“恶奴,若不是汪朝奉劝,监死你。不是他送饭,饿死你。”汪涵宇道:“罢,罢,将就些。”贵梅不敢做声,两泪汪汪到了房里。小妹进来见了,道:“爷呀,怎拶做这样肿的,想是打坏了,你从不曾吃这苦,早知这样,便依了他们吧。”贵梅道:“丈夫临终,我应承守他,断不失节,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邻舍,为我要攻击婆婆,是为我洗得个不孝的名,却添婆婆一个失节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养他,怎又污蔑他?”说了一番,夜间穿了几件缟素衣服,写四句在衣带上,道:亲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含笑向九泉,身名两无愧。

    趁家人睡,自缢在园中古梅树下。正是:节劲偏宜雪,心坚不异冰,香魂梅树下,千古仰遗馨。

    次早老寡妇正又来骂他,逼他,只见房中悄然,道:“这恶奴,想逃走了。”忙走下楼看时,前门尚闭,后门半开,寻去,贵梅已气绝在梅树下了。惊得魂不附体,来见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惧罪自尽,不妨。”拿出五七两银子来与寡妇买材,哄得出门。他自忙到婆子房内把平日送他的席卷而去。婆子回来寻汪涵宇时,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楼上,箱笼又空,真是人财两失。放声大哭,邻舍们见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贵梅拶打坏死了,那吴旺与李直悄地赶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蛮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那里去?”汪涵宇急了,买求,被二个身边挤了一空。婆子又吃地方飞申,亏毛通判回护自己,竟着收葬,也费了几两银子,房子也典与人。似此耽延。贵梅三日方敛,颜色如生,见者无不叹息称羡。后来毛通判为贪罢职,贵梅冤抑不伸,凄风淡月时节,常现形在古梅树下。四川喻士积有诗吊之。杨升庵太史为他作传。末曰:“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林。冰躁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碑之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