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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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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像块青石板压在宗老三的心口上,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腊梅难产走了以后,这个家又没有女人操持了。虽然宗老三尽着力拾掇,但还是收拾不出那个利索劲。原本着抗战胜利后日子能好点,谁知道这几年手头积攒的几个钱换成法币后连一只鸡也买不了。这个家又陷入了赤贫。

    二狗十六了,无论如何也不打算继续上学了,他要外出谋生为家里减轻点负担。栓柱不同意,“你明年都上高中了,咱咬咬牙撑三年,你也考个大学以后跟村后头的翟县长样有个好前程。”哪知道二狗硬了心,半夜偷偷跟着邻居在泇水搭船闯江湖去了。

    天亮后,宗老三烧好了早饭去叫二狗吃饭,进屋一看孩子已经卷铺盖走了,土炕上留了个纸烟盒条子:爹、哥:我走了,等我挣钱回来让你们享福。

    宗老三没有掉泪,生活已经把他的眼泪耗尽了。

    活人难!外出谋生总比抓了壮丁强。生死有命,富贵由天随他去吧。留在家里又何有出头之日?乡里田赋附加猛增了十几倍,征收费、水利费、清丈费、保卫团亩捐、教育费、公安费、党务费、自治费、农业改良费、筑路亩捐……几乎苟捐杂税繁星,无物不税,无事不捐。

    早晚得官逼民反不可!心里愤恨着,宗老三摘下挂在墙上的竹鱼篓,他得去淹子荡去迷鱼虾。

    每天天黑前,他需要把竹鱼篓下到淹子的河岔里,天没亮前就起鱼。好的拿到市场上卖,换点玉米面和油盐,卖不掉的小杂鱼就捎回家烧个鱼汤给传家补营养。有时候逮得多了,就支起鏊子炕成干烤鱼留着以后吃。

    传家现在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只要他一醒,就得占住一个人带。栓柱天天在药店忙,带孩子的事就扔给了宗老三。

    “爷,为啥你能抓着鱼?”

    “爷有迷鱼篓。”

    “迷鱼篓咋抓鱼?”

    “迷鱼篓里的路很绕,鱼一进去就晕头转向。”

    “鱼为啥会转向?”

    “你去找狗子去。”爷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

    亲不亲,隔代亲。有了传家这个宝贝蛋,宗老三觉得日头过得特别快,苦也不那么苦了。

    二狗先是跟着人到了瓦房店矿挖煤,黑洞洞的煤窑子像个吞人兽。同来的人轻车熟路往里钻,二狗牙一咬也跟着下了窑。人只有到了最低谷,才能走上挖窑的路。

    一个班组下来,二狗已经累到虚脱,整个人蓬头垢面,浑身黢黑。他成了别人口里的煤黑子。爬出窑口排队去领了两个馒头一碗白菜汤,就进了安排给他的地窝子,这是住宿的地方。

    地窝子很黑,墙角里扯满了蜘蛛网,秸秆做得门几乎全烂掉了,啥也拦不住,一个劲的往里透寒风。一个地铺上铺着破席和一个麦秸草苫子。一个墙角安一个炉子,煤窑不缺煤。炉子的烟筒直接捅破地窝子朝着天。接口处发黑而湿润,不断地扑嗒扑嗒地滴溜水珠。

    度日如年,硬耗了一个月,二狗总算领了人生第一份工资。老板倒也仁义,每人发了5块钱让回家探亲。不是老板心善,最近瓦房店其他几个煤矿闹罢工闹的厉害。

    二狗在街上给自己和家里人每人置办了一双棉鞋,又买了羊角蜜等果子,在一个雪花如鹅毛纷纷扬扬地傍晚登上了泇水村的堤。那天的雪真的很大,呦山雪花大如席 。栓柱正在烧腊八粥,看见一个雪人由远及近来了。

    “哥哦,快接把手。”

    是二狗。

    栓柱满眼含泪直接将弟弟拥在怀里。摸着二狗冰冷的手,赶紧把二狗的行囊接过来,“快进屋,我给你加把柴。”

    传家穿着新棉鞋在屋里兴奋的走来走去,“真暖和,二叔,真暖和。”

    宗老三不紧不慢的抽着烟锅子,看着二狗挺直的脊梁,他打心眼里高兴,人活得就是一口气。宗家老二成人了。

    团聚总是短暂的,第二天天刚亮,二狗就又奔向了瓦房店,他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过故乡。

    瓦房店煤矿在二狗回家探亲期间塌了,和二狗同来的伙计被埋了进去。煤矿并不是自然坍塌,郝鹏举以军需为由要收归部队,打仗备战。老板不愿意交矿就被连人带矿一起炸了。

    二狗两眼一抹黑,没地方打工,饿了两天。无目的的走到码头,看别人干装卸工,他也学着干,挣的比煤矿少的多,好在有饭吃,先干着,骑驴找马吧。

    这天码头停了一艘货船,老板在岸上办完事登船再去淮海城。听到二狗用泇水乡音念船上的灯笼联“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小伙计,兰陵人?”

    “俺是泇水村的。”

    “那不远,算是老乡。亲不亲故乡人,你这是在做扛活工?”

    “不干没饭吃,原来煤矿老板死了,我没地方去。”

    “听说了,老板是个硬汉子。我店上缺个伙计,你愿不愿来?”

    真是天上掉了馅饼。

    搁码头上扛活是饥一天饱一天,能到店里当伙计那简直等于中了头彩。赶紧点头答应,跟着船去了淮海城。

    船到淮海城北青头山码头已经是傍晚了,华灯初上。青头山是个小港,船不多,二狗一个人卸货,五十斤一瓮的大酒缸虽然不重,但外表提溜滑,不好下力,二狗累的满头大汗,在他擦汗的时候隐隐看到堂姐宗月琴上了一个小乌篷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姐!”但船很快就摇走了,只剩下一圈圈涟漪和发懵的二狗。

    难道是看错人了?哪有这么巧?再说大姐也不在淮海城嘛。她在尚志中学当教师么。怕是自己累迷糊了。

    宗月琴听的真真的,是二狗叫他,上船的一瞬间用余光瞥了一眼,确实是堂弟二狗在酒船上卸货。但是她没敢答应。

    事出突然,也不容闪失,这事必须得赶紧跟翟柏涛汇报。查一下查二狗为什么会出现在淮海城。特科工作容不得半点闪失,更容不得一丝巧合。

    船上货太多,二狗没卸完,当晚就住在了船上。

    窗外的城灯火阑珊,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座大城,心里生出隐隐约约的痛。人和人的命运怎么这么不同,有人就在城里面锦衣玉食,有人在荒山野村挨冻受饿。这里面一定是命运的安排?我就不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二狗虽参不透里面的学问,但这颗年轻跳动的心也萌生了这千古一问!

    命运越是按低你的头,你越是要挺起来!

    不认命,历史就是一群又一群的不认这个理的人们改写的。

    公平不是等来的,那是奋斗来的。

    嗟来之食,跟在人后面等屎吃的傻狗有什么区别。

    二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