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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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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揉了揉有些湿红的眼睛,吸吸鼻子,调整好因为奔跑而急促的呼吸,这才大步走向小摊子。快收摊了,最后一个客人放下了碗和铜钱后,满足地抚著肚子离去。卖粥的大婶不在,只剩下小女孩坐在炉火前,慢慢扬著柴火。

    男孩走向刚才那个客人坐的桌子边,数了数他放下的铜钱,顺口问著:“你娘呢?还有你姊姊呢?”

    小女孩闻声抬头,可能是靠著炉火的关系,苍白脸蛋难得看起来又红又热。

    “你下次得看清楚客人到底有没有付足粥钱,刚刚那个人少放了三文钱,八成是看摊上没大人,欺负你小丫头一个。这竹笋粥一碗不过才十文钱,连这点便宜也要占,真是个无赖!”男孩把铜钱放在小女孩的手心,满脸不高兴。

    小女孩把钱收好,站起身来,把炉子上正沸腾著的汤粥端了过来。“请喝粥。”

    “喂,你还没说你娘上哪去啦?怎么只剩你一个人顾摊?”

    “娘昨晚又咳嗽起来,今儿便头晕站不住,姊姊去找成老爷帮忙,送娘去大夫那儿,叫我看着摊子。”小女孩慢吞吞地解释著,又拉来了小凳子,靠著男孩坐下。“还叫我陪著你,说说话。”

    男孩感觉到那个小身子紧挨过来,他脸上一红,又瞪她,却没斥退她。反正现在没别人看见。

    “你这个月好常来吃粥啊。”小女孩扳著指头算著:“一、二、三今天是第五次了。咦,你又哭了吗?”

    一点意外也没有,小女孩慢吞吞地起身抱住他,一手轻轻拍著他的背,嘴里哄著“不哭、不哭,乖”

    男孩红著脸,没有推开她,甚至期待著她凑上脸来啊,果然,她又亲他了,一样凉凉软软的触感,轻轻印在他颊上。这些个月下来,他不知道得到她多少拥抱、多少亲吻,他也不是只懂占人便宜的无赖,他说了他会负责,他要娶她,她也答应了。等她长大,他就会亲自把蝴蝶扣挂到她脖子上。

    “我才没哭。你娘煮的粥好吃,所以我才常常来,不行吗?”

    “喔”小女孩偏头,研究他那张怎么看都很好看的脸蛋。“那你吃吃看今天这碗粥,看好不好吃。”

    “怎么?今天这碗哪里不一样了?”

    小女孩慢慢垂下眼,如扇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黑影。“这碗是”

    是?想等她把说了一半的话说完,却只等来一阵好长的沉默,男孩不耐烦,忍不住朝她大吼:“厚!这碗是什么啦?慢死了!到底说不说啊你!”

    小女孩微愣,才又小声地说:“今天这碗粥,是我煮的呢”

    “你?你煮的?”男孩有些惊讶。这娃儿比他小得多,真的已经会煮粥?他甚至怀疑她连那锅铲都拿不起来。“不会吧?你真学会了?这么厉害?”

    难得听到他说出赞美的话,小女孩怯怯一笑。“是真的,你喝喝看,有跟娘煮的一样好吃吗?”

    男孩半信半疑,捧起粥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细细品尝

    “好吃吗?”

    男孩点头,又喝了两口。“好吃。”

    小女孩脸上出现兴奋的潮红:“跟娘煮的一样好吃?”

    “好吃是好吃,可是跟你娘煮的吃起来不一样。”男孩从碗里抬起的脸上有点古怪。“你放了糖?”

    “糖?”小女孩一怔,摇了摇头。“没有。”

    “明明就有!”男孩又低头呼噜呼噜地喝起来,直到碗公见了底。他舔舔唇,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你如果没放糖,怎么会吃起来甜甜的?”

    怎么会甜甜的

    在床上翻了个身,卫寻英忽然睁开眼,很不情愿地发现自己醒了。他瞪著眼前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正是夜半时分哪,自己却已睡意全消,他只好翻身下床,照往例般来到桌前翻看帐册,好打发漫漫长夜。可怪的是,今晚他才翻了几页就没心情看下去了,只觉得心烦意乱得很。

    眼角瞄向窗外,月光淡淡洒在园子里那棵梧桐树上,像是铺了一层银粉,显得朦胧虚华;而不知是哪片荷叶底下的蛙鸣一声接著一声不停地传来,大概也是只睡不著的笨蛙吧?此情此景不断勾引著他走出房门来晃晃,卫寻英扔下帐本,披衣-鞋就往庭园走去。他的脚步像是受了驱使,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座造景池边,他抬头看了眼白石假山,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熟悉的情景啊。

    别把责任推到月光和蛙鸣身上,分明是自己的潜意识教他走到这儿来的。是有意也是无意,他知道有人总是晚上不好好睡觉,一个人不点灯也不秉烛,穿著单薄的白衫就在园子里乱晃!她是不知道自己脸色白又脚步轻吗?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树丛花影问飘荡,很容易让人产生幻想的,而且是恐怖的幻想!这些天已经有四、五个半夜起来跑茅厕的小厮在议论纷纷,说看到了卫府庭园里仿佛有不干净的东西在游荡啊啊啊!就像现在他眼前看到的景象一样--

    “任、流、光!”卫寻英低吼著,坐在造景池边的流光闻声回头。

    她刚刚在散步,姊姊那张浸在水里的芙蓉面却忽然浮上心头,吸引著她,让她不知不觉跟著走进湖里走到一半,却又忽然清醒了,因为想起卫寻英通常这个时候也会来这座池子边散步,找她聊天。

    好奇怪哪,连续好几个晚上都会在这里遇到他,难道他也有半夜睡不著的毛病?更奇怪的是,他每次一看到自己,就一副她又做错什么事了一样的臭著脸

    “你又在干嘛?”瞧她,不知道什么叫夜凉如水吗?天气那么凉,她却穿得那么薄,薄到连他都替她觉得冷,薄到他还以为她的衣衫几乎被月光穿透,纤弱的女体隐约可见

    卫寻英忽然瞪大了眼,猛然一惊!这才发现流光全身竟像是湿透了,单薄的白衫已经有些透明,湿漉漉地贴着肌肤,连袖口都不停地滴著水。“你--”卫寻英错愕地瞪著她,却又忽然脸上一热,连忙收回了视线。

    她--沐发了吗?连头发都是湿的啊。是因为水的关系吧,她的发显得丰厚润泽,像流泉般,潺潺流泻而下原来只要是女子,都会有她动人的一面吗?他可从没想过像流光这样瘦弱苍白的小丫头,竟然也会让人怦然心动?

    对啊,她已经不是小丫头了,看她现在那个模样湿滑的发丝贴着颊,水滴流过了她的项颈,蹦落在纤细的锁骨上,掉进衣襟那双太过幽深的黑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像两潭流荡的水泽,引著人想掬取清凉以解渴

    她--是个大姑娘,是个女人了,而且是这样地吸引著他

    “我睡不著。”流光缓缓地站起身,一阵夜风袭来,吹得她微微打颤。

    卫寻英低咒了声,忍下吼她的冲动,相当君子地背过身去,把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往后一递。“喏,快披上。”

    当伸长了的手开始有些酸,那件外衣依然原封不动地挂在他手上,无人理会。阵阵寒风像是刻意找碴,吹得连他都开始发抖,这时却听见背后忽然传来了很小声的“哈啾”喷嚏声--“你--”

    “哈啾”!又一声。

    卫寻英的无名火又烧了起来!彼不得再装君子了,他转身看向依然站在原地,既没伸手接过他的外衣、也没移动过半个脚步的任流光,大步跨到了她面前,将外衣往她身上一抛:“穿起来!”

    像往常般,流光惊慌失措地想维持安全距离,可是卫寻英比她快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不容她逃跑。

    “放--”

    “穿起来,我就放!”卫寻英瞪著她,完全忘记他之前说过绝对不会在她面前抓狂的誓言。见流光受威胁而忿怒的眼神,他更火大!决定施以--更重的威胁!“你不穿,我就要帮你穿了!”

    流光也瞪他,气焰不比他小!她的手在底下握起了拳头,嘴紧抿成了一条线,相当有骨气地和他对峙了好半天。

    卫寻英可耐不住了,果真把流光整个人拉过来,抓起了那件外衣就粗鲁地往她身上包!女子柔软的身躯一贴近,他立刻晕红了脸。眼神闪啊闪,自欺欺人地忽略她湿透的白衫底下的青光,认为自己已经很正人君子地尽量做到目不斜视!

    “你是不是有病?为什么三更半夜的时候你浑身湿透地站在这里吹风?想得风寒啊你?我好心拿我的衣服让你披,你竟然还不领情!你不怕冷,我还会怕呢!衣服脱给了你,你不穿,搞得你冷我也冷,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流光没回话,卫寻英却发现被他抓住的那双臂膀抖得比刚刚更厉害了,也许应该说--被他抓在胸前的流光这会儿竟像是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你干嘛?”卫寻英一惊,连忙放开她,退得老远。

    望着被他包得密不透风的流光,她脸上的惶恐这会儿才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委屈又强忍著不肯哭的表情。卫寻英心中恼怒,又有点后悔“你真奇怪,我--我只是怕你著凉,我--我又没吼你!我有很凶吗?”

    流光抬头瞪他,欲言又止了两次,才说了出来:“有!”

    “有什么?你说我有凶你?”卫寻英想狡辩,却发现睁眼说瞎话这招在她面前竟派不上用场。“好--好吧,我承认我有凶你!不过那是因为你莫名其妙不肯接过我的衣服!”

    “因为”她争著想解释,却仍是想了半天,才开口:“因为,你离我太远了。”

    “我离你太远?那你就不能上前几步自己过来拿吗?你没看见我特地转过身去不看你的”话到嘴边,卫寻英猛地咽住,说不下去。“咳!你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干嘛非要跟我保持那么远的距离?我瞧你跟云娘说话就站很近,我是哪里可怕了?”

    流光低头,又赏他一阵沉默当回应。卫寻英深深吸气,忍住不耐烦的火气。

    “好吧,你总该解释一下,为什么大半夜里不睡觉,浑身像是浸了水似的在园子里乱晃?别告诉我,你因为睡不著所以跳下池子游了一圈回来!”

    流光听闻,神情忽然恍惚了就像上次那样,好像思绪飘到了好远的某个地方,就是不在她的身体里。卫寻英盯著她,真的不懂这是为什么?三番两次想问,却都一样只得到她的沉默以对。

    自从他再见到流光,老觉得她身上似乎藏著好多秘密,却一个也不肯透露、不肯讲。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下来,他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怀疑--如果他没问的话,搞不好流光根本也不会记得她有那些秘密!

    “你觉得--”流光忽然出声,眼神仍然有些空洞。

    “嗯?”第一次她向他提问,卫寻英小心地回应著。

    夜风停息,流光看向毫无波澜的池水,声音软软幽幽的:“你觉得,投水而死的人,会感到痛苦吗?”

    寒--寒气逼人哪

    “当然会!不管怎么个死法都会很痛苦的!你这不是在问废话?”

    “是吗”流光的声音好轻,却仍然清楚地传进了卫寻英耳里,一字不漏。“我真希望投水而死的人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卫寻英瞪她,有些气她无缘无故地忽然就阴阳怪气起来!看看她那诡异的神色可恶!真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发誓他明天一早就要找工人在池边建座高耸的围墙才行!不不,还是找人来把这池子给填土封了比较妥当,以防万一!

    “喂,三更半夜的别谈这个!你赶快回房把湿衣服换了吧,再继续吹风真的就要著凉了。你如果想要拿生病当借口偷懒不干活,我可是不吃这套的!”

    “你--”流光看着卫寻英,黑眸里很多疑惑。“为什么愿意帮我赎身?”

    真难得,今晚她竟然有兴致跟他聊天吗?卫寻英兴匆匆地正要回答,却又忽然念头一转。“你想知道吗?可以,不过咱们打个商量,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行,不然我吃亏。而且--不能拿‘不知道’、‘忘了’当借口!’他可是生意人呢,不做亏本生意的。

    流光考虑了半天,才慢慢点了个头应许。

    “好!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我先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愿意帮你赎身?因为你刚好是我失散多年的儿时玩伴,眼见故友有难,我卫寻英当然要拔刀相助!包刚好的是,我正亟需一名天下第一的煲粥厨子来对付李子遥那浑蛋!所以呢,基于道义与私利的考量,我只好帮你。”

    “这样啊”流光若有所思的,看他的眼里依旧有怀疑。“可是,两千两,很多钱。”

    “是不少啊,所以你更应该努力地为宛在轩工作,就当作是--报答我的恩情。而且我还收留了你,任你在卫府里是包吃包睡又包住,每个月依旧付你薪俸!这么好的差事哪里找?”这么好的老板哪里找!

    专注地凝视他的眼神,想要确定他没在口是心非。“我懂,就像花二娘当初收留我,让我在蜜玉园工作那样?”

    “蜜玉园那老鸨?拿我跟她比?真不知道你良心在哪里!”卫寻英忍不住吼她,可见她脸蛋一皱,露出那种好像小时候被他吓到时的表情,他虽然恨得咬牙,却仍勉为其难地收敛起自己的火冒三丈。

    卫寻英撇过脸去,手抱著胸,老大不高兴地澄清。“你这蠢蛋,一个老鸨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会安什么好心眼?我跟她不一样,付那两千两只是帮你解围,让你从此以后不用再跟蜜玉园有任何牵扯;也没叫你还钱,只是想拜托你帮我个忙,别让宛在轩被元福楼打垮,让李子遥称心如意,仅此而已!”他转过脸来,俊白的脸上仍隐约可见火气未消,表情却颇为严肃。“况且你在卫府是自由身,没有什么卖身契。你高兴要走随时能走,我不可能像花二娘那样把你再卖给别人!”

    流光听言,不禁一愣。他收留她,一样有所求,可听他说的,却又好像能随她意愿任她选择去留?那么,他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吧?

    “喂,该我问问题了。”卫寻英打断了她的沉思。“既然你提到了蜜玉园,我实在很好奇,你怎么会躲在蜜玉园的厨房里当厨娘?不但装疯卖傻,还装跛脚!吧嘛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

    “因为我想回苏州,可是没钱。那天饿极了,受不住,昏在路边,花二娘捡了我回蜜玉园”流光断断续续地答著,像是在努力回想,偏又想得很慢。“醒来,才知道是妓院我想走,可碧水姐留我,我就住下了碧水姐,是个好人。”

    卫寻英觉得自己的耐性被她磨得大有进步,勉强听完了她这段拖拖拉拉的解释,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那好好的干嘛装成脑袋有问题的跛子?”

    流光偏头思索,微微皱眉。“姊姊说如果是又疯又傻、又丑又跛的,就没人会喜欢、没人想靠近或是像整天咳嗽的痨病表儿、挑粪的汉子那样,又脏又臭的,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不喜欢脏、也讨厌臭味,只好装傻装跛,果然花二娘就嫌弃我了,要我在厨房帮忙,不准到前头去。”

    卫寻英像是豁然开朗,瞪著流光的眼里有些不可思议的赞赏。“原来如此,好个在妓院求自保的高招,没想到你头脑那么迟钝也想得出来啊?而且说真的,你说话老是慢吞吞的,动作也慢人半拍,看起来就很傻,不用装也像。”

    流光抬眼看他,分辨著这句话是褒是贬?

    “不过可惜,你的计谋被李子遥那家伙给搞砸了,爱好病女之风都是他带动的,亏他搞得出来,真是空前绝后!”卫寻英不屑地哼了声,却又突然想到。“不过要不是因为他四处找寻病泵娘找上了蜜玉园,可能我一辈子再也遇不到你。这么算起来,我竟然要感谢李子遥才对喂,你是不是真的很冷啊?我已经没有衣服能再脱给你穿了,要不要回房去啦?”

    这人,好像很需要她的样子。虽然他老是爱吼她,吼完又自己忐忑不安起来,真是个矛盾的人。流光盯著他轮廓优美的脸,此时正毫不掩饰地展露著他最真实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不得不感谢某人的无奈,是担心她著凉的恼火

    “虽然常常生气不好,可总比整天戴著一副面具,皮笑肉不笑的虚情假意好藏起了情绪,能讨好别人,却会闷坏自己。”

    “啊?”面对流光忽然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段话,卫寻英微怔,/心中又是一动,他想到了那天在他脸上扯出了个扭曲笑脸的纤纤素指“你--你都--看得出来?”

    流光的黑眸里映著他的桃花眼,认真地点头。

    “怎么可能!我掩饰得那么好,向来无人能看穿我此时到底是喜是怒。若不是这脸上功夫做得好,你以为我是怎么能同时讨好官、讨好民,怎么能让宛在轩天下第一?”恼羞成怒,卫寻英转身不看她那双几乎看透他心思的幽深黑眸。

    “可是你的亲人,都看得出来。他们,都心疼你。”

    心疼?这么露骨的表达?卫寻英俊白的脸上不禁微微发红。“胡说!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半个亲人。娘老早就不在了,爹在我买回宛在轩前两年也病笔了。大夫说他酒喝太多,救不了,他甚至没能看我重振宛在轩!”

    “你爹娘”流光慢慢伸手,指向夜空上皎皎朗列的几点繁星。“都在天上看着你,就像我爹我娘和姊姊一样,始终看着我。”

    卫寻英听了:心中愕然。难道任大婶和她姊姊--

    “而且,你还有王老总管、云娘李爷、韩爷他们,他们也是你的亲人,都很关心你、心疼你。”流光慢吞吞地数著人头。“还有我,我也是。”

    什么?卫寻英心跳乱了数拍,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咳!你说什么?”

    抬起苍白的脸,睁著深黑的眸,流光说得倒很大方。“我说,我啊,也是你的亲人我也关心你,也心疼你。”

    卫寻英瞪著她,深深吸口气,转开脸,又忍不住转回去与她四目相对。

    她为什么跟他说这样的话?从那年离开他,到忘记他,到再遇见他,到又想起了他,如今她跟他讲话时还得站得远远的,还那么害怕他的触碰,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而亲人,是多深远的涵义,可以是父女、可以是兄妹、可以是夫妻

    难道她记得?记得那个十年前答应嫁他的约定?

    流光不敢移开目光,因为卫寻英似乎也没打算停止这样两两相望的局面。他现在在想什么呢?温柔刻划出来的五官此时表露著复杂的情绪,是矛盾的怀疑,是深深的期望,是努力克制著的羞赧

    “流光--”

    “嗯?”他还好吧?他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脖子上,很像在发烧呢

    “你--”不行,他说不出口不行,他一定要问!就算放下他堂堂雄伟大男人的尊严:“你--你记得--你小时候说过--愿意--愿意嫁我吗?”

    流光偏头,想了好久。那晚的梦境跳进脑海,又软又甜的她眸光一闪,苍白的脸上忽然生起了难得的晕红。“嗯记得。”

    “你记得?你真的记得?”卫寻英心跳快得好像快从他嘴里进出来了。他的衣袖里藏著她前几天还给他的蝴蝶扣,伸手紧紧抓著,好想把它重新挂在她脖子上,正式向她宣布蝴蝶扣的含意,再次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答应过,长大后就嫁我,我可都没忘我一直在等著你回来苏州实现承诺,一等就是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你终于回来了,我想--咱们是不是该--”

    流光盯著语塞羞煞说不下去的他,沉默了许久,却摇摇头。“不能。”

    不能?不能嫁他?她反悔了?卫寻英胸口一紧,困难地问:“为什么?”

    流光没说话,只是摇头。

    “是不是,你不再喜欢我了?”声音好轻,卫寻英忽然有些懂。人是会变的,她小时候说喜欢他,不代表过了十年还是一样喜欢他。从她当年决定离开苏州那天起,他就该懂的,只有他才会笨到这样死脑筋地等她十年、想她十年

    流光仔细看着卫寻英脸上表情的转变,那股甜味又涌上了心头,跟她的心情混成一种很奇异的滋味。“我只是不能,不敢我--会怕。”

    卫寻英抬眼看她,心中猜疑更深。会怕?怕什么?他吗?她不怕家中女仆,不怕云娘,却不敢靠近宛在轩那一群伙计跟厨子,也不敢靠近他。谁都能看出她对男人有著异常的恐惧,到底是为什么?相隔十年,她变得封闭、处处防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这么不信任男人?难道--她曾经遭逢不幸?曾遭人侵犯?

    思及此,胸口再度紧缩,卫寻英只觉得呼吸困难。

    过去种种,她像是刻意逼自己忘记,怕想起什么不愿看到的画面,她总是与人维持十步远的距离,对男人避之唯恐不及,一步也不敢靠近--从这些迹象看来,他的推论八成没错太可恨!如果让他知道当初伤害她的人渣是谁,他绝对饶不了他!卫寻英咬牙,浑沌思绪中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光--

    若真是这个原因她不是因为讨厌他才拒绝他的,那么他还是很有机会?只要他能让她坦然面对那些不美好的回忆,打开心房,让她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她那些不幸的过往这一切都得从找回陕西那空白了的十年开始!心中一大振奋,卫寻英脑筋一转,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我曾去陕西寻你。”

    流光一听到陕西二字,浑身立刻一颤。

    卫寻英看在眼里,却依然说著:“你走后四年,陕西闹饥荒,我曾去寻你,却没找到。后来几年,因为生意的关系,我断断续续地又去了十几趟,逛遍了整个陕西,想顺道打探你的消息,可惜却像大海里捞针,一无所获。”

    陕西流光回想着,语调有点恍惚。“陕西人,很闷,似乎不大爱喝茶。”

    “那是因为连年大早的关系。我记得一年前去陕西时,只觉得荒上无际,满街穷人。他们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哪里还有那种闲情雅致上茶馆喝茶?街上路人每个看起来都好累,无精打采的;要不就死板著臭脸,好像每个人都欠他钱似的。”

    “是吗”那边,还是那个样子吗?自从她逃回来,从此封锁所有记忆,那个尘埃漫漫的陕西小镇就不曾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但也不能怪他们,连年大灾大旱,陕西百姓们生活当然疾苦。还是江南好啊,丰衣足食的。我在陕西时看到许多穷人家的孩子,浑身脏兮兮地在路边乞讨,可怜。”卫寻英皱著眉,慢慢回忆著。“说到穷人,有一次的际遇让我印象好深刻。那天云娘同我走在街上,忽然一个小男孩冲了过来,拉著云娘就死命往巷子里钻,大伙儿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当街强抢良家妇女!结果你知道他是要干嘛?”

    流光慢慢摇著头,看着卫寻英手脚并用的生动演出。

    “我好歹也练过几年武,所以我就这样使了一招擒拿手,抓住那小表的后领一提,再把他双手反制在背后,使劲一压,痛得他直喊疼!我问他干嘛偷袭云娘?原来是那小表的娘忽然难产,没钱请接生婆,正倒在巷子里痛得死去活来!他小子见云娘是个女人,看起来又和善,就不顾一切地拉她进巷子,叫她帮他娘接生!”

    “那你们,帮他了吧?”流光想像著产妇痛楚得倒在巷子里,只有稚子相伴,却没半个好心人愿意帮忙的难堪情景穷人哪,她心里隐隐疼痛。她跟娘和姊姊母女三人,也是落魄的穷人。

    “你以为咱们都是铁石心肠的人吗?当然帮了。”卫寻英瞪她,有点恼。“多亏有云娘在,帮那妇人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咱们又特地顾了马车送她回家,去药铺给她抓了些补品养身子。那对母子当场靶激得痛哭流涕,恩人啊恩人地一直朝咱们喊,死小表还给我下跪磕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他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吗?我一把拉他起来,不准他再磕头了。后来那妇人说是要感念咱们的恩德,请咱们替她这女孩儿命名,我想了想,问那妇人的名字,原来她叫鸣凤,梁鸣凤。”

    “梁--鸣凤?”流光浑身迅速紧绷起来,一脸错愕。

    “是啊,名字挺好呢,鸣凤、鸣凤,贵重华美。我脑子一转,就决定给那女娃儿取叫凤鸣!凤鸣、凤鸣,凤鸣朝阳,难得之祥瑞也!是不是比她娘亲的名字更好?”卫寻英颇为得意,却瞥见一脸焦躁不安的流光:“怎么?”

    “她真叫梁鸣凤?那她;“她丈夫呢?她丈夫姓什么?”

    “哼,说到这个啊,乍见她母子俩孤苦伶仃的,落魄到要在荒巷内产女,我还以为她丈夫是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我问过那小表,他竟然气忿地说他没有爹!梁鸣凤听了喝斥他,才告诉我她丈夫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债主追杀,死于非命的。那死小表好像说过,他宁可跟著娘亲姓梁,也不要姓啊,是了,姓成。又是姓成的!当初把你们带去陕西的家伙也姓成,怎么姓成的没一个好东西?”

    流光“啊”了声,双手掩住耳,忽然蹲下身,蛾眉痛苦紧纠!不要啊--

    “怎么了?”卫寻英错愕,看见流光激动地不断颤抖的身体和痛苦万分的表情,他想握住她臂膀,却不敢超越两人间十步远的距离。“流光?怎么了?你--”

    救我、救我!

    痛!好痛!她的头要裂了!别再喊了!

    你这短命丫头!看什么?是不是也想过来跟老子快活快活?

    不要,别靠近!别过来!

    姊姊!你在哪里?水好深、好冷啊--

    看不见!她什么都看不见!好冷啊!

    “流光?”卫寻英不懂流光为何满脸的害怕,他说了什么触到她的痛处?让她这样痛苦?当他看见她眼角边开始落下的泪水,一抹熟悉的画面忽然闪进了脑海--卫寻英想也没想,立刻大跨两步上前,伸手将流光揽进怀中,一手轻拍著她的背,嘴里哄著:“没事--你别怕,我在这儿,我保护你,别怕。”

    姊姊别怕,流光保护你,没人敢欺负你!

    他温热的唇在她颊上落下一个亲吻,好像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法术,尽管眼眶满是水雾,她却渐渐停止发抖。

    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那些以为这辈子再不用记起的画面原来,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吗?原来,她还好好地活著,没有跟著万劫不复吗

    “我不怕,不怕了,我保护你”感觉自己背上有双小手轻拍著,卫寻英才发觉流光也在拍著他。他微微诧异,轻声道:“不是我在怕,是你啊。”

    她是太害怕了吧,不但忘了躲开他的拥抱,甚至没躲开他的亲吻。

    十年相隔,换来十步远的遥遥相望,他多想跨越过这段再近不过,却也再远不过的距离;而此刻这样久违的亲密,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让卫寻英亦喜亦忧。他收紧了手臂,忽然很希望自己能传点热度到她终年凉凉的身子上。

    像是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流光呼吸逐渐平稳。她眼里黑幽幽的,有一股哀凄流动著,几乎沁出水来。“你还找得到那对母子吗?”

    “我遇见他们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他们没搬迁,应该还住在陕西那个远山小镇上。你认识他们?”

    流光沉默,思索好久。“我认识其中一个,凤姐姐就是梁鸣凤。”

    “你想找她?”她听到那妇人的名字会这样激动,难道那个梁鸣凤跟那段被她封锁的记忆有关?“她是谁?你在陕西的朋友?”

    “她是成老爷的妻。娘过世后,成老爷收我跟姊姊当义女,她也算是我半个亲人。”流光缓慢地说著:“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果然是那姓成的家伙?真想不到”卫寻英心中错愕,没想到人世间的际遇充满了难以想像的巧合,冥冥中像是经过苍天刻意安排而成。“好!你--你放心,我帮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帮你。”他知道自己脸上开始红热,声音跟著愈来愈小声“只要能让你从此放宽心,让你不再害怕,变回以前那个愿意紧紧挨著我坐、只替我分忧解愁的任流光,我什么都帮你”流光听得一愣,心里的甜味忽然迅速满溢,甚至盖过刚刚因为想起那可怕的回忆而带来的恐惧,那是股从来没有过的悸动。

    她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两人间几乎没有空隙,而有那么一瞬间,她提醒自己应该要挣扎躲开,却又发现原来他的靠近其实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她好安心啊。她好久没有跟人靠那么近,好久没被人拥抱了,原来人的身子是那么温暖吗?而刚才他在她颊上留下的那抹温热,还隐隐发著烫,跟小时候娘为了哄她而亲吻她的感觉很不一样啊。

    “我一定,等你”卫寻英的话喃在嘴里,很像在自言自语。“苦等十年,就等你回来嫁我,我一定继续等你,等你放宽心,咱们--重新开始。”

    泪痕未干,流光听得有些恍惚,忽然闻到一股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地传来。

    是他的气味?男人身上也会有香气吗?她以为只有她梦境里那个衣上有蝶纹的郎君才会有。自从把蝴蝶扣归还给他后,她便不曾再梦见那只蝴蝶与那个男子。说不定,他就是梦里那个总是香香的男子吧

    也说不定,此时此刻她就在那个梦里面,还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