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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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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几个月,又来到西苑沈丽家的小洋楼门口,卢小龙有些激动。推开门进入沈丽家,正赶上夜晚停电,一层的客厅里点着两只蜡烛,沈昊和妻子杜蓉正在不高兴地讲着什么。

    看到卢小龙突然出现,沈昊睁大了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杜蓉也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沈昊大声说道:“卢小龙,你还活着?”卢小龙敦厚拘谨地笑了笑,说:“还活着。”他对沈昊这个反应并不意外。在南方冲杀了几个月回到北京后,不少人以为他已经在“赣江大惨案”中死了。沈昊一拍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挥着手说道:“唉,这就胡来了,那些传单大字报消息一点都不可靠哇,这太不像话了。我前几天还看到一张传单,说你死在江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一跛一跛地走到旁边一个红木柜子上翻寻着,杜蓉坐在那里织着毛衣,这时瞥了丈夫一眼,说:“人已经回来了,你还去管什么传单呀?”沈昊回过身,抖着双手对卢小龙说:“嗨,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为了加强幽默感,又接着说道:“真以为你卢小龙为国捐躯了呢。”卢小龙笑了笑,说:“这次还没轮上。”

    卢小龙自然是关心沈丽的情况,然而,他首先要表现对沈昊夫妇的尊重,他笑着说:“我一进门,就听见您在高谈阔论。”杜蓉像弥勒佛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瞟了丈夫一眼,说:“他正想不开呢。”卢小龙笑着问:“沈老有什么想不开的?”

    沈昊连连摇头摆手叹气:“唉,不谈了。”杜蓉说:“小龙又不是外人,你谈谈,也就不闷了。”沈昊说:“是我自己不自量力。”卢小龙问:“怎么了?”沈昊说:“几个月前,我给毛主席写了封信,意思是不要打倒刘少奇,无非是讲了一番我的建议。后来,毛主席给我回了封信,还寄来了刘少奇的材料,让我看完退还。嗨!”沈昊摆着手说:“我真是多此一举,搞得没有意思。”卢小龙立刻明白了几分,笑着说道:“沈老关心天下大事,尽了心就行了。”杜蓉揶揄地说道:“他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面子?”沈昊又连连摆着手,说:“我还要什么面子?我不过是犯了迂腐和不明事理的错误。”看到杜蓉又要说他,他摆着手说道:“小龙,这个咱们以后再谈,你先去看看丽丽吧,”他指着楼上“她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

    卢小龙还想做点礼貌的过渡,沈昊连连摆手,说:“快去。丽丽可为你的事难过一些天了,快去吧。”

    卢小龙借着门厅里昏黄的烛光上了楼梯。一拐过弯,他就一步四五级急速而又轻盈地一口气蹿到三楼,一片黑暗中推开了沈丽的卧室。靠窗的写字台上立着两支红蜡烛,沈丽正坐在那里看着什么。听到开门声,她转过脸来,卢小龙将房门在背后掩上,靠门站住了。

    一支蜡烛从沈丽的身后照过来,一支蜡烛在沈丽的身前跳跃着,沈丽的头发和面孔都披着金黄朦胧的光亮,她的眼睛惊愕地睁大着,屋里的空气十分宁静,只有烛光在空气中梦一般晃动着。

    沈丽终于看清了、也确认了眼前的事实,她从桌前慢慢站了起来,似乎想一下扑过来,却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烛光的照耀下,他们互相用目光对视着,两个人一步步向对方走近。沈丽穿着一件很厚的白色棉绒睡袍,穿着拖鞋,披着头发,静静地站在了卢小龙的面前,烛光在她背后辉映过来,她的脸显得十分柔和宁静,眼泪像沉默的星星一颗一颗挂下来。卢小龙敦厚地、也是安慰地笑了一下,说:“我没有死,我还好好活着。”沈丽一下转过头,将脸贴在卢小龙的肩膀上,卢小龙抓住她的双肩,轻轻地、圣洁地搂住了她。沈丽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卢小龙又稍稍用力地搂抱住她。沈丽修长而暖热的身体抖动着,这种抖动传导到卢小龙的身上,形成生命的撞击。他越来越紧地将沈丽搂抱住,越抖动越抱得紧,越抱得紧越直接感受到抖动,他要将两个人的生命完全化在一起。

    他捧起沈丽的脸轻轻地吻她,沈丽闭着眼把嘴唇给他。他吻着她,搂抱着她,真正体会到全身心要进入对方身体的冲动。这种冲动的搂抱与亲吻将沈丽弄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她轻轻做了一个推挡的动作,卢小龙便放松了一些自己的双手。沈丽又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贴着他的身体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仰起脸,用手摸着卢小龙的脸颊,看着他说:“你还真命大,活着回来了。”卢小龙又吻了她一下,说:“我要是这么就死了,不是太冤了吗?”

    沈丽抖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为什么?”卢小龙迎视着沈丽,说:“我还没和你怎么着呢,就死了,那不是太冤了?”沈丽用头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那就让你冤死。”两人都笑了。卢小龙搂着沈丽吻着她,与她一起走到写字台旁,挨着跳动的烛光面对面坐下了。

    卢小龙凝视着被烛光照亮的沈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穿这身睡衣真漂亮。”沈丽一笑,说:“当然比跟你一起去上海大串连时穿一身灰皮漂亮。”卢小龙说:“你穿那身衣服也不难看,你穿什么都好看。”沈丽瞟了卢小龙一眼,说:“看你,倒挺有欣赏能力的。”两人又隔着烛光相对静静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沈丽看着卢小龙身上的一身灰布衣服问:“你里边穿的什么?”卢小龙说:“上边是毛衣,下边是一条棉毛裤。”沈丽说:“你把外衣外裤都脱了吧。”卢小龙说:“那像什么?让你爸爸妈妈上来看见,岂不是太狼狈了?”沈丽笑着瞄了他一眼,说:“没关系。你穿这身外衣,我不让你抱我。你没看我穿着睡衣呢,内外有别。”卢小龙挠了挠头,站起来把外衣脱了,挂在一个空椅背上,又犹豫了一下,把外裤也脱了,搭在了椅背上。沈丽拿过一双拖鞋,说:“把你的臭球鞋也脱了,穿上这个。”卢小龙穿了拖鞋,上下看了看自己,上身是一件深蓝色的毛衣,下身是一件砖红色的棉毛裤,有点不伦不类。沈丽看了他一下,说:“别不好意思。我今天对你是特殊待遇。”卢小龙笑了,他自然知道这里的亲密含义,他说:“我领情,只是觉得这样子有点不自在。”沈丽又瞄了他一眼,看着他那条膝盖处有破洞的棉毛裤,也止不住笑了,她问:“你这身衣服干净吗?”

    卢小龙说:“那绝对没问题。我回北京后,里外洗了个遍,换了个遍,要见你,更得干净整齐了才敢来。”

    沈丽拉开衣柜,拿出一件浅蓝色的棉绒睡袍递给卢小龙,说:“你套上这件衣服吧,这样就体面了。”卢小龙接过睡袍,很舒服地穿上了。他抖了抖睡袍,在梳妆台前的镜子前照了照,调皮地挤了挤眼,说:“今天这待遇确实格外隆重,有点受宠若惊啊。”沈丽说:“那当然。卧室本来就不能让人随便进,睡衣更不能让任何人穿。”卢小龙笑着揶揄道:“我知道你的理论,卧室是身体的一部分,睡衣肯定更是身体的一部分了,所以我今天是完完全全进入你的身体中了。”沈丽隔着烛光瞄着他说:“真不该让你活着回来。”卢小龙在沈丽面前坐下了,静静地看着她说:“我真的想了。”沈丽问:“想什么?”卢小龙回答:“想要你。”

    沈丽垂下眼想着什么,又抬起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也看着她,两支红蜡烛在他们身旁燃烧、跳跃、照耀,听见烛苗燃烧的轻微爆响。卢小龙目光炯炯地看着沈丽,说:“答应我吧。”

    沈丽不说话。卢小龙说:“我这次大难以后想,真要是这样死了,就太冤了。”沈丽凝视着他,说:“你不是没死吗?”卢小龙说:“那我以后要是死了,还是太冤了。”沈丽说:“答应你,你就不冤了?”卢小龙说:“是。”沈丽凝视了他一会儿,说:“可是,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就不冤了吗?”卢小龙想了想,说:“那我就不死。”沈丽握住卢小龙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捏着,说:“你真的不要死,不要再做太玩命的事。”卢小龙翻过手来,捏住沈丽的手,两只手互相揉搓着,他问:“是你要求我这样吗?”沈丽想了一下,说:“就算是吧。”卢小龙说:“那我就尽量照办。”

    两个人的手相互温柔地揉捏着,卢小龙凝视着沈丽,沈丽却目光恍惚地想着挺遥远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说:“听说你死了,我真的挺难过的。”卢小龙问:“真的?”沈丽诚恳地点点头,眼睛在烛光下已然又潮湿了,她的手还和卢小龙的手在桌上互相捏着,脸趴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说:“还记得崇明岛最后一个夜晚咱俩说话的情景吗?”卢小龙点点头。沈丽目光朦胧地说道:“那差不多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还有那天在上海见过王洪文后,晚上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两人挤在小屋的地板上睡觉,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了。还有那次在北京航空学院参加秘密会议,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我靠着你睡着了,朦胧觉着我的身体往下滑,你把我抱住了,靠着你,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沈丽目光朦胧地说着,眼里不断渗出新的眼泪,她的手还与卢小龙的手互相握着、捏着,在寂静的烛光笼罩的夜晚中补充着言语的表达。

    沈丽说:“你真是挺好的。你对我也真是挺好的。”沈丽说着将他轻轻拉过来,两个人在烛光下很亲爱地吻了一下。现在,两个人的脸都趴在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上,离得近近地相互看着,蜡烛在他们脸旁燃烧着、照耀着,蜡烛燃烧的油烟味在空气中弥漫。一串红色的烛泪扑簌簌地沿着蜡烛流下来,落到桌面上,发出极柔软轻微的声音,然后,在蜡烛的根部凝冻成一个红色的花瓣。沈丽吻了吻卢小龙的脸颊,轻声说道:“你真是对我挺好的。”

    卢小龙说:“还有待提高。”沈丽说:“为了陪我去串连,还耽误了自己的政治事业。”卢小龙连忙摇着头,说:“那算什么,我不在乎。”沈丽看着卢小龙,说:“你觉得你对我好吗?”

    卢小龙说:“当然好。”沈丽问:“你觉得好在哪里?”卢小龙说:“好在真正喜欢你。”沈丽闭上眼笑了一下,卢小龙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还给你画了一张像呢。”沈丽问:“在哪儿?”卢小龙说:“我带来了。”沈丽说:“给我看一看。”

    两个人都坐了起来,卢小龙从挂在椅背上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一本红旗杂志,打开,从里边抽出一张画纸,画面上的沈丽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双手抱在身前。沈丽拿过来看着,笑着说:“画得还真像。你画的是我什么时候的样子?”卢小龙说:“就是第一次抄你家时见到你的样子。”沈丽说:“你什么时候画的?”卢小龙说:“在江西画的。”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太想你了。”沈丽又看了看画像,然后看了看卢小龙,说:“你还真有点绘画天才呢。”画面上的沈丽洋溢着一股让她自己也很赞叹的动人生气。卢小龙说:“我有时想,要是搞不成政治了,我以后就搞艺术。”沈丽问:“你经常画画吗?”卢小龙说:“文化大革命以来,我只画过两幅,都是画的人物。”沈丽问:“另一幅画的是谁,也是女性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说:“是。”沈丽问:“是鲁敏敏?”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是。画的是江青。”沈丽看着他,不解地问:“你对江青特别感兴趣吗?”卢小龙想了一下,说:“我现在对她的感情比较复杂。”沈丽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问:“鲁敏敏呢?”

    卢小龙一时有些黯然,说:“她和我一起去江西了,在武斗中被打伤了脑袋,现在有点痴呆。”

    沈丽问:“很严重吗?”卢小龙垂下眼,说:“她现在都不大认得出我。”卢小龙说到这里,目光略有点呆滞。屋里很静。

    两只红蜡烛在他们的脸侧跳跃。烛光照亮了房间,也将两个人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到房顶和墙壁上,微风透过纱窗轻轻吹进来,蜡烛的火苗抖动着,将一缕缕黑烟飘飘曳曳地送上去。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沈丽目光恍惚地想着什么挺重要的事情,她看着卢小龙,轻声说道:“你去把门插上好吗?”卢小龙看着沈丽,理解着这句稍有些突然的话语。

    沈丽将胳膊肘放到桌上,用手撑着脸,在烛光很近的光照下看着卢小龙说:“去吧。”卢小龙站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轻轻插上了。

    沈丽穿着睡衣在床上平躺下了,当卢小龙走过来时,她轻轻拍了拍床,让卢小龙在床边坐下。卢小龙挨着她的身体坐下,抓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两手中抚摸着。两人都知道他们准备要做的事情了,然而,又都失去了刚才不曾准备好时的冲动,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局促和生疏。过了一会儿,沈丽用手轻轻将卢小龙拉向自己。当卢小龙俯下身去拥抱亲吻沈丽时,却远没有一见面沈丽在他怀中哭泣时那样充满爱情与激动,他甚至有些不舒服地想到,沈丽现在答应他了,是和刚才谈到鲁敏敏的话题有关,当沈丽勾着他的脖子和他接吻时,让他想到她是为了在他的心目中抹去另一个女孩的印象。这一瞬间,他与沈丽的亲吻显得内容贫乏。

    沈丽似乎也觉出了什么,她轻轻推开卢小龙,仰望着他。两个人相互凝视着,都在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沈丽问:“你在想什么了?”卢小龙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沈丽追问着:“你想什么呢?”卢小龙摇了摇头。沈丽往里边躺了一下,说道:“你也躺一会儿吧。”卢小龙躺下了,两人仰看着烛光在天花板上的跳动,一缕缕细微的烛烟在烛光照亮的天花板下缭绕。沈丽转过身用手轻轻抚摸着卢小龙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想到鲁敏敏受伤难过了?没关系的,以后慢慢治疗,会好的。”卢小龙也觉出自己的表现有点莫名其妙,他搂住沈丽亲吻起来,希望由此进入爱情,而亲吻也便真的让他逐渐进入了爱情。

    女孩的美丽、芬芳、温柔及暖热很快激发起男人的冲动。沈丽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把蜡烛吹了吧。”

    卢小龙从床上坐起身,去吹写字台上的蜡烛。因为距离较远,吹了两口没吹灭,蜡烛的火苗横飘摇曳。他有些恼了,沈丽现在让他吹蜡烛和刚才让他去插门,似乎都十分微妙地破坏了他的状态。他来不及思索这里的奥秘,只知道在这样的爱中,他不愿意扮演被安排的角色。他趿拉上拖鞋,站起来走到桌边,一挥手臂将两只红蜡烛都扫倒。听见蜡烛折断,摔落在写字台上的声音,烛光也熄灭了,借着窗外的星光,可以看见两缕黑烟在桌面上升起。沈丽问:“你这是做什么?”卢小龙走到床边,俯身一下抓住沈丽的臂膀说道:“你说呢?”

    黑暗中,卢小龙觉出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却使他进入了冲动的状态。

    他双手用力地抓着沈丽的臂膀,他的冲动通过手的震动传达到沈丽的身体上。沈丽也由生命深处起了冲动,当卢小龙开始压在沈丽身上、并有些粗暴地解着她的衣服时,两人都感到,他们原来想象的美好的生命交合此刻是在带点邪恶的冲动中开始的。卢小龙骑在沈丽身上,用有些粗暴的动作解脱着她的衣服,像是在宰割一个任他宰割的世界。沈丽仰望着直着上半身的卢小龙,觉得他高大、专制、压迫一切。当短瞬的准备阶段过去后,两个人开始在并不十分和谐的状态中合作他们一生中首次做的事情。女的天生懂得更多,男的天生懂得更少。女的要引导男的,男的不甘接受女的引导。经过一番有些生疏的配合,男人女人要做的最大的事情终于开始了。

    上帝的恩惠使得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好:男人很硬,女人很软;男人充满了主动,女人温顺地迎合。当生命的结合达到如火如荼的高xdx潮时,卢小龙真正表现了男人在爱情疆场上的勇猛驰骋,沈丽也充分纵容和欣赏了卢小龙的勇猛驰骋。沈丽又像一开始见到卢小龙时那样激动地泪流满面,紧紧搂住卢小龙的脖子,卢小龙在狂喷怒射的宣泄中紧紧地搂住沈丽,不停地吻着她。爱情在此刻变得十分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