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笑解金刀 > 第05章

第05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栖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内皇差鹰太爷的离奇负伤,原已震惊全城,为此兵马调动,禁卫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严状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紧接着大内待卫许天梭以及“城防营”一干军卫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无形中又激发了一天狂涛这两天人人头顶上都像是罩着一片乌云,谁都不能保证祸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放眼当前闹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间或着更有官人的巡逻,遇见不顺眼的人,少不得还要仔细盘问一番,这就更加添了紧张、恐怖气氛,居家过日子的人,谁又愿意惹这个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设非必要,干脆连门也不出了。

    城里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栖霞寺,也无端受了牵连,遭到兵马指挥衙门的一纸封条,大门紧闭,暂停香火进拜,等待官人的详细盘查。

    都因为福郡王死在这个庙里,那个装鬼弄神的刺客,太过虚玄,和尚们四大皆空,虽是出了家的人,却也不能说完全脱了干系。

    兵马提督衙门的郭镇台亲自带了二百名差卫劲卒,即在福郡王事发的第二天,大举开进了庙里,并在外面小殿设了临时指挥衙门,其他各人,悉数全都住进了大雄宝殿,和尚们几乎被挤得无处藏身,所幸这座古刹,规模宏大,占地极广,大雄宝殿之外,还有三处偏殿,勉强还能维持着五百僧众的日常功课。外面朝山进香的香客虽然暂时断了,里面的香火却不能断,暮鼓晨钟,讲经膜拜如仪。

    老方丈法号“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颀修长,听说是中年慕佛,在沧州青禅寺出的家,一转眼可也四十来年,算得上“老资格”其人沉默寡言,为人极有分寸。瘦削的长脸上,刻画着两道深入的皱纹,难得一展笑靥,给人的感觉过于严肃,却是乐善赏罚分明,是以极得寺憎爱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号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师称之。

    就拿眼前这件大事来说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这庙里丧了性命,上方怪罪下来,猛方丈身为一庙方丈,自然脱不了干系,接下来的庙门查封,对外香火断绝,虽说是暂时性的,却也关系重大,换在别个庙里,早已鸡飞狗跳,闹翻了天,他却能处变不惊,逆来顺受,个人如此,五百僧侣在他约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样以和平处之,却是难能可贵,持之不易。

    猛大师早年习武,没有出家以前,在鲁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义,翦恶除暴,已颇有侠名,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汉,甚而前推至黄巢造反出没之乡,人民生性彪悍,极重义气,猛大师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说是在家乡因为闯了祸才跑出来的,至于后来又怎么在沧州出家当了和尚,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却是有此一点渊源,这栖霞古寺在猛大师接掌之后,武风甚盛,南院的“达摩堂”便是在他老人家亲手倡导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号“无叶”的和尚所掌管。

    说到这位达摩堂的“无叶和尚”他的来历可就讳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严格说起来“无叶和尚”并不是个真正的和尚,甚至他还有妻儿老少,每年总有百八十天不在庙里,说是外出化缘,猛方丈既听任他来去自主,别人谁又管得?加以这和尚一身拳脚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轻功来去,十八般兵器,也极称高明“达摩堂”在他主持之下,八年来确实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无如和尚练武,无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声远不如习武成风的南北少林寺那般为人称道,栖霞寺名重佛门,仍在于它的历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为达官贵人视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经座,照例也都是在此举行,是以名声远播,远近皆知,倒还不曾听说过什么“以武会友”类似少林禅寺的趣事。

    栖霞寺自从住进了兵,门上再加了个十字封条,看起来气氛可就大不一样了。

    郭镇台官高位显,既然亲身坐镇,住进了庙里,此番坐镇,办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亲兵,人人都有一个场面,虽是住在庙里却是难守清规,日常三餐,不断荤腥。一脚踏进庙里,酒肉飘香,间以旁殿的檀香木鱼,极是大相径庭,这一切,套句禅门偈语,真个“不可说,不可说”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阵阵凉风由侧岭一陌丛林习习吹来。在禅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后,猛大师摸了件素纱袈裟,独自个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弥奉上一碗清茗之后,合十待退。

    猛大师唤住他说:“你去一趟,到达摩堂看看,‘无叶’在不在,叫他就来。”

    “元叶”来了。

    四十五六的年纪,一身蓝短衣褂,中等个头儿,浓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对面竹凳子上坐下来。

    小和尚献上了茶,自个退下。这院子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山蝉在附近树梢上“吱吱”叫着,时有习习凉风吹过,自此而看,远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红叶初染,尤有诗情画意。

    “还是老师父你这里好,我看比你让给郭镇台住的那房子还好,又安静,又凉快,还有风景可看,好极了。”

    无叶和尚一边说一边径自站起,抄着两只手四下观赏起来。

    对方猛大师只是微微颔首,面现微笑,却也不急于说出找他来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灵犀,却又心照不宣。

    蓦地无叶和尚向右面一转,待要向附近一丛松柏行去时

    “阿弥陀佛”猛大师忽地发出了一声佛号,即唤道:“无叶”

    无叶和尚闻声止步,回头道:“老师父”

    便只是这一刻的耽误,耳听着身后,衣袂飘风声“噗噜”一响,一条人影直起当空,挟着大片疾风,直向右侧悬崖峭壁间坠落而下。

    这一面峭壁悬崖,满生枫树怪松,人掩其间,极不易发现,何况这人身势疾劲,轻功了得,一经落身其间,直如跳掷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见踪影。

    崖上无叶和尚看看追赶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让他跑了!”

    猛大师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还是这般火爆,我发现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来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现身?这一来,反倒着了皮相,以后对我们心存小心,倒是碍手碍脚了。”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原来这厮早已来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这么大个人还看不见么?”

    微微一顿,随道:“只是他既不肯现身,我又何必说穿,我算计着他不久即会自行离开,只把一些闲话消遣于他,何乐不为?”

    无叶和尚又是一怔:“这厮不是我们庙里的僧人?我还以为他是‘智显’那个不长进的东西。”

    “智显哪会有如此身法?”猛大讷讷说道:“这人你也认得,刚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们双方见了,反倒不好意思。”

    无叶和尚一面落座,点头道:“还是老师父想得周到,这厮好快的身法,真要较量起来,我还不一定准行。”

    “那还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说道:“他不是你的对手,刚才你没有跟着追下去也是对的,要不然他看见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镇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噜嗦,他们想着见你,已很久了。”

    无叶和尚道:“老师父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这人是马统领,我听说此人功夫不错。”

    “错了!”猛大师道:“马统领有些身手,但不及这个人他就是姓郭的身边那个长随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对他再三留神观察,竟然也被他瞒过,哼哼,这个人阴沉、诡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满人,和我们一样,不折不扣是个汉人,却故意说话打着关外的满人口音,我对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无叶和尚一言不发地向对方望着。

    猛大师说:“姓郭的镇台把他带来,是专为破案来的,这几天,这个老崔昼隐夜出,把我们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来,原就是要告诉你,要你小心谨慎,不要露了行藏。”

    无叶和尚点头称是,又道:“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是”猛大师长长吁了口气道:“清江浦临江寺的百忍师兄有消息来,他那里风云际会,将会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够,希望你我能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啊”无叶和尚不觉精神一振:“这是说三太子那一边有消息了?”

    微微袭过来一阵清风,惹得附近林木萧萧有声。

    “记住。”猛大师湛湛的目神盯着他:“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说出‘三太子’这几个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说:“弟子一时情不自禁,太高兴了。”

    “你也高兴得太早了。”

    猛大师眼光看着崖坡问的婆娑红叶,喃喃接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黄***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们当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说当今大内的一群鹰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饭袋,据我所知,其中很有几个扎手的刺猬!”

    无叶和尚点点头:“这也不假,就拿那个鹰老太爷来说就大非等闲之辈。”

    “岂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说:“最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这是后话,走着瞧吧。”

    无叶和尚显然还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却无意深说,话归原题道:“临江寺那边事不宜迟,我原意与你一同过去,只是如今脱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准备准备,带着山明水秀四个弟子先去,他们四个如今功力精进,也该长长见识了。”

    无叶和尚点头说:“好,这就走么?”

    “越快越好,”老和尚说:“当然郭镇台那边,我先要去打一声招呼,这件事你心里要沉着,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师父放心,我这就去了。”

    边说已自站起,合十为揖,转身而去。

    所谓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达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号分别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号中各取一字,若是连同另四人,总称“达摩八子”为老方丈与无叶和尚这么多来年,苦习孤诣所造就出来,精通各样武功技击的八个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内勤练武功,从不曾外出离山,此番随同无叶和尚远赴清江浦临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显然在成就一番目前并不深知的大事了。

    无叶和尚的脚步方自踏出山门,一个人的影子跟着走了进来

    十分老朽,驼着背的一个老人。

    老崔。

    刚刚还在说到他郭镇台跟前的那个老家人。

    适才萍踪一现,倏乎来去,不旋踵间,却能立刻又恢复了形相,来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过分快点儿吧?或许正是此老惯常用以掩饰其本来面目的一贯伎俩。

    “老师父您大安吃过午饭了吧?”

    远远站住脚,撇着满口的京腔,学着旗人的规矩,冲着老和尚还打了个“扦”儿,一条花白的小辫儿,不自觉地甩到了前头。

    老和尚“呵呵!”笑了两声,合十为礼道:“不敢当,这不是崔管事的吗?”

    “可不您哪。”老崔挤出一脸的笑容:“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有请,老师父您这就去一趟吧!”

    所谓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镇佛寺的郭镇台这位郭镇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门军门以次最具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外号人称“郭剥皮”平日专与汉人作对,本朝与明军在江南的数次战役都有他的份儿,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处世手腕老成圆滑、喜怒不着于形,全然肚里有数,必要时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阶层,面相红白,确是一个令人不可捉摸的阴险人物。

    老方丈对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唤,心里已有盘算,当下合十含笑道:“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这就去吧!”

    老崔说:“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频频打躬,满面含笑,那样子怎么看也是个老实好人,却是猛大师早已断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长衫,因为后背隆起,人既不高,越显得其貌不扬,郭镇台手下精兵近万,身边护卫个个英挺高大,何以最称亲近的一名贴身随从,却用了如此有碍观瞻的一个老朽!只此一端,进而推想这个老崔,当知其绝非等闲了。

    猛大师进入禅房换上一件杏黄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伫立等候。

    换好袈裟之后,猛大师由禅房步出老崔正背着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细打量,只见他后面长衣下摆,高高卷起扎在腰间,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数。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么!老管家刚才翻山越岭,还是干了什么粗活儿么?”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师父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啊!”猛大师呵呵笑着指向对方身后说:“这装扮有欠斯文,却又为什么?”

    话说得过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觉,不觉怔了一怔。

    分明是刚才施展轻功,登山越岭,将长衣盘起,由于来得匆忙,一时疏忽,竟忘了事先打点,落在猛大师这个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声,老崔“嘿嘿”笑着,一面将长衣理好。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完全断定,方才来此偷窥伺听的那个神秘人,就是这个老崔了。

    为什么他要偷听自己和无叶和尚的谈话?莫非无叶和尚已是他们注意的目标了?

    这位郭镇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不时地笑口常开,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会直觉地认为他是个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肠。所谓的公门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苍生有幸”而这个人的真实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只要想一想对方那个脍炙人口的外号就不难测知。

    郭剥皮。

    能够配“享有”如此外号的人,当然绝非等闲,是以老方丈在蒙对方宠召来见时,内心也就格外谨慎。

    “老师父这两天可好?”郭镇台一脸堆笑他说:“我一直就想找你来聊聊,却总没有空,别瞧我如今住在你这庙里,每天来见我的人还真多,事情又杂,赫赫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却是没有这个福份。”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微闭双目道:“公门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则无论何处,都是一样,正是有福之人南无阿弥陀佛”

    “老师父说得好。”郭镇台一双手摸着圆圆的下巴说:“你说公门之中好修行,我却说置身公门,身不由已,就拿眼前这件事情来说,上面责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吗?我今天找老和尚你来,就是要与你取个商量,还请老师父你多多帮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要能为施主尽力,一定从命。”

    “这就好。”郭镇台呵呵有声地笑了:“你这庙里的情形,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已大概有个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师父小和尚也都认识的差不多了,没见过的不过三两个人而已。”

    猛大师又宣佛号道:“阿弥陀佛,郭施主是说”郭镇台干咳了两声,身边人早已献上热茶,另有个漂亮的小厮,跪着单腿,把一个水晶雕花的鼻烟壶双手奉上。

    猛大师这才注意到,敢情这位郭镇台今天身边的排场颇不寻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内的老少随从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带有腰刀的劲装汉子侍立左右,气氛森严,却又为什么?

    “你们这里达摩院的师父,无叶和尚,我听说回来了,今天想见见他,请老方丈你传他进来一趟,本座有话要亲自询问。”郭镇台的脸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烟壶的鼻烟倒在掌心里,着实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两个喷嚏,才算过足了烟瘾。

    “怎么样呀?老方丈。”

    郭镇台冷冷一笑,接着道:“还有那位叶老居土,我等他这么久了,可老也不见他回来。”

    猛大师合十讷讷说道:“叶老居士一出门,一年半载不回来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来,可得费点事,至于无叶师父,倒是可以随时招呼。”

    话声一顿,向外面高喧一声:“来呀”

    进来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请示。

    老方丈道:“去达摩院看看无叶师父可在,请他来一趟。”

    小沙弥领命,待去的当儿,即听得外面一声佛号道:“无量佛方丈师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么?”

    话声既已,一个蓝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迈步进来,正是那个身掌达摩堂的无叶和尚。

    猛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郭大人正传话要你来见,还不上前见礼?”

    无叶和尚应了一声,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为拜:“大人召贫僧,有何差遣?”

    郭镇台“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眼睛只管频频上下向对方翻着。

    “你就是无叶和尚?”

    “贫僧便是!”“我听说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问。”无叶和尚双手合十道:“早年随师父练过几年,谈不上好,外出化缘,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气啦。”郭镇台说:“我手下的马统领告诉我说,你有非常身手,而且还能高来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饭,有这么回事吗?”

    “阿弥陀佛!”无叶和尚合十道“马统领太夸奖了,贫僧哪里有什么真实本领,只不过几手庄稼把式而已。”

    “你这个和尚很会说话,我看你不大简单。”

    “大人这句话,贫僧可就不懂了。”无叶和尚单手打着问讯,只是傻傻地向对方望着。

    “我只问你,福王爷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庙里?”

    “阿弥陀佛!”一旁的猛大师看出不妙,忙代为解说道:“福王爷遇难那天,他不在庙里,正好在南京化缘未回,请施主明鉴。”

    “我已经查清楚了。”郭镇台冷冷笑了一声,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离的寺。”

    “啊,不错”老方丈说。

    郭镇台由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纸条,打开来看看,笑着说:“七月十四日离开的,七月十六回来的,是不是?”

    无叶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镇台哼了一声:“是呀?这不太巧了一点吗?”

    “什么巧了一点?”

    无叶和尚被弄得一头雾水。

    郭镇台赫赫笑了两声,冷冷说道:“福王爷却正好在十五号遇的害,你十四号离开,十六号回来,单单十五号不在庙里,这不是存心故意避开,太巧了吗?”

    “这个”无叶和尚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为生气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认为福王爷的遇害,竟是贫僧所为?”

    郭镇台脸色一沉道:“难道不是?”接着一声喝叱:“给我拿下。”

    话声出口,四名卫士霍地一字排开,拦在门口,阻住了正门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侧面掠身而近,落身当前。

    这人五十上下的年岁,紫面阔臂,一身黑绸劲服,却把一条十二节锁子亮银枪缠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枪松头,紧紧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这人单手抱拳道:“无叶和尚,还认识我吗?”

    无叶和尚向来人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那个姓马的统领。此人初来庙时,即多次借故在达摩堂盘桓不去,有一次适当和尚们正在练习武功,他更不客气地插上一手,与其中和尚较量拳脚,进一步指名与无叶和尚过了招,当时双方未尽所长,却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无叶和尚一看就认出了他。

    “原来是马施主!”无叶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马施主这是要干什么?”

    马统须哼了一声,瞪着对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爷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受绑?”

    “无量佛!”

    看到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转向郭镇台双手合十道:“郭大人!这是为了什么?无叶在本寺多年,言行谨慎,绝无不轨行为。”

    “老和尚,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镇强摸着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来到你这庙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当是住着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这个和尚,一切都将会水落石出,老和尚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着手拍座把,叱了声:“拿下。”

    话声甫落,在场的那个马统领早已忍不住,突地一个垫步袭进,掌中亮银枪“唰啦。”一响,抡起一道寒光,直向无叶和尚脖颈上绕去。

    无叶和尚“嘿”了一声,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云手”直向对方手腕上磕去,就势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转出三尺之外。

    马统领的亮银枪往回一收,哗啦握住了枪头,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当着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和尚到底有多厉害。”

    右手倏翻,亮银枪“唰!”地甩起,银星一点,直取无叶和尚咽喉要害。

    却为和尚抡起的右掌一掌劈开。

    像是一片流云“呼!”地飘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转向座上方丈合十为拜。这位职掌达摩堂的中年和尚朗声道:“方丈师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规,你老人家也看见了,他们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这就放肆了。”

    话声未已,那位马统领早已自背后快速袭来,厉叱道:“哪里走。”亮银松“铮”的一声,毒蛇出穴,直向对方心窝上扎来,无叶和尚。“嘿!”一声,腰肢一挺,一个反身,噗噜!衣袂声里整个身子已经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镇台忽地出声叫道:“简直是飞贼,给我快拿,别放了他。”

    话声未已,马统领却已拧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镖,却为上面的无叶和尚大袖一卷“当!”地挥落地上。

    紧接着无叶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飘落而下像是一只硕大的苍鹰,直袭当前殿门。

    却是站立在那里的几名卫士,容他不得,无叶的身子方一落下,蓦地由四面八方扑身而进,刀剑齐下,一齐向和尚身上招呼下来。

    这般阵仗,却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师吃惊,更不曾把那个无叶和尚吓着,刀光剑影里,耳听着一阵叮当声响,俱都在无叶和尚展开的大袖时撒了一地。

    无叶和尚待得向殿外扑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驼背弯腰,貌不惊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还想走吗?”

    话声出口,猝然伸出鸟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着无叶和尚脸上直抓过来,后者自非弱者“嘿”了一声,猛然举掌相迎。

    两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却是一触即离,倏地分了开来像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向两下斜飞而开。

    老崔向左,无叶向右,各自腾飞出八尺开外。

    这一触看似无奇,其实却是相当具有实力的一击,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数。

    无叶和尚显然被此一击之下,触动了无名之火。

    “阿弥陀沸”一片红云,起自和尚微怒的脸上,目视着对方站在角落处的那个老崔,冷冷说道:“崔施主好历害的鹰爪力,和尚差一点招架不住,丧了性命,倒要好好领教一二。”

    说话的当口儿,他已做了必要的准备。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师留意到了,无叶和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分外闪烁明亮原来这和尚自幼练有。“童子功”内力精湛,及长之后兼习佛门的“般若神功”两相会合之下,成就一身铜筋钢骨,一经施展,对方敌人设非事先有所发觉,简直不易防范,轻者受伤,重者丧命,在所难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实在不愿意再涉入过深,偏偏对方官人竞把福郡王的死,与庙里的和尚纠缠一起,无叶和尚显然尽为对方所怀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态之严重,将危及整个佛庙,五百僧侣俱将遭祸,而无叶和尚自身本人,更将永世不宁,不堪设想。

    有见于此,老方丈不能不运用慧剑,临场有所取舍

    “无叶不得无礼。”

    一声断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来得突然,使得在场各人俱都为之一怔,顿时止住了动作。

    无叶和尚显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与对方一拼,老方丈这一声断喝,有似醍醐灌顶,使得他为之一惊,登时正襟肃容,转向老方丈合十为拜,口宣佛号,听候旨令。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有什么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胆,竟敢与官人出手抗衡?有违我寺庙清规。”

    “老师父,”无叶和尚诧异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见,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师再次申斥无叶和尚,转向座上的郭镇台合十宣道:“阿弥陀佛,请大人唤住手下,才好说话。”

    郭镇台“赫赫”笑了几声:“这个达摩堂的和尚,好厉害,你敢说福郡王的死,与他无关?那一天装神弄鬼的那个人不是他?”

    猛大师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亲眼所见,无叶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这么多人,拿刀动剑,无叶和尚若不出手自卫,势将落得横尸当场,尸身无全了。”

    郭镇台冷笑道:“不这样,他焉能自现身手?看来那个装神弄鬼,吓死福郡王的人就是这个和尚,来呀,给我拿下。”

    “慢着!”猛大师出声喝止说:“施主这么一来,可真是造祸佛门,逼着和尚造反了。”

    郭镇台一愣道:“老和尚这话怎么说?”

    猛大师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无叶和尚原本无罪,岂能因为练有武功,就断定他是那一天吓死福郡王之人?本庙和尚习武者,又何止无叶和尚一人,这么一来,岂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镇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实告诉你吧,什么人都无可疑,就只是这个和尚可疑,若是真的与他无关,我们也不会冤枉他,他就该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将此事调查清楚后,秉公处理发落,嘿嘿,我只问他,愿是不愿?”

    老方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冷冷说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郭镇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离开你庙里,返回南京,若是调查结果,与他无关,自然会放了他,还可启开你这庙里的封条,岂不是好?”

    老方丈沉声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这样甚好,无叶你待如何?还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发落?”

    无叶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会有此一说,确实有些意外。转念再想,老方丈宽大柔怀,素行体恤公正,绝不会听任自己身陷黑狱,受苦代罪。莫非此举含有什么深意不成?

    这么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动情绪。

    座上的郭镇台圆睁着两只眼,瞪着无叶和尚道:“怎么,你还敢抗下受命?”

    无叶和尚偷眼见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点头暗示,实不能再行坚持己意。

    当下慨叹一声,双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贫僧遵命就是。”

    话声刚落,对方一干人等一拥而上,早已将他紧紧拿住,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

    马统领喝令,待将用一条锁链,将他双腿锁住。老崔哑笑道:“用不着。”

    即见他迈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着无叶和尚后胯间拍了一掌,后者顿时膝头一软,噗通坐了下来。

    无叶和尚强自忍痛,向对方冷笑道:“怎么,要欺侮你家佛爷不成?”

    老崔驼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为了一路平安无事,说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头,自然会为你解开无碍,你放心吧。”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闭穴”手法,封闭了无叶和尚背后穴门,致使他站起不能,确实厉害得紧。

    看到这里老方丈念了声:“阿弥陀佛”径自站起,向着座上的廓镇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们手里,还请大人秉公处理,尽速释回才好,若是有了什么差错,郭大人你却要对本庙负责有所交待才是。”

    郭镇台冷冷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没罪放人,若是查明与你这寺庙无关,还可开了你这庙里原封条,否则的话,嘿嘿本座只怕还要再来,再要来,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地住在这里纳福了,那时候,咳!可就真是你们的佛门不幸了,老和尚,你请自便吧!”

    站起来甩甩袖子,向着手下叱喝一声:“把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随即吩咐道:“准备准备,我们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锦起了个早。

    天还是朦朦的颜色,他已来到了江边,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宽敞渡船,找了个船尾角落处落座。

    一扫往日的病弱颓废,今天他看来特别精神。

    连日来他遵照神医陆安的嘱咐,小心调治,致使身上毒伤彻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复。多日静处,运功调伤。除了陆先生之外,并不曾跟外人接触,心中好生烦闷。这一趟的扬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奋。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应该在五天以前就到达扬州,却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受伤,不得不耽搁了下来,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许还不致于太迟,乃致误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习习江风,为此初秋的江面,带来了难得的凉爽快感,旭日缤彩里,前面水草雾气混饨处,时有野鸭雁鹅等大禽鼓翅而起,缤水一带,波光静影,景致入画,堪称娇妩多姿,着以旭日的万紫千红便更风骚绝艳了。

    船上渡客,五方杂处,仍以商贾为多。

    江南地方,货畅其流,这一带盐、米、茶堪称极盛,来往客商只道经营米盐者,无不生意兴盛,发家无限。其它丝绸刺绣,陶瓷油茶,无不四面畅通,出入频繁,誉为全国最富庶之处亦不为过。

    算计水稷,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耽搁,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点而论,也是品类繁多,渡船上各类小贩叫卖中,计有小笼汤包,糯米蒸糕,豆腐脑,烧饼油条等。

    公子锦滨船而坐,买了一盘小笼包,叫了客豆腐脑,一面欣赏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乐,不经意,一个妙人儿偎在了他身边坐下。

    这人用一方青帕把头发包扎,还带着顶夏日遮阳的细竹荷叶斗笠,上面着一件藕色细纱衫儿,下身是一件水绿挑线曳地长裙,腰间系销金手巾,把一个像是妆饰用的匣儿,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轻盈,看着尤其好看。

    原来这一带州县,商业发达,尤其是扬州盐市富商奢侈,连带着声色场面的繁荣自是不在话下,所以扬州一地而论,便有官私各营的教坊数十处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应景的歌舞艺妓,更是所在犹多。茶楼酒肆,到处充斥,见怪不怪,早已不足为奇。

    这地方更盛行人口贩卖,姑娘小子们未成年,或因战乱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发配,更有穷家贱户的自甘卖身,造成远近皆知别处少见的人肉市场,以扬州府下“瓜州”地面最称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别处地方,妇人女子罕见抛头露面,小门小户迫以生计,虽然无所讲究,却也穿着朴素,大庭广众,绝少招摇,为免遭致物议,若是与这里比较起来,诚然是两个世界,不可同日而语了。

    即以眼前这艘船来说,身着五颜六色的娘儿们却也不在少数。为了及早赶到所谓“绿杨城郭,十里珠筹”的繁华市邑,博上一个彩头,大大捞上一笔。姑娘们不惜起上个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码头,连应午夜二市,一天下来的“缠头”便着实地落在腰包。

    这些外地来此赶会的姑娘,本地人称之为“野雁”意是不属于本地码头,专为来此抢生意,找外快的,很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却因为市场过大,各路杂陈,万难独揽尽吃,日久天长,既无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们自行发展了。

    公子锦是来此不久,耳濡目染,这里的伤风败俗却也略知一二是以,身边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为怪了。

    他把身子让了让,不使自己与对方姑娘挨得过近而且,以往的经验,这些卖笑的堂子姑娘,脸上总是习惯性地擦满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热,着以汗渍,那味儿着实不敢领教。

    却是,出乎意外。

    身边的这一位,却没有这种“异香”甚至,她身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薰香”以致于连一点香味儿也闻不着,却是有些令人诧异。

    她也买了碗豆腐脑,挨在公子锦身边独自吃着,很多水鸟在天上飞,彩翼缤纷,映着旭日,景致绝妙。

    公子锦自然知道身边有个女人,且是这女人与自己挨得近,却是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一件自己即将面对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从一开始,他根本就不曾向这个看似风尘妆扮的女人,正经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渐渐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杂陈,看看人挤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开船,缓缓晨风,把这艘满载人货的大船,送上宽阔的水面,自此前往约有半个时辰的耽搁,公子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对不起我想吃一个包子,可以么?”

    身边的女人,用着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吐气如兰,近到耳鬓厮磨,公子锦蓦地一惊,才自有所警觉,那女人的一只纤纤细手,已经伸出,就着眼前的荷叶包里,拈起了一个包子。

    公子锦霍地转过脸来,正好迎着了对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张莹莹笑靥。

    不看则已,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简直惊诧失措,霍地站了起来

    “你是你?”

    “别嚷嚷。”眼前姑娘说:“坐下说话吧!”

    公子锦只觉得手腕子一紧,已为对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来,看着他那副惊异憨厚的样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头:“咕咕”地笑了。

    “嗳呀!”公子锦犹自不失惊喜道:“鹤姑娘你怎么会来了?这么巧。”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直挨着自己身边坐着的这个女人竟会是她徐小鹤,这么早,而且在同一条渡船上,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对方这一身花枝招展的着装,简直与时下所见的一般风尘卖笑女子无异,这又为什么?

    “小声点儿。”

    小鹤不失笑靥,眼睛近近地瞧着他说:“别让人家都听见了!”

    公子锦连连点头,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几个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着,我再给你买”

    “够了!”小鹤含笑说:“我只是逗着你玩儿,哪吃得了这么多?”

    说时,把手里的包子放进嘴里,大大方方地吃着,点头说:“味道还不错,你还饿吗,我们两人一块吃。”

    公子锦说:“我吃饱了—”

    说时,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一双眼睛只是在对方身上上下转着,这身装扮,对他来说实在太奇怪了。

    徐小鹤瞪着他,笑嗔道:“没见过吗?干嘛这么看人家。”

    公子锦笑说:“却是很奇怪。”

    徐小鹤说:“什么奇怪,要不这样,能出得来么?明不明白,这是我的护身符,这么一打扮,谁也不会再认得我是谁了。”

    公子锦忽然明白过来,才想到她在“鹤年堂”悬壶多年,为人看病,认识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一旦发现了她,少不得问长问短,少见多怪,这么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认不出来。

    “原来如此”公子锦这才明白,点点头说:“姑娘这是上哪里去?”

    “去扬州你呢?”

    “巧了。”公子锦说:“我也是。”

    徐小鹤瞟了他一眼说:“刚才没上船的时候,我就瞧见你了,跟你点头,你连理也没理我,好神气的样子。”

    公子锦一笑道:“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也许是你这身衣服我只当是一般烟花女子,自是少惹为妙,却是没想到会是你。”

    徐小鹤笑了拿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说:“这样子,怎么样?像不像‘小桃红’?”

    公子锦被逗得笑了起来,‘小桃红’是红遍江南最有名的卖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楼贴出海报演出,客人满坑满谷,座无虚席,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位姑娘每次卖唱时的特点之一,便是喜爱用一条花手绢捂着半边脸,媚态十足,徐小鹤看过她演出多次,学来惟妙惟肖,还是真像。

    “告诉你吧!”小鹤小声说“以前我出门可不是这样,结果碰见的熟人太多,到处点头还不说,有人在路上就拉着我看病,你说烦不烦?后来我灵机一动,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这个样,嘻嘻你猜么样,人家见了躲都来不及,好像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样,当然,有时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说起来也真是气人”

    公子锦问:“家里的人知道?你出来,店里谁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来玩玩?看病看得人烦死了。”徐小鹤俏皮地笑笑,大眼睛白着他说:“我师父回来啦,这几天他撑着哪!”

    公子锦点头“啊”了一声。

    “还当我不知道?”大姑娘说:“你的事我师父都跟我说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双大眼睛,在公子锦身上咕噜了一圈,接着说道:“我看你也是闲不住的人,刚好一点就出来乱跑。这一趟又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公子锦一时无以置答,实在是事关紧要,不能随便出口,却又不会撒谎,对方这么一问,还真不好答理。

    看见他这样,徐小鹤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问了。”她笑着说“反正我一定会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锦答以微笑,反问说:“你呢,去扬州干什么?”

    徐小鹤哼了一声:“自己不说,反倒问起我了,我们家在扬州也有个分号,难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锦道“你是说鹤年堂?”

    徐小鹤说:“当然你还不知,西马路石头巷一号鹤年堂,谁都知道,你记好了。”

    公子锦点点头道:“这么说,你到那边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鹤说“那边是我叔叔在管,有个张先生在负责看病,我只是去玩儿,顺便带点药材回来,回头还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锦这才明白了。

    忽然,小鹤把身子侧了过来,小声说:“有人在注意咱们,你瞧瞧,看看认识不?”

    公子锦应了一声,借着转身之机,眸了一瞟,可就看见了这个人

    六十来岁的年纪,干瘦干瘦的一个小老头儿。一个人倚着船舷在抽烟,京八寸的烟袋杆子可讲究啦,白银的烟袋锅儿,汉玉的烟嘴,含在嘴里“吱吱”响,一缕缕的白烟,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缝里钻出来,化为轻烟,袅袅上升。

    自然,徐小鹤说的是他这老头儿,由于坐处甚高,可以越过人丛,此刻正自用着一双微微肿胀的细长眼睛,向二人注视,定睛不移。

    公子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几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头儿在与公子锦目光接触时,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公子锦完全可以断定,对方这张脸是绝对陌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当然,这并非是公子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过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觉到对方老人蕴藏的内在的充沛气机菁华,由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对方老头儿必然是一个所谓的练家子了。

    对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锦完全装着没有看见,眼睛一转,望向别处,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随即坐下来。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鹤的身子竟自偎了过来,几乎整个香躯,都偎在了他怀里这亲昵的动作,不啻与她平素的端庄大相径庭,使他大大为之吃了一惊,方要闪身让开,出乎意外的,却为小鹤翻转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头。

    “别傻啦这是做戏”

    嘴里说时,眉挑目动,无限春情荡漾,把一个卖笑姑娘的轻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公子锦心里一动,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来徐小鹤正在扮演一个风尘卖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见了自己这个过去的“恩客”时,一种情发自然的暖味姿态,难为她一个素知自爱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对一个风尘女子,有如此深刻的体认表现?虽知其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爱之下为怦然心惊,意乱情迷。

    徐小鹤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睁大了眼睛“白”着他道:“这是故意给那个家伙看的,你是怎么啦别露了马脚呀。”

    这么一说,公子锦才忽然明白过来,敢情这番做作表态,理应是双方面的,哪有对方姑娘一个人唱独台戏的道理?

    再想徐小鹤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关系重大,万万不能有所失闪,若是为人起疑跟踪察看,总是讨厌,不如将计就计,且就小鹤姿态,权充一次风流客吧!

    当下吟吟一笑,大声道:“回头到了地方,俺们得好好聊聊,不过才半年多不见,姑娘你却是越发出落得标致漂亮啦!”

    说时将势就势,可就把徐小鹤紧紧搂在了怀里。

    小鹤娇声笑说:“还说呢,爷您发了财,连我们都不认得了,这可是从哪里来呀。”

    公子锦说:“还不是老地方呀!”

    “还住在铜城?”

    “家在那呀!”公子顺嘴往下溜:“可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个准儿呀要不,也就不会认识你了,是不是呀小宝贝儿!”

    说时,还特意地抬起手来,在小鹤腮上捏了一下,小鹤的脸一下变得红通通的或许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锦一般,对于公子锦这般生动熟练的演出,大感存疑,脸上虽是笑靥依旧,却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儿瞪了他一眼。

    公子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盖因为方才还在奇怪小鹤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间,自己却也步其后,装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见得人心的奸诈,实在善于作伪,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身,经历一样也要融汇贯通啊!

    两个高手,表演到此,按说便可以适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鹤所见有异,此番演来连自己也觉得肉麻的动作,还不得不继续下去。

    “爷你呸!”

    一只瘦纤纤的玉手在公子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势左右打量一眼说:“您的货呢?身边怎么也没有个伙计跟着?”

    公子锦说:“人货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着,这样一个人才方便利落呀!”

    说着,抬手又要不老实,小鹤却巧妙地闪开了。

    “不来啦爷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着,把头就近公子锦耳边,小声道:“你知道有人盯着你吗?”

    公子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声说:“知道,不就是抽旱烟的那个小老头儿吗?”

    “那是一个。”小鹤就着他耳边媚笑着悄悄说“那只是一个,还有两个你没看见。”

    公子锦由不住吓了一跳。

    “别看。”小鹤附在他耳边说:“我早就为你留意着啦,你只当不知道,一切照旧,回头船靠了岸,由我来对付他们。”

    “这可就多谢姑娘了。”公子锦“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放小了问:“据你所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又为什么要盯着我呢?”

    “好奇怪的问题!”小鹤说:“这还是我想问你的,你反到问起我来了。”

    公子锦只是笑,按说,他与陆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谊,此番受伤,若非是得力于他们师徒大力援手治疗,怕已是命丧黄泉,这笔恩情,理应肝胆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这件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得走露一点风声,虽至亲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装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锦哈哈一笑,站起来走向船舷。

    这一面江水辽阔,朝阳照射里水面上激发出万点金星,偶有小鱼儿的横出掠波以及水鸟的低飞来去,更为眼前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四周的环境是如此的宁静,却又似包含有强烈的动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爆发出来些什么似的

    徐小鹤作势刚要站起来跟过去,却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别走,相好的,咱们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调,这个人老实不客气地尽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徐小鹤其实早就看见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动,以她目前所乔装的身份,是不在乎和这些“生张熟魏”搭讪的,因此她也就老实地坐着不动。

    “哟这位爷,我可是不认识你呀。”

    说时,她仰首撩骚地翻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那人看着,真个有勾魂摄魄之势这个人即使并不好色,在她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为之怦然心动,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长长的一张马脸,胡子刚刚刮过,青糊糊的一片,衬着他豪迈的那种气势,越觉着十分精悍,颇有凌人之势。

    “你可是好记性,连你帅二爷却不认识了。”

    这话八成儿是说给身边各人听的,或许也包括那一头的公子锦在内,证明他的此举并不孟浪,双方原是认得的。

    接着这个话头,来人更是轻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鹤肩上攀去,却被后者机警地躲开了。

    “是吗?二爷,咱们可是瞧着你怪眼生的!”小鹤认着眼前人,纳闷地问说:“咱们真的见过?”

    “错不了!”这人说:“去年在盐市上,你忘啦?”

    既是风尘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眼前既是遇见了鬼,便只当是在说鬼话了。

    徐小鹤“啊”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便自承认了,一时眉开眼笑地道:“您是说盐市刘大掌柜的做寿的那一次?”

    “对啦,就是那一次”姓帅的赫赫的笑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又为小鹤机警地躲过了。

    自然,他们的这番应对动态,公子锦全都看见了,既然小鹤出面周旋,甘心乐意,当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锦也就乐得视而不见,倒要看看往后发展究竟是什么情况?

    一番打情骂俏之后,那人终于吐露了心声,其实正在徐小鹤意料之中。

    把一锭足有十两的崭新银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递了过去,姓帅的面现暧昧地笑着:“呶爷赏给的,收着。”

    徐小鹤心里骂着:“该死的王八!”脸上却越加地笑态可掬。

    “哟这可是不敢当呀”

    “收着,收着”姓帅的声音放小了,几乎附在了小鹤的耳朵边上:“别让人看见,爷心里疼你,只管收着就是了!”

    徐小鹤低下头“吃吃”地笑着,那样子既害臊又似贪婪,真把个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态演活了。

    “有几句话爷要问问你。”姓帅的附在她耳边上说:“或许还要你帮上个小忙当然,事情成了,还要重重地谢你。”

    “真的”小鹤睁大了眼睛问:“啥事儿呀?您说吧,只要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小声点!”姓帅的摸了一下下巴,向着凭舷面水的公子锦看了一眼,声音越加的小:“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说他?”

    “别指!”姓帅的赶忙压住了她的手,又为小鹤机灵地抽了出去。

    “对啦!”他说:“他是干什么的?”

    小鹤说:“你是问杨大爷?”

    “他姓杨?”姓帅的脸上带着怀疑:“你没弄错?我是说他真的姓杨?”

    “当然没错。”小鹤说:“杨大爷是干绸缎生意的,买卖可大啦,有钱着呢?”

    姓帅的“嗯!”了一声,半天没有吭气儿。

    “咦帅大爷!”小鹤好奇地问:“你问他干嘛呀?你们认识?”

    姓帅的说:“你就别问了,姑娘你帮我个忙,把这姓杨的在扬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诉我”

    嘴里说着,手势前送,又是一锭银子送了过来,小鹤照收不误,一时眉开眼笑。

    “那还不简单?我现在就告诉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鹤点点头,小声地说:“城南有一家福庆坊绸缎庄,你可知道?”

    姓帅的愣了一下,说:“当然知道,怎么,这个姓杨的竟住在那里?”

    “对啦他们是亲威杨大爷每一回去苏州都住在那里!”

    “你没有弄错?”

    “当然不错!不信你现在就问他去?”

    “不不不”姓帅的冷冷地说:“他到底姓不姓杨,回头我们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跟他说,而且,我还要提醒你,这个人你还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鹤一脸迷惘,莫名其妙的样子。

    姓帅的哼了一声,笑了笑,站起来说:“没事儿”又拍拍她的肩说:“相好的,咱们苏州见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边去了。

    公子锦在船上转了一圈儿,着实地注意了一下,徐小鹤曾说共有三个人在盯着自己,可是除了那个抽烟的老头以及方才与小鹤说话的那个马脸汉子之外,那第三个人到底在哪里?着实令他大感纳闷,看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头绪,待要向徐小鹤暗中打听,却不想目光望处,小鹤已离开座位,又复与那个马脸汉子凑在一块,不时指点口上谈个不休。旁人眼里自当是“婊子无情”只以为徐小鹤这个妓女,在忽然搭上了马脸汉子这个新客人之后,立刻把公子锦这个老相好甩开一边,却也在情理之中。

    此行公子锦使命重大,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原来还有些担心自己人单势狐,万一遇见了强敌,或是众寡悬殊,有些力不从心,难得中途出现了徐小鹤,凭她的机智聪明,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始料非及。

    倚着船桅柱子,耳听着帆橹的欸乃声,虽说是日上三竿,却是就着和煦江风,丝毫也不觉得炎热,算计着还有些时候才可到达,公子锦干脆摒除杂念,闭上眼睛打上一个盹儿。

    一阵哄笑声,却又把他由梦里惊醒。

    渡船上人声嘈杂,爆笑如雷,原来是船途无聊,几个脚夫为打发时间,竟自摔起跤来。

    一个黑壮的胖子,脱光了上身,只着一条短裤,胸脯上全是黑毛,正与两个骡夫扭在一团,虽是以一敌二,却毫无败象,反因力大无穷,把对方两个骡夫屡屡摔倒在船板上,发出沉重的砰砰声响,引逗着全船旅客不时爆发出叫好欢笑声音,热闹得紧。

    公子锦转个身子,半倚船桅,还想继续再打个盹儿,目光掠处,却接触到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分明直逼眼帘,就在面前。一惊之下,忙自坐好了身子,顿时睡意全消。

    “相公爷可要买花?白兰花,香啊”嘴里说着,这婆子面带笑容,把一束串好的白兰花,直送到公子锦面前。

    一阵扑鼻清香,随着那婆子手中白兰花直袭过来,香得离奇,几令人不堪承受。公子锦心里一动,本能地即时闭住呼吸,同时右掌猝起,顺势以拒说:“干什么?”

    老婆婆几乎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几乎坐了下来。

    “哟!”

    似乎是吃惊不小,老婆婆睁大了眼睛望着公子锦,半天才回复笑脸道:“相公爷,买一把花吧!”

    公子锦摇摇头,不悦地道:“不要,不要,哪有男人家买花的?”

    老婆婆咧嘴笑说:“买了给那位姑娘戴啊!”说着,向那边的徐小鹤看了一眼,原来二人先时的邂逅,打情骂俏,大家都看见了。

    这么一说,公子锦倒不得不多看上这婆子几眼了。

    实在是毫不起眼的一副卖相,总有六十好几近七十岁的年纪了,一件黑夏布褂子,挽着两只袖子,露出黑瘦黑瘦的一双胳臂,一头白发,乱草似地蓬着,身子既高又瘦,看上去却很硬朗。

    这样的一个人,原是极其寻常。却因为公子锦心里机警,却也另有所见。

    公子锦抬头再次打量对方,不期然便与这婆子的一对眸子迎在了一块那却是震人心神的一霎。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卖花婆婆,竟然会凝聚着如此内烁力的目神,这一点,公子锦凭着自己精湛的内功,几乎一眼即可断定

    “是了,就是她了!”

    现在他几乎可以完全断定,暗中监视自己的那第三个人就是她了。

    也就在他忽然有些警觉的同时,一阵头晕目眩,使他几乎难以自持,随即使他顿时有所明悟,虽然他一上来千般小心仔细,亦不禁为对方所乘,百密一疏地着了对方的道儿。

    那意思也就是说,对方婆子对自己弄了鬼那一束白兰花里,必然埋设有诡诈勾当,多半是慑人心魄的迷幻薰香,使之混淆花香之内,使人淬然无防,一嗅之下,便着了道儿。

    公子锦有此一悟,心知不妙,却不欲让对方婆子看出端倪,一面举手挥动,让对方走开,却把视线转向一边,不再向婆子多看一眼。

    这一霎,公子锦调聚真神,提吸丹田,强自镇定,不使真力溃散,却是先时一嗅之下所中的“花毒”极为强烈,虽然至微,却是花性强烈,几乎难以自恃,当场昏厥。

    他心里明白,自己此刻虽未昏厥,当场不省人事,却也仅此而已,事实上全身疲软,举手不能,此时此刻若是对方老妇人甚或任何一人意欲加害自己,都简单之至,毫无对抗之可能。

    卖花老婆婆似乎对于公子锦的未曾昏迷大惑不解,一副芒然不解神态,忽地身子一转,绕到了公子锦正面身前,睁着一双三角眼,目不转睛地向他看着。

    “相公爷你怎么啦?病了?”

    说时脚步移动,试探着已逼近到公子锦身前站定,公子锦其时已完全确定,对方这个卖花的老婆婆必将不利于己,只是他此刻除了能虚张声势地睁着一双眼睛,表示他并没有昏迷之外,其它一无可为。

    老婆婆似乎已由对方呆滞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所以,登时胆力大增。

    这时全船旅客,为现场的摔跤角力所吸引,爆笑叫好之声,不绝于耳,谁也不曾注意到船角一隅,发生在公子锦身上的细小琐事。

    卖花婆子嘴里怪笑着,俯身而近,就着公子锦耳边说:“相公爷,你这是怎么啦?”

    嘴里说着,这婆子竟自探手向公子锦怀内摸去却是就在这一霎,一缕细小的尖锐破空声直袭她脑后,力道之尖锐犀利,使这婆子不敢等闲视之,嘴里“啊”了一声,身子霍地向左侧方一个打转,疾若旋风般闪了开来。

    那是一枚极为细小的竹签,或是人们用来剔牙的牙签吧!即使留神细看也难以看清。卖花婆子自非等闲人物,一望之下即知道,对方发射暗器的这个人,必然具有非常杰出的身手,设非有极为精纯的内功造诣,万万难以施之于如此细小草芥物什,即所谓“落叶飞花,伤人于百步之外”

    老婆子心里的震惊,自是可以想知,却是此番震惊,也只能存诸内心而已,眼看着那小小竹签“嘶”地飞落船外江心,自是难以追寻。

    卖花婆子即不愿显示其本来面目身份,便只能哑巴吃黄连心里有数而已。经此一来,自不能再向公子锦出手,却是暗中向自己出手的这人又是谁?

    一船人乱糟糟的,正自围着两个摔跤的人笑闹得不可开交,老婆子把心一横,正侍第二次出手,向公子锦身边偎去,忽然,一根旱烟袋杆横出,拦住了她的去处。

    “来,老婆婆,我买你的花,拿过来让我挑挑!”

    正是先时坐在高处的那个抽旱烟的老头儿。

    卖花老婆子愣了一愣,赫赫笑了几声,一双三角眼,频频在眼前老头儿身上打转。

    “老婆子真正有眼无珠了,怎么连谢老太爷在这里都没看见?失礼,失礼!”

    老头儿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转过身子来,一面咳嗽,慢慢蹁向一边。

    卖花婆子跟上去,阴阳怪气地道:“怎么,今天是什么风,居然把你老人家也吹动了,老人家一向可好?”

    谢老头就着江水“噗”的一声,吹出了烟蒂,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鼻子里哼了一声,哈哈笑道:“怎么,卢九婆,你也要插上一脚?这可就太热闹了!”

    卖花婆子一笑说:“这话怎么说?谢老太爷你倒是说说清楚呀!怎么你来得,我老婆子就来不得?”谢老头一面磕着烟袋杆子,却把双细长的眼睛不时瞟向坐着的公子锦,后者一举一动,全在他的观察之中。

    “咱们是老交情了。”谢老头嘴角挂着不屑:“有几句话不得不奉劝你,这个烫手的山芋,只怕你接不下来。”

    “那可也难说。”老婆子呵呵地笑了,露着一嘴黑牙道:“如果你谢老太爷不存心跟我过不去,我倒想要看看还有什么人敢挡在我前头?”

    谢老头哼了一声,冷下脸道:“那你就等着瞧吧。”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别的不说,就这位正经主儿,也不是好打发的,哼哼你以为你那‘春风断肠绝命香,天下至毒,无人不惧’一经中人必将人事不省,可以任你宰割?却是眼前如何?”

    卢九婆神色一震,待要恃强,反唇相讥,不意目光转处,心里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先时他认为己呈瘫痪的公子锦,此刻竟然不在原处,显然消失不见。

    这一惊,顿使她大起恐慌,只以为是眼前谢老头故意弄的手脚,一时怒由心起,方自把脸色一沉,却是目光转处,公子锦赫然又自出现眼前。

    却听得锣声连响,敢情是渡船已到了尽头,大家纷纷向船头拥进,人喧马嘶,鸡飞狗跳,一时乱作一团。

    卢九婆顾不得再答理谢老头,径自向船头挤进,却是怎么也快不了,总有个人在前面挡着,好不容易挤上了岸,再看公子锦,早已不知去向,非但公子锦不知去向,便是先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个风骚疑似娼妓的年轻风骚少女,甚至刚才与自己说话的那个谢老头儿,俱都不见踪影。

    这个卢九婆在武林黑道上,并非是无名之辈,说起来也是响叮当的角色,想不到此番为图重利,破例向公子锦亲自出手,竟自弄得如此灰头土脸,居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人也会跟丢了,简直是笑话。

    码头上到外都是人,乱成一片。

    卢九婆越想越气,更不甘心,两只手分着人群,向外挤出,一眼看见公子锦与徐小鹤双双跨在驴背上,正自驰向郊道,心里一急,不由分说,双手着力之下,身边人如何当受得住?顿时冲撞倒地,乱了个唏哩哗啦。

    老婆子急了,心里更惦记着怕谢老头儿抢在自己前头,一时连“武者”不轻易施展武功的禁忌也顾不得了,嘴里怪叫一声呼地腾身而起,直向着公子锦策骑处追去。

    一连三数个起落飞纵,扑到眼前这片稀疏树林,算计着只要抄过树林那一头,便可赶在公子锦上路的小道前头,却是呼地一声,一个人由侧面纵出,不偏不倚,又自拦在了她前面。

    高高的个头,阔肩膀,一条大辫子巨蛇也似地盘在脖子上。这个背影对卢九婆来说,应该是绝对不会陌生才是,忽然间使她记起来从刚才下船开始,便是这个家伙一直就拦在自己前头,几次三番地作梗,使自己不能快速追上去,现在又来了,这是存心找碴,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卢九婆“嘿”了一声,脚下一个抢步,双手顺水推舟,猛力的直向对方背后击去;同时十指张开,宛若钢钩,似推又抓,力道极是猛厉,显然是内功中颇具实力的“大鹰爪手”卢九婆心恶对方过甚,恨不能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前面那人非比等闲,随着卢九婆的双手齐出,这人身子向前一个平伏,动作恰到好处,正好闪过了卢九婆的双手,却是险得紧。

    卢九婆的十根手指简直是擦着对方的背脊梁滑过去的,这一抓空之下,似乎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也亏了这老婆子,果然身手不凡,一招落空之下,脚下用力一点,呼地竟由对方背上掠了过去。

    却是这个人也是个不易打发的主儿,卢九婆一式扑空,却予他有了可乘之机,冷笑着叱了声:“打!”一掌反向卢九婆背上拍来。

    卢九婆“呼”地一个旋身,举手以迎:“噗”两只手迎在了一块。

    双方力量都称十足。

    一触之下,各自身子都大大为之震动了一下,紧接着却像是两个木头人样地定住不动。

    卢九婆这才算把对方看清楚了四十六七的年岁,浓眉大眼,一张长马脸,刚刮过的脸,看上去甚是意气轩昂。

    “你又是谁?想死吗。”

    一言即出,卢九婆更不留情,左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一把钢钩,直向对方汉子脸上抓去。

    浓眉汉子“哼”了一声,并不闪躲,单手倏起实架实接,牢牢地又接住了她这一只手。

    “老太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怎么,还嫌不热闹?连你也要插上一手?”

    说话的当儿,浓眉汉子更不曾闲着,两只手内力凝聚,十根手指骨节格格连声,一时间,竟自施展出内功中至为难能的“按脐”功力。

    卢九婆“嘿”了一声,硬是接下了对方这阵子要命力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满头自发俱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忽地,双方紧握的手为之一松,两个人“唰”地向左右分开。

    卢九婆脸上一阵子红,身子大大摇晃了一下,一口热血直翻上腔,差一点喷了出来,总算她内功精湛,平素练有“一無混元功”临急施展,气贯中枢,压住丹田,算是没有当场出丑,却是心里有数,尝到了对方的厉害。

    “好你这是存心跟我老婆子过不去咱们这个梁子算是结定了”

    老婆子强提着一口真气,脸上一阵子青一阵子红,像是在忍受着身上极大的痛楚,她总算内功深湛,没有当场出丑,怪只怪上来力量用得绝猛,一下子岔了气儿,后面这个架,即使她心有未甘,却也打不下去了。

    马脸汉子嘿嘿笑了一声,用着低沉的声音道:“卢九婆,见好就收吧,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都应该有数嘛!”

    卢九婆后退一步,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那人哈哈一笑,剔着一双眉毛道:“江南妖狐卢九婆的大名谁人不知,嘿嘿”卢九婆脸色一变,这个“江南妖狐”的浑号,还是当年她风华正盛时的浑号,平素最忌讳人家提起,如今老了更不愿听人提起,想不到对方却还记得,当面提起,着实令人脸上难堪。

    “你”老婆子气得全身发抖:“你到底是谁?”

    “说句高抬你老的话,在江湖道上,你是前辈”马脸汉子忽地面色一沉:“可是眼前这件事上,你却不宜插手,我劝你及早抽身,要不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卢九婆咬着牙“哼”了一声:“原来你跟谢老头是一边的,你们联手想劫人还是劫宝?嗯?凭什么你们动得,我老婆子就动不得?”

    马脸人目**光,向前迈了一步,冷冷说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你当然动得,除非你不想活了。”

    卢九婆又是一愣,三角眼里凶光闪烁道:“凭什么?姓谢的有多大肚子,想一个人独吞?”

    这人阴森森地笑了一声:“他也配!”

    “啊”卢九婆一惊:“难道你们不是一伙的?谢老头他是”

    马脸人嘴角带着不屑:“他想跟我们提鞋,都不要他。”

    “给你提鞋你”“当然不是我,”马脸人神色傲然地道:“老太婆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当年在牡丹江,咱们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次你多少还帮了我个小忙,就冲着这一点,今天我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哼你以为就这么便宜放过了你?你口口声声说的谢老头子,他就比你有眼力价多啦。人要自己量力,不自量力那可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这么一说,卢九婆才似忽然明白过来:“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讷讷道:“牡丹江我想起来了,啊啊难道你是‘铁马神令门’的人?你是”

    马脸汉子冷冷说道:“那一次对付‘南天七鹰’是我一时失策,未克全功,他们其中三人竟自脱逃,在牡丹江小神峰,被我追上了,一场恶战是你与费道人助了我一臂之力,才把他们三个一举歼灭,这件事我一直记挂在心,一转眼几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卢九婆瘦削的脸上,显示出无比震惊。缓缓点头道:“失敬,失敬!这么说阁下是‘铁马神令门’四当家的,帅星斗帅先生了?”

    马脸汉子一笑,后退道:“对了,十年岁月悠悠,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碰着了。”

    卢九婆经过此一刻的镇定调息,大致已体力恢复,以她素日之狭窄度量,阴险为人,绝不会轻易便放过了对方,却是在她一旦了解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及背后的钢铁靠山之后,老实说,她实在连一丝恃强的劲道也提不起来了,莫怪乎对方口气那般狂傲,试看当今武林,即使你是一等一的强人,在聆听到“铁马神令”四个字时,谁又能无动于衷而不为之胆战心惊?

    一霎间,卢九婆为之神色黯然,良久,才自慨叹一声道:“这就是了,是我一时失查,竟没有想到贵帮铁马神令也已插手此事,要不然我也不会”叹了口气,卢九婆苦笑道:“不知者无罪,四当家你就高抬贵手吧。”

    帅星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说,九婆你庆幸吧!今天幸亏是遇见了我,要是换了三木哥,哼哼九婆,只怕你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卢九婆一惊道:“什么木三先生也来了?”

    帅星斗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讷讷道:“本门的规矩你应该很清楚,铁马令下六亲不认,今天我破格对你留情,无非是念及当年牡丹江的一点宿因,要不是我上来拦阻,你此刻伯己命丧黄泉,言尽于此,咱们就此分手,再要相见,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告辞!”

    话声出口,姓帅的略一抱拳,人已腾身而起,碧荫丛中,只见他身影一连闪了凡闪,如猿似鹰,目未交睫的当儿,人已无踪。

    卢九婆怅怅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平心而论,这位“铁马神令门”的四当家的,确实是高抬贵手,对自己留了相当情面,设非如此,以此一黑道最称毒恶门派的一向作风,对付敌人甚或异已无不赶尽杀绝,绝无二致,自己今天居然能在对方四令主手下网开一面,逃得活命,真正称得上是异数。

    却是,这样一来,便能使卢九婆真个罢手不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实在是传说中的这笔财富太大了,太诱惑人,令人眼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