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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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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乡之战结束,但是天下大乱还在继续。

    南边的那一锅粥都不要提,只说河北,若从罗绍威魏博变乱算起,已经断断续续已打了五年,各方都很疲累。

    支应数万大军作战,正兵之外,又有辅兵、夫子转运,日费千金毫不夸张。联军好歹胜了,还能从梁军身上奶一口,梁军丧败,那就是实打实的损失。单单那几万套铁甲,就赔得人肝疼。

    联军北归后,梁将杨师厚继续屯兵魏州,只遣偏师两支,一在魏博,一去邢州。待将联军礼送出境,杨师厚就着手收拾北面行营的烂摊子。

    要稳住东昭义,要镇住天雄军,要收拢溃兵,要恢复生产……

    后来,杨师厚回忆这段日子,那也是不胜唏嘘。河北数万大军崩乱,一地鸡毛,若非辽贼主动北归,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辽王北归,梁帝也回转洛阳。

    侍卫亲军损失惨重,他得盘算着从手下哪些藩镇军里抽调精锐回血。

    这是梁军。

    对面的辽王虽然柏乡获胜,也付出代价不小。

    主要就是军队损失巨大。不算成德那帮废,仅辽王自家队伍就伤亡近万,铁林军、银枪军打残,豹骑军、毅勇军、义从军、保定军等均亟需整补。

    并且辽王自己也得回家养伤。

    梁朝不折腾,辽王真是谢天谢地。

    另外几个选手,也是各有各的计较。

    自讨没趣的刘守光悄悄退回沧州。

    惊吓不小的赵王躲在镇州压惊。

    远在凤翔的李茂贞听说朱三在柏乡栽了个跟头,悄咪咪地就把脑袋从乌龟壳里探出来望了望,发现暂时没有机会,就又缩了回去。

    总之,伴随着战事落幕,北方大地再次迎来短暂的中场休息。

    辽王回幽州,郑守义回朔州。

    随同郑守义回镇的除了五千多毅勇军,还有五千梁军降卒,近万户民壮,浩浩荡荡的队伍足足四五万口,以及一路掳获的军资财货。

    此战联军缴获铁甲三万套,完好无损的战马三千余匹。

    至于其他皮甲、军械、驮马、伤马、军粮如山不计其数。

    所有财货大半归了卢龙,小半分给成德。

    联军又将贝州几乎搬空,在半个魏州、小半个博州以及相、卫等州派捐。

    算算账,这也是过了一个肥年。

    每日点算所获,安排财货后送,随军书吏盘账都给干得冒烟。

    往幽州送财货的艚船接天连日,一眼望也不到边。

    作为此战中坚,郑守义分得好处不少。计有铁甲五千领,皮甲一万套,另有粮食、财货若干。可惜回朔州没有水路好走,还得翻山越岭,只好大车拉拽。

    这一车车财货,跟着凯旋的大军,随行的战俘,队伍前后排开几十里地,如一条长龙,在地上慢爬。

    直至四月中旬,大军终于回到朔州。

    镇中提前已得到通知,几乎是全城出动,迎接将士得胜归来。

    哎……

    打起鼓来,敲起锣来哎,我推着小车来送货嘞。

    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啊!

    有杀人越货的大刀片呀,大枪,良弓与强弩呦。

    还有铁甲穿上了不怕扎呀。

    金色晚霞照山坡,货郎我推着空货车呦。

    哎呀,又串台了。

    为了气氛搞足,郑大帅将队伍停在城东二十里外,上上下下踏实睡下一夜,养足精神,人人都将甲胄打磨得锃光瓦亮。

    为了出场效果震撼,卢八哥所部的那高头战马将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穿个全套。马尾巴梳理整齐收束起来,从头到屁股挂上彩缎,那马屁股上高高竖起的寄生顶上,孔雀开屏一样华丽鲜艳。

    主打的就是一个熠熠生辉。

    这把从梁军手里缴获了许多镶金挂银高档货,统统穿上。

    呵呵,这个红啊这个花。

    卢八哥显眼包在前缓缓开路,身后跟着郑二的亲军。

    铁甲洪流簇拥着同样炫彩夺目的郑将军,耀武扬威,招摇过市。

    大军从东向西而行,正好衬着背后初升的旭日金光落地,映耀得毅勇军更显华彩,仿佛踩着朝霞降临凡尘的天将天兵。

    最显眼的还得是咱郑大帅。

    红漆做底,金甲金盔,胸前一朵大红花,头顶一朵大红花,端坐高头战马,顾盼自雄。向左挥挥手,向右点点头。

    嗬,这俊俏。

    还有谁?

    大军身后,则是接天连日的车队与近五万人潮,自晨至暮都未走完。

    振武军燃烧了,朔州沸腾了。

    跟随郑大帅移镇过来的军眷家属深知郑大帅的为人,看到这山海般的好处,都晓得自家又要发财,人人兴高采烈。

    朔州土着同样喜气洋洋。

    自从朱邪家造反,代北、云中之地反复遭受战火屠戮,朔州也很受带累。太平一去不归,乱起来转眼好有几十年。

    多久都没看到这多财货了?

    独眼龙从来都是从这边抽血,可是朔州土着几时见过回头钱?

    朴实的百姓看到这些大车入城,感觉总算跟对了大哥,生活充满希望。

    是日,朔州全城欢庆。

    郑大帅张榜弛宵禁三夜,阖城狂欢。

    五千降兵,挑数百补入军中,其余先去挖沟修渠。

    近万户民众,有手艺的安排做工,没手艺的种田放牧。有些做了屯丁,有些直接在城外搭起台子发卖,由镇中军将出钱买走。

    军士们家里都有田,但劳力往往不足。买奴婢回家干活,军士家里多打粮食多收获,郑大帅也能回笼一波财货,真是公私两便。

    正赶上春耕的尾巴,多了数万壮劳力到场,朔州兴起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许多工程上马,修缮城池,架桥铺路,开沟挖渠,到处都是忙碌的工地。

    有没有发现,辽王治下的大生产运动特别频繁?

    频繁就对喽。

    不生产,吃啥?

    不生产,穿啥?

    不生产,拿什么打仗!

    此中最要紧是修水利。国朝初年打下的底子其实很厚,可惜后来渐渐疏于治理,都荒废了。如今也不用开新渠,只需将原有灌渠疏通便能大幅增产。

    刘栋刘老板忙里忙外,眼见朔州在自己手中改天换日,蒸蒸日上,旧貌变新颜,整日介乐得合不拢嘴。

    镇中诸事郑爷一概甩手不管,美美睡得数日,待一身疲惫尽去,不辞辛劳的郑大帅就领亲军往东城而来。

    一是将五百降卒、一千户民壮以及物资若干护送过去。

    一是离镇日久,郑大帅也需要进草原刷一刷存在感。最好能揪住一两个刺头杀过去,给这些不大长记性的玩意长长记性。

    可惜,都很乖顺。

    按照刘三的安排,这五百降卒要先在东城干两年活,然后匹配草原女子安家,与这一千民户在东城附近屯垦。

    营州成例,每百户设一屯,至少管田万亩,由屯里组织生产。每户还需出一丁,农闲参训,用时征募。至于征募时照顾少丁户之类,各有条例,此处就不一一细表。

    因人来得晚,东城今年的春耕赶不上,但可以先划了农田草场,建堡子修河渠,平整土地,种茬杂粮或者种牧草,为明年做好准备。

    不干活是万万不能的,郑大帅的饭那是好吃的么。

    短短数年,随着振武军入驻与朔州军马场开业,东受降城这个本已残破的小小边城,重新焕发了生机。

    映入郑大帅眼帘的不再是荒败的土堡子,而是沟渠纵横,良田相接,天低云高,草场丰茂。

    王有良将军策马郑大帅身旁,满脸红光地介绍:“东家这是雪中送炭呐。此地乏人太甚,有这些劳力,许多事情好办。待这千户安顿下来,明岁即可沿大河向西,好歹先把中城恢复了。”

    小伙计出身的王有良将军立马高坡,马鞭顺着夕阳摇摆,畅想往后几年屯点还要沿河向西拓展的盛景,准备彻底将阴山以南的广阔沃土拿下。

    老黑亲随出身的郑全忠在前步行,亲自为郑大帅牵马。一张大脸被晒得黑里透红,却是满面欢喜,浑身发春。

    振武军局面大好,郑守义心情振奋道:“此次俘兵五千,皆称精锐。只是人多,不敢放纵,且先让彼辈挖两年沟,磨磨性子才好用。给你五百,待熔炼妥当再看。”

    王有良与郑全忠这哼哈二将皆道:“大帅放心。”

    王有良、郑全忠被他放在这边城吃土,郑守义很觉亏欠这二位老伙计。可是要他换人,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与哥俩商量,看看能不能多干几年。

    其实王有良、郑全忠在这东城过得不错。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这两位哥如今就是这东城一片天,并没有挪窝的打算。

    至少眼下没有。

    郑守义四下望望,总觉着少了什么,回忆半晌才一拍脑门,道:“唉,你这里那个老酸丁呢?怎么不见。”

    王有良面色转为黯然,道:“死了。”

    郑全忠转头补充说:“这厮年事本高,体弱些,今冬没了。”

    在其所识不多的文人中,李山甫算是比较正面形象的一个。听说人已作古,回想那匆匆一晤,郑守义啧啧叹惋了两回。

    又在东城视察了军马场里的畜牲,郑大帅就继续向西,再去天德军串个门。

    从东城到中城这路沿途有见许多帐落,都是后来陆续投靠过来的小部落。种类繁杂,有党项,有鞑靼,有室韦,有回鹘,连散落在草原的契丹人都有。

    休看东受降城的这支振武军只是个小营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已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何况身后还有个威震草原的郑二爷,这些过来乞活的牧人都很乖顺。

    怎么叫做“乖顺”呢?

    第一条,该交的牛羊老老实实送到东城,绝不短缺拖欠。其实要不很多,十一为准,遇有灾荒还可减免。

    第二条,划给了牧场就不许乱跑越界,有灾有难可以陈情,但不许自行其是,不许胡闹。争抢牧场是绝不允许。

    第三条,要服从征召,要指哪打哪,不许偷奸耍滑。

    连年征战,郑大帅同样身心俱疲,这次出来主打一个放松,所以并不疾走。

    草原上各色畜生很多,郑爷今天射只鸟,明日捉只猪,后天就下水抓条鱼。纵马狂欢,碰上哪个部落就往帐篷里一钻,与牧民们胡天胡地,惬意非常。

    对付这些牧民,郑大帅真是驾轻就熟。

    在中城的残垣附近稍作停留,王有良领百余骑陪同老东家一路视察。郑守义与王有良实地规划了中城将来怎样修复,怎样驻兵,怎样耕牧。然后继续起行,又走百里,提前得信儿的宋瑶将军就迎到了。

    与上次相见,宋将军气色明显更佳。

    靠上了辽王这棵大树,钱粮多少还在其次,主要是心态上宋瑶踏实不少。

    老黑两次西征,给党项人留下了印象深刻。

    如今在夏、绥、银、宥诸州,郑大帅那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党项羌对这黑煞神是又惧又恨,生怕他哪天卷土再来,连带着对帮凶天德军也更加畏惧不少。

    扯了这张老虎皮,宋瑶将军着实得下许多实惠。

    李仁福虽得了梁超册封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可惜李太保民贫兵寡,老黑两次肆虐,他表现窝囊,导致威信大跌。于是不少部落离心离德,有向麟州折家靠拢的,有来投了天德军的。

    借着这股东风,宋瑶也玩了一波顺昌逆亡,大大改善了天德军的处境。

    如今东有强援南临孱弱,原本躁动的胡儿经过这轮“我爱大唐”思想教育活动,从心灵到身体都重新摆正了位置,大唐的代表宋将军当然心情舒畅。

    寻了片林子野营。

    帐篷搭了一圈又一圈,篝火点了一堆又一堆。

    宋将军与郑大帅一人抱着个酒囊,围着火堆扯淡。

    借着酒劲儿,宋瑶道:“郑郑……帅威武。柏乡大……啊破梁贼,再造大唐指指日可待。”

    郑大帅袖子一甩,道:“少扯这些虚文。说说,这边有甚买卖好做?”

    李老三倒是总把重振大唐挂在嘴边,李老大亦常以复兴大唐作为口号。但是,他老郑家祖宗造反起家,郑大帅对此就没啥兴趣。

    相比而言,他更关心这边有无好处可捞。

    实力,郑大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实力。

    要多搞钱,要多养兵。

    宋将军皱眉道:“党项这边如今没甚油水,北……北面草原过了回契丹,同样穷得喝风。要……发财,需往西去。”

    郑守义对这边地理不熟,挠挠头道:“往西?是哪里?”

    宋瑶看老黑接话,连忙打蛇随棍上,道:“向西便是河西呀。”

    说到河西,宋将军十分振奋地说:“昔……昔年大唐盛时,河西、陇右、朔方三镇雄踞河西,西域胡商往来,何……等富庶。

    可可恨后来,河西尽没于蕃贼,虽仍有往来客商,却是大不如前。

    本来张义潮在沙瓜起事,商路重重开,怎奈何又不成了……

    宋将军兴致满满地添柴加火,介绍河西的辉煌与富庶,郑守义听得迷迷糊糊,道:“张义潮?归义军?”在卢龙军中,讲变文常有这个曲目,从前郑大帅就听个热闹,今天这算是将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一点。

    宋瑶道:“正……正是。

    张家本为河西大族之一,蕃贼占领河西后,蛰伏数数十年。

    大约六十年前,趁蕃蕃贼内乱,张家联系河西大族恢复河西沙瓜甘……肃等州,尽逐蕃贼。西尽伊吾,东接灵武,河西归附,朝廷授张……公为河西节度使。

    彼时,蕃贼分崩离析,回鹘势衰,自长安至西域道路已通。

    可……可恨朝廷猜忌甚深,对归义军百般掣肘,闹得河西崩散。”

    今天喝的是葡萄酿,年纪越大,郑大帅愈发不喜烈酒。此时精神正好,招招手让人抱来一根大竹筒,郑守义取地图翻了一张摊开,正是关内、陇右直至西域的地图。

    线条比较粗疏,但是一条“几”字形的大河十分显眼。

    借着火光,郑守义在地图上一顿寻找。先寻到了“天德军”的位置,而后手指一路向西是大片空白,然后找到一处标注着“居延海”字样的湖泊。

    郑守义拿手指粗粗比量远近,天德军到居延海约怕不得有一千四五百里地。重新找到天德军,沿着大河向西向南,看到灵州,而后一路向西,凉、甘、肃、瓜、沙等州,算是对河西有了更加直接的印象。

    宋瑶在旁探头探脑,也看到了这幅地理图,啧啧称奇道:“此图何来?这河西地理竟标注如此清晰。”

    郑守义也不解释,而是手指先点了点天德军城所在,又在北边的草原画了个大圈,道:“此地乃要冲,既是关中北屏,亦是重要口岸。

    西路断绝,客商绕行草原,可从这里入关,草原胡儿来此交易亦甚便利。

    若河西通畅,商队走沙、瓜向东,经凉、兰进关中更为便宜。

    老宋,河西应是乱些对你更好吧?”

    宋瑶完全没想到郑守义手里有一幅这样准确的地图。其实这图还很粗疏,行军肯定用不了,但是大体位置不差,已能让人对河西地理有个准确的认知。

    害怕老郑误会,宋将军忙解释:“郑郑帅所言只知其一,不不知其二啊。”

    郑守义不动声色。“愿……闻其详?”

    宋瑶灌下半口酒浆润润嗓子,道:“从从前商队,汇聚长安,盖因那……那是京师。关内一道便有数百万口,且多为勋贵富户,江淮财赋,亦……亦汇聚于此。那是人……人多钱多。

    西域宝货过来,在……此发卖最为便宜。

    朝廷赋税,所所征绢帛又是胡商喜爱之物,在此采购亦甚便利。

    如今畿辅残破,即即没钱买货,亦无货可售。反倒是辽王治下民丰物富,一旦商路打开,往来商队正好从天德军、中城、东城经过,岂岂无大利?

    本本来从此地向西,穿行千余里至居延海,即可联通西域。怎奈何,如今居延海为……为回鹘别部把持,掳掠往来商十分手黑。

    不……不瞒郑帅,俺家商队去岁便被抢个精光,只只逃回聊聊数人。

    贼子敢尔!

    奈奈何我军力弱,无力征讨哇。”

    宋将军知道这老黑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卖力鼓动唇舌,定要说得老黑心动,道:“若,吭,若郑帅有意,你……我两家合兵。甘甘州富庶,肥……肥呀。据说早两年契丹过境,可不白走。

    粮草我出,灭灭了回鹘崽子,先抢他个够本,再……再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