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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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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哭,但善桐的确哭得无比伤心, 似乎就连发觉自己不过是母亲心目中的一枚棋子时,她的情绪都尚且未曾到达这样濒临崩溃的高点。无数张面孔, 无数个时刻在她心头胡乱转动着,一时是桂含春清朗的声音,“任谁改,我都未改。”一时又是含沁气急败坏,沉下脸来数落她的严肃面孔,桂太太、王氏、老太太、父亲……她已经全然乱了方寸,连自己都难以明白自己的心思, 而含沁居然冷眼旁观, 也不曾出声,也不曾按上她的肩头抚慰,要不是善桐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在一边微然起伏,她简直都会怀疑含沁已经径自离去, 将她就这样丢在了亭子里。

    忽然间, 她的思绪又漂浮到了从前刚回西北,刚见到桂氏兄弟的时候,善桐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怀念那个灰色的冬天,那个在她记忆之中总带了阴沉晦重,天色阴暗寒冷彻骨的冬天。其实回头这么想想,她赫然发现自己的一生竟少有开怀大笑,无忧无虑的时刻, 或许太早太早,那样懵然无知的童年时代便已经褪了色,她的人生一贯如此,在那一层鲜亮的表皮之下,拥挤着无穷无尽的缺憾、昏暗、遗憾与不甘,她所要办成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崎岖与烦难,一帆风顺的滋味,居然距离她是这般遥远。就连此时此刻,要成就自己的婚事,也似乎必须付出绝大代价,必须难比登天。

    她猛地又回过神来,将破碎的理智一片片捡起,渐渐地住了泪水,掏出帕子来仔细清理着脸颊,就好像在清理着疮痍满目的内心。可泪痕重重,鼻音浓重,她才开口试着清了清嗓子,含沁便递过了自己的手帕。

    “擤擤鼻子吧。”他说,语调虽然经过极力的伪装,似乎想要显得若无其事,但到底还是带了一线紧绷,一线难以确定的试探。

    善桐却还是一如既往,被含沁这坦然的态度逗得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她接过帕子响亮地擤过了鼻子,又看了含沁一眼,见他已经大致回复了平静,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板板正正地盯着她瞧,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团起帕子,嗫嚅道,“洗干净了再还你。”

    含沁耸了耸肩膀,似乎在说:这样小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而善桐深吸了一口气,又挺直了脊背,摆出了那张惯常的,无动于衷的面具。她似乎又得回了对情绪的控制权,又似乎是已经被另一个杨善桐统治,被另一个源自直觉、由本能引领的杨善桐,穿戴进了自己的躯壳里。她听见自己问,“我到底好在哪里?值得你这样来争取?”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桂含沁,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瘦削高挑,猕猴一样灵巧而调皮的少年,似乎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出另一个桂含沁来。可不管怎么看,这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沁表哥’,她早知道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机深沉,是个一等一的能人。她早知道他心中早有定计,为人又灵巧,一旦有机会,便绝不会让它溜走,他所想要得到的东西、的人,如果不是她杨善桐自己,就算是天边的明月,善桐都会毫不犹豫地压下重注,赌含沁一定会弄到手中。他如果想要得到“杨善桐”,那么做出这种种布置,又算得了什么呢?

    含沁却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若我没有这样争取,你可能中意了我吗?”

    善桐略微思索,便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和含沁之间的差距,看着虽浅,但却是一条难以跨越的深沟。他是庶子承嫡,身份敏感,在族中少不了口舌是非。家事菲薄,上无长上,过门后若是含沁欺男霸女、败家嫖赌,甚至没有谁能名正言顺、耳提面命地管束得了他。再加上含沁虽然有五品世袭官身,但职官地位到现在也就是五品,有他婶母有意无意的压制,将来在官位上要想往上一步,肯定是难于登天。更别说母亲不喜含沁脾气,父亲虽然似乎欣赏含沁,但也还没有欣赏到不顾种种不利因素,硬是要把女儿许配过去的地步……善桐不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了,如果不是这样安排,如果不是含沁将自己如此密集地渗透进了自己的生活,就算可能对含沁有过浮念,这浮念也会在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中逐渐消散。没有共同的秘密,没有数不尽说不完的话题,就算是见了面,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们的生活注定就像是泾水与渭水,就算短暂相交,也终究是泾渭分明。

    而这些潜台词般的回答,她不用开口,含沁也能听得清楚明白的,他微微笑了,注视着善桐紧张地舔了舔唇瓣,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不争取争取呢?”

    善桐不知为什么,也跟着微笑起来,她也压低了声音。“那若是我最终还是愿意跟着二哥,你会怎么办?”

    “我自然还帮你尽量成就好事。”含沁的呼吸声顿时尖锐了起来,他撩着眼皮细致地观察着善桐,而善桐也伴随了清晰的自觉,明白他已经将所有心思都摆在了自己的表情上,桂含沁正揣测着、猜度着她的心意,猜测着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心思。他的声音平滑而亲切,倒是一如既往,令善桐打从心底松弛下来,“只要你一句话,善桐,我还和以前一样帮你。”

    他又略带自嘲地笑了,“不过现在二哥已经动身往京城去了,成与不成,那都看他在京城的表现,别的事,我能帮得上你的也不多啦。”

    善桐不禁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在否认“成与不成,都看他在京城的表现”,又似乎在否认“我能帮得上你的也不多啦”。她却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而是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就是祖母那样喜欢你,都觉得我们并不相配……”

    “我本来就没有多少亲戚。”含沁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善桐。“这些年来虽然承蒙姑婆照顾,但没有这门亲戚,我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我爹娘……”善桐又轻声说,但含沁仅仅微微一笑,这个身世凄苦的小伙子,还是第一次展示出如此强大的自信,无须言语,他也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连老太太的欢心,他都没看在眼里了。二老爷虽然看重他,可给他的帮助却也不能比老太太给他的支持更多吧?至于王氏,不喜欢归不喜欢,她还能如何?

    善桐顿了顿,竟是多少有些无奈地道,“就算你不在意这些,就算连一个没有娘家,不能给你带来一点帮助,只能拖累你的媳妇,你都不在意,可,你不能不在意二哥呀……亲事若成,将来在二哥跟前,你该如何自处呢?”

    含沁的呼吸声顿时为之一顿。

    是啊,桂含春身为含沁亲生兄弟,对含沁如何,善桐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年来居中来回传递消息,是看在善桐的情面上,也是看在桂含春的情面上。这消息传递来传递去,两个人居然传递到一块去了,就算这是只有三人彼此知道的密事,桂含春又会有多伤心,多愤怒?这竟是赤..裸.裸的双重背叛,就算他能揭开这一层,日后两兄弟之间不留心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更不要说,还有含欣、含芳,他们要是知道一些蛛丝马迹,万一从此对你离心……”善桐眼底已经漾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望着含沁,几乎是好奇地问,“这些事,你都想过了?”

    含沁挪动了一下,他支起了身子靠近了她耳侧,态度是那样的推心置腹,也是那样的坦诚无疑。

    “天下的好事哪能被我一个人都占尽了?”他说,“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代价。为了别人吗,我说不准,可要是为了你,那就值得。”

    她一下又想哭了,这股泪意来得如此汹涌而直接,几乎直冲了鼻窍,就要冲破泪关,善桐咬住唇泪眼朦胧,她望着含沁,听他慢慢地说,“但一样的话也要问你,三妞,你自己也看明白了,要和我一起,你……你是一定要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你爹你娘甚至你祖母,也许都会对你失望,对你伤心。我知道你的良心里更觉得这么做就对不起二哥,你背着这么多包袱过门到了十八房,我……我的家底也不比老九房厚,你的诰命也不会特别光鲜,我虽然会尽力不让你受委屈,可咱俩的日子也还是会难……”

    他忽然又自嘲地一笑,“唉,你别怪我深沉,可要是我不为自己争,谁能为我争呢?你这么好,可又离我那样远,就像天边的风筝,飘啊,飘啊,我……我只有一点点地算计,一步步地安排,慢慢地往你身边靠。三妞,你——你怨我吗?”

    善桐满心苦涩,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你还是办得那么漂亮,”她低沉地说,“我哪能怨你呢,我也有不好!”

    她忽然抬起头来,又疑惑地问,“你不会看不起我?我到底哪儿好了,我和别人私定终身,我心里还有别人,我一点都不贤良淑德——”

    含沁不禁噗嗤一笑,这笑声虽然还发着抖,可却还是那样地爽快调皮。“告诉你个事吧。”他说。“我才不喜欢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呢,和你二姐那样的,我看着都怕!私定终身又怎么了?发乎情止于礼,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是个粗人,孔孟礼教,我可一点都不在乎。”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也不能这样说,礼教对我有好处的时候,我还是在乎的。你看,十八房就我一个爷了,我叔叔婶婶可只能给我说媒,不能强着我娶谁不娶谁……你看,我什么时候上门提亲好呢?”

    善桐又是忍不住要笑,又是忍不住要哭,她狠狠地白了含沁一眼,含着泪水笑了。

    “我可还没答应你呢!”她说,“谁说我要过你的门了!”

    含沁的笑声也带了几分破碎,他的紧张就像是一股潜流,虽然在肤下不动声色未曾露出,但依然将气氛渲染得更形凝重,而在那逼人的无形重压之下,他的声音却反常地更加和缓了。

    “你不想过门当我的媳妇儿,又何必说这说那的,杨善桐,你就认了吧,”虽然语速不快,但含沁的语气倔强而霸道,他素来轻佻和缓的口气已经不翼而飞,善桐又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这一面。“你心底中意的人是谁,你还不明白吗?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是啊,还有谁,她还能嫁谁?

    在这么多年的布置过后,在他已经成为她狭小生活中唯一的男性之后,在他跨越了她的亲生兄长,成为她生活中最稳固的支柱之后……这些年来,含沁是怎么一步步走进她的天地,善桐竟是无法回溯出一个完整的节奏。他的脚步实在太细腻,细腻到她根本就未曾察觉,唯有蓦然回首,才明白原来这一局棋,他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

    “呸!”她被激起了性子,就要和含沁抬杠,“我,我能嫁的人多了去了——”

    可看着含沁,感受着这从容面具下泄露出的丝丝紧张——她甚至不能明确地说出含沁的哪一处表情流露出了他的颤抖,但她明白他正颤抖着,他正紧张着,他也没有拿准自己的答案,而自己即将给出的答案,将能决定两个人一生的转折。这不像是她和桂含春在塞外野山,在一片荒烟中作出的那个约定了,再没有那么梦幻,那么飘渺了。她和含沁就坐在这里,就坐在村里后山上的亭子中,现实只在背后数十丈之外,一旦下了这个决心,翻过身去走上十几步,他和她都要为了这个决定而拼搏算计,而努力争取。而即使成功了,也依然隐忧重重,更别提一旦失败,她的生活又将会是如何惨烈地碎了一地。

    这两条路从来没有如此明晰地摆在善桐跟前,这两条路都是如此曲折蜿蜒,是的,如此荆棘遍布,没有一个选择更加容易。两条路都是迷雾重重,只是一条路更光鲜亮丽一些,而一条路便要朴素得多了。话忽然间又断在了她的喉咙里,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一旦出口,便再没法更改,不论是选择两兄弟间的一个,还是回过头去顺从母亲的安排……此时此刻,她应该要下了这个决定了。

    而站在这里来看,该做什么决定,岂不是已经一目了然?

    不知不觉,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大颗大颗地落到了石桌上。

    “我没办法……”她说。“我对不起……”

    含沁神色一动,这一瞬他脸上的表情也成了空白,而善桐轻轻抽噎着,打着泪嗝儿往下说。“我对不起二哥,他没改,我改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谁、谁叫你是沁表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