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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阁里灯烛辉煌,众人散了席不久又打起牌来。那里一排共是三个大房间,在中间的屋子里女佣和丫头们将就着席上的残汤剩肴吃过了饭,忙着在收拾桌子。左边房里摆了一桌麻将牌。张氏和沈氏正陪着周家两位舅太太兴高采烈地打麻将。在右边房里是周氏、王氏和觉新陪着周老太太打字牌。年轻的一代人都到别处玩去了,只有枚少爷和剑云两个还在房里看牌。觉新午饭后上桌子就没有和过牌,觉得有些乏味,加以他坐在周老太太的下手,周老太太素来发牌慢,使他更觉气闷,他禁不住要想别的事情。他渐渐地不能够把心放在牌上面了。后来他无意间打出一张牌,让周氏和了一副十六开的“满园红飘台”去。牌摊下来以后,王氏从对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装着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他又觉得头有点胀痛,恍恍惚惚地付了钱。这时该他“坐底”休息了。他便站起来,对站在他旁边看牌的剑云说:“你帮我打几牌,我去去就来。”剑云颔首应了一个“好”字,便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他不再说什么话,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水阁。

    “大少爷,你慢点,外面黑得很,我给你打个灯罢,”翠环在后面唤道。

    觉新听见这句话便在门口站住了,略略掉一下头问道:“你在这儿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我要到二小姐她们那儿去,慢一点儿也不要紧。绮霞、倩儿、春兰都留在这儿装烟,”翠环答道,她把一盏风雨灯点燃了,提着它走出水阁来。

    外面窗下右边石阶上,安置了炉灶,上面放着两把开水壶。旁边有一张小条桌,老汪坐在桌子前面,手里拿了一本唱书,借着桌上那盏明角灯的微弱的光亮低声念起来,微微地摇摆着他那个剃得光光的头。

    “汪二爷,有开水吗?”翠环大声问道。

    “啊。”老汪猛省地抬起头来,看了翠环一眼,连忙带笑地答道:“翠大姐,等一会儿就开了。”

    “那么请你送一壶到湖心亭去,二小姐她们都在那儿,”翠环叮嘱道。

    “好。等水开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觉新在旁边便站起来恭敬地答道。

    翠环侧头望了望觉新,问一句:“大少爷,走吗?”便提着风雨灯走下阶来。觉新也跟着她到了下面。

    天空并不十分黑暗,几片大云横抹在深灰色的画布上,在好些地方有亮眼睛似的星星在闪烁。夜是柔和而温暖。水阁里的牌声、笑声和谈话声飘了出来,在空中掠过,渐渐地消失在远处去了。只有灯光还依恋地粘在柔软的土地上,使得那些假山和树木上面也有了一点光彩。

    翠环提着风雨灯走在前面,觉新在后跟着。他们转过一座假山,到了湖滨,便沿着一带松林走去,再转进了松林。松林里面却是完全黑暗了。风雨灯发出一圈白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方,觉新的脚步紧紧跟着这光亮走。两个人都不说话,只顾急急地走路。松林里时时有“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枝上跳动,翠环因此略微惊诧地回头看过几次。她看见觉新埋头沉思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两人走出松林,头上又是浩大的天空。先前,空气似乎有点压迫人,这时候却仿佛舒畅了许多。他们走完一带曲折的栏杆,进了一道小门。那座茅草搭成的凉亭突然在粉白墙壁的背景里显露出来。亭前几株茶花倒开得很繁,花色有红有白,点缀似地摆在繁茂的深绿色树叶丛中。觉新并没有心肠去看景色。他依旧垂着头移动脚步。他似乎沉溺在深思里面,而其实他又不曾确定地思索一件事情。他的思想不停地飘动着,从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从一个人影马上又跳到另一个人影。他的心情是不会被那个在前面给他打风雨灯的翠环知道的。翠环在长满青苔的天井里小心地下着脚步。她看见这座茅亭,看见这些茶花和桂树,她开始想起一件事情。她走到小溪旁边木桥前面,淙淙的流水声突然在她的耳畔清脆地响起来,她抬头望了望对岸的竹林,回忆在她的脑子里展开了。她有点激动,忍不住冲口唤了一声“大少爷”。

    “嗯,”觉新含糊地答应一声,抬起头惊讶地看了翠环一眼。他奇怪她要对他说什么话。

    翠环提着灯上了桥。她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她有点胆怯,不敢把她心里的话马上向觉新吐出来。然而接着觉新的“嗯”字来的沉默,像一个等待回答的问题压迫着她。她过了桥正要走进竹林时,忽然鼓起了勇气说道:

    “大少爷,你不给二小姐帮点忙,想点法子?”

    “给二小姐帮忙?”觉新听见这句意外的话更加惊讶地问道,“你说的什么事情?”

    “二小姐的亲事,大少爷,你是晓得的。”翠环的勇气渐渐地增加了,她的声音虽然还带一点颤动,但比起先前的要坚定多了。她充满了信心地说下去:“陈家姑少爷不成器,在外头闹得不成话,好多人都晓得。我们老爷没有眼睛活生生地定了这门亲事,把二小姐的一辈子轻轻易易地断送掉了。大少爷,你跟二小姐很要好,你能不能够想点法子?”

    “啊。”觉新一面跟随着灯光往前面走,一面注意地倾听翠环说话。这些话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却把他大大地感动了。这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口古老的皮箱,现在让人把箱里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翻出来。那是他的痛苦的回忆,那是他的过去的创伤。他默默地走着,他的脚步下得更沉重了。他似乎落进了一个更深沉的思索里。等到翠环的声音突然停止时,他才猛省似地叫出这一个“啊”字。

    翠环看见他不答话,又带了哀求的调子说:“大少爷,你不怜恤二小姐,还有哪个来怜恤她?只有你能够给她想一个法子……”

    觉新不等她说完,忽然插嘴说:“三太太有办法,你喊二小姐去求她罢。这一定有用处。”这两句话也是顺口说出来的,他似乎用它们做遁辞。

    “大少爷,你还不晓得我们太太的脾气,”翠环带着怨愤的口气说,“我们太太不大心疼二小姐,她这个人什么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老爷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

    这时他们跨出了那一道小小的竹篱门,阶下一些怪石拦着他们的路。他们绕着怪石往前走去。觉新忽然自语似地说:“我也没有一点办法。”这声音凄凉地在空中抖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用尽力量了。

    翠环看见自己说了那许多话,却得到这样的一个回答,心里有点气,便不再作声了,只顾放快脚步赌气似地往前面冲。

    他们走进了一带回廊,觉新渐渐地知道了她的心情,倒觉得自己有些不是了,便搭讪地赞了一句:“翠环,看不出你倒这样维护你二小姐。”过后他又说:“你服侍二小姐,你也该多多地劝她把心放开一点。”

    “是,”翠环简短地答道。但是她马上又觉得跟大少爷赌气是不合理的,便换过语调接下去说:“大少爷说得是。我也劝过二小姐。二小姐素来待人厚道,她从不把我当成底下人看待。不过我多劝她也没有用。她近来常常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有时候还从梦里哭醒转来。只有大少爷,你同二少爷,琴小姐在的时候,二小姐才肯多笑几次。大少爷,你该晓得二小姐就只有靠你们给她帮忙。如果你们也没有法子……”翠环愈往下说,声音里带的感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带着愁烦表情的面庞在她的眼前渐渐地扩大起来,使她看不见别的一切。淑英的命运,淑英的处境,那个年轻女子的苦乐祸福抓住了她的全部思想。这种关心的程度已超过“同情”这个字眼所能表示的了。她后来就仿佛在为争自己的幸福而挣扎,为摆脱自己的恶运而求救。所以在觉新的耳里听来,后面的两句话就跟绝望的哀号差不多。他忽然以为翠环在哭了,其实是他自己在心里哭。他不能够再往下听那些也许会更刺痛他的心的话,他就开口来打断她的话头。哀求似地唤了一声“翠环”。等那个少女猝然咽住话回头来看他时,他硬着心肠吩咐道:“你不要往下说了。”过后他又辩解似地自语道:“你们不了解我,你们大家都不了解我。”

    翠环听见这样的全然意外的话,连忙掉过头来看他。她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里,当然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她不知道是否她的话触犯了他。她有点惶恐,她还想对他说一两句解释的话,但是他们已经走出了花园的内门,再走两三步就到觉新的窗下了。

    “翠环,你回去吧,二小姐她们在等你。我用不着灯了。”觉新看见从自己房里透出来的一片灯光带着花纱窗帷的影子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环站住,打发她回到花园里去。

    翠环答应一声,便站住了。她迟疑地望了觉新两眼,忽然问道:“大少爷还有话吩咐吗?”

    “没有了,这趟倒难为你,”觉新把头略略一摇,温和地答道。他离开了翠环,一个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过他的窗下,出了花园的外门,再转进过道,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掀起门帘,一只脚跨进门槛,便看见一团黑影俯在写字台上面。那个影子听见脚步声吃惊地抬起头掉过脸来,不觉惊喜地唤了一声“爹爹”。这是他的海儿。孩子正跪在凳子上面,便立刻爬下来,跑去迎他。

    觉新的脸上浮出温和的微笑,先前那许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全飞走了,仿佛他又把那口古老的皮箱紧紧地锁住了似的。他爱怜地握着海臣的手,俯下头亲切地问道:“海儿,你还没有睡?”

    “爹爹,我在看书,”海臣亲密地而且认真地回答道,他温顺地跟着觉新走到写字台前面,不住地仰起脸看觉新,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

    海臣爬上了凳子,把摊开在写字台上的一本图画书送到觉新的面前。觉新在旁边那把活动椅上坐下来。

    “爹爹,你看,这一队翘胡子的洋兵那么凶……”海臣指着一页大幅的图画兴奋地对觉新说。“这是我们的兵。大炮,轰,轰!飞艇,呜,呜!……爹爹,是不是我们打赢的?”

    觉新呆呆地望着海臣,他似乎没有听见海臣的问话。他的爱怜横溢的眼光就在海臣的圆圆的小脸上扫来扫去。海臣完全不觉得他的注视。他越是多看海臣,他越是不忍把眼光掉开。渐渐地他的眼光在摇晃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他的眼眶里迸出来。他预料到会有一阵感情的爆发,但是他极力忍住。等到海臣闭了口,他突然感觉到房里的静寂,又觉得海臣的一对浓黑的眼珠在他的脸上旋转,他才出声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看书,你不害怕?何嫂呢?她到哪儿去了?”这声音泄露了他的感情:爱怜,担心,烦愁,悲痛。

    “何嫂到厨房去了,她就回来的,”海臣天真地回答。他看见觉新只顾望着他不说话,便接下去:“爹爹,我不想睡,我要等你回来。你回来就好了。你打牌赢吗?”他又略略翘起嘴说:“我要到花园去看你打牌,何嫂不带我去。她说晚上花园里头有鬼。她骗我。爹爹不怕鬼,我也不怕。妈妈在,妈妈会领我去的。”

    觉新连忙把眼睛掉开去望窗外,勉强做出温和的声音说:“你不要埋怨何嫂。小孩子家晚上进花园是不好的。”

    “爹爹,房子里头空得很。人太少,你又不在,我睡不着,”海臣开始带了诉苦的调子说。

    觉新再不能够忍耐了,他把海臣从凳子上抱过来。他把海臣紧紧地抱在怀里摇着,用脸颊去挨海臣的短发,呜咽地说:“乖儿,睡了罢。”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脸颊来。

    海臣不能够了解觉新的心情。他知道这动作是父亲疼爱他的表示,但是他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动作。他并不去深想这个。因为他的思想停留在别的事情上面。他从觉新的怀里伸出头来。觉新的眼泪落到了他的额上。他不觉惊叫道:“爹爹,你怎么哭了?”

    觉新伸出一只手去揩眼睛,一面做出平静的声音答道:“乖儿,我没有哭。我眼睛里头落进了灰尘。”

    “我给你吹吹看,”海臣说着便伸直身子,把两条腿跪在觉新的膝上,伸出两只手要去拨觉新的眼皮。

    觉新扭一下头,又将海臣的手捏住,把它们放了下来。他爱怜地说:“乖儿,你好好地坐着,不要动。我的眼睛不要紧,已经好了。”

    海臣顺从地坐下来。他坐在觉新的膝上,把眼睛往四面看了看,忽然做出庄重的面容问道:“爹爹,妈妈真的不会再来看我们吗?”

    “乖儿,我不是对你说过妈妈到天上去了吗?她在天上很快活,”觉新悲声答道。

    “爹爹,我想妈妈,妈妈到底晓不晓得?你也想妈妈,我也想妈妈,她在天上很快活,做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妈妈向来很喜欢我,我很想她。我晚上睡不着,我轻轻喊妈妈,我想妈妈听见我在喊她,她会回来看我。爹爹,妈妈真忍心不回来看我们?”海臣侧着身子挽住觉新的左膀,两只小眼睛瞪着觉新的堆满愁云的脸,他带着深思的样子正正经经地追问觉新道。

    觉新不能够回答海臣。他默默地把这个孩子紧紧抱着。他的眼光越过孩子的头,望到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女人的半身照相。泪水湿了他的眼睛。那个女人的面庞变得模糊了。他要忍住泪水,但泪水却不由他控制畅快地流了出来。他不愿意给孩子看见他的眼泪,便把心一横松了手,装出稍微严厉的口气吩咐孩子:“不要多说话。时候不早了,你去睡罢,爹爹还有事情。”

    海臣胆怯地偷偷看觉新一眼,失望地含糊答应一声,便不再言语了。但是他并不走下去。觉新沉默着。后来何嫂进了房间。她看见海臣坐在觉新的膝上,便说:“孙少爷,我们去睡罢,”她一面走过去抱他。

    海臣看见何嫂走过来,并不理睬她,却猛然掉转身子往觉新的怀里一扑。他把嘴一扁,哀求地说:“爹爹,我不要睡。你陪我耍一会儿。我睡了,你又走开了。”

    孩子的凄惨的声音在房里无力地响着。何嫂缩回两手,呆呆地站在旁边,不作声。觉新紧紧地抱着孩子,让孩子的脸压在他的肩上,他咬紧牙关,不言语,只对何嫂摇了摇头。

    何嫂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便走进里面房间去了。

    海臣还在觉新的怀里低声抽泣。他的头在觉新的肩上微微地颤动。觉新轻轻地抚着海臣的身子,然后抬起泪眼看墙上那幅照相。他的心里忽然起了一阵酸痛,他自语似地小声说:“珏,你看见了罢。你叫我怎样办?你保佑、保佑海儿……”

    海臣并不曾听清楚觉新的话。他抽泣了一会儿,便抬起头来自己用手揩去眼泪,亲热地对觉新说:“爹爹,我不哭了。你教我认字。”他掉过身子伸手去拿桌上的图画书。

    觉新连忙把海臣的手拉回来,温和地阻止海臣道:“今天不要认字了。乖儿,时候不早了,你睡罢。”

    海臣亲热地看了觉新一眼,忽然问道:“爹爹,你不去打牌吗?”

    “不打了。爹爹在这儿陪你。你好好地睡罢,”觉新摇摇头和蔼地答道。

    海臣又看看觉新,微微一笑,顺从地说:“爹爹,我睡了。”他把头靠在觉新的怀里,闭上了眼睛。觉新轻轻地抚拍他。他起初还略略动着身子,睁开眼睛看觉新,但是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觉新俯下头去看海臣的脸。海臣正和平地酣睡着,嘴微微张开,唇边还挂着微笑。但是觉新看来,这微笑却是很寂寞的。他把自己的嘴放近海臣的耳边,爱怜地柔声唤道:“海儿。”海臣没有答应,连动也不动一下。他把这寂寞的睡脸注视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向四面望了望。房里空阔而静寂。屋角立着两只书架的黑影。在一张精致的小方桌旁边孤寂地摆着孩子用的小逍遥椅。电灯光似乎也比平时更黯了。他又埋下头去看海臣,他拚命地凝视这个孩子,他恨不得一口把孩子吞在肚里。孩子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的这种心情。那张小嘴上依旧挂着寂寞的微笑。他想:不晓得孩子梦见了一些什么事情。但是他愈看这张脸,便愈激动。他觉得他的心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了。他抬起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的眼光又去找墙上的照相。依旧是那张温柔、美丽的面庞。她的一双明亮的眼睛从墙上看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也似乎带了悲哀的表情。他的心又隐隐地痛了。他忘了自己地低声唤道:“珏,珏。”那一对眼睛并不霎动一下。他再要仔细地去看那双眼睛,但是他自己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睡着了吗?”一个女人的低声在觉新的耳畔意外地响起来。他惊讶地掉头去看。说话的是何嫂,她刚从里面走出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站在旁边,伸出两只手,等着抱海臣进去。他看见何嫂,并不答话,却回过头去看海臣,而且把海臣抱得更紧,仿佛害怕何嫂会把孩子给他抢走似的。

    何嫂并不曾觉察出这个情形。她接着又说:“大少爷,让我来抱进去。”

    觉新又抬起头把何嫂看了一眼。这一次化完全明白了。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轻轻抱起孩子,让何嫂接过去。他看见孩子已经躺在何嫂的怀里了,还郑重地吩咐一句:“你小心点。”

    “晓得,”何嫂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心地抱着海臣往里面房间走去。

    觉新望着何嫂的背影在门槛里面消失了。他又掉头望了望四周。他心里彷徨无主。他勉强站起来,想回到花园里去。但是他对于那种压迫着他的空阔和冷静的感觉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觉得身子一阵软弱,支持不住,便又坐下去,把头俯在写字台上面,暗暗地哭起来。

    刚刚在这时候窗外石阶上响起了三个女子的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在窗下叫了一声:“大哥!”觉新在房里似乎没有听见。一个女子提着风雨灯往后面走了,另外的两个却转入过道,走进觉新的房里。

    “大哥,”淑英惊诧地唤道,“你不去打牌?”她看见他的肩头在耸动,便关心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觉新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回答道:“我并没有什么。剑云在替我打着。我等一会儿就去。”他并不避开淑英的眼光。但是他意外地发见蕙站在淑英的背后时,便显得有点窘了。

    “你哭了?”淑英看见觉新的泪痕,忍不住半惊讶半同情地问道。

    觉新对她们苦笑一下,解释般地说:“我刚才跟海儿讲了几句话。他说起他妈妈的事情。我过后想起来有点伤心,就哭了。”他说着便摸出手帕揩眼睛。

    “这真是何苦来!你自己的身体也很要紧,”淑英带笑地责备道,但是她的微笑里含得有悲哀。“好好地何苦还去想那些事情?”

    “这也难怪大表哥。像大表嫂那样好的人。哪个人不依恋?想起来真叫人……”蕙接口说下去,她说到后一句时,忍不住抬起眼睛望了望墙上那张照相。一个活泼的少妇的影子在她的脑里动起来。她埋下头,那个影子马上消失了。在她的眼前摆着觉新的被灯光照亮了一半的泪痕狼藉的脸。她的眼圈一红,心里难过,她连忙咽住下面的话,略略掉开了头。

    “蕙表妹,请坐罢,”觉新勉强做出笑容对蕙说,“你好几年没有在我屋里坐过了。你看看跟从前像不像?”

    “好,蕙表姐,你就坐一下罢,”淑英偷偷看了蕙一眼,然后温和地招呼道。她又对觉新说:“大哥,我去喊人给你打盆脸水来,洗洗脸。”她说着就要走出去。

    “二妹,你不必出去,何嫂就在里头,”觉新连忙阻止道。他提高声音叫了两声“何嫂”。何嫂在里面答应着。他一回头看见蕙仍然站在写字台旁边,便笑问道:“蕙表妹,你不坐?”

    “不要紧,我站站就走的,”蕙淡淡地答道。

    “多坐一会儿也好。我晏点去也不要紧。横竖剑云爱打牌,就让他多打一会儿,”觉新恳求地挽留道,空阔而冷静的房间在他的眼里突然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何嫂从里面走出来,唤了一声“大少爷”。

    “给我绞个脸帕来揩揩脸,”觉新猛省地抬起眼睛吩咐了这一句,然后回头去看蕙,他的清瘦的脸上浮出了忧郁的微笑。他关切地问道:

    “你身体好像也不大好。我看枚表弟身体很坏。你没有什么病痛罢?”

    蕙摇摇头,低声答道:“还好。”淑英瞅了蕙一眼,插嘴说:“病是没有的,不过她身体弱。虽然比枚表弟稍微好一点,然而也得小心保养才是。”

    觉新笑了笑,淡淡地说:“你现在对我生疏多了。上一次你离开省城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常常拉住我问这问那的。你还记得吗?”

    蕙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埋下眼睛低声答道:“我都记得。不过那时也不算小了。”

    “你的事情我也晓得。枚表弟还告诉我,你为这件事情哭过几个晚上……”觉新继续说下去,但是声音有些改变了。这时何嫂绞了脸帕过来递给他,他接着揩了脸,把脸帕递还给何嫂,又吩咐了一句:“倒三杯茶来。”何嫂答应着往里面房间去了。她很快地端了一个茶盘出来,把上面托着的三杯茶依次放在三个人的面前。她带着好奇心偷偷地看了看三个人,便轻轻地走开了。

    “大哥,你何苦又提起这种事情?你难道要把我们也惹得流眼泪?”淑英忍不住皱起眉头嗔怪似地对觉新说。

    觉新怜惜地看了淑英一眼,然后又把眼光停在蕙的脸上。他忽然换了颤动的声音说:“你看我们三个人落在同样的命运里面了。看见你们,就好像看见了我自己的过去。我是不要紧的。我这一生已经完结了。三弟最近还来信责备我不该做一个不必要的牺牲品。他说得很对。可是你们还太年轻,你们不该跟着我的脚迹走那条路。我觉得这太残忍了。”他很激动,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他突然用了绝大的努力把感情压住了。他用一种似乎是坚决的声音收住话头说:“我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又会哭起来。说不定更会把你们也惹哭的。……你们坐罢。”

    蕙依旧靠了写字台站着,把一只膀子压在面前那一叠罩着布套的线装书上。她抬起泪眼唤了一声:“大表哥。”她想说什么话,但是嘴唇只动一下又闭紧了。只有她那感激的眼光还不停地爱抚着觉新的突然变成了阴暗的脸。

    房里接着来了一阵沉默。静寂仿佛窒息了这三个人的呼吸。他们绝望地挣扎着。

    “蕙表姐,我们走罢。”过了一会儿淑英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让大哥休息一会儿。我们快去把东西捡好拿来,同他一起到花园里去。我们已经耽搁很久……”

    但是沉重的锣声像野兽的哀鸣似地突然在街中响了。夜已经很静。每一下打击敲在铜锣上就像敲碎了一个希望。

    “怎么就打二更了!”淑英惊讶地自语道。接着她又失望地对蕙说:“那么蕙表姐,你真的就要回去了?”

    “我以后会常来的,”蕙留恋地望了望淑英,安慰地说。

    淑英想了一下,忽然欣喜地挽住蕙的膀子说:“蕙表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琴姐今晚上也在我们这儿睡。”

    “不行,”蕙摇摇头,忧郁地答道。“我不先跟我父亲说好,是不行的。”

    “我去跟周外婆说,她可以作主,”淑英依旧固执地抓住那个就要飞走的希望。

    “这也没有用,”蕙略带悲戚地说。“连婆也拗不过我父亲。”

    街中的锣声渐渐地低下去,似乎往别的较远的街道去了。蕙刚刚说完话,翠环就提着风雨灯从外面走进房来。

    “二小姐,你们把东西捡齐了吗?我们快走罢,打过二更了,”翠环一进房间就笑吟吟地说道。

    “还没有,”淑英笑答道,“我们立刻就去!”她又央求觉新道:“大哥,你陪我们到大妈屋里去一趟。”

    “也好,”觉新答应了一句,便跟着她们到周氏的房间去了。

    淑英和蕙两个把白天脱下的裙子等物叠在一起,包在一个包袱内。淑英打算叫一个女佣把包袱提到花园里去。觉新却自告奋勇,说他愿意打风雨灯。她们拗不过他,就让他从翠环的手里接过灯来,由翠环捧着包袱。于是他们一行四个人鱼贯地走出房间,又从过道转进了花园的外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