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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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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 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 当慕扶兰闭上眼睛的时候,在她的脑海里, 也总是经常会浮现出如此的一幕:

    那男人仿佛生怕她这就拒绝似的,不等她开口, 便就下了马车,纵马掉头离去。

    彼时的秋夜, 西关的上空, 犹如满湖倒悬在头顶的洞庭之水, 高远, 幽邃。银河耿耿, 疏星横渡,月白如霜。那道背影, 在月光下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化为黑点,彻底地融入了那片迷离的夜色深处。

    他出西关, 她回了宫。

    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她每日协助太子处置国事, 议政布政, 完美地履行着监国之责。正如大臣们惊诧于太子殿下日益表现出来的与他年纪不相符合的英敏与果决, 大臣们对皇后, 亦是交口赞誉。

    但是没有人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 她心中的仿徨、茫然,乃至惶恐,亦是一日日地加重,直到这一天,白天的时候,朝廷收到了来自河西的又一捷报: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军民人心大定,战事频频告捷。或在不久,北陲便定,皇帝陛下班师回朝。

    这一天,距离慕扶兰和那男人西关一别,已是过去了半年,时令也进入元安二年。

    如此一个好消息,自引发满朝欢腾,普天同庆。但是这一夜,慕扶兰却再一次无法入睡。

    他就要回来了。

    然而她却还是不知,倘若再次见面,当他重提西关那一夜的旧话之时,她该当如何如何作答。

    她觉得自己想得很清楚了,早在那一夜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清楚了。

    她会对他说,她可以放下一切,包括恨,却无意再和他重续前缘了。

    对此,她曾是如此的笃定。但随着日子的推移,当关于他归期的消息越来越频,亦越来越明晰的时候,不知为何,她却仿佛开始变得惶惑,乃至忐忑了起来。

    而就在今日,这种不停折磨着她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她屏退了所有服侍的宫人,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在紫微宫那间阔大而幽深的寝殿里,犹如幽灵一般,不停地穿行,来回走动。

    走得累了,躺下去,自然便就睡着了——这是最近这半年来,她渐渐养成的一个深夜习惯。

    今夜更是如此。她想要早些睡去。

    但不幸的事,这法子,忽然也失灵了。

    她在黑夜里徘徊许久,依然没有丝毫的困意。她心里愈发躁乱。终于,她不再走动,坐了下去,坐在起居殿中向着南窗的地方,望着窗外夜色中模模糊糊的玉兰树的树影,渐渐出神。

    “母后,你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问话之声。

    慕扶兰回过头,看见熙儿手中举着一盏烛火,朝着自己慢慢地走了过来。

    慕扶兰急忙起身,朝他迎去,并未答他的话,只是问他:“这么晚了,你怎还没睡?”

    熙儿停下脚步。“娘亲,我看你这些时日,仿佛有心事。我听宫人说,你入夜也睡不好觉。娘亲你怎么了?”

    慕扶兰望着面前的熙儿。

    他的个头正迅速拔高,身材轮廓,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

    慕扶兰看着他,在他的面容之上,依稀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曾十年含恨,满腔孤愤,最后拔剑自刎的白衣少年的影。

    她的心愈发乱了。

    她立在这小少年的面前,沉默了良久,低低地道:“熙儿,娘亲问你一件事,可好?”

    熙儿点头:“娘亲你说。”

    “娘亲先给你讲个故事。”

    慕扶兰握住了少年的手,带着他坐了下去,母子并肩。

    “很久之前,有一个做父亲的人,他伤害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不能化解对他父亲的恨,最后选择自尽于他父亲的面前。临死之前,他对他的父亲发下誓言,说他恨他,来生再不愿做父子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

    熙儿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勉强定下心绪,继续又道:“后来,这孩子再世为人了,但他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一切。而他的父亲,这辈子也很是喜爱这个孩子,当他得知前事之后,他无比后悔,极尽所能,想给这孩子一切他所能给的东西,希望能得到谅解。”

    “熙儿,娘亲问你,倘若是你,面临如此状况,你会原谅这个做父亲的人吗?”

    她问完话,五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望着倚坐在自己身畔的这小小少年。

    熙儿说:“娘亲,倘若我是这个孩子,不知道也就罢了,倘若我知道前事,我是不会原谅他的。那个做父亲的人,这辈子就算用他的命来补偿,也抵消不了他从前的错。错就是错,不配得到原谅。”

    他的语气坚定无比。

    慕扶兰握着他的手,指慢慢地松开。

    “熙儿,娘亲再问你,倘若这个父亲,是你的父皇,你也不肯原谅他吗?”

    她低低地问。

    一阵夜风,忽从窗外涌入,将那支蜡炬吹灭。

    殿中再次陷入了一片昏暗。

    在夜的无边黑暗之中,这小少年沉默着,最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娘亲,这个父亲即便是父皇,我想,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慕扶兰在黑暗中静坐着,良久,慢慢地,再次握紧了身畔这小少年的手。

    “娘亲知道了。走吧,娘亲送你去睡觉了。”

    她说道。声音温柔而平静。

    “娘亲,我自己会回去睡觉的。娘亲你辛苦了,儿子送你去歇息。”

    他站了起来,走到那支熄灭的蜡炬旁,重新点亮灯火,端着,走了回来,像个大人一样,伸来另一只手,反握住慕扶兰的手,带着她往里而去。

    慕扶兰被小少年送回寝殿。

    “娘亲,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好好睡觉。”

    小少年的声音温柔无比,哄着慕扶兰。

    慕扶兰含笑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转过身。

    “娘亲,儿子还想求您一件事,盼望娘亲能答应。”

    “你说。”

    “白天不是收到了河西那边的捷报吗?”他说,眼眸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父皇为天下之计,劳苦功高,等他班师回朝,儿子想亲自出京去迎他。求娘亲应许。”

    慕扶兰迟疑了下。

    小少年跪了下去。

    “儿子真的想亲自去迎接父皇归来。请娘亲应许!”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张满含着期待的小少年的脸,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也好,到时候,看情况安排。”

    小少年面露欢喜之色,朝她叩首道谢,这才退了下去。

    他出了紫微宫的正殿,却没有立刻回往自己居住的侧殿。他立在殿外的宫阶之上,出神了片刻,来到宫门前,命值夜的宫人开门。

    他走了出去,一个人游荡在深夜的皇宫里。身后,几名宫人随着他,不敢靠得过近,亦不敢远离。他们跟着太子,最后来到了御马监,见他停在了一扇马厩的门前。

    这座马厩里,拴着太子的坐骑小龙马。

    小龙马是一匹河西马,并非什么血统珍贵、世所稀有的宝马。太子的马厩里,有另外好几匹异域进贡的宝马,或日行千里,或奔如驰风掣电。但是太子最喜爱的,仍是这匹河西马,他经常亲自喂食,亲手替它洗刷身体,宫中人人都是知道。

    宫人见他深夜不眠,竟来到这里,疑惑不解,却也只能远远等着。

    小少年打开马厩的门,走了进去,双手捧起一把麦,送到小龙马的嘴边。

    喂完马,他又拿了马刷,仔细地替它梳理鬃毛。

    小龙马亲昵地转过头,伸舌,舔了舔他的手。

    小少年发出几声低低的笑。

    他亲昵地摸了摸小龙马的头,贴到它的耳畔,轻声说:“我告诉你,娘亲答应我了。过些时日,你陪着我,咱们一道再去做件事。”

    他说完,慢慢地直起身,转头,眺望着上京出去那片西北方向的夜空。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这无垠的夜色,望向了遥远的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大成皇帝谢长庚御驾亲征,半年之后,元安二年,北陲平定,河西稳固。

    惯例,这里依旧留驻一部分军队,剩下的,将随他一道班师回朝。

    临行前夜,土人老首领设宴恭送,皇帝与民同乐,深夜方毕,驻跸之所,便是他从前为节度使时所居的节度使府。

    这里的一切,都仍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他踏入这扇他熟悉无比的宅邸的大门,绕过照壁,穿过铺着青条石的庭院,睡在了当年的那间卧房里。

    这一夜,他分明滴酒未沾,但他却仿佛饮醉了酒,时光亦如倒流,他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在这里,与他共居一屋的光景。

    已经那么多年了,这间屋里,似还有她昔日留下的一缕芬芳气息。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恍恍惚惚之间,忽觉自己置身山间,鸟声悦耳,波光潋滟,四面环水,一岛如叶,方顿悟,原来他神游四方,竟是到了洞庭君山。

    “喂!你站住!”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娇脆的女孩儿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一道悬崖,一株老柏,一名小小少女,云鬓花容,提起裙裾,正朝自己奔来。

    他呆住了,心跳得厉害,反应了过来,立刻转身迎她而去。

    就在这时,面前忽然一片迷雾,她在那头,他在这头,无论他如何追,亦是寻不到通往她身畔的道路。就在他茫然四顾、焦灼万分之际,眼前的迷雾,又渐渐消散。

    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她在湖心之中,宛如月下仙姝,正向着自己,荡舟而来。

    他不顾一切,奋力挥臂,朝她游去。她坐在船头,笑得盈盈,仿佛在笑他的呆。他游到了她的近旁,攀船而上,终于,卧在了她的裙裾之畔。

    湖心夜风荡漾,小舟轻轻起伏,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畔,面若芙蕖,衣若云霓。

    月光宛如流水,连梦也被洗过了一遍,湿漉漉的,却又清透无比。

    谢长庚知道,这一刻,梦中的那人,在想着什么。

    他在想,余生倘若皆能如此,被她笑呆,夫复何求?

    他的眼睫忽地微动。片刻之后,他慢慢地睁眼,转过脸,看向了那道立在屋中的身影。

    “熙儿,你是来接父皇的吗?”他问。

    “我来,是告诉你,朝政已稳,我已能亲政,你不必再回去了。”

    小少年应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