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迷乱之年 > 第一章青蛙和王子

第一章青蛙和王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回家途中,俞清川在菜市场马马虎虎挑了两样蔬菜,匆匆往回赶。临近晚餐,楼道里飘溢着葱香蒜香油锅香,香味让她有些慌乱。她三步两步奔上四楼,开了自家的防盗门。

    "俞老师回来了?"钟点工桃殷勤地接过清川手中的包。

    桃每周来三次,每次两个小时,负责打扫卫生,清洗衣物。

    "饭焖上了。"桃边说边解下围裙。她的下班时间到了,该走了。

    "等等!"清川叫住她,把一袋土豆塞给她。

    "带回去炒土豆丝儿吧!"清川说。

    桃千恩万谢地作辞而去。

    清川系上围裙,直奔厨房而去。洗洗切切了半天,她歇歇气,转动一下僵硬的颈椎,走到厨房门边,随口叫了一声:

    "满城!"

    "干吗?"丈夫从阳台的躺椅上支起身子,一脸欠揍的阴沉。

    清川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捏着当天的晚报,有两张落在了地上,被他踏了一脚,漆黑的大脚印。他是永远不记得换鞋的,哪怕是下雨天,鞋底沾满泥泞,他也有本事理直气壮地满屋晃悠。

    房子是满城单位分的,离他的办公楼仅一步之遥,他很早就到家,开报箱取报纸,端起茶杯,踱到阳台,借着黄昏的自然光,读报、喝茶、吸烟。烟灰缸放在客厅,他懒得去取,随手把烟灰弹在花盆里,多了,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清川做了饭,还得替他收拾。爱情把青蛙变成王子,婚姻将王子变回青蛙。满城如今就是一只令人讨厌的青蛙。

    清川回到厨房,继续炒菜。她的膝盖隐隐不适,痛,且微酸。兼职的广告公司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女职员必须身着正式的裙装。当然了,广告公司不过是兼职,清川的社会公众身份是大学副教授,在读博士。但清川天生循规蹈矩,尽管每星期只在公司呆半天,她还是按照公司惯例,锦衣出行。

    初冬的风,广告公司里一帮20来岁的女孩子是不大介意的,一双透明丝袜,妖娆而过,浑然不惧。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的眼里,就是邋遢老妇,杀无赦。像清川这样的女人,到了39岁,居然不安分,还在江湖上行走,简直就是千年的老妖精了,活该千刀万剐。

    "我真是奴婢不如。"清川有一回跟好朋友屠秋莎抱怨,"你想想,奴婢不过是奴婢,做一份工,赚一份薪水,不必做太太充场面,也不必出去赚家用,就像咱家的钟点工桃,够钟点就拍拍灰走人。"

    "别傻了,太太能跟奴婢比?先生能陪奴婢上床吗?"离婚多年的屠秋莎不以为然,"好歹有个老公在床上伺候着,比孤魂野鬼强多了,要不半夜心肌梗死发作,死了都没人知道!"在屠秋莎那里,丈夫的功能降至底线,无非满足生理功能,以及适时帮忙拨打120急救电话。

    清川苦笑。

    "陪我去买菜吧。"清川不止一次地向满城请求。满城推三阻四,不是说腰疼就是脚痛。最荒唐的借口是,进了菜市场他会头晕。

    菜市场是清川光顾频率最高的场所之一,她坚持每天买最新鲜的蔬菜。她每次从菜市场出来,那景象都是蔚为壮观的,无数的购物袋,挽在胳膊和手腕上,就连手指头都不放过,钩住一只又一只的袋子,杂耍艺人似的。

    "这样演练下去,我的臂力益发惊人,迟早可以去参加举重比赛。"清川向满城戏谑道。满城置若罔闻。他是千千万万名普通男人中的一员,是社会的小男人,家庭的大丈夫,是老板的听差,老婆的君主。当然了,惧内的男人也有不少,可是清川没那么好运。

    从前他们会为家事争吵。吵闹时,满城是一头直着脖子的公鸡,从不低头认输。清川泼悍的话语骂尽,突然失语。渐渐地,她失去了吵嚷的兴致。

    "我习惯了扮演一出三头六臂的独角戏,把生活作息安排得单调而又刻板,像一台预先输入程序的计算机,毫厘不差。"她对屠秋莎说。

    早晨六点起床,为女儿熬小米粥、煮鸡蛋。遇到有课程安排,为学生授课和自己上博士生的课,她七点钟就必须出发,搭乘一个钟头的公交车赶往学校。没课时,她就呆在家,看书、写论文,午餐随便对付过去。然后就是兵荒马乱的晚餐时段,在油烟中孤军奋战。日日重复。

    至于洒扫庭除、洗熨衣物,那些常规的家事,在钟点工桃到来之前,犹如一面密密匝匝的蜘蛛网,将她兜头罩住,没有分秒地松懈。

    年复一年,教课、搞科研、评职称、买菜、煮饭、睡觉,这么多烦琐的活计,这么多的时日,真真是铁杵也磨成了绣花针。而清川不过被磨成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女人,一个隶属于青蛙男人的黄脸婆罢了。

    紫苏鱼

    "妈,我闻到香了!"女儿媚媚在门边大叫。

    媚媚上高二,六点半放学,骑车半个钟点,到家七点整,刚好听见新闻联播的片头曲。

    "吃饭了?"满城慢吞吞踱进屋,女儿进门是开饭的信号,多年来一成不变,毫无悬念可言。

    "媚媚洗手,满城帮我盛饭。"清川有条不紊地指挥。她对丈夫的称呼是很甜蜜的,去掉姓,单叫他满城,即使是在外人面前,她也满城满城地叫他,很恩爱很肉麻。因此清川的同事和朋友很少知道她丈夫姓什么。

    清川其实是在刻意回避。依照庸常的方式,如果他姓张,清川会叫他老张,如果他姓李,清川会叫他老李。然而他姓花。花朵的花。老花?呵呵。

    女儿诞生后,清川煞费苦心,给她起名为花百媚。满城一听就来了气,坚决反对,说是太风骚,不是正经人家女孩子的名号。清川发笑,道:

    "一旦姓了花,即便叫她花贤良,花忠贞,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难道就自暴自弃?"满城恼怒。

    "你不懂,这叫做以毒攻毒。"清川不屑,固执己见。

    "今天做了什么?"媚媚拍拍手,饶有兴致地在餐桌前坐下来。媚媚中午在学校食堂凑合,每日的享受便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清川亲手烹饪的晚餐。

    清川把菜肴逐样摆上桌,豆干炒肉,红烧排骨,酸菜笋片,凉拌黄瓜,外加热腾腾的番茄鸡蛋汤,营养搭配十分合理。

    清川虚眯起眼,等待媚媚的惊喜和赞叹。她喜欢这一刻的温情,女儿为了某道合意的菜式而欢呼雀跃,天真的面孔无比稚嫩。只有在这时候,清川才能感到一种身为母亲的充实与盈润。其余的辰光,媚媚是一个让她头疼欲裂的16岁少女。

    满城坐下来,一声不响地闷头猛吃,眨眼间大半碗白米饭悉数落肚。他抬起头,呼出一口长气,开始加大火力进攻那些菜,一大盘笋片顷刻不见了一半。满城吃饭快得吓人,哪怕是隆冬的天,他都能吃得一头的汗。

    "妈,鱼呢?"媚媚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是让做紫苏鱼的吗?"

    清川一愣,随即想起来,女儿一早出门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紫苏鱼味道极佳,可是工序繁复。剖鱼得顺鱼肚横切,用大量的猪油将鱼煎至两面金黄,浇上红酒,撒上姜片、蒜瓣和剁碎的红辣椒,再添加腌好的紫苏糟和酒糟,久焖。烧好后的鱼,第一层是油,第二层是红酒糟,第三层是黑紫苏,而后是雪白柔韧的鱼肉。光是色形,已经叫人垂涎。

    "瞧瞧,瞧瞧,这桃的记性也太差了,我让她带点儿紫苏糟过来,她居然给忘了!"清川赔着小心,一味地把责任推到钟点工桃的身上,"尝尝炒肉片,这里头的豆干可是秋扁豆煮熟晒干做的"

    "我不吃!"媚媚把饭碗一推,起身回房,砰一声反锁了房门。清川追过去,拍打着门,连声叫媚媚媚媚,屋内全无反应。

    满城狼吞虎咽吃下两碗饭,如常点起一棵烟,放缓节奏,轻吸慢呼。纸烟相当于他的饭后甜点,是用餐的最后一道程序,必不可少。

    清川万念俱灰地靠进沙发,小妮子一发火,就不是绝食一两顿的问题,她至少会有三五天都不在家吃晚餐,跟着同学四处溜达。那些高热量的油炸快餐,那些低廉可疑的街头串串香——清川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满城心满意足地吸过烟,若无其事地扭开电视,转到中央一台。新闻联播已经播到国际新闻,画面里是一片内战后的狼藉,一地的尸骸与残垣,黑皮肤的婴孩对着镜头惊恐地哭。满城每晚定时收看新闻联播——啊不,他等候的,并不是新闻联播,而是那之后的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对满城的起居举足轻重,左右着他的衣食住行,他对气象台的预测到了盲信的程度。假如预报降温,即使当天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同样会添衣加履,热得汗流浃背而不知悔改。

    谈恋爱的时候,他对清川的衣履关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晚都会跑来提醒她,翌日是晴是雨。尽管他的预报与胡说的准确度相差无几,但还是给了清川一个体贴周到的假象。当清川在晴空万里的天气携着一把雨伞而被人取笑时,她心头暖暖的,想到的尽是满城细密绵长的爱。

    "怎么办,媚媚又翻脸了。"清川以手覆额,疲惫地喃喃自语。

    "嗤!"满城撇撇嘴,耻笑她,"不吃就不吃呗,一顿不吃,还能饿死她不成?!"

    这是什么话!清川啼笑皆非。她闭了闭眼睛,不与他理论。他让她感到如死一般的厌倦。

    电话轰然作响,满城就近抄起,只"喂"了一声,就没有了声响,他静静倾听片刻,转过头,对清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喂,哪位?"清川狐疑地接过话筒。

    "姐,你过来一趟!"那边是弟弟俞西夏气急败坏的声音,"老太太又撒野了,把保姆赶走了,拉了一身的屎尿——"

    "我马上过来!"清川截断他。

    "冰箱里有酸奶,有饼干,呆会儿媚媚气消了,你劝她吃点儿。"挂断电话,清川向满城交代了一句,马不停蹄地扑去弟弟家救火。

    母亲的折腾劲儿,清川了若指掌。她一闹起来,那就是鸡犬不宁、家宅难安的势头。去得晚一步,搞不好老太太能把房子给拆了。

    桃的汁液

    清川前脚出门,满城立刻就隔着房门把她的话向媚媚重复了一遍。冰箱里有酸奶,有饼干,你吃点儿。媚媚不吱声,满城也不纠缠,抬脚就走。

    自行车锁在楼道里,满城开了锁,骑上车,晃出了宿舍区的大门。附近的超市进了一批南洋水果,价格奇贵。清川周末去超市购物,回来顺口和钟点工桃说起。桃没答话,一转头,撞见满城的目光。满城站在客厅里,牢牢记下了桃眼神里的馋。

    入夜的超市异常冷清,几名服务员站在收银台后面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满城一眼看到正对大门的水果柜台,各式热带水果缤纷斑斓。满城扫视一遍,角落里躺着他找寻的桃,硕大、粉润。

    "先生,您运气好,全超市就剩这么几只了。"服务员跟过来道。

    满城花费78元钱,将那剩余的五只桃全买了下来。桃是空运来的,表面覆盖着软软的绒毛,鲜嫩多汁,稍有几处淤伤,手指轻轻一按,就陷进柔软的果肉里去了。满城想着她贪婪吃着桃的模样,不禁一阵激动。

    结过账,满城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桃,一手掌控车头,穿街过市。骑了四十来分钟,他在近郊一家国营化工厂门前停下。化工厂很不景气,大部分车间已经停产,百分之九十的员工都下了岗,自谋生路。

    满城的情妇就住在这间颓败的化工厂里,她嗜桃如命,家人索性用这种水果为她命名,唤她为桃。在白昼,她是满城家里忠实敦厚的钟点工。夜晚,她是满城的女人。

    桃的丈夫曾是化工厂的锅炉工,桃却是农村户口,新近在满城的资助下在化工厂的宿舍区开了一家小卖部。和清川一样,桃也是有着两份工作的女人。小卖部的老板与钟点工。尽管前者足以维持她的生计,但她仍对钟点工的职业生涯兴致勃勃,一丝不苟。满城劝说她放弃在清川眼前铤而走险地晃来晃去,她不肯。她对于担任情人家里钟点工的角色热情昂扬。

    "我想服侍你和你的家人。"她凄婉地恳求。

    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拒绝这种具有牺牲性质的深情。

    小卖部洞开着,空无一人,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一排排凌乱的货架。小卖部是桃住房的一部分,桃住在一楼,阳台开了一道门,摆些日杂百货,就做起小本生意来。

    桃居住的那幢宿舍楼破旧不堪,统共两层,二楼失过火,烧坏了部分墙体。火灾后,住户迁移,留下黑糊糊的触目惊心的空窗洞,仿佛一些狰狞的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夜色。满城对那些大嘴颇为恐惧,他到桃这里来的时候,从来都是平视前方的,避免仰头朝空空的二楼张望。

    "有人吗?"满城叫了一声。

    "来了来了。"桃从里屋应声跑出来。她换掉了出门穿的外套,裹着一件旧棉布睡衣。她的头上布满五花八门的夹子,脸上贴着面膜。桃舍不得去美发店,她的满头鬈发全是自己的杰作。面膜也是劣质的,颗粒粗糙,像一面粉刷不匀粗制滥造的白墙。

    桃这样的形象着实可怕,及至看清站在黑暗中的满城,连她自己都惭愧起来,嗓门低了下去,嗫嚅道:"怎么、怎么没打声招呼呀?"

    "来看你,打什么招呼!"满城尽量爽朗地开怀一笑。

    满城没有嫌弃桃的装扮,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她。桃在成为他的女人以前,非常非常地朴素,朴素到了潦倒的地步,暑天穿背心与大花裤衩,跟爷们似的不修边幅。

    满城知道,桃这番煞费苦心地养护肌肤,完全是为了取悦他。桃当然也可以和别的做情妇的女人一样,高视阔步地进美容院,买最精致的化妆品。可惜身为豢养者的满城,缺乏基本的支付能力。

    他做出了感动的姿势,在她的胸部摸了一把,听她发出一阵鸡被踩住脖子一般喑哑的娇笑。但在心里,他对桃画蛇添足的行为讥笑不已。当她洗掉面膜,搔首弄姿地让他欣赏自己细腻的皮肤时,满城暗暗骂了一声,蠢驴!

    满城奉上鲜桃,如他所愿,桃两眼发光,抓起一只,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剥开皮,用结实的门牙咬了一大口,像啃苹果一样用力。桃汁沾染她的下巴、面孔,甚至是鼻子。

    这个女人喜欢汁液充盈的水果。

    满城的欲望就在这一刻如潮汐汹涌,他使劲扳倒眼前贪婪吞吃着的女人,双腿铁钳一般夹紧她。满城总是把自己想象成海参的须,细长而坚硬。他迷恋这样的意象,譬如两株植物,纠结、摇曳,徐徐撒落花粉。

    他按灭了灯。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他知道关掉灯是没有信心的表现,于是他可笑地留一盏小灯照着床。然而,他却合上了眼睛,渗透了全身的快乐呼唤着黑暗。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

    那一瞬间,他融化在了黑暗的无限之中。他整个变成了无限。灵魂和思想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他闭着眼睛,体味着一种无止境的躯体毁伤。

    桃也许发现满城的模样乏味无趣,干脆闭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对她来说,黑暗并不意味着纯美,却意味着拒绝观看。

    她已经尽职了,她放平了身子,如同一块忠实的床垫。桃将被果汁沾湿的食指和中指放进嘴里,舔了舔,眯起双眼,望了望时钟。满城翻下身时,她像是蓦然着了凉,接连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然后她就披衣下了床,抓起另一只桃,专心致志地继续吃着。

    "煮点儿东西吧。"满城被她津津有味的吃相挑起了食欲,刹那间饥肠辘辘。

    "遵命!"桃爽快地答应着,跳进厨房张罗。

    满城一来,桃就提前关了小卖部。小卖部的灯一关闭,室内就暗了。为了节约电费,桃家里的灯泡度数都很低,暗淡的灯光照射着因年久而斑驳的墙壁,显得影影绰绰的,所有的家具都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灰。

    房间的纱窗被老鼠啃了一个洞,桃用一张废报纸糊上了。风一吹,那张报纸就鼓出来一点,风一过,报纸重新凹陷下去。满城无聊地盯着那张报纸的动静。

    "面来啦!"桃端着一只大碗,嘘嘘吹着。桃做的面条相当简便,放了不少的酱油和味精,汤里漂浮着少得可怜的腌青菜和切得碎碎的火腿肠。

    满城穿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把脸埋在升腾的热气中,吃着面条。除了餐桌,桃的家里并没有其他的桌子,桃就在餐桌上散放着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期的维生素药瓶、牙签、指甲刀、水杯、擦脸油、台历、沾满污垢的烟灰缸、一堆坏掉的土豆

    "这就是你老婆刚才施舍给我的!"桃突然抓起一只土豆,扔了过来。满城头一歪,土豆砸在墙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挺会做人情的,发芽长霉的土豆!"她恨声道。

    满城心怀愧疚地对她笑了笑。

    "带回去炒土豆丝儿吧!"桃模仿着清川的嗓音。

    "呸!什么素质!还大学教师呢!"她狠狠啃光了那只蜜桃,就着桌布擦了擦手。

    桃是个邋遢的女人。

    邋遢之外,桃的体重亦是她的劣势。桃一过30岁便迅速膨胀,秀气的五官被拥塞在肥肉的汪洋大海中。她的丈夫对此相当厌恶,在下岗后去了广州,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连孩子的抚养费都不闻不问,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桃所拥有的,不过是名存实亡的婚姻。

    与满城在一起之后,桃试图振作,报名参加了舞蹈班,拖着肥硕笨拙的身躯翩翩起舞,累得气喘如牛。满城立即打消了她减肥的念头。满城拥着她软和充实如棉絮的身子,在她耳边温言道,别傻了,无论你的外表是什么样儿,我都会同样喜欢你。这番话让桃感激涕零,她顺水推舟地退掉了舞蹈班的学费,重新过起了随心所欲的日子。

    满城没有告诉桃,他所沉迷的,恰恰是她那一身丰厚到了累赘的肉,她令他想起一头庞大而又不具危险性、攻击性的动物。准确地说,那是一种沉重的质感,宛如生命本身的重量。

    无法承受之重。

    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

    漫长蒙昧的青年时期,满城对自己的性嗜好一无所知。他按照寻常男人的标准,娶回了窈窕的清川。清川有着纤细的腰身与极为优美的背部,是童男们梦幻中的理想对象。满城一度着迷于疯狂亲吻她瘦骨娉婷的脊背。可是直到结婚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中意清川那样的瘦女人。他喜欢她的脸,她的轻盈的身姿。但那是纯粹的欣赏,不带肉欲,不带激情。犹如一个男人面对一帧苏绣,绝不可能兴奋。

    婚后第三年,满城和清川分别考取了两所外地高校的研究生。学校的地点一南一北,他们不得不暂时分居。满城的专业是现代文学,导师在文学评论界很有名气。导师的家眷在美国,作为导师偏疼的弟子,满城就时常在导师的家孵着。

    导师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是一位画家,两人来往密切,经常在导师的家里清谈。导师和画家坐而论道的时候,满城在一旁洗耳恭听。他们的言辞激进而尖锐,满城从来没有插嘴的余地。

    画家年近五十岁,相当自负,根本不与满城搭讪。他的个子很高,披散着一头自然卷曲的长发,常年穿着各种质地的t恤衫和牛仔裤,腰间扎一条细细的金属色的皮带。由于多肉,那条皮带像是把他的身体截然分成了两段,胃部呈现出面包状的圆形。他的体态,加之冷漠的气质,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王。在雄壮的画家面前,满城觉得渺小和卑微。

    在形而上的话题以外,画家和导师会插科打诨地说起女人。画家是演说者,导师是听众,又是笑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的听众。

    "你呀!"这是导师最常用的对白。隽永悠长,意蕴无穷。

    满城在脑中将画家讲述的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对画家的性喜好得出了结论。画家纵欲,但他天生就不能与女人朝夕相处。他有一张清朝时期的古木大床,是文革时期当红小兵时抄家所得。前半夜,那张床上躺着画家各式各样的情人。到了后半夜,画家孑然一身。画家告诉他的情人们,他无法在别人身旁入睡。因而做ài以后,他无一例外地将她们赶走。

    "我讨厌早晨跟一个女人一道起床,不愿意有人听到我方便的声响,也不会为了一顿像样的早餐而被人摆布。"画家说。

    显然的,他热爱女人,同时又害怕女人。满城猜想这与画家所从事的灵感丰沛的职业有所关联。画家需要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之间的空隙处思索,并且创作。他不能让自己困缚在同一个女人的绞架下。

    画家每有新作问世,都会携卷而来,请导师过目。有一阵子,画家迷恋于肥女人的意象和兰波的诗歌,他请导师研墨,在画的角落题写下兰波的诗句。有一幅抽象画,干脆沿用了兰波的诗名另一种形式的维纳斯,画面被导师摹写的诗句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

    一个抹着厚厚发蜡的棕发女人头/缓慢愚钝地从浴缸中浮出/仿佛从生锈的绿棺材中显露/带着修修补补糟糕的痕迹

    然后是灰色肥厚的脖子/宽大的肩胛突出/粗短的背一伸一缩、一起一伏/然后是肥胖的腰/如同飘飞起来/皮下脂肪有如层层扁平的薄片散开

    脊柱微红/一切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怪味:

    人们发现/她的独特之处需要用放大镜来细看

    腰间刻着两个词:克拉拉和维纳斯——

    整个身体的扭动与美丽肥臀的舒展,都源于肛门溃烂。

    那是一幅动感的画,满城看不太明白,但诗歌所描述的景象却击中他的心。他沉溺于画家和兰波共同营造的病态而丑陋的激情之中。

    一个夏日的午后,下着大雨,满城从教室出来,准备去见导师。他撑起雨伞,刚一抬头,就看到画家无所事事地伫立在对面那幢教学楼的屋檐下。

    画家手里没有伞,显然是在去导师家的半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满城没有多加思索,撑着伞飞身跑向画家落脚的地方。画家看见他,稍一吃惊,随即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哟,这么小的伞?是女士用的吧?"他一边移身伞下,一边风趣地说着。

    满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把雨伞尽量转向画家。雨伞确实是女用的太阳伞,满城离家时,是清川细心地替他收进行囊。

    雨太大了,眨眼工夫,满城的一半肩膀就被淋得透湿。画家察觉到了,笑着伸过一只手臂,搭在满城湿漉漉的肩头。

    "来,小伙子,让我搂着你!"

    两个人的距离异乎寻常地近了,躯体之间几乎密不透风。画家被汗水和雨水润湿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透出松弛的肌理的线条,是果实成熟到极致后的烂醉甜蜜的松弛,有着匪夷所思的性感。

    他比满城足足高半头,满城的脸刚及他的腋下。他的步速很快,满城就像一只小兽,被他裹挟着。在最初的不适过后,一种温煦浓郁的肉体气息迎面扑来,满城顿时有了融化般的感觉,犹如深陷睡眠,所有的感知器官都变得松懈和散漫。那一瞬,满城忽然有了奇异的欲念。他的灵魂脱身而出,物化成画家那张清朝大床上的女人。

    那晚,满城做了一个梦。画家降临在他的梦境中。他们呆在一间陌生的起居室里,窗帘是纯黄色的,没有丝毫点缀,室内因而笼罩着昏黄的光影。

    画家穿着运动背心和一条薄薄的黑色短裤,巨大的身胚将房间堵得满满的。他用那双眼袋很重的眼睛直直逼视着满城,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嘴唇,非常饥渴。"

    满城当真感到了来自唇部的干涸,而口腔却水分充沛。他想咽一口唾沫,但喉头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看了画家一眼,浑身燥热难耐。

    接下来,他被拥进了画家的怀里,他的头靠着画家厚厚的胸膛,透过画家身体的缝隙,注视着被太阳光隐约照射着的黄颜色的空间。

    画家的脂肪太厚,从前胸到腹部堆积起了无数细小的褶皱。他像一张宽大轻盈的毡毯,飞旋在满城的上方。

    就在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这是多么惆怅的梦啊。已婚三年的男人,在梦境中交往男人。

    其时是满城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年,他随之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了硕士学位证书。在雨天的相逢后,他和画家又淡淡如常地见过几回面,然后他就回到家乡工作了。

    在以后的年月,满城多次梦见画家。在悬挂着黄窗帘的房间里,画家那褶皱密布的苍老的身躯,犹如满是旋涡的波浪,把满城深深吞没。

    杨玉环

    满城雪白的男女关系史,因画家的形象而被涂抹了绚丽的色彩。细瘦的清川再也无法勾起他的欲望,然而,他的道德底线还不足以让他坦然去亲近一位男人。于是他的目光就交缠在了那些肥硕的、体健如牛的女人身上。

    最初的那一名,属于美发店的游凤,相貌普通,白天是规规矩矩的理发师,夜晚兼操皮肉生涯。满城花了70块钱,在她那间阴湿的出租屋过了一夜。她的开价其实是50块,另外的20块钱,是满城心甘情愿付给她的小费。那一晚,满城相当卖力,打叠起软语温言,把他全部的关于性的体验都历练了一遍。

    满城的初衷是出于奇怪的虚荣与自尊,渴望能够真正取悦她。可惜她全然不领情,对他的温柔视而不见,甚至厌倦地睡了过去。在后来的演练过程,她再一次毫不客气地睡着了。

    不过满城仍然达到了他的愿望。在他给出20块钱的小费后,她很爽快地说出了行内最丰润最当红的一个女人,置身于一间神秘的夜总会,艺名叫做杨玉环,其肥润嫩滑仿同大名鼎鼎的杨贵妃。

    满城旋即去了那家夜总会,一睹芳泽。那是一个以情色消费为主的地方,遍布着舞客和嫖客。舞客是去跳一种"沙舞"——舞女们站在门口,排成一列,等待被挑选。客人相中舞伴后,就在幽暗的灯光缓慢的音乐里随兴而舞。有的客人干脆搂着舞女,立在墙角,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疯狂擦动。这种隔靴搔痒的舞蹈,大约5元到10元一曲。夜总会赚的是酒水的高额利润。

    杨贵妃不伴舞,她是真枪实弹的娼妓,演练方向比较单一——上床。

    前三次,满城吃了闭门羹,因为杨玉环的上客率奇高,早早就被人包断了。见她一面,需要预约,需要交付定金。该女以批发为主,零售为辅,是暗娼里的佼佼者。满城只好以寻常酒客的身份,枯坐向隅。

    满城酒量有限,喝下两杯红酒,眼前景物便有些晃荡。迷离中,当年唐玄宗的怀中尤物已在身畔,冰肌玉骨尽在指掌间。他伸出手,拼命抓牢她。那是帝王的女人,亦是他的女人。唐玄宗他妈的算什么鸟!这一刻的杨玉环,专属花满城。

    半夜醒来,是在夜总会如火车座位的包厢里,狭窄的坚硬的长椅烙得他浑身生疼。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拼了全力紧抱住的,不过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姑娘。沉甸甸的美丽胸脯,弹子球一样充盈的乳头,存在于他酒后的想象中。

    满城为这一次酒后失德付出了500元钱,其中大半用来支付那瓶商标模糊的红酒。夜总会的价码高得离谱,这是满城始料未及的。掏空了钱袋的仓皇,使得他压根儿没来得及跟那位共度良宵的女子闲聊几句。

    杨玉环的那一夜,是他望眼欲穿的,他为此花费了大部分私房钱,相当于他整月的工资。不曾想,千呼万唤始出现的杨玉环,却让他大失所望。以烟花女子的档次,她的容貌是上乘的。所谓肥的传言,多半是一帮肮脏爷们儿的鼓噪而已。实际上她并不胖,腰身玲珑,手足细细。她的肥润,不过是缘于沉甸甸的臀部和尺寸迷人的胸,像色情网站里的漫画女郎,某些部位夸张得叫人双目喷火。

    那是一次屈辱和惨痛的记忆。满城前所未有地出现了半途而废的现象,他觉得自己摸到了硅胶的成分,因此一败涂地。杨玉环使尽百般解数,都没能拯救住他的意兴阑珊。

    泡妞的过程,满城并不快乐。没有他想要的肥女人。还有,被破门而入的警察逮个正着的惊恐,以及传染上恶疾的忧虑,令他时时刻刻胆颤心惊。他是在挑战他自己的原则。挑战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前者不要紧,但后者——

    迄今为止,严密的社会秩序一直在他眼前,终有一日,它会伸伸懒腰,站起身来收拾他,一切个体的生命将为之黯然失色。

    他停止了寻花问柳,下决心做一个明亮的好男人。他忘掉了那些暗夜里惊鸿一瞥的女人,不再鬼混。

    就在此时,桃从天而降。

    她是满城在婚姻以外的第四名女人,一个深街幽巷的良家妇女。

    黄色向日葵的窗帘

    桃的远房表哥是满城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去了新西兰发展。衣锦还乡时,出资搞了大规模的同学会。由于应酬繁多且停留时间有限,桃的远方表哥不打算一一拜晤各方亲友,在同学会结束时,他托付满城为桃带去一份小礼物。

    满城按图索骥找到了桃的住处,那时桃的丈夫去了广州打工。桃的儿子念高中,母子俩生计艰难,连开一个小卖部的本钱都难以筹措。

    体态丰肥的桃为人热情,替满城泡了一杯茶,请他坐下聊天。那杯茶,是满城生平喝过最为怪异的。桃的家里没有茶罐,茶叶就储存在用过的辣椒罐里。茶的清香冲淡了、蜕变了、消散了,有了一股郁烈刺激的辣味,如酒一般。

    满城转交了礼物,介绍了桃的远房表哥在国外的辉煌境况。桃很振奋,不住地说,表哥自小很优秀的,表哥是家族的骄傲。

    满城足足呆了两个时辰,作辞时,桃一迭连声地邀请,花先生,有空再来坐坐那多半只是一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很难分清真心假意。但满城当真就再去了。

    "钟点工,你愿意?"在桃托付满城为其谋求职业时,满城结结巴巴地提出了这样的建议。话一出口,他马上后悔了。这是对桃的羞辱,他想。

    桃竟出乎意料地应承下来。于是满城回到家,与清川商议雇请一名钟点工。清川正着手于评定副教授职称,忙得不可开交。满城的提议,立即被她采纳。

    桃就这样来到了满城与清川的家,以满城大学同学远方表妹的可靠身份。五年前,当桃成为钟点工的第二天,满城再次去了她的家,留下来吃了晚餐,他带去的一匣时令水果被当作了饭后点心。他发现她对桃这种水果的痴迷超乎想象,她独自吃光了匣中全部的桃。

    下一回造访时,满城就携了整箱的桃。水果店的工人替他扛着,大张旗鼓地跟在他身后。桃开了门,见到他和他背后的那箱上等水蜜桃,突然就羞红了脸。

    满城接连给桃送过七八箱本地出产的鲜桃。吃桃的时令接近尾声,桃拾掇了房间,更换了新的床单,挂上了一幅新买的黄色窗帘。那幅窗帘与画家出现的梦境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桃的黄窗帘绣着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向日葵也是黄色的,颜色略深一些。

    从在那个有黄窗帘的房间里第一次上床至今,满城和桃在一起已经整整五个年头。这期间,桃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桃在满城的资助下开设了小卖部,但她坚持继续在满城家担当钟点工。

    "我喜欢为你洗衣服,为你抹地板。"桃一往情深地表示。

    五年来,清川对满城与桃的偷情一无所知。在清川和桃之间,建立了一种十分不对等的亲近关系。她们的表象是友善的、贴近的,经常亲亲密密地交流着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

    可是清川总是在满城跟前抱怨桃懒惰、奸猾,而且不断猜疑桃具有小偷小摸的恶劣禀性。每当有杂物失踪,清川必然怀疑到桃。

    "500克包装的洗衣粉,两个礼拜就用光了,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偷走了!"清川说。

    同样地,桃也为清川的吝啬感到委屈,因为清川老爱把一些过期的食品、过时的衣物当成莫大的馈赠,施舍给桃。

    "她看不起我。"桃伏在满城耳边哀怨地倾诉,"她是那么骄傲,又是那么小气。"

    桃所言非虚。清川在桃的面前,有着明显的优越与傲慢,让人感觉她是在屈尊俯就地附和着桃的话题。而桃一味赔着小心,最初是由于生计,后来就是习惯使然了。

    "我要留在你的生活中,"桃说,"为了你,我不得不巴结着她。"

    满城深知这是多么容易穿帮的状态,但危险也就意味着刺激。满城尽管是个死气沉沉的男人,他的内心还是渴望着冒险的。

    他听任这种冒险可怕地持续了下来。

    至于那幅具有象征意义的黄窗帘,在桃的儿子离家赴京念大学时,被桃裁剪成了一对漂亮的枕套,放进了儿子的行囊。

    委身满城,桃在本质上是为了儿子。满城不富裕,可是供给桃的儿子高中到大学的学费,他还是办得到的。一旦证实了丈夫的薄幸与无能,桃把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限,紧紧拽住满城不撒手。不过桃时常顾影自怜,把自己假想成女情圣,在满城耳边絮叨着:

    "你看看,都是为了你,我的家已经不成样儿了,你可不能再对不起我"

    桃把胖脸靠在满城瘦削的肩膀上,无比幽怨。仿佛一切皆因情欲而起,仿佛满城在桃家庭破碎的整桩事件中占据着王者至尊的地位。当然了,桃也有漏了马脚的时候,例如:

    "就你觉着我好,那个王八蛋,不知多讨厌我"

    满城装聋作哑,一笑置之,不去拆穿她。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她。这堆肥肉带来了真切的压迫感和安全感,满城依靠着她,被她肚腹的褶皱微微吸附,好像蜷缩的胎儿,在温暖的羊水的簇拥下,宛如是在最深最遥远的海底,安稳而又沉寂。

    老年痴呆症

    满城躺在桃层层叠叠的肥肉里酣睡时,清川正在弟弟俞西夏家处理母亲胡乱闹腾的善后工作,一边哄老太太,一边卑躬屈膝地向西夏的岳父母赔不是。

    弟弟西夏住在军区大院里,房子是岳父母的。西夏的岳父在退休以前是部队里的官员,战功赫赫,部队配给他一幢带花园的小楼,终身享用。

    一犯糊涂,清川母亲的思维就退回到幼年时代,错将儿媳妇当成至亲的娘,追着喊着,撒娇、发嗲。偏偏儿媳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不堪其扰,躲回卧室,反锁了房门,把音响开得很大。

    老太太从前心胸狭窄,心事沉重,导致体弱气虚,一患上痴呆症,万般烦恼皆抛诸脑后,竟前所未有地健硕起来,胃口好了,精神也矍铄,追得儿媳妇无路可逃。儿媳妇给她纠缠得精疲力竭,不止一次对清川说:

    "姐,你是不知道,老妈那个磨人劲儿啊,能把人累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清川明白她的意思,不过是想把生病的婆母一推了事。清川不搭讪,弟媳不便直言相向,反过来一味地责骂西夏,怪西夏懒惰,又怨西夏不顾家。清川听了,装作傻子,只是微笑。

    弟媳是独生女,当初结婚的时候,西夏就有些招贤入赘的意思。小两口长住岳家,像两个随性所为的孩子。尤其弟媳,30岁出头了,依然是蜡笔小新的派头,穿印有卡通画的t恤,背双肩挎包,染成微黄色的头发梳一条高高的马尾,造型幼稚得可恶。

    弟媳在部队大院长大,是一个烈性女子,兼之父母溺爱,想一出是一出。她高中毕业进了旅游公司做导游,一来二去成了旅游发烧友。带团出游的路线单一,已经满足不了她的嗜好,她辞了职,花20万元买了一部二手进口越野车,满世界逛悠。对于老婆的任性,西夏言听计从,驯服到了奴性的程度。

    清川是理解弟弟的。西夏没有她的天资,学习成绩惨不忍睹,好容易熬到18周岁,参军入伍。由于相貌俊朗,成为首长的乘龙快婿,前途因此呈现出一片山河锦绣的盛况,一路考军校,提干部。两年前,西夏转业,依傍岳父的关系,分配到了炙手可热的税务局。

    清川赶到的时候,那位孝顺的女婿、忠诚的夫君陪岳父母坐在客厅看电视,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怜巴巴地靠在儿媳妇紧闭的房门外,一下一下地拍着门,眼泪汪汪地喊着:

    "娘,娘"

    见到清川,老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惨兮兮地哭道,我娘不要我了除了儿媳妇,清川在老太太犯病时,是唯一能搭上话的人。别人哄老太太,走,咱们去找你娘。老太太一定双目圆睁,朝着人家吐口水。但清川的待遇不同,清川能博得老太太的信任。当下清川挽了老太太的胳膊,温和地骗她说:

    "你娘走亲戚去了,托我领你回家。"

    "娘走亲戚?为什么不带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想不想见娘?"清川诱导。

    "想!"老太太一脸期冀。

    "这样吧,你把衣服换了,我带你去找你娘。"清川许诺。

    老太太有大小便失禁的现象,衣衫散发恶臭。清川哄她换下了污秽衣衫,用湿毛巾帮她把身子擦洗干净。换衣的当儿,老太太已然忘却找娘这回事,手舞足蹈地哼唱起儿歌来。清川顺势给她喝下一杯热牛奶,牛奶中兑了少量的镇静剂。倦意袭来,老太太睡着了。

    隐蔽的饥饿

    西夏送清川出来。姐,散散步吧。他说。他们在空旷的军区训练场里一圈一圈地走着。西夏放缓了脚步,把两手背在身后,仰面望天,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清川知道他要说什么。然而这番话,将会把他推向不仁不义的境地。想必他心知肚明,难以启齿。

    母亲在自家是没法子住下去了,清川和西夏一样地明了。母亲把房子卖掉了,凑钱给媳妇买车,而今她一文不名,已经无路可退,除了清川的家。

    "妈妈的病情,你是看见的。"西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住,一鼓作气地说下去,惟恐一停顿,就再没有勇气开口,"我快有孩子了,妈妈恐怕暂时得搬去和你住你的房子太小,我考虑过了,要不在你家附近租一套房,让妈妈和保姆单住,或者你跟姐夫商量商量,换套新房。"

    "我"清川被他的提议弄得瞠目结舌。她没想到,西夏已做过周密的设想。在西夏的计划里,有他自己,有他的妻子孩子,却没有母亲与姐姐的位置。

    "我知道,我知道,"西夏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做个手势,打断她,"你放心,妈妈当初卖房的钱,我会全部还上,无偿地支持你,买房或租房,都可以!"

    "嗬,你倒够大方的!"清川冷哼,"西夏,你算没算过,妈妈在你岳父家做了十年牛马,这笔账,该谁出?"

    其实在西夏开口时,甚至在他开口之前,清川已经打算答应他。盲目宠爱儿子的母亲被儿子无情地抛弃了,身为备受冷落的女儿,清川怀着英雄主义情结,义不容辞地接手下来。在做出这个决断的过程中,她有着一种复杂私密的喜悦,犹如绽放在幽寂黑夜里的花。

    "这样吧,我有些存款,取一部分出来,给妈妈做营养费支出。"西夏急切地表态。

    "够了,够了,咱们别讨论了,这又不是一桩人口买卖,"清川不怒反笑,"你且忍耐忍耐,回头我考虑一下有没有好的法子解决。"

    西夏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自小到大,但凡清川允诺的事,从来就没有叫西夏失望过。西夏比清川小了整整五岁,清川一贯迁就他疼爱他。由于母亲的偏好失衡,清川在弟弟面前摆出了宽容大度的姿态,以强者的肚量,以成年人一般的胸襟,与母亲一道宠着弟弟。

    当晚躺在床上,清川把西夏的请求复述给了满城。她有意回避了西夏那些绝情的安排,仅仅强调弟媳妇分娩在即,担心伺候母亲不周,有所闪失。满城听了,在黑暗沉寂中发出冷冷的笑。清川叹息一声,伸出双臂,从背后抱住他,温柔地将脸抵在他的背心。

    这既是一种乞谅的姿态,也是一种隐约的邀请。最近几年,他们之间的爱欲相当稀少。总是相隔很长一段时期,他们会蓦然惊觉肌肤的疏离。而后出于责任,抑或是怅惘,彬彬有礼地应付一下。在这方面,满城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他青蛙一样悬浮跳跃,很少激情昂奋地摆弄清川偏瘦的腰身以及胸乳。

    在清川所受的教育中,欲望是罪恶的近义词。满城的淡漠,恰恰是一种高贵的表征。因此她从不主动要求什么,一再努力地克制自己。一个接近40岁的女人,仍然会有体内潮热的表现,在她看来,是巨大的耻辱。她用她的社会身份以及家庭身份,阻隔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在凡尘俗世中潜心修行。

    有时她会悄悄用自渎的方式解决。这是结婚以后养成的习惯。满城用合法婚姻的钥匙,开启了她的隐秘通道,却不负责任地将她撂在一旁。她在漫长失眠的夜里研习着自己的肢体,无意中发现了激情的花朵。

    清川做得很安静,在汹涌的快意袭来时,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而鼾睡的满城对此一无所知。

    原谅西夏。清川对满城喃喃说道。他够难的了,老妈脑子出了问题,老婆又要生孩子了她的手下滑,触到满城的大腿。满城敏感地战栗了一下。

    "你来定夺,我没意见。"满城肯定地回答道。他掰开清川的手,以示拒绝。

    满城先清川一步归来,草草冲洗过,倒头便睡。桃消耗了他的大量精力,他像一条脱干了水分的腌黄瓜,绵软无力。桃是他的毒药,她蛊惑他,伤害他,仿佛聊斋志异里榨取男人精髓成仙得道的母狐狸们。满城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修复受伤的内里。

    "如果我妈搬过来,咱们干脆买套大点儿的房子?"清川试探道。

    "房子的事,你全权做主,"满城瓮声瓮气地说,"哦对了,今天下午大姐给我打了个电话,侄子今年考大学,成绩肯定没问题,就是几万块钱的学费,希望我们赞助一些——有空你筹措筹措,无论如何是要表示一下的。"

    清川睁大眼睛,揣度着满城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花家的儿女依序叫做花满枝、花满城、花满楼。诗意而惬意。让人联想起乱世的红优伶与名诗人,经历了颠沛流离,修成正果,生下一群娇滴滴的小儿女。事实上,花家世代务农,他们的祖业甚至与浪漫的花草无关。花家人时不时开口向满城索要钱物,满城碍于情面,有求必应。但面对清川,他不是不歉疚,不是不心虚的。这般理直气壮地提出来,尚属罕见。

    是了,因为清川的母亲,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被儿子弃若草芥,她就要来投靠女儿女婿了。满城的爽快,是有条件的,他不是一个对妻子唯唯诺诺的男人。这是一笔交易。

    下雨了。雨水淅沥。满城陷入迷糊。

    "哎呀,我忘了收衣服!"清川发出一声尖叫。她跳下床,光脚冲向有晾衣竿的窗口。

    "啧啧,这么大一块污渍都没洗掉!"清川嘀咕着,"桃年纪不大啊,难道眼睛就老花了?!"

    清川老是埋怨桃,背地里恶言相加,当面却与桃亲热万分。满城翻了个身,睡意全消。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如此游刃有余地充当两面派?他想不明白。

    他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