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二章 孟婆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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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死后要过鬼门关，要走黄泉路，而这黄泉路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盛开着彼岸花，此花一路绵延至忘川畔，无比妖娆，是在这寸草不生、万物皆腐朽的鬼都中唯一能存活的花。
世人也知，忘川位于阴曹地府之中，如其名，川中流得是忘情水，饮其水可忘却前生事，且这川上有一座桥，名曰奈何桥，凡是想投胎的众生必得饮下忘川水，才能走过奈何桥，进入六道井重回人世。
然而其重要的玄机是，待生命告终后，亡魂再度走入鬼门关，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花香，即会再度忆起前世，并于阎王殿前受审，待阎王断其一生的是非忠奸后，该受罚的下地狱，该再世为人的重喝忘川水。
如此周而复始，称之为轮回、轮回、轮回~~~~~（很重要，所以说三次。）
知其玄妙后，曾有新到任的小鬼卒向我问起，为何我一小女鬼会在忘川畔当值呢？
我微微地叹一口气，拉着他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我煮汤的亭子外，便故作若有所思地向他娓娓说道彼时我初到地府时的光景。
当然，如同你家我家他家大家隔壁那些年事已高常坐在村口下棋的老者，既是遥想当年威风，年代久远已死无对证，内容便会加个油添个醋，趁机显摆吹虚一番。
***
话说当年，我初到地府，常帮判官大人跑腿，穿梭于地府各部门间送行文，每回途经忘川，见不少鬼魂一听到要饮下忘川水，个个哭天抢地，说是宁死不从。
但，既是来到地府了，已死之人又怎么能再死一次呢？
于是乎，鬼差便要强行灌水。
然，川水之味苦如血，腥秽寒冻难入口。
那些被灌下忘川水的鬼阿！呜呼哀哉！痛苦得在地上打滚，模样之悲怆令小女鬼我不忍直视。
故事的转折，就发生在我来到地府约莫一年后的某日，一如往常地，我又被判官大人呼来喝去，途经忘川畔时……
不得了！！！
我惊见一天上谪仙人，正要饮川水，过奈何桥。
那仙君一袭素洁白衣，无风而衣袖自舞，行于湿泞之地白云靴上却点泥不沾，且一身仙气宛如日月清辉，在青烟袅袅环绕之中，我彷佛见到忘川上一朵白莲亭亭然盛开。
许是他的仙气震慑了我，我听见我那小小心肝“咯登”一声，悲悯之心倏地发作，竟不忍他清逸的仙袍上沾染一点地上尘埃，更不愿他俊美的面容上露出半丝苦楚，一时脑热，提起鬼胆便疾步向前，用我粗哑的鬼嗓英气朗朗得一声呼喝──
“且慢~~~~~~~~”
伸手便夺下仙人仰头欲饮的那碗忘川水。
霎时，引领仙人投胎的七位鬼差共十五只鬼眼恶狠狠地瞪向我，让我双腿抖了一抖。
咳了几声后，我低沉着嗓子说道：“仙人！喝不得！”虽不知这仙人因为何故沦落凡尘，但我机敏的灵感告诉我，这其中必有天大的冤屈。
“要入轮回必喝忘川水，你妄自打乱轮回纪律是想逆天了吗？”肖似天庭二郎神的三眼鬼差厉声问道。
看来这三只眼的是另六位鬼差的头头，于是我向他认真答：“不是小女鬼想逆天，实在是因为这水喝不得。”
“此话何解？”
他三只眼球同时疑惑得一转，十分吓人，我手一抖，碗中的水溅了数滴，但小女鬼我大义凛然、英勇不屈、临危不惧，“忘川水乃是忘情水，喝不得，不如……”
看着仙人含冤待雪的神情，我一口正气梗在喉中，双目已是微湿。
“不如……”
我敲着头，绞尽脑汁，陷入苦思。
“不如什么？”似是失了耐性，鬼差手中的亮堂堂的大刀晃了晃。
“不如……”
我展开微笑，满怀诚心地提议：“先热一热再喝。众生入轮回皆是取忘川水饮用，但忘川挟万年幽冥寒气，水质冷冽至极，若生饮入腹，似寒冰刺骨，如蛇蚁钻腹，既不解渴亦不润喉，不适合饮用，故而，合当先烧热了再喝。”
一转头，我将三眼鬼差拉到一边，讪笑着说：“鬼差大人，我捉摸着这饮生水还不闹肚疼。这仙人兴许是天庭派下凡普渡苍生，待功德圆满重返天庭后，说不得还会加官晋级。有道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这人界世道也常说，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平日咱们与天庭往来少，难得有机会遇到个神仙，不妨趁这个机会好好巴结巴结，待日后沾个光，也望来日他能提携提携咱们。”
三眼鬼差拍掌，恍然大悟，道：“甚是有理！莫怪之前那些过路魂不愿喝忘川水，原来是怕饮生水会闹肚疼！那就有劳你热一碗水交与仙君喝，让咱们方便交差了事。”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当值的鬼差为了不让投胎的鬼魂借闹肚疼生事，便纷纷拜托我煮水。久了，我便在忘川畔，仿着人界路边的茶棚，架起几张棚布，在三生石旁开个爈煮大锅汤。
这一煮便煮出个兴趣来了，在我神农尝百草得努力之下，这汤煮得是有滋有味，不肯喝汤的过路魂少了，轮回之道是更平顺了。
还记得阎王那时是这般对我说的──
“小孟啊！为投胎的鬼魂煮汤是件行天道的大功德，若你用心做可积天运，来世必有福报。好好干啊！”并如同个土豪大户表扬农民工般得拍了拍我的肩。
虽然我想，我都无法投胎了哪会有来世，也不知他是否在愚弄我，只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得当地府的廉价长工，但他为表扬我的用心良苦，竟还差人帮我建了个亭子取名“醧忘台”，让我可以在川畔好好煮汤，且当时醧忘台竣工剪彩时，陆判官还亲自帮我在亭上提了字。
***
我说得生动，那小鬼卒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对我好生敬佩。
他指着亭上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大字又问：“可是，小孟你容貌清秀，外表如同人间不过双十的女子，又不是个老婆子，为何这判官大人提的字是写‘孟婆汤’呢？”
我拍拍小鬼的肩，心想，真有出息！过不了若干年，逢迎拍马的本事便可与我一较长短，将来定大有可为。
为了提携后辈，我必要好好开示他，因此，我又遥想当年，从那位天上谪仙人说起。
当我正帮仙人煮水时，许是我在这鬼都日夜浸淫瘴气，已久不闻芝兰之香，见此仙人，便也想偷偷沾些仙气。
于是鬼胆一生便悄悄靠近，细细观其面容。
这天界果然钟灵毓秀，出产的仙君果真清美俊俏！虽说他一头长发洁白似雪，瞧来有些许苍凉，但肌肤皎如美玉，剑眉如黛，唇润鼻挺，十分细致，唯有额间一枚火纹灼灼燃烧，带了几分魔魅之气。
我暗忖，如此标致的容貌必得配上一双绝世美目才是合衬，但可惜……仙人的双眼以白锦缎缠缚住，我不得一窥究竟。
正当我暗暗踌躇，这蒙眼白缎是否为天界时兴的装扮时，忽地从白缎中流下了两道怵目惊心的血泪，吓得我鬼胆都破了，连忙跳开，焦急询问一旁的三眼鬼差，我是否冒犯了仙人？
三眼鬼差却告诉我，这仙人犯了天庭律法，天帝降罪，所以剜去双眼，再堕入轮回，受世世不得所爱，不得善终的死劫。
是犯了何等错事，要如此心狠手辣让他受尽折磨？
我不懂，但我捉摸着，那仙人原本必是拥有一双招桃花的灵动秀目吧！若非因此误招桃花，错结尘世孽缘，怎会好好的悠哉神仙不当，而落入这么个凄惨下场。
我心中不胜唏嘘，但仍是继续烧水煮汤。
那时，我尚未熟悉如何掌控地狱业火的火势，故而爈灶中浓烟直窜，薰得我泪如雨下，呛得我撕心裂肺的疼，久久不能自已。
“婆婆，您可是无恙？”仙人向我问道。
婆婆？
我迟疑了片刻。
后知后觉得想起，我年前水土不服，咳症犯得厉害，把嗓子都咳哑了，竟让这瞎了眼的仙人误以为我是个糟老婆子！
罢了，见他知我煮汤辛苦，并好心关切询问，不似一旁看风凉的鬼差，我便不与仙人计较了。
过了一会儿，我探了水温，这汤正是不冷不热半温半凉，适宜饮用的绝佳时刻，我便立即舀汤入碗，递与仙人。
仙人接过，顺口一问：“婆婆，敢问您如何称呼？”
想来，仙人虽瞎，但亦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若不让他知晓我的名谓，又怎望他饮水思源报这“一水之恩”，于是我点头称许。
只是本想告诉他，在地府，众鬼皆唤我“小孟”，但几经思索，不好直言仙人眼盲，便答道：“老身本家姓孟，叫我孟婆便是了。”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久了！对的，又是久了，大家便唤我煮的汤为“孟婆汤”了。
***
我说得是生动，那小鬼卒听得是糊涂，竟也对我好生景仰。
于是，他青黑嘴皮才一掀，我便继续说道……
“你定是想问煮水就煮水，为何要在汤中加入种种配料，诸如那彼岸花是吧！”。
“嗯？不是，是……”
我打断他的话，接着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得问了，我便大发慈悲得告诉你。”正在兴头上，我又如忘川水般滔滔不绝得讲述当年的旧事。
那时，我望着仙人，希冀他饮下我劳心劳力煮好的汤。
但他持碗的手却在空中僵了好半响，幽幽问道：“可否不喝汤？”。
我一愣，这水已煮开，不会闹肚疼，为何不喝呢？
仙人的嗓音听来平静，却隐含丝丝怆然，且他低垂四分之一平角望向忘川的脸庞，带着淡淡惆怅，让我心念一动，思及仙人下凡的因果，便明白，此汤必是唤起了他内心压抑已久却仍是逆流成河的悲伤。
毕竟，谁都知道，这忘川水一喝，那怕是难分难舍的鸳鸯蝴蝶，或是日夜相思的牛郎织女，到了来生也是见面不相识，形同陌路。
因此，许是仙人不想忘却昔日孽缘，所以不愿喝汤。
但这可是我劳心劳力煮出来的汤，不喝，那就是不给我脸面。
我肃容正色，严词拒绝：“不可！”。
话一出口，才惊觉业火的浓烟有多伤肺伤喉，只因我此刻的嗓音难听得犹如鬼都的丧钟，连一旁的鬼差都叫我来颗润喉糖。
我将鬼差手中的喉糖推开，学着得道高僧朗朗道：“俗话说，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放下执念。我佛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施主，你喝下此汤虽不会立马成仙，但对了断俗念是多多益善。只要放下执着，当你斩尽尘缘，必会早日回归仙班，不再受轮回之苦。”
我劝他：“你喝吧！”
我煞费苦心，仙人听完我的这番道理后面色微变，却是不喝。
“你就喝吧!”
仍是不喝。
“我求你喝吧！”
就是不喝。
拼凑着不知哪听来的鬼话，我凛然再道：“凡人长寿不过百年，若你所思之人来到地府必也会饮下忘川水，她既已忘了你，你便是思念她又有何用？世事如白云苍狗，缘起缘灭只在蜉蝣之间，不过是上天闲来无事权当消遣。凡情俗爱，说是天长地久，一转眼，犹如从来没有，不如──不期不待，不受伤害，无思无念，无须失眠。”
我说得口沫横飞，他却心比石坚，仍是迟迟不愿喝汤。
遇到如此固执之人，连向来好脾气的我都禁不住发怒，手一抬，本要捶三生石撒气，但我惜肉怕疼，心念一转，便将一旁的彼岸花当作仇人似得乱扯一通，模样甚是狂癫。
霎时，纯白的花瓣漫天飞扬，随着忽明忽暗的忘川寒气在空中翦翦轻舞，美得像人间六月飞雪，冤气泼天。（没错！那时的彼岸花是洁白的，不是传说的火红似血，这其中的原由便是后话了，日后再说分晓。）
飞花飘荡，我虽然闻不到花香，但灵机一动，猜想这花瓣兴许能去去川水的腥味，于是乎，我在仙人的汤中掺入了些花瓣。
嘿嘿！这下子，仙人总该会喝汤了吧。
也许是我如此心灵手巧的举动，让固执的仙人也为之动容，那张俊美的脸庞本是毫无表情，此时忽地哀凄地一笑。
我尚未捉摸出这笑中的深意，他即问：“婆婆可知这彼岸花的由来和含意？”
这可难为我了，我初来乍到，怎会了解这没有叶子的恶魔之花。
不待我回覆，他自问自答：“ ‘花叶不相见，无尽的相互思念。’此花乃西天尊者的心血，还望婆婆善待之。”
没想到这花还有这层含意，但仙人的执念太重，不如喝汤先吧……
仙人又问道：“婆婆，您喜好听神话故事吗？”
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尴尬笑答：“美丽的神话故事确实令人着迷，但终究是虚幻。”鬼都与天界来往不多，不常见到神仙，但据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个个非俊即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今日见此仙人也确实印证了这则传言，但神话多为凡人天真的幻想和乡愿的向往，我认为做鬼还是务实点好。
“婆婆，我本为天界神君，因触犯天律而入轮回历劫。今日有幸承蒙婆婆煮水之恩，也算是有缘，奈何服罪之身无以为报，若婆婆不嫌弃，在下便以一则神话故事交换数碗热汤。”语毕，他便仰头饮尽碗中的汤，将空碗交还与我后，毅然决然得走向奈何桥。
我手捧着汤碗，注视仙人的背影许久，想起他喝汤时的有苦难言，叫我十分不解。
我煮的汤是有这么难喝吗？
正想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食谱时，才见鬼的发现碗中竟又是满满的清澈之液。
后来才知，这阴曹地府怪人怪事是屡见不鲜。
听到这，那新来的小鬼已然昏睡，而我正好开开心心得四处晃悠，打混去。
我抹了抹脸，只怪这川畔湿气太重，沾得我满脸的水气，滴答得落。
……
我用前世的血为引，今生的泪为酿，
几经流年腌藏，佐以韶华添香
为君煮酒，望君细尝，
爱恨嗔痴欲，甘苦辛酸咸，天上地下滋味无双。
此酒余韵悠长，解忧解愁解情殇，
一碗饮下，五蕴俱茫。
若问佳酿何名，
世人皆称……
孟婆汤。
世人皆知，死后要过鬼门关，要走黄泉路，而这黄泉路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盛开着彼岸花，此花一路绵延至忘川畔，无比妖娆，是在这寸草不生、万物皆腐朽的鬼都中唯一能存活的花。
世人也知，忘川位于阴曹地府之中，如其名，川中流得是忘情水，饮其水可忘却前生事，且这川上有一座桥，名曰奈何桥，凡是想投胎的众生必得饮下忘川水，才能走过奈何桥，进入六道井重回人世。
然而其重要的玄机是，待生命告终后，亡魂再度走入鬼门关，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花香，即会再度忆起前世，并于阎王殿前受审，待阎王断其一生的是非忠奸后，该受罚的下地狱，该再世为人的重喝忘川水。
如此周而复始，称之为轮回、轮回、轮回~~~~~（很重要，所以说三次。）
知其玄妙后，曾有新到任的小鬼卒向我问起，为何我一小女鬼会在忘川畔当值呢？
我微微地叹一口气，拉着他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在我煮汤的亭子外，便故作若有所思地向他娓娓说道彼时我初到地府时的光景。
当然，如同你家我家他家大家隔壁那些年事已高常坐在村口下棋的老者，既是遥想当年威风，年代久远已死无对证，内容便会加个油添个醋，趁机显摆吹虚一番。
***
话说当年，我初到地府，常帮判官大人跑腿，穿梭于地府各部门间送行文，每回途经忘川，见不少鬼魂一听到要饮下忘川水，个个哭天抢地，说是宁死不从。
但，既是来到地府了，已死之人又怎么能再死一次呢？
于是乎，鬼差便要强行灌水。
然，川水之味苦如血，腥秽寒冻难入口。
那些被灌下忘川水的鬼阿！呜呼哀哉！痛苦得在地上打滚，模样之悲怆令小女鬼我不忍直视。
故事的转折，就发生在我来到地府约莫一年后的某日，一如往常地，我又被判官大人呼来喝去，途经忘川畔时……
不得了！！！
我惊见一天上谪仙人，正要饮川水，过奈何桥。
那仙君一袭素洁白衣，无风而衣袖自舞，行于湿泞之地白云靴上却点泥不沾，且一身仙气宛如日月清辉，在青烟袅袅环绕之中，我彷佛见到忘川上一朵白莲亭亭然盛开。
许是他的仙气震慑了我，我听见我那小小心肝“咯登”一声，悲悯之心倏地发作，竟不忍他清逸的仙袍上沾染一点地上尘埃，更不愿他俊美的面容上露出半丝苦楚，一时脑热，提起鬼胆便疾步向前，用我粗哑的鬼嗓英气朗朗得一声呼喝──
“且慢~~~~~~~~”
伸手便夺下仙人仰头欲饮的那碗忘川水。
霎时，引领仙人投胎的七位鬼差共十五只鬼眼恶狠狠地瞪向我，让我双腿抖了一抖。
咳了几声后，我低沉着嗓子说道：“仙人！喝不得！”虽不知这仙人因为何故沦落凡尘，但我机敏的灵感告诉我，这其中必有天大的冤屈。
“要入轮回必喝忘川水，你妄自打乱轮回纪律是想逆天了吗？”肖似天庭二郎神的三眼鬼差厉声问道。
看来这三只眼的是另六位鬼差的头头，于是我向他认真答：“不是小女鬼想逆天，实在是因为这水喝不得。”
“此话何解？”
他三只眼球同时疑惑得一转，十分吓人，我手一抖，碗中的水溅了数滴，但小女鬼我大义凛然、英勇不屈、临危不惧，“忘川水乃是忘情水，喝不得，不如……”
看着仙人含冤待雪的神情，我一口正气梗在喉中，双目已是微湿。
“不如……”
我敲着头，绞尽脑汁，陷入苦思。
“不如什么？”似是失了耐性，鬼差手中的亮堂堂的大刀晃了晃。
“不如……”
我展开微笑，满怀诚心地提议：“先热一热再喝。众生入轮回皆是取忘川水饮用，但忘川挟万年幽冥寒气，水质冷冽至极，若生饮入腹，似寒冰刺骨，如蛇蚁钻腹，既不解渴亦不润喉，不适合饮用，故而，合当先烧热了再喝。”
一转头，我将三眼鬼差拉到一边，讪笑着说：“鬼差大人，我捉摸着这饮生水还不闹肚疼。这仙人兴许是天庭派下凡普渡苍生，待功德圆满重返天庭后，说不得还会加官晋级。有道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这人界世道也常说，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平日咱们与天庭往来少，难得有机会遇到个神仙，不妨趁这个机会好好巴结巴结，待日后沾个光，也望来日他能提携提携咱们。”
三眼鬼差拍掌，恍然大悟，道：“甚是有理！莫怪之前那些过路魂不愿喝忘川水，原来是怕饮生水会闹肚疼！那就有劳你热一碗水交与仙君喝，让咱们方便交差了事。”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当值的鬼差为了不让投胎的鬼魂借闹肚疼生事，便纷纷拜托我煮水。久了，我便在忘川畔，仿着人界路边的茶棚，架起几张棚布，在三生石旁开个爈煮大锅汤。
这一煮便煮出个兴趣来了，在我神农尝百草得努力之下，这汤煮得是有滋有味，不肯喝汤的过路魂少了，轮回之道是更平顺了。
还记得阎王那时是这般对我说的──
“小孟啊！为投胎的鬼魂煮汤是件行天道的大功德，若你用心做可积天运，来世必有福报。好好干啊！”并如同个土豪大户表扬农民工般得拍了拍我的肩。
虽然我想，我都无法投胎了哪会有来世，也不知他是否在愚弄我，只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得当地府的廉价长工，但他为表扬我的用心良苦，竟还差人帮我建了个亭子取名“醧忘台”，让我可以在川畔好好煮汤，且当时醧忘台竣工剪彩时，陆判官还亲自帮我在亭上提了字。
***
我说得生动，那小鬼卒被我唬得一愣一愣，对我好生敬佩。
他指着亭上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大字又问：“可是，小孟你容貌清秀，外表如同人间不过双十的女子，又不是个老婆子，为何这判官大人提的字是写‘孟婆汤’呢？”
我拍拍小鬼的肩，心想，真有出息！过不了若干年，逢迎拍马的本事便可与我一较长短，将来定大有可为。
为了提携后辈，我必要好好开示他，因此，我又遥想当年，从那位天上谪仙人说起。
当我正帮仙人煮水时，许是我在这鬼都日夜浸淫瘴气，已久不闻芝兰之香，见此仙人，便也想偷偷沾些仙气。
于是鬼胆一生便悄悄靠近，细细观其面容。
这天界果然钟灵毓秀，出产的仙君果真清美俊俏！虽说他一头长发洁白似雪，瞧来有些许苍凉，但肌肤皎如美玉，剑眉如黛，唇润鼻挺，十分细致，唯有额间一枚火纹灼灼燃烧，带了几分魔魅之气。
我暗忖，如此标致的容貌必得配上一双绝世美目才是合衬，但可惜……仙人的双眼以白锦缎缠缚住，我不得一窥究竟。
正当我暗暗踌躇，这蒙眼白缎是否为天界时兴的装扮时，忽地从白缎中流下了两道怵目惊心的血泪，吓得我鬼胆都破了，连忙跳开，焦急询问一旁的三眼鬼差，我是否冒犯了仙人？
三眼鬼差却告诉我，这仙人犯了天庭律法，天帝降罪，所以剜去双眼，再堕入轮回，受世世不得所爱，不得善终的死劫。
是犯了何等错事，要如此心狠手辣让他受尽折磨？
我不懂，但我捉摸着，那仙人原本必是拥有一双招桃花的灵动秀目吧！若非因此误招桃花，错结尘世孽缘，怎会好好的悠哉神仙不当，而落入这么个凄惨下场。
我心中不胜唏嘘，但仍是继续烧水煮汤。
那时，我尚未熟悉如何掌控地狱业火的火势，故而爈灶中浓烟直窜，薰得我泪如雨下，呛得我撕心裂肺的疼，久久不能自已。
“婆婆，您可是无恙？”仙人向我问道。
婆婆？
我迟疑了片刻。
后知后觉得想起，我年前水土不服，咳症犯得厉害，把嗓子都咳哑了，竟让这瞎了眼的仙人误以为我是个糟老婆子！
罢了，见他知我煮汤辛苦，并好心关切询问，不似一旁看风凉的鬼差，我便不与仙人计较了。
过了一会儿，我探了水温，这汤正是不冷不热半温半凉，适宜饮用的绝佳时刻，我便立即舀汤入碗，递与仙人。
仙人接过，顺口一问：“婆婆，敢问您如何称呼？”
想来，仙人虽瞎，但亦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若不让他知晓我的名谓，又怎望他饮水思源报这“一水之恩”，于是我点头称许。
只是本想告诉他，在地府，众鬼皆唤我“小孟”，但几经思索，不好直言仙人眼盲，便答道：“老身本家姓孟，叫我孟婆便是了。”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久了！对的，又是久了，大家便唤我煮的汤为“孟婆汤”了。
***
我说得是生动，那小鬼卒听得是糊涂，竟也对我好生景仰。
于是，他青黑嘴皮才一掀，我便继续说道……
“你定是想问煮水就煮水，为何要在汤中加入种种配料，诸如那彼岸花是吧！”。
“嗯？不是，是……”
我打断他的话，接着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得问了，我便大发慈悲得告诉你。”正在兴头上，我又如忘川水般滔滔不绝得讲述当年的旧事。
那时，我望着仙人，希冀他饮下我劳心劳力煮好的汤。
但他持碗的手却在空中僵了好半响，幽幽问道：“可否不喝汤？”。
我一愣，这水已煮开，不会闹肚疼，为何不喝呢？
仙人的嗓音听来平静，却隐含丝丝怆然，且他低垂四分之一平角望向忘川的脸庞，带着淡淡惆怅，让我心念一动，思及仙人下凡的因果，便明白，此汤必是唤起了他内心压抑已久却仍是逆流成河的悲伤。
毕竟，谁都知道，这忘川水一喝，那怕是难分难舍的鸳鸯蝴蝶，或是日夜相思的牛郎织女，到了来生也是见面不相识，形同陌路。
因此，许是仙人不想忘却昔日孽缘，所以不愿喝汤。
但这可是我劳心劳力煮出来的汤，不喝，那就是不给我脸面。
我肃容正色，严词拒绝：“不可！”。
话一出口，才惊觉业火的浓烟有多伤肺伤喉，只因我此刻的嗓音难听得犹如鬼都的丧钟，连一旁的鬼差都叫我来颗润喉糖。
我将鬼差手中的喉糖推开，学着得道高僧朗朗道：“俗话说，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放下执念。我佛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施主，你喝下此汤虽不会立马成仙，但对了断俗念是多多益善。只要放下执着，当你斩尽尘缘，必会早日回归仙班，不再受轮回之苦。”
我劝他：“你喝吧！”
我煞费苦心，仙人听完我的这番道理后面色微变，却是不喝。
“你就喝吧!”
仍是不喝。
“我求你喝吧！”
就是不喝。
拼凑着不知哪听来的鬼话，我凛然再道：“凡人长寿不过百年，若你所思之人来到地府必也会饮下忘川水，她既已忘了你，你便是思念她又有何用？世事如白云苍狗，缘起缘灭只在蜉蝣之间，不过是上天闲来无事权当消遣。凡情俗爱，说是天长地久，一转眼，犹如从来没有，不如──不期不待，不受伤害，无思无念，无须失眠。”
我说得口沫横飞，他却心比石坚，仍是迟迟不愿喝汤。
遇到如此固执之人，连向来好脾气的我都禁不住发怒，手一抬，本要捶三生石撒气，但我惜肉怕疼，心念一转，便将一旁的彼岸花当作仇人似得乱扯一通，模样甚是狂癫。
霎时，纯白的花瓣漫天飞扬，随着忽明忽暗的忘川寒气在空中翦翦轻舞，美得像人间六月飞雪，冤气泼天。（没错！那时的彼岸花是洁白的，不是传说的火红似血，这其中的原由便是后话了，日后再说分晓。）
飞花飘荡，我虽然闻不到花香，但灵机一动，猜想这花瓣兴许能去去川水的腥味，于是乎，我在仙人的汤中掺入了些花瓣。
嘿嘿！这下子，仙人总该会喝汤了吧。
也许是我如此心灵手巧的举动，让固执的仙人也为之动容，那张俊美的脸庞本是毫无表情，此时忽地哀凄地一笑。
我尚未捉摸出这笑中的深意，他即问：“婆婆可知这彼岸花的由来和含意？”
这可难为我了，我初来乍到，怎会了解这没有叶子的恶魔之花。
不待我回覆，他自问自答：“ ‘花叶不相见，无尽的相互思念。’此花乃西天尊者的心血，还望婆婆善待之。”
没想到这花还有这层含意，但仙人的执念太重，不如喝汤先吧……
仙人又问道：“婆婆，您喜好听神话故事吗？”
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尴尬笑答：“美丽的神话故事确实令人着迷，但终究是虚幻。”鬼都与天界来往不多，不常见到神仙，但据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个个非俊即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今日见此仙人也确实印证了这则传言，但神话多为凡人天真的幻想和乡愿的向往，我认为做鬼还是务实点好。
“婆婆，我本为天界神君，因触犯天律而入轮回历劫。今日有幸承蒙婆婆煮水之恩，也算是有缘，奈何服罪之身无以为报，若婆婆不嫌弃，在下便以一则神话故事交换数碗热汤。”语毕，他便仰头饮尽碗中的汤，将空碗交还与我后，毅然决然得走向奈何桥。
我手捧着汤碗，注视仙人的背影许久，想起他喝汤时的有苦难言，叫我十分不解。
我煮的汤是有这么难喝吗？
正想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食谱时，才见鬼的发现碗中竟又是满满的清澈之液。
后来才知，这阴曹地府怪人怪事是屡见不鲜。
听到这，那新来的小鬼已然昏睡，而我正好开开心心得四处晃悠，打混去。
我抹了抹脸，只怪这川畔湿气太重，沾得我满脸的水气，滴答得落。
……
我用前世的血为引，今生的泪为酿，
几经流年腌藏，佐以韶华添香
为君煮酒，望君细尝，
爱恨嗔痴欲，甘苦辛酸咸，天上地下滋味无双。
此酒余韵悠长，解忧解愁解情殇，
一碗饮下，五蕴俱茫。
若问佳酿何名，
世人皆称……
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