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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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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虽然,已是初夏时节,抑或是濒临大海,抑或是小雨连绵,冷风嗖嗖,阳光惨淡,病房里透着彻骨的寒气。不敢恭维住院的条件——阴面屋,四人间。冰冷的铁床上只有一条单薄的垫子,坚硬而冰冷;薄薄的被子,潮湿缺少温度。更难以忍受的是窗外施工的挖土机、运土车等噪音昼夜不绝于耳,折磨着原本衰弱的神经系统,真可谓度日如年。医生安慰说,周一就能迁往装修一新的病房,那里的条件较好,都是阳面。板着指头数一数,由周五起还有整整三夜的煎熬啊!

    病友都被其亲属陆续接走了。病房里突然寂静下来,环视四壁,白色苍茫,心也苍茫了起来。拿出菜根谭读到第二篇“静中寓动,忙里偷闲”感悟一种张弛有度的生命姿态,从疲于奔命中抽得片刻闲暇,仍不失为人生的一种乐趣。

    些许凄凉,些许落寞,些许悲怆——那些病友被亲属前呼后拥。远离亲人的我,举目凄楚,惶惶无助。衣带不解,蜷缩在冰凉之中,想象今夜怎样度过。晨歌来了,带来牛奶、香蕉。我喜出望外,充满感动。此时,又来了一位新病友,顿然房间里吵杂了起来。

    迎着阴凉的海风,挽着她的臂腕,想走过沙滩,亲近大海。终因鞋子不适,只好远远地在水泥路上盘桓。面对如此简陋的住院环境,她担心我如何适应。我笑曰,没有那么高贵,也没有那么娇气。人啊,到什么河,脱什么鞋;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面对现实,面对生存,没有适应不了的环境,没有蹚不过去的沟沟坎坎。

    想想地震灾区废墟中的人们,是多么渴望生啊,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就要有百分之百的努力。人活一口气,精神的力量是无限的,坚信生的希望,就有生的可能。那些有幸存活下来的人们,是精神的支柱支撑着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走出废墟,走向光明的。

    相对而言,我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呢?疾病并不可怕,可怕得是失去活下去的信念。据说战争中真正死于枪弹的人微乎其微,大都是被炮弹震昏,于恐惧中死去。精神死去,肉体自然虚空——没有灵魂的肉体,最终化作一抔泥土,散发了。

    2

    护士夜半查房,把好不容易入睡的我一次次唤醒,并告诫不得锁门。门被锁上,似乎就有了一分安全感,更是因为我的床位濒于门口。好在新入住的病人,由儿子陪伴,客观上我也多了几分安全的保障。

    这是一位七十几岁的老太太,儿女孝敬,经济优越,八十多岁的老伴又是离休干部,保健、锻炼是二老的日常主旋律。每日的食谱听来艳羡:一杯蜂蜜水,两根香蕉,三枚核桃,五颗大枣,七粒杏仁都是由老伴亲力亲为,一口一口地送到嘴边,日复一日地坚持不懈。女儿开玩笑说,都是吃出来的毛病——年岁大了,胃肠功能退化,吃得东西又花样太多,难以消化。是啊,现在人得的都是富贵病。过分的保健,是有损于健康的。

    当由谁来陪夜时,儿女们争执不下。还是我这个局外人说了句话,住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家轮流陪护,其余时间好好休息,别再累倒谁。他们欣然接受。老伴依依不舍地被儿女劝走了,一步一回头,那份恋恋的神情触动着了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位,感慨万千。什么样的爱情能陪伴着我们走过人生的七十岁、八十岁呢?

    凌晨四点,护士来抽血、量血压。我再次醒来,积极配合。想着该去看看海上日出,莫辜负了这濒临大海的情义,又贪恋着一夜好不容易用体温焐热的被窝。到六点钟再也按捺不住大海的诱惑,起身向海边走去。横着沙滩,总是有一层亲近不得的隔膜。顾不得鞋子里灌进沙子,向那生生不息的海涛声声处走去——那是一种无形的召唤力,灵魂像是着了魔法,无法抗拒。

    3

    天上有一层淡淡的云,太阳已经升起在东天,然而不能朗照。正合我意,不用抹防晒霜了。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把洗尽铅华后惨淡苍白的光波无精打采地泼洒在深灰色的海面上,于是那着光的海水表层就像是熔化的金液失却了往昔的辉煌,泛着淡淡的青光。远眺大海,水天相接,苍茫一色。大海犹如一块温润的玉石,凝重而厚实。波浪不知疲倦地亲吻着抚慰着沙滩——像是一位妙龄女子从睡意朦胧中被爱唤醒,与澎湃着激情的大海,情意缠绵地溅起雪白的浪花,打着快乐的节拍,荡漾着一种和谐之美。

    忽然,看到一位健壮的男子,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泳裤,正把一只白色塑料桶举过头顶冲凉。犹如一尊充满动感力度的立体雕塑,点破了沙滩的寂静风光。我好奇极了,远远地注视着他的举动,并透过他的所在向更深远出望去。发现了更奇异的景象,墨蓝色的海面上,数粒黑点起伏荡漾——原来是些晨泳爱好者,正在搏击海浪。我被一股无形的磁场引力牵附着,向那些弄潮儿所近的海岸走去。

    正直落潮,大海已退离海岸三米多远,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沙岸,走在上面多了些坚实感,再没有浮沙灌进鞋子里了,身后留下一串圆形凹痕,那是鞋子细高的后跟的杰作。这湿漉漉的沙岸有着分明的层次感,离海水最远的一条沙带铺着嫩绿的海藻,泛着油油的碧翠,清新诱人,真想一片片捡起;紧挨着的一条沙带铺满白花花的贝壳,尽管大都残破,不易发现完好鲜活的海螺,然而它们却张扬着大海的富足与充实,仿佛传递出大海深处的号角声;海浪刚刚吻过处,留下一带细细的绵绵的沙子,渗出涓涓的海水,像极了人体表层的毛细血管,静静地迅急地回流进大海的母体。

    近海中,十几位晨泳者随着微波一起一伏,借了那海浪的波动,如鱼得水,呈现出一种愉悦的大自在的状貌。在远处,三五位身着橡胶服的打渔人,背负着救生圈,手执渔网,在精心地顺流布网,渔网闪着银光,一缕缕缓缓地从手中流出,形成一条截断海浪的银线,想那随波游来的鱼虾是在劫难逃了。正是这几粒黑色的打渔人,打破了海与天相接的和谐,大自然顿时生动了起来。更远处是扬帆起航的渔船,加足马力驶向苍茫的大海深处,犹如驶在苍茫的云天中。

    我们常用蔚蓝、湛蓝等形容大海的颜色。其实不然,大海随着天空的颜色而变幻。大海是天空的倒影,天空是什么颜色,大海别无二致,这就是海天一色的真实体现。天空中飘浮着一层淡淡的云,太阳像笼着一层淡淡的灰色的面纱,因而大海也就成了笼着灰纱的梦了——附着上一层神秘莫测的朦胧之美,像烟像雾又像风了,虚无缥缈。

    4

    我迎着淡淡的朝阳,顺着海岸线向东走去,一片淡蓝色的影子飘然眼前,定睛一看,是某位认识的阿姨穿着蓝色的运动服正在追逐一条雪白的小狗——像是一个快速滚动着雪球。仔细观瞧,狗脸狭长如狐狸,鼻梁是一道竖直的黑线,黑色的眸子滴溜溜转动,透出几分灵气。

    阿姨示意我看海中的晨泳者,其中有她的老伴。我倒是难以辨认出那些着了泳帽和戴了水镜的人,哪个是他了。阿姨说他们每天都背上水桶和游泳装备,牵着小狗来晨泳。因怕小狗走失,二人轮流下海。海边还有跑步、漫步、打太极拳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海滨人的日常生活啊!

    阿姨指着一位晨泳者说,这是一位七十四岁的老人,刚刚学会游泳。但见老者借助波浪的起伏,腰间一条绳子系着一个救生圈,如影随形远远地拖在身后,悠然地从容地游来游去。谁热爱生活,谁珍惜生命,谁就受到人们的敬重。

    5

    远远地看到有位白衣女子蹲在海岸边,每当海浪涌来,就会淹没她的下身,海浪退去,就显露出她赤裸裸的苍白色的臀部,使晨练的人们大惊,面面相觑,哑然失色。注意到她的人们越来越多。她忽地站了起来,不慌不忙,旁若无人似的,从脚裸处提起一条黄色的三角裤头,慢慢地向上拉动,终于掩住了那白花花的肥臀;然后她弯下腰不紧不慢地又提起一条黄底红花的泳裙。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脚边有一双登山远足的翻毛棉皮靴,很不合时宜。她又拣起一条牛仔裤胡乱地穿上;也不拂掉脚上的沙子,就把脚蹬进了靴子里。透过白衬衫,丰满的上身紧裹着一件黄底红花的泳衣。看不出它是湿的,还是干的。

    远远驻足观望的晨练者慢慢散去,忽听一中年男子说,这个女人可能是缺盐了。引起众人哗然的笑声。再看她时,正蹲着点燃一支香烟,烟雾朦胧了她不算年轻更不算美丽的苍白浮肿的脸。

    我的心一颤,脑海中涌出这样一句话:身体的疾病,总比精神的疾患强许多吧——虽然要忍受肉体病痛的折磨,总比这失去耻辱的心理疾病要好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