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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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可以听,刀也可以吗?

    ——可以的,刀也可以奏出音乐来,没有杀戳的那种。

    水淙天不再年少。

    他十四岁便行走于江湖,风风雨雨,柳暗花明的一路行下来便很轻易的耗去了他近二十年的光阴,一生里面或许最珍贵最美好的二十年。

    年少的时候好象是为了一个梦,从此他横刀天下,未再回头。他是成功的,他有天份,有求存于血腥江湖的天份。五年前,他坐上了“天下有门”的第二把交椅,除了门主祝千秋,他就是万人之上了。每一个追着梦踏入江湖的少年,不一定都会梦想成真,他,应该算是追到梦在手了。

    只是,行尽天涯,他如今只是独自一人来到这个秀美而偏僻的山野所在,他自己也不知为何来到这里,一个人一把刀,衣如雪,刀如雪。他当然还不老,两鬓却生了一缕霜发,他的步伐极稳捷,只是仍无法遮掩身影里显露的孤峭。

    “普来寺”因为坐落在山野偏僻之地,香火并不旺盛,并无游客普来,这倒显了这座寺庙的清幽闲静,适合修身养性。其间仅七八位僧侣,住持法号“虚睛”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亦是有智慧有气度的高僧。

    水淙天便入住进普来寺,整日闲来四野游历,也会与虚睛落棋吟诗。

    “虚睛大师,在下想问一个不当问的问题。”

    “施主请说。”

    “清修苦不苦?”

    “呵呵,施主你举刀苦不苦?”

    “举刀不苦,我举刀的时候,就是要借助它来完成我应该或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么,什么是应该或必须要做的事情?”

    “武林公道,天下正义。”

    “施主,敢问你的刀杀了多少人?”

    “记得不清了。”

    “那么,施主可敢肯定没有枉杀一人?”

    “大师,原是我问你,现下变成你问我答了。”

    “呵呵,老衲敢再问施主一句,为何来到此地,为何要问老衲清修苦不苦?”

    “问即是答,有些话不需要问老衲,有些话也用不着老衲问你,施主是聪明人,应该是明白的。”

    水淙天并不很明白,他闲步至一道溪流前,溪水清悠,潺潺向山下。他孤立良久,忽然就记起那句“人生长恨水长东”有什么恨事呢?还不满足吗?还有贪心吗?溪水中照见自己晃荡的影子,那两缕白发,刺目惊心。是的,如今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有利,只是,为何还会有突然袭来的空虚?

    他缓缓拔出刀来,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手,手指轻轻拂拭刀身,如同对待情人。这柄“雪狱”陪伴他好些年了,它是一把好刀,也是一个好伙伴,他们一起出生入死,行走天涯,此时,也一同来到这山野,这水边,也隐隐的寂寞。

    他忽然将刀伸进水中,不是斩水,水是斩不断的,他只是要用流水清洗它而已。

    她正在水中恣意畅游,轻悠轻舞,忽然听到一阵叮叮铃铃,好是悦耳的声音,仿若天籁。她惊异的循声游过去,便看到一柄明晃晃的白刃。吓了一跳,她自然识得那是一柄刀,正竖在水中,回旋流动的水击打在刀身,发出的正是那极好听的乐声。

    她忘了害怕,停在那里聆听,然后她就看到,刀是由一只手持着的。再看,那只手的主人正坐在水边,眼光有些迷离的看着她,她一转身游走了。

    水淙天看着溪水有些失笑,那尾美丽的金鱼游过来又忽然游开了,他却在与它对望的一刹那有种被打量的感觉

    “哗”一声响,循声望去,没有什么,可能是鲤鱼一跃吧?他继续出神,忽然肩上被谁拍了一下,他大吃一惊,以他的武功,有人到了身后居然没有发现!但他马上冷静下来,凝神警备,如果身后之人对他有什么不利,他也会在瞬间给予致命的反击。

    好一会,空气都似乎要凝结了,忽然身后一声轻笑,空气瞬间就流畅了,水仍在流,鱼仍在游。水淙天回首看去,目光不由得凝固了片刻,身后巧笑倩兮站着一个红衣女郎。美丽的女子他不是没有见过,看到她却让他有一阵子的恍惚。

    红衣女子蹲下身来,用一种好轻柔的声音说:“你的音乐真是好听。”

    水淙天莫名其妙:“音乐?”他根本不通音律的。

    “是啊!”她认真的点头“你的刀。”他更迷糊了。她又是莞尔一笑:“你的刀在水中唱歌,你没听见吗?”

    他睁大了眼,有这回事?他的刀会唱歌?他看她一眼,后者一脸的正经。他拿起刀来在耳边听听,只有水滴在地上的叭嗒声,也算唱歌?她笑着解释:“在水里面,水流击在刀身上,才发出那样叮叮铃铃的声音。来,你试试。”

    他依言而为,可是仍然听不到什么。她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哪,心里面不知想着什么,不用心去听,当然听不到了。”

    她虽然失望,水淙天也是不以为然,但这还是一次愉快的相遇。此后水淙天来这溪流前,常常可以碰见她。她叫小玉。玉洁冰清,天真可人,他想。

    这天没有任何异常的征兆。傍晚时分水淙天又来到溪边,日暮空山,晚霞绯艳。小玉弯腰泼弄着溪水,回首一笑,妩媚百生。他看着她,忽然就生出与她白首与共的念头,他要日日看着她笑,时时守着她的天真。这样想着,他走过去捉住她湿湿的双手,轻轻将她拥到怀中。

    小玉身子一阵发僵,有些不知所措,贝齿轻咬,忽然一扭身,滑脱他的手臂,退后了两步。水淙天看了看她,隐去心底涌上的失落:“对不起。”

    小玉慌乱的摇首:“不是的,我”她要怎样告诉他,原来她不过是水底的一尾金鱼,修身五百年,才能幻化人形,与他相见。却又何敢奢求人间的幸福?

    他们相对而立,都是许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又生怕一开口,会失去所有,连静静相望都也不能!

    伏袭突如其来,水淙天在瞬间警觉,飞身而起,抱住小玉跃入三丈外较深的溪水中,叮咛一句:“别出去!”便又跃身回岸。

    她隔水看着他四面被围,那些人蒙着面,手中兵刃发出森森的光芒,在他身形尚未落定之时,八件兵器齐向他挥、刺、斩、削、挑、抹、勾、点去。她心旌神摇,他们人的世界就是这么冷酷残忍么?他能躲得开吗?对方尚有五人冷眼旁观,他会是他们的对手吗?

    “呛——”雪狱出鞘。她看着那柄会唱歌的刀,正是它,让他们相识。刀舞如龙,刀狂如风,防守,攻击,在八人合击之中每一招都间不容发。他每击倒一个蒙面人她都在心中喝一声彩,而他每受一处伤,每滴一滴血,她亦心痛忧虑不已。

    八个蒙面人都躺倒在地的时候,水淙天也身受二十一处伤,好在都未伤要害。立即又有另四人抢上,这四人显然身手更加厉害,出手也更加狠辣。等他们也都躺倒在地的时候,水淙天遍身亦已大大小小数十处伤,血染白衣。

    剩下还有一个蒙面人,冷冷看着他:“你已经身受九十六处伤,其中八处伤的很重。本来我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现在,我一定可以杀掉你了。”

    水淙天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眼神就开始变了,惊疑不信,等他说完,他反而镇静下来:“公孙不白,是你。”

    公孙不白摘下面巾:“不错是我,没有想到吧?”

    “以下犯上,你不怕门规了吗?”

    “哈哈,”公孙不白大笑,取出他的节节棍“做都做了,怕有什么用?何况,在这里杀了你之后,再除了那个红衣小姑娘,”他有意无意的看了看溪流“谁也不知谁下的手,是不是?”

    水淙天不再说话,右手紧握刀柄。公孙不白一声长啸,挥舞手中节节棍扑了过来,水淙天封、格、闪、退,刀法和身形连变数变方才挡住公孙的连环九招。只是,他本已重伤,每使一招伤口都有更多的血渗出,染在衣上,滴在地上,成一片凄艳。

    公孙不白狞笑着,又是连环棍来。他知道自己占尽优势,水淙天的刀虽然厉害,这时候威力却已大减,况且刀短棍长,节节棍尚可弯折回旋,招数诡异,更加大占便宜。

    他很放心,所以他倒地的时候无法置信,他甚至没有看清水淙天的刀怎么动的,他的节节棍就一截一截落地了,最后的一刀斩在他的胸腹。“狂风斩”这就是言传中的狂风斩。他还是低估了水淙天,低估了那把刀,低估了那把"雪狱"!

    水淙天也倒下了,公孙不白的节节棍不可怕,要命的是棍中藏着的暗器,在斩落最后一截棍时,射了出来。一招狂风斩使尽了他的气力,他已无力闪避!夜幕终于降临了,在陷落的刹那,他看到,有一袭模糊的红影

    一声佛唱中他睁开眼,看到的是虚睛方丈慈悲的脸,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多谢大师相救!”

    “老衲惭愧,相救施主的并非老衲。”

    “烦请大师相告。”

    “阿弥佗佛!施主,相救于你的是一位红衣女子,她叫小玉。”

    “是小玉?她人呢?”

    “唉,苦海无边,施主还是别追问了吧。”

    “大师何出此言?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况且,她对我至关重要。”

    “施主执意要问,老衲只有如实以告。小玉原本是修身五百年的一尾金鱼,孽缘纠缠,与你相遇。昨晚你重伤不治,她为了报答你的情义,用数百年修来的功力救你返阳;而她,就重归了金鱼原身”

    七日后水淙天伤已痊愈,再来到溪边,景物依依,七日前的种种,短暂的相聚,都仿若一梦。只是他知道,水流中悠哉而游的许多金鱼中,有一只曾经有着绝美的少女的容颜,她的一颦一笑,会在他心底铭刻,永不逝去!

    直到许多年后,他已苍苍颜老,还会常常持一柄刀伸进流水中,静静聆听。没有人明白他此举的意义,而只有他知道,刀也是可以奏出音乐的,没有杀戳的那种。虽然,能够听得懂的,或许不过只有水流中的一尾金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