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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盘神之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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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晞转头看她,一如既往的笑,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声线:“是有点不开心,还没把大荒逛完就得回去了。”

    说的是真话?他心里好像没在笑。

    令狐蓁蓁走到他身边,也盯着结冰的池塘发愣,过了片刻,忽听他低声问:“倘若这趟真被带去太上脉,算不算是你第一次去中土?”

    “算。”

    他眯了眯眼睛:“真的?”

    还有假的不成。她点头。

    他忽然低头凑过来,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莫名竟有些料峭寒意。

    “你看着我。”秦晞声音很低,“是第一次去中土?”

    “是。”令狐蓁蓁无比坦然,还有点嫌烦,“你再问,我就要收问询费了。”

    问询费?

    虽然只隔了一天,秦晞却有种久违了的感觉,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再问最后一个。你的龙群飞刃……是你大伯教的?他也会?”

    他觉着自己像是吊在一根丝线上,莫名怀揣着最后一丁点儿希望不肯放。

    可她的回答一刀切断了丝线:“大伯不会,他说过这个飞刃只有我会,其他人都学不了。”

    是吗?只有她。

    秦晞吸了口气,返身便走,一面悠然道:“正好无事,我给你讲个中土的神明典故,想听吗?”

    哦,好。

    令狐蓁蓁迈开脚步跟着他,便听他说道:“传说上古有个叫盘的神,后来他死了。”

    如果这叫讲解典故,她觉着自己可以给他从早讲到晚,把大荒介绍个遍,也不要钱。

    “他死后整个躯体化为山川湖海天地灵气,只留下一根头发丝,若是知晓传承之法的有缘者,可以用它更改规则因果。”

    见她有听没懂,秦晞好心解释:“譬如我看这满地枯叶不顺眼,我要让秋天再不掉落叶,那么明日起,世间的树都永不落叶,任何人都会觉得理所应当。”

    令狐蓁蓁听懵了,还能有这种东西?这整个世间不就是个泥球任由搓揉?

    “但那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看出她在想什么,秦晞拨了拨头发,“若是我这般修为的修士——把你从小师妹变成仇人,这样已是极限。”

    说罢,他轻轻笑了起来。

    她莫名听出点趣味:“是真的有这根头发丝吗?”

    秦晞道:“中土有无数神物,一个盘神丝不算什么,有缘者可以持有神物,在仙门内并不算很稀奇。”

    “有缘者?”

    “与神物无缘者,视而不见,触之不觉,只有寥寥无几的有缘者才能持有。缘分如何,只能一点点摸索,且大多苛刻而匪夷所思。可即便满足了缘分,没有传承之法毫无准备地持有神物,也只能带来祸害而已。”

    她简直听得津津有味:“什么祸害?”

    秦晞微微一笑:“就比如这盘神丝,百多年前才被发现,无人知晓传承之法,被一个修士无意持有,却在大荒引发山崩地裂,就此爆发百年前中土仙门与大荒一战。”

    原来百年前大战还有这么个原因。

    “大战后,最厉害的仙门首领们耗费数十年才堪堪摸索出一套传承之法,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们没有公诸于世,中土也因此引发过许多血腥斗争。”

    令狐蓁蓁已听得入神:“那后来有人得到吗?”

    秦晞淡然道:“盘神丝飘游无定,直到这几年,才有传闻提到它出现在东海一带,被毫无准备的有缘者无意持有,引发过一场巨大海啸。”

    他似是走烦了,返身进了池塘边一座僻静凉亭,唤来风势吹干净浮灰,往栏杆上一靠,又道:“这种时候,就需要习过传承之法的有缘修士去抢夺了。”

    令狐蓁蓁支颐盯着他,问得好奇:“你知道这么多,是不是有缘者?你去抢了吗?”

    秦晞偏头也看她:“你就真信我的话?万一我都是胡扯?”

    啊?胡扯的吗?她端详他片刻:“不像胡扯。”

    明明一开始根本听不出真话假话,想是在外面走动多了,接触的人多了,倒是越来越聪明,对情绪的判断也越来越敏锐。

    其实她这个问题问得好,是不是有缘者?有没有抢夺?

    当然是,他从东海取到盘神丝,回中土便遭遇了那场诡异的刺杀,而放出飞刃刺穿他心口、夺走盘神丝的人,正站在身边用琥珀色的眼珠盯着自己看,犹如听故事。

    秦晞不禁又想起昨天赶到重阴山,第一眼望见龙群飞刃时的震惊。

    三寸飞刃,只有寻常飞刃一半长,莹润透明,因附着了施术者的念头,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与大半年前那个残月如钩的深夜一样,一样的奇异呼啸,一样的飞刃。

    他甚至说不好那一刻的心情,恍然?惊疑?后怕?愤怒?痛恨?

    堂堂太上一脉的修士,竟被个大荒人一路骗着,她究竟怎么做到的?毫无修行气息,眼神无比直率,他实不能相信世间有人可伪装至此地步。

    秦晞揉了揉额角,现在,他已可以冷静地回顾整件事了。

    令狐羽当年在中土囚禁无数男女逼迫他们怀孕生子,看似匪夷所思,可现在他明白,他是试图打造一个能持有盘神丝的有缘者。最后只怕也不是逃往大荒,而是目的明确地选中了南荒帝的宠妃作为母体——孤莲托生,他是想把自己弄成有缘者,实在厉害。

    长钜谷和云雨山那些石屋墙壁上的羽毛印记,当时只觉眼熟,他如今才明白那是令狐羽的印记。

    当年令狐羽拐跑南荒帝宠妃,从南之荒逃到西之荒,足逃了三年,石屋必然是逃亡途中所建。听说他们最后在定云城被南荒帝追上,双双死于城外荒山。

    南西二荒,深谷为陵。至定云,思女无后——谶文不是幌子,而是令狐蓁蓁的身世简略,是她父母的经历。

    谶文是告诉他,神物在她身上。

    虽仍摸不透“思女无后”的意思,但已经不重要了,不重要。

    如今盘神丝被令狐蓁蓁持有,怪不得察觉不到她的修行气息,怪不得三法俱全的幻香摧魂阵对她无用,而榣山那次也不是发烧,多半是心绪激动下,诱发了盘神丝的能力,令她记起如何催动飞刃。

    她明明不会操纵盘神丝,却没有引发任何灾祸,反倒像丢失了部分记忆,一切灵气震动被盘神丝彻底压制,成了个普通人。

    盘神丝顺应人心最极致而单纯的渴求,她是盼着做普通人?

    不,算了,他不想细究这个,没有意义。

    她是被胁迫的也好,是无意抢夺的也好,藏在她背后的势力能知晓他从东海夺得了盘神丝,还能安排她这个令狐羽的女儿来刺杀,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无论如何,盘神丝不能给她,他现在就要取回来。

    一片积满了雨水的枯叶掉在令狐蓁蓁头发上,秦晞用指尖慢慢拈起,却并没有拿开手。

    指尖触到她冰冷的发丝,他忽然想起昨日她吐了那么多血。

    是因为他,乍见飞刃,他第一反应便是运气试图夺回盘神丝。

    可是,真气只稍稍触碰一下,她便喷血晕厥。他晓得那一刻她受到的是怎样可怕的痛楚,那天他也同样有过,比她更甚。

    在来大荒前,秦晞做过无数次设想,找到夺走盘神丝的人时,他一定要将这份巨痛放慢无数倍,叫那个人细细体验品尝。

    可她喷出来的血触目惊心,竟叫他一下想起她躺在万鼠妖君地宫里的模样,还想起她用血画了符之后,艳丽的胭脂也遮不住的苍白脸色。

    他本能地跳下去把她给抱起来了,好像那时候抱起她疗伤才是理所当然的。

    实在荒唐。

    像是为了和自己相抗,秦晞的手掌重重罩在令狐蓁蓁脑袋上。

    接下来会很痛,她又会吐很多血,所以他不会再看她,若是恢复了记忆,就回该回的地方,做邪道修士也好,隐姓埋名回深山也好,他不想再见她。

    令狐蓁蓁却把脑袋偏过来,像是盼着他继续摸下去。

    她声音很低:“听说二师姐的拇指是你替她接好疗伤。”

    他不由微微一愣,盘神丝的事她还真当故事了,说换话题就换话题。替她二师姐疗伤又如何?接下来是给钱还是再去翻几个果子?

    她微微侧着脸庞,不知是雨的缘故还是氤氲湿气的缘故,她的眸色显得很暗,唇角又浮现起罕见的笑意,虽是笑,竟然显得忧郁。

    “虽然她已经不是我二师姐,不过,谢谢你。”

    秦晞一巴掌按在她脑门上——没发烧,居然会说“谢谢”了!和谁学的?

    很温暖的手掌,带着晒干花草般的甜香。

    令狐蓁蓁下意识按住他的手,暂时别走,稍稍多留一会儿。

    “秦元曦。”她慢慢唤他的名字,“师父不要我了,我不再是神工君弟子,当不了手艺人了。”

    那又如何?与他有关系吗?她是在和他诉苦?他不想听。

    “我是不是要当修士了?离开大荒,去中土?”

    并不会,虽然不知道她恢复记忆后会去何处,但她不笨的话就该知道,去太上脉她会是何等尴尬的存在。

    “我本来很想去中土。”她声音很低,“我只是……我……”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之前二师姐有次喝多了,提及她早已能出师,却又不想离开。

    “师父脾气古怪,我这一出师,她就再也不会让我进师门大宅啦。”巫燕君其时说得认真,“一个人在外面闯,空落落的,好像心都没个归处。我还是宁可继续当师父的弟子,等我再长长,长出铁石心肠来,再说离开。”

    什么叫铁石心肠?那时候她可不太懂。

    可现在她突然懂了。

    原来她也没长出铁石心肠。

    “太上脉好玩吗?”令狐蓁蓁问,第一次说对门派名。

    秦晞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盖在她脑门上的手缓缓张开拇指,在她眼角极轻地擦拭了一下——很小颗的泪,没有落下来。

    “……为什么?”

    他陡然间生出一股极莫名的慌张,将指尖的湿意急急搓去,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般,无来由地愧疚。

    她茫然:“什么?”

    他将拇指抵在她睫毛下,这一次是大颗的眼泪。

    令狐蓁蓁使劲眨了眨眼睛,摇头:“不知道,可能太冷了?”

    炽热的风又一次缠绕上来,热得她要流汗,却不是她想要的。

    令狐蓁蓁慢慢放开按住他的手,喜欢的温暖一时并没有撤离,从额头轻轻滑落,抚在面颊上。

    “就这样,先别走,多一会儿。”

    她闭上眼,把脸颊紧紧靠在他手上,额上的花钿应是被他方才那下按脑门弄糊了一块,却比齐整的时候更好看。

    秦晞犹豫着替她拭去最后一粒泪,近乎无奈地蹙眉。

    他不停回想被刺杀的那一夜,呼啸的飞刃毫不留情贯穿胸膛,那些流淌的鲜血,神物骤然离体的巨痛,他这大半年累积的无法释怀的杀意。

    都是她做的。

    可他从头到脚都不听使唤,从不能见她流血,到不能见她流泪,他多半是疯了。

    过得许久,秦晞才开了口,叹息似的:“太上脉一共有九脉,有许多好玩的,你会喜欢。”

    所以,能不能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