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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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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煦充任山奚王特使的时候,韶州军又遭逢两次大败,待连州城破时,连上后营辎重兵、丁壮在一起也不足六百人,伤亡比例之高稳居各军之首,李煦现在跟桂仲武打的火热,此等情形,将来都会成为他“悍不畏死”“勇往无前”“浴血奋战”的直接证据,换句话说韶州冤死的士兵的血将成为他升官发财受奖的阶梯。

    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当然在这之前还得做一件事,把黄龙跃干掉。李煦盘算好了,黄龙跃必须得死,他不死,前期兵败的责任谁来承担?后期“大胜”的功劳自己怎么享用?

    弄死黄龙跃不难,但李煦不想自己亲自动手,毕竟韶州兵的基干还是黑面军时期留下的,农婆八等人此刻还在重用,自己的手上若是沾上黄龙跃的血,对自己的清誉十分不利,毕竟杀一名违纪的士兵和杀建军元勋不是一回事。

    思来想去,李煦把龙本健人叫到了自己的营帐了,二人密谋到半夜,龙本健人低着头走了,脸色虽然平静,眸子里却满是兴奋。

    李煦把毒杀黄龙跃的任务交给了他,龙本健人愉快地接受了,黄龙跃一死,他就彻底解脱了,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头顶上那一顶顶绿帽子摘下来,堆成一堆,把羞辱他的那个女人捆绑了放上去火化掉。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即便李煦什么承诺都不给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干。

    第二天一早,黄龙跃被发现病死于寝帐之中,韶州营哗然。黄龙跃虽然被架空失去了权柄,却仍旧是韶州军的精神领袖,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连州城下那么困难都扛过来了,而今胜利在望他竟然死了,怎么会这样?

    黄龙跃的亲兵嚷着说他们大当家是被人害死的,他理由是他的耳朵里残留着一丝血迹,他们怀疑大当家是被人用砒霜毒死的。这名护兵从海盗时期就跟着黄龙跃,十几年,亲如手足,在黄龙跃已经成为大唐的官军校尉后,他仍旧保持着旧时对他的称呼,称呼他大当家。

    这一点,甚至黄龙跃的妹夫龙本健人也比不了,这也足以彰显他与黄龙跃之间的特殊关系,但这一点并不能让他就洗脱杀害黄龙跃的嫌疑。

    身为监军判官,主帅暴死,肖德朝有权力也有义务立即着手调查。他觉得黄龙跃的死,他的几个亲兵最为可疑,果然黄龙跃是被人毒死的,那么毒多半是放在他的饮食了,能接触到黄龙跃饮食的自然都是他亲近的人。

    亲卫首先值得怀疑,那个叫的最凶的亲兵最先被抓了起来。

    随后的整整一天时间里,韶州驻军的兵营上空都回荡着他们的惨叫,监军判官急切地想查出凶手,不顾支军使的劝告,对他们使用了刑具。可行军营中哪来的刑具呢。许多人对此都有疑问,肖德朝对此不予理睬,在他看来尽快查明凶手才是最紧要的。

    堂堂的一军统军使竟被人毒杀于寝帐中,凶手太猖狂了,太可恨了,杀一百遍也不足解恨。经过一天加一夜的刑讯,凶手终于找到了,让人掉眼珠子的是,毒杀黄龙跃的凶手竟然就是那个喊的最凶的护兵。

    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护兵承认他在韶州刚娶的媳妇被黄龙跃酒后强占了,他怀恨在心,故而乘机毒杀了他。问他这么长时间为何早不动手,答曰没买到砒霜。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啊,可怜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因为一个女人被自己的亲兵毒杀,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韶州军以后还怎么立足?

    因此新近接任的统军使杨赞就下了封口令,声明以后谁再敢提这件事一律家法处置,至于家法是什么,李煦没说,韶州军建军不久,其家法军规还是沿用黑面军时期,海盗跟官军不通,家规十分严酷,违犯者砍手、挖眼、勾肠,都是常有的事。

    支军使、主簿杨赞被任命为韶州军统军使是大帅桂仲武发的话,统军使只是一个临时设置的官,并无品阶,战时设置,战后即废除,文官、武官都可以担任。

    出任了统军使后,李煦就开始搭建自己的新班子了,龙本健人作为毒杀姐夫黄龙跃的大功之臣,其功勋虽然不宜张扬,其功劳却是必须酬奖的,有功不赏将来谁还为你卖命。李煦任其为孔目官,全权处理军需粮饷军械支给等项,是韶州军的后勤大总管。龙本健人对此十分满意,欢天喜地地走马上任。

    肖德朝原是监军判官,现在晋升为监军使,当然他这个监军使跟节度使或观察、经略使身边的监军使相比还有段距离,不过名称现在是保持一样了,监军使那就是比监军判官好听,威风,大气。虽然和李煦的统军使一样战事一结束就要取消,但做一天算一天,过把瘾再说。

    农婆八被任命为步军兵马使,巴突被任为马军兵马使,张龙任为亲军押牙,统带亲兵,赵无忧也亲军押牙,不统兵。

    官有了,钱也有,剩下的就是招兵买马了,至于招募多少兵将,李煦没有说,有多少算多少呗,兵荒马乱的,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放任不管的恶果很快就体现了出来,农婆八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一口气招募了两千兵,巴突这个马军兵马也拉了六百多人,以及五十三匹像驴的竹马,巴突等人身躯肥壮,骑在竹马上,竹马四条腿直打晃,看着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李煦劝巴突把马让给招募来的蛮人骑,巴突不肯,说身为马军兵马使,不骑马算什么玩意。

    他既然执意要骑马,李煦也只好由着他,但愿仗打起来骑着马能比步行更快。

    招募来的士卒还没有经过一次校阅,顺州攻坚战便打响了,桂仲武问李煦韶州营能不能上,看李煦眨眼,桂仲武道:“我明白了,你们准备一下,等破城后进城巷战吧。”

    韶州军不会攻城,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即便是农婆八和巴突也只擅长野战,几曾爬过城池了?不过在破城后的巷战中表现出的软、散、怯、弱,就连脸皮一向很厚的李煦也老脸通红,抬不起头来。

    顺州城在各路唐军的猛攻下,只坚守了半天就破了,各路唐军因为争入城恨不得打起来,以至于主帅桂仲武和刚刚到任的监军齐达言不得不手持利刃亲赴前阵监督。

    齐达言本是湖南监军,桂仲武打连州时,有诏让他前往监军,他却在赶往连州的途中中暑病倒了,本来是打算赖到大军凯旋日再去露个脸的,孰料桂仲武擅自做主竟在连州城破后挥军西进杀奔黄洞蛮老巢顺州去了。

    这一惊可不了得,齐达言一跃而起,连夜追军来了,监军,监军,湖南的军让你监桂管去了,还要脑袋么。

    齐达言紧赶慢赶,等追到大军时,桂仲武已经围住了顺州,眼看着就是一场天大的功劳,齐监军一肚子怨气没了,反而积极替桂仲武筹划起攻城的事来,一副不分一半功劳誓不罢休的架势。

    对此,桂仲武忍了,自己擅自做主挥军向西,即便是大胜,将来也免不了有人要借机生事参自己个擅作主张的罪名,到那个时候有齐达言帮忙分担一下,自己可就轻松多了。统帅、监军共同认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而挥军东进,这就可以归入战场临机决断的范畴,跟违犯军令无涉,非但无罪反而能证明自己的临机决断的“能”来。

    齐达言立在顺州东门外护城边,望着蚁聚在城门洞外争抢着入城的军卒,以手抚摸着光溜溜的下巴,以哲人般的声调,悠然一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不予我欺也,你看看这些人,大利面前哪还像个人,全是一伙子禽兽嘛。”

    话音刚落,忽见一支打着黑旗的军队开来,为首开路的是五十名骑兵,其中十七个人身躯肥大,骑在如驴一般的竹马上走的晃晃悠悠,十分滑稽,骑兵之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军队列。这支军队到了城外,见入城的士兵挤成一团,便停了下来,一声号令后,骑兵下马,步军席地而坐,静静地等候着。

    齐达言抚摸着下巴赞道:“这支军倒是颇有些君子之风,还晓得谦让之道。”问副使是哪支军队,副使打发驱使去问,少顷回报说是韶州兵,齐达言叹道:“还只是一支土军,纪律竟就如此严明,不简单不简单啊。”

    赞叹过后,中军来报桂帅请监军议事,齐达言遂转身回营,临走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纪律严明的韶州军。很显然他对这支军队印象很好。

    他走后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李煦来到城下,望着把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的士卒,眉头紧蹙,似这般混乱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入城?等自己入城,东西早让前面的抢光了。

    可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就自己名下这群乌合之众,排个队都费劲,不优雅地让着,上去也是被人家撞倒踩翻的料,唉,这可怎么办呢。

    李煦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农婆八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辆推车,车上堆满了薪柴,离着城门还有五十丈远的地方,他把薪柴点燃了,烈火熊熊而起,农兵马使大吼一声:“走水啦!”推着柴车朝城门奔了去,四下一片混乱,挤在城门洞不能动弹的各军,一见火车来,顿时拼命往里挤,在挤倒踩伤数十人后,被堵死了近一个时辰的城门终于又畅通了起来。

    农婆八把火车停在城门洞里,招呼部属把守住城门,向韶州军队打了一声呼哨,停在城外空地上的韶州步军蜂拥上前,巴突一看赶忙上马来抢城门,步军将马军来抢城门顿时大怒,众人结成人墙拦着竹马不让上前,竹马耐力好,冲力一般,加之巴突等人身躯过于肥大,已经把竹马压的难以动弹,却怎么也冲动不起来。

    马、步军争执的结果是,有马的五十三名骑士完败,无一例外地被步军推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倒是没马的马军反而在推搡中占了上风。

    李煦实在看不下去了,昨晚花了一夜工夫宣导军纪,就宣导个这个结果出来?

    新任韶州军统军使气急败坏地挥舞着马鞭冲了上去,望人就抽,韶州军新兵太多,除了顶头上司外,再高的官还没有机会接触,李煦的面孔在多数人眼里还是陌生的。眼见一个年轻军官提着鞭子跑来抽人,士卒们个个心里不忿,怎奈他是个官,正面顶着干还是没人敢,不过背地里嘛,哼哼,有人悄悄地在李煦的来路上伸出了脚,有人在他的去路上使了个绊子,有人趁他不注意用肩撞他,有人暗中啐他一口吐沫……

    等到李煦挤到城门洞下,衣甲歪斜,脸庞好几处青肿,背上还有几口没来得及擦拭的痰。

    一支连自己统帅都敢暗算的军队除了杀人放火怕是什么事也干不成。

    李煦的判断是准确的,入城后的韶州兵,其所作所为跟土匪实际没什么两样。新募的士卒多是蛮人,不过与黄氏不是一家,对黄氏的怨念实际对李煦等韶州来的人更大。

    以前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黄家现在被顶翻在地,不趁机冲上去踏上几脚,真是枉在世上走一遭。顺州城里黄氏族人很多,有作恶的,又有行善的,这没什么好说的,哪里都有恶人,哪里都有善人,有作恶的黄氏子弟,自然也就有行善的人家。

    可是现在没人再去计较这些,杀红眼的士卒只认得两种人:唐军还是非唐军。

    为了争抢先一步入城,同袍兄弟都能开打,谁还管城中居民的死活?能杀的杀,能打的打,能抢的抢,能烧的烧……这一刻顺州城里没有王法,没有人性,只有人的本能。

    李煦凭着记忆,在两位亲兵押牙的护卫下一路朝黄府奔去。顺州是从北面溃破的,城破之后,黄家残余的军队并没有弃城撤离,而是在城里和唐军展开了巷战,城已破,巷战除了增加额外的伤亡外几无意义。

    果然,抵抗的黄家兵迅速溃败,每一条街巷里都躺满玄衣士卒的尸体。每一个在血泊里哀嚎惨叫的伤兵都不会得到救援,或被虐杀,或被奸杀,以至到后来,受伤倒地的蛮兵都是自己选择自杀,再后来自杀也成了一种奢望。

    有些闲极无聊的唐军伤兵无法参与大规模抢劫活动后,失落之余就拿着弓箭在街巷里伏击溃散的黄家兵,他们不把人一箭射死,而是射伤后,肢解虐待,从伤兵的惨叫和血腥里寻求刺激,寻求安慰。

    围攻黄府的主要是湖南军,为了防止其他人抢夺到嘴边的肥肉,湖南兵在通往黄府的每一个街口都设置了路障,派精兵强将严阵以待,大声恐吓试图靠近的岭南和桂管兵。

    李煦换了几条街,几次试图靠前都被赶了回来,最危险的一次,一支箭贴着他面颊飞了过去,是一支冷箭,四周太过嘈杂,李煦浑然不备。

    这支箭表明了湖南人捍卫自己胜利果实的决心,李煦见没有空子可钻,只好折回身来。

    城中已经乱作一团,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因为争夺战利品,各军之间,以及各军内部都发生了争斗。好在顺州城够富庶,财富发出的温润的光芒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士卒们的戾气,使得争斗始终保持在小规模可控制的范围内。

    李煦找不到他的韶州兵在哪,他相信农婆八和巴突也找不到他的士兵在哪,一切都乱了套。入眼的不是火光、浓烟就是杀戮、争夺、血腥,狰狞的面孔,放肆的大笑,凄厉的哭叫,嘤嘤的哀鸣。

    路过一个被洗劫过的铺子,李煦想坐一会,却意外发现柜台后蜷缩着一个女孩,十几岁的样子,穿着玄色上衣,裤子却不见了,离着她不远处有几片碎步。

    女孩把头努力缩在双臂间,一声不敢吭。看李煦双眼发怔,张龙脱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女孩身上,后者却大叫而起,冲出店铺,疯狂地向街角跑去。

    她的哭叫声,引起了几个袒胸露腹的士兵的注意,这几个兵刚在一条横巷里奸杀了一名贵夫人,夺了整整一包珠玉,正兴高采烈地奔赴下一个战场,眼见这女孩窜来,为首一个胖子一哈腰,劈手一刀将那女孩砍翻在地。

    在胸口上留下了一条半尺长的可怕伤口,女孩倒在血泊中,挣扎着,满目惊恐地盯着逼上来的胖子狰狞的笑脸和他高高举起的滴血的军刀。

    李煦从一名亲卫手里夺过弓箭朝那胖子射了一箭,他是存心要把那胖子射死的,箭射偏了,误伤了胖子的一个同伴。胖子大惊,正要辱骂,却见李煦一行人多,知道没有道理可讲,讪讪地退了去。

    张龙将整瓶的刀伤药洒在女孩的胸口,汩汩涌出的血将药粉冲开,伤势太重了,还没来得及包扎,女孩就死了,双目圆睁,面目狰狞。

    李煦把弓箭丢还给亲卫,低着头往城外走去,路过黄府路口时,猛然听得惊天动地的一阵大呼,黄府被攻破了,守在府邸外的数百精卒嚎叫着杀了进去。

    张龙舔了舔嘴唇,眼神里是羡慕、嫉妒和恨。

    李煦斜了他一眼,抬头望了眼藏在厚厚云层里的那个火球,一言不发,甩开大步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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