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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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昌夫妇居家数月，悉心陪侍父母。此间撮合贱养与阿凤成亲。贱养与阿凤成亲后，仍居谢家。谢家亦把贱养夫妇当成自家人。忽得义兄张自忠电报，诚邀家昌夫妇北上天津做客。家昌与楚声商议道：“昔日家昌参加长城抗倭，曾与一英豪结义，此人姓张名自忠，字荩忱。北地多有豪杰，荩忱当为豪杰之魁，现为天津市长。我义兄邀你我做客天津。不知夫人意下如何？”楚声道：“世间之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以昌儒结拜者，当为豪杰，如何不见？”家昌夫妇相视而笑。
谢家昌夫妇抵达天津。张自忠携夫人李敏慧亲来迎接。直入张府，张自忠设宴款待，相谈甚洽。时天津市府众官员知谢家昌到，素闻其英名，皆欲前来拜会。张自忠知情，便于次日设宴，邀众同僚赴会。众官相继前来，亲睹南国英豪尊容，无不啧啧称赞。忽有人道：“统税局李局长颇通《周易》，不若请李局长替谢将军算一卦。”谢家昌道：“此虚幻之事，家昌不信鬼，不信卦。”张自忠笑道：“李局长替我算一卦如何？”李局长细视良久，面露为难之色。张自忠笑道：“李兄不必忌讳，但言不妨！”李局长道：“将军乃为国捐躯之相！”四座皆惊，鸦雀无声。忽张自忠大笑道：“难得难得，如果将来有此一日，亦是无上光荣！”谢家昌慨然道：“若是抗击倭贼，家昌愿与我兄同生共死。”两人执手站立，举杯同饮。余楚声道：“烦请李局长看看我夫妇如何？”李局长讷讷难言。家昌道：“李局长当纤毫无隐，但说无妨。”李局长道：“谢将军与夫人，情同意合，所谓海枯石烂亦难变心。只惜天不与福，颠沛流离是常事，分分合合无了期，海水茫茫，天各一方，从此再无相会期，心胸郁郁至终日。”楚声听了，脸色大变，偎着家昌悲哭。家昌抚慰道：“此皆虚辞，何必就信。”楚声哭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方才与你结合，若要我舍你而去，不如撕碎我罢！从今以后，我要与你形影不离，你打仗，我也上战场。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家昌低言道：“我听你的便是。”时李敏慧已泪流满脸。楚声过去，为其拭泪，安慰道：“嫂子，我亦会相面，大哥乃长寿多福之人，何必空悲切。”李敏慧哭道：“我深知荩忱为人做事，长城之役，荩忱幸免于难。现国家微弱，中日之战在所难免，我心中有一不祥之感：每战荩忱必奋力当先，为国捐躯只怕是难免！若此日来临，我当绝食而死，随夫而去！”宴会黯然而散。
数日后，家昌夫妇辞别张自忠，南下首都。两人情意缠绵，楚声只怕失去丈夫似的，与家昌形影不离。忽一日，家昌道：“我有一同窗友人，姓张名钟麟，字灵甫。此人奇俊英迈，拔萃出类，打仗十分了得。因其杀妻愚举，断送前程，现关押在南京模范监狱。此人长我两岁，恃才傲物，黄埔之时，独与我相善，敬我为兄，自谦为弟，故我呼其为弟。我欲到狱中看望灵甫，以致同窗之谊。”楚声不悦，道：“此人案子，曾轰动一时，杀妻之人，何必看望！”家昌道：“此人为军中豪杰，昔日与其甚挚。今日探望，乃了我心意，非是励其杀妻之过。”楚声便应允。
至狱中，只见张钟麟跟在狱警身后，举止懒散，道：“有哪个不识趣的来看我啊？”谢家昌道：“灵甫，多年不见，家昌特来看望你。”张钟麟瞠视家昌，惊异道：“昌儒尚在世上！天啊，我原以为当世能称豪杰者，唯剩灵甫而已，昌儒在世，耀如中天之日，灵甫暗无光芒矣！”家昌道：“家昌苟且偷生，非为惜命，自古豪杰当为国效力，以马革裹尸而还。我若窝囊死去，岂不枉费我半世英名？”张钟麟低头叹道：“灵甫出身微末，平素之志，以为男儿当手挽狂澜，砥柱中流，慕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拿破仑之为人。民国二十一年，灵甫曾与昌儒兄左右夹击，大破麻城、黄陂之红匪。想当年，你我兄弟勒马横刀，意气风发，何等荣光。灵甫未死于疆场，却因妇人之故身陷囹圄，令昌儒见笑。”家昌嗟叹道：“以灵甫之能，当为国效命，却以杀妻之罪入狱。只怕今世难有作为了。”张钟麟笑道：“昌儒此言差矣！现今倭军豺狼窥视，中日之战在所难免。国家早晚得请我出狱，豪杰当忠义死难，岂可苟全性命于狱中！”楚声嘉誉道：“将军此言，方显男子本色。”张钟麟道：“今兄嫂特来看我，弟不胜感激，芸芸众生，难觅知己。兄今以知己视我，弟不胜荣光。嫂子容仪绰约，乃谢兄之福气，弟无所馈赠，惭愧汗颜。”家昌道：“曾闻灵甫师从于任右先生，练得一手好字。不若赠我宝墨一幅，以作纪念。”张钟麟听了，即央狱警寻得宣纸一张，挥毫写下：“天赐良姻。”敬赠家昌。楚声看了，赞不绝口，道：“将军所赐宝墨，于毫发之隙见其功力，真乃上上之品！”于是家昌夫妇告辞。张钟麟性素磊落不凡，虽自诩为诤诤男子，亦泪流满脸，依依惜别，道：“昌儒不以灵甫为狱中罪犯，乃真情看望，此生此世，灵甫若能免于一死，此恩终身以报！”
次日，楚声赴道胜堂教堂作礼拜。家昌于教堂中浏览。忽一牧师上前，道：“阁下初次到此作礼拜？”家昌道：“本人是陪太太来作礼拜的。未知神甫来自何方？”牧师道：“鄙人来自美国，在此传教二十四年了，我叫约翰?马吉，请问阁下大名？”家昌道：“鄙人姓谢名家昌。”约翰?马吉道：“与贵国英雄谢家昌同名？”家昌笑而不语。这时，楚声上前，向牧师问好，并就宗教问题向牧师讨教。家昌自在一旁观阅基督教图本。不一会儿，牧师叫楚声候着，转身离去。楚声道：“刚才约翰?马吉说要送一面明镜给我们。”谢家昌疑惑道：“为何要送明镜给我们？”楚声笑道：“刚才牧师问我，你可是天神将军谢家昌。我说正是，他便说有一物相赠。”
正说着，牧师急急携镜而来。这是一面明晃晃的圆镜，镜之四周箍着一圈精美的铜环。谢家昌问道：“这有什么奇特之处么？”牧师道：“这镜原非我所有。前年我到青岛崂山旅游，遇一老道士，与其相谈甚洽。临别，老道士送此明镜与我，言此镜为宝镜，年久月深，已有些灵性。凡持此镜者，虽经历浩劫，亦能化险为夷。若见当世英雄，可赠之。”谢家昌大笑道：“原来牧师亦是性情中人！”楚声观摩明镜，忽脸色顿变，转视家昌。谢家昌一看，只见镜背写着一“逃”字。约翰?马吉道：“逃字原本就有，非本人所书。人生所面对者，多为一‘逃’字。”谢家昌顿悟，道：“阁下一言，惊醒懵懂人，我曾为逃婚，逃离家乡，远离父母兄弟，后随军北伐，常见溃兵之‘逃’。我曾倦于军旅，隐居家乡，亦为一‘逃’。至于百姓遭受兵祸，逃离家园，则不计其数。及至两军对垒，败者之‘逃’，亦时时可见。人生在世，否泰无常，凡逃皆因躲避命运捉弄，可谓避凶趋吉。然生死皆由天意，非常人所能左。”牧师道：“将军持有此镜，他日厮杀疆场，必能遇难成祥。”谢家昌作色道：“家昌最恶临阵脱逃、贪生怕死者，我要此镜做什么！”楚声悒然无语。约翰?马吉道：“逃字在心，不在镜中，将军何出此言。可转赠亲人，以表望至爱平安之意。”谢家昌听了，以为然，便接了明镜，转赠楚声。并向约翰?马吉牧师致谢。约翰?马吉道：“现今中国正值乱世，大战在所难免，以将军年纪，此生将无宁日。何不携夫人旅居美国，欢度一生。”谢家昌凛然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果我国再遭外寇，家昌必誓死杀敌报国；远遁海外，不如叫我即死！”约翰?马吉赞叹道：“将军果真为当世豪杰，此宝镜当归英雄！”
时值初秋，天气渐凉。这日，家昌夫妇登临钟山，拜谒国父陵墓。至一牌坊，抬眼见玉柱蓝瓦，悬挂一匾，大书“博爱”二字。家昌见了，不觉感今怀古，道：“官场中人所缺者，乃此二字耳！”携楚声从正门入，环视柏树葱葱，百鸟聚集。前行至陵门，家昌瞻仰陵门上所挂的“天下为公”牌匾，道：“此乃国父之思想精髓。”花岗石台阶宽阔紧凑，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忽见台阶上摆着两口铜鼎，家昌细心观摩，轻拭鼎上灰尘。楚声见家昌此举，甚为感动，亦从旁相助。两人携手至碑亭，但见碑亭大书“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家昌夫妇虔诚瞻仰。而后直至祭堂。家昌默然注视国父汉白玉石雕像，苍然泪下，忽地跪下，道：“家昌不能侍奉国父，乃此生大憾。家昌誓卫国父灵柩，以宏国父精神。”出了祭堂，举目俯瞰，只见山恋起伏，淡雾漫漫，苍松翠柏，漫山碧绿。家昌叹道：“自古金陵龙蟠虎踞，今日观之，如此大好河山，怎不教我中华男儿誓死守卫！”
之后，家昌携楚声至无梁殿拜谒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原来无梁殿原称无量殿，因殿内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该殿建成于明初，从殿基到屋顶，全部用大砖砌成，不施寸木，也无梁椽，故俗称无梁殿。无梁殿牌坊大书“救国救民”、“大仁大义”。国民党党徽在夕阳照耀下，庄严肃穆。两人携手进入拱形殿内，只见无数英名刻于墙上。家昌逐一默读19路军将士之英名，抚慰英灵，不禁百感交集。
从无梁殿出来，便又拜谒邓演达之墓。家昌泪盈满眶，悲然跪下，道：“学生拜望老师了！昔长洲岛上亲聆老师教诲，受益非浅。犹忆武昌城头，恩师对刘玉春道：‘为你求情者，乃是谢昌儒，字家昌。乃北伐英雄。’刘玉春冷然道：‘所戮者皆为炎黄子孙，亦妄称英雄。乃南军之犬耳！’此言此景，恍如昨日。”楚声亦泪水涟涟，将家昌扶起。两人至灵谷寺。此处巨木参天，流水潺潺，各处景物掩映，别有一番风味。一老和尚出寺相迎，家昌夫妇随其至堂内。老和尚见家昌泪迹未干，道：“想必施主有伤怀之事？”家昌道：“我并无伤心之事。”老和尚道：“适才见施主跪于邓先生墓前，无限悲凄，必有缘故。”家昌凄然道：“我曾师从邓演达先生，受其教诲颇多，今日见了，想起旧事，乃因景伤怀。”老和尚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家昌道：“谢昌儒，字家昌。”老和尚惊呼道：“施主莫非是天神大将军？”家昌道：“此乃世人错爱。”老和尚恭敬道：“请入禅室就座。”便带家昌夫妇进入禅室，命小和尚上香茶，而后道：“烦施主稍坐，老衲去去就来。”
家昌夫妇静坐良久，仍不见老和尚出现。只见禅室内香烛星点，小和尚在旁垂手侍立。家昌只觉困顿难奈，便闭目养神。忽听得室外枪声密集。老和尚匆匆奔入，道：“东洋狗杀进来了！”谢家昌大惊，拉住楚声便跑。忽张叔谋、薛英明等持枪急入，道：“倭贼已杀上来了，昌儒快带楚声逃出去，我等去抵挡一阵。”家昌急忙道：“倭贼凶残，兄弟不是此等贼寇的对手。我去保卫国父陵墓，你们速将楚声带走。”楚声抱着家昌，放声大哭，不忍分离。家昌道：“你我新婚不及一年便要分离，我亦心如刀割，怎奈倭贼就在眼前。儿女私情怎比国家之重！”即命张叔谋和薛英明将楚声带走。时倭贼已蜂拥而至。两军短兵接斗，家昌大喝一声，突入敌群，敌人纷纷倒毙。忽传倭贼已杀上国父陵墓。家昌大惊，即西奔至中山陵。时日寇漫山遍野而至，家昌带领的国军越打越少，死尸遍野。家昌躲于铜鼎之旁，与敌对射。倭贼难以旁近家昌，即用大炮轰击。家昌难以相持，便退至祭堂。只见国父石像安然躺着，家昌跪地大哭道：“国父起身罢，倭贼杀上来了，学生抵挡不住了。家昌愿以死保护国父杀出重围！”忽听得满山皆喊：“活捉谢家昌！”谢家昌决然起身，走出祭堂，面对石阶上挤挤挨挨的无数倭寇，笑道：“你等倭贼，休想生俘我谢家昌！”说罢，举枪往自己脑门就是一枪。
谢家昌惊醒，方知是梦魇。此时只觉汗流浃背，心仍乱跳。老和尚捧着一个木盒进来，谦笑道：“让二位施主久等了。昔邓先生曾游历鄙寺，与老衲相谈甚洽，故结为友，常有书信来往。后形势险恶，邓先生自感来日不长，便将此木盒托付于此。一日，我听见游客中有几人在密商逮捕邓先生之事，便于木盒内刻一‘逃字’，内藏几部经书，令小和尚速送至邓先生处。不想奸人已对邓先生下手了。邓先生曾与老衲品茗论事，谈起北伐之战，特别提起过将军。现邓先生已离去，老衲存世亦不久了，故将邓先生之遗物送给将军，望将军看在师生之谊，妥善保全。”谢家昌接过，道：“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全恩师的遗物。”
相谈至晚，家昌夫妇起身告辞。行至室外，清风飒至，夜月极明，家昌惬然。老和尚道：“盒中有宝，将军可知？”谢家昌茫然道：“不知。”老和尚意味深长道：“乱世之时，有一字可趋利避祸，将军当铭记于心。”家昌道：“何字？”老和尚笑道：“将军聪敏过人，岂能不知，乃一‘逃’字耳！”谢家昌决然道：“家昌平生所恶者，乃一逃字。军人若思逃，则国家必亡，国家一亡，则百姓无处可逃；军人死战不逃，则百姓不必逃。百姓逃难是政府之耻。弱国军人，应时时准备赴死，军人不怕死，国家才能强大。”老和尚赞道：“将军真乃国之栋梁啊！”谢家昌紧握楚声之手，黯然辞别老和尚。
后归上海，每当楚声注视明镜与木盒上的“逃”字，牧师与老和尚之言犹在耳边，心中有不祥之感，又不敢跟家昌说起，于是请匠人将明镜镶于盒盖内壁，刚好将两个“逃”字隐匿起来，方始安心。（未完待续）
谢家昌夫妇居家数月，悉心陪侍父母。此间撮合贱养与阿凤成亲。贱养与阿凤成亲后，仍居谢家。谢家亦把贱养夫妇当成自家人。忽得义兄张自忠电报，诚邀家昌夫妇北上天津做客。家昌与楚声商议道：“昔日家昌参加长城抗倭，曾与一英豪结义，此人姓张名自忠，字荩忱。北地多有豪杰，荩忱当为豪杰之魁，现为天津市长。我义兄邀你我做客天津。不知夫人意下如何？”楚声道：“世间之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以昌儒结拜者，当为豪杰，如何不见？”家昌夫妇相视而笑。
谢家昌夫妇抵达天津。张自忠携夫人李敏慧亲来迎接。直入张府，张自忠设宴款待，相谈甚洽。时天津市府众官员知谢家昌到，素闻其英名，皆欲前来拜会。张自忠知情，便于次日设宴，邀众同僚赴会。众官相继前来，亲睹南国英豪尊容，无不啧啧称赞。忽有人道：“统税局李局长颇通《周易》，不若请李局长替谢将军算一卦。”谢家昌道：“此虚幻之事，家昌不信鬼，不信卦。”张自忠笑道：“李局长替我算一卦如何？”李局长细视良久，面露为难之色。张自忠笑道：“李兄不必忌讳，但言不妨！”李局长道：“将军乃为国捐躯之相！”四座皆惊，鸦雀无声。忽张自忠大笑道：“难得难得，如果将来有此一日，亦是无上光荣！”谢家昌慨然道：“若是抗击倭贼，家昌愿与我兄同生共死。”两人执手站立，举杯同饮。余楚声道：“烦请李局长看看我夫妇如何？”李局长讷讷难言。家昌道：“李局长当纤毫无隐，但说无妨。”李局长道：“谢将军与夫人，情同意合，所谓海枯石烂亦难变心。只惜天不与福，颠沛流离是常事，分分合合无了期，海水茫茫，天各一方，从此再无相会期，心胸郁郁至终日。”楚声听了，脸色大变，偎着家昌悲哭。家昌抚慰道：“此皆虚辞，何必就信。”楚声哭道：“我历尽千辛万苦，方才与你结合，若要我舍你而去，不如撕碎我罢！从今以后，我要与你形影不离，你打仗，我也上战场。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家昌低言道：“我听你的便是。”时李敏慧已泪流满脸。楚声过去，为其拭泪，安慰道：“嫂子，我亦会相面，大哥乃长寿多福之人，何必空悲切。”李敏慧哭道：“我深知荩忱为人做事，长城之役，荩忱幸免于难。现国家微弱，中日之战在所难免，我心中有一不祥之感：每战荩忱必奋力当先，为国捐躯只怕是难免！若此日来临，我当绝食而死，随夫而去！”宴会黯然而散。
数日后，家昌夫妇辞别张自忠，南下首都。两人情意缠绵，楚声只怕失去丈夫似的，与家昌形影不离。忽一日，家昌道：“我有一同窗友人，姓张名钟麟，字灵甫。此人奇俊英迈，拔萃出类，打仗十分了得。因其杀妻愚举，断送前程，现关押在南京模范监狱。此人长我两岁，恃才傲物，黄埔之时，独与我相善，敬我为兄，自谦为弟，故我呼其为弟。我欲到狱中看望灵甫，以致同窗之谊。”楚声不悦，道：“此人案子，曾轰动一时，杀妻之人，何必看望！”家昌道：“此人为军中豪杰，昔日与其甚挚。今日探望，乃了我心意，非是励其杀妻之过。”楚声便应允。
至狱中，只见张钟麟跟在狱警身后，举止懒散，道：“有哪个不识趣的来看我啊？”谢家昌道：“灵甫，多年不见，家昌特来看望你。”张钟麟瞠视家昌，惊异道：“昌儒尚在世上！天啊，我原以为当世能称豪杰者，唯剩灵甫而已，昌儒在世，耀如中天之日，灵甫暗无光芒矣！”家昌道：“家昌苟且偷生，非为惜命，自古豪杰当为国效力，以马革裹尸而还。我若窝囊死去，岂不枉费我半世英名？”张钟麟低头叹道：“灵甫出身微末，平素之志，以为男儿当手挽狂澜，砥柱中流，慕岳飞、文天祥、史可法、拿破仑之为人。民国二十一年，灵甫曾与昌儒兄左右夹击，大破麻城、黄陂之红匪。想当年，你我兄弟勒马横刀，意气风发，何等荣光。灵甫未死于疆场，却因妇人之故身陷囹圄，令昌儒见笑。”家昌嗟叹道：“以灵甫之能，当为国效命，却以杀妻之罪入狱。只怕今世难有作为了。”张钟麟笑道：“昌儒此言差矣！现今倭军豺狼窥视，中日之战在所难免。国家早晚得请我出狱，豪杰当忠义死难，岂可苟全性命于狱中！”楚声嘉誉道：“将军此言，方显男子本色。”张钟麟道：“今兄嫂特来看我，弟不胜感激，芸芸众生，难觅知己。兄今以知己视我，弟不胜荣光。嫂子容仪绰约，乃谢兄之福气，弟无所馈赠，惭愧汗颜。”家昌道：“曾闻灵甫师从于任右先生，练得一手好字。不若赠我宝墨一幅，以作纪念。”张钟麟听了，即央狱警寻得宣纸一张，挥毫写下：“天赐良姻。”敬赠家昌。楚声看了，赞不绝口，道：“将军所赐宝墨，于毫发之隙见其功力，真乃上上之品！”于是家昌夫妇告辞。张钟麟性素磊落不凡，虽自诩为诤诤男子，亦泪流满脸，依依惜别，道：“昌儒不以灵甫为狱中罪犯，乃真情看望，此生此世，灵甫若能免于一死，此恩终身以报！”
次日，楚声赴道胜堂教堂作礼拜。家昌于教堂中浏览。忽一牧师上前，道：“阁下初次到此作礼拜？”家昌道：“本人是陪太太来作礼拜的。未知神甫来自何方？”牧师道：“鄙人来自美国，在此传教二十四年了，我叫约翰?马吉，请问阁下大名？”家昌道：“鄙人姓谢名家昌。”约翰?马吉道：“与贵国英雄谢家昌同名？”家昌笑而不语。这时，楚声上前，向牧师问好，并就宗教问题向牧师讨教。家昌自在一旁观阅基督教图本。不一会儿，牧师叫楚声候着，转身离去。楚声道：“刚才约翰?马吉说要送一面明镜给我们。”谢家昌疑惑道：“为何要送明镜给我们？”楚声笑道：“刚才牧师问我，你可是天神将军谢家昌。我说正是，他便说有一物相赠。”
正说着，牧师急急携镜而来。这是一面明晃晃的圆镜，镜之四周箍着一圈精美的铜环。谢家昌问道：“这有什么奇特之处么？”牧师道：“这镜原非我所有。前年我到青岛崂山旅游，遇一老道士，与其相谈甚洽。临别，老道士送此明镜与我，言此镜为宝镜，年久月深，已有些灵性。凡持此镜者，虽经历浩劫，亦能化险为夷。若见当世英雄，可赠之。”谢家昌大笑道：“原来牧师亦是性情中人！”楚声观摩明镜，忽脸色顿变，转视家昌。谢家昌一看，只见镜背写着一“逃”字。约翰?马吉道：“逃字原本就有，非本人所书。人生所面对者，多为一‘逃’字。”谢家昌顿悟，道：“阁下一言，惊醒懵懂人，我曾为逃婚，逃离家乡，远离父母兄弟，后随军北伐，常见溃兵之‘逃’。我曾倦于军旅，隐居家乡，亦为一‘逃’。至于百姓遭受兵祸，逃离家园，则不计其数。及至两军对垒，败者之‘逃’，亦时时可见。人生在世，否泰无常，凡逃皆因躲避命运捉弄，可谓避凶趋吉。然生死皆由天意，非常人所能左。”牧师道：“将军持有此镜，他日厮杀疆场，必能遇难成祥。”谢家昌作色道：“家昌最恶临阵脱逃、贪生怕死者，我要此镜做什么！”楚声悒然无语。约翰?马吉道：“逃字在心，不在镜中，将军何出此言。可转赠亲人，以表望至爱平安之意。”谢家昌听了，以为然，便接了明镜，转赠楚声。并向约翰?马吉牧师致谢。约翰?马吉道：“现今中国正值乱世，大战在所难免，以将军年纪，此生将无宁日。何不携夫人旅居美国，欢度一生。”谢家昌凛然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果我国再遭外寇，家昌必誓死杀敌报国；远遁海外，不如叫我即死！”约翰?马吉赞叹道：“将军果真为当世豪杰，此宝镜当归英雄！”
时值初秋，天气渐凉。这日，家昌夫妇登临钟山，拜谒国父陵墓。至一牌坊，抬眼见玉柱蓝瓦，悬挂一匾，大书“博爱”二字。家昌见了，不觉感今怀古，道：“官场中人所缺者，乃此二字耳！”携楚声从正门入，环视柏树葱葱，百鸟聚集。前行至陵门，家昌瞻仰陵门上所挂的“天下为公”牌匾，道：“此乃国父之思想精髓。”花岗石台阶宽阔紧凑，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忽见台阶上摆着两口铜鼎，家昌细心观摩，轻拭鼎上灰尘。楚声见家昌此举，甚为感动，亦从旁相助。两人携手至碑亭，但见碑亭大书“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家昌夫妇虔诚瞻仰。而后直至祭堂。家昌默然注视国父汉白玉石雕像，苍然泪下，忽地跪下，道：“家昌不能侍奉国父，乃此生大憾。家昌誓卫国父灵柩，以宏国父精神。”出了祭堂，举目俯瞰，只见山恋起伏，淡雾漫漫，苍松翠柏，漫山碧绿。家昌叹道：“自古金陵龙蟠虎踞，今日观之，如此大好河山，怎不教我中华男儿誓死守卫！”
之后，家昌携楚声至无梁殿拜谒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原来无梁殿原称无量殿，因殿内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该殿建成于明初，从殿基到屋顶，全部用大砖砌成，不施寸木，也无梁椽，故俗称无梁殿。无梁殿牌坊大书“救国救民”、“大仁大义”。国民党党徽在夕阳照耀下，庄严肃穆。两人携手进入拱形殿内，只见无数英名刻于墙上。家昌逐一默读19路军将士之英名，抚慰英灵，不禁百感交集。
从无梁殿出来，便又拜谒邓演达之墓。家昌泪盈满眶，悲然跪下，道：“学生拜望老师了！昔长洲岛上亲聆老师教诲，受益非浅。犹忆武昌城头，恩师对刘玉春道：‘为你求情者，乃是谢昌儒，字家昌。乃北伐英雄。’刘玉春冷然道：‘所戮者皆为炎黄子孙，亦妄称英雄。乃南军之犬耳！’此言此景，恍如昨日。”楚声亦泪水涟涟，将家昌扶起。两人至灵谷寺。此处巨木参天，流水潺潺，各处景物掩映，别有一番风味。一老和尚出寺相迎，家昌夫妇随其至堂内。老和尚见家昌泪迹未干，道：“想必施主有伤怀之事？”家昌道：“我并无伤心之事。”老和尚道：“适才见施主跪于邓先生墓前，无限悲凄，必有缘故。”家昌凄然道：“我曾师从邓演达先生，受其教诲颇多，今日见了，想起旧事，乃因景伤怀。”老和尚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家昌道：“谢昌儒，字家昌。”老和尚惊呼道：“施主莫非是天神大将军？”家昌道：“此乃世人错爱。”老和尚恭敬道：“请入禅室就座。”便带家昌夫妇进入禅室，命小和尚上香茶，而后道：“烦施主稍坐，老衲去去就来。”
家昌夫妇静坐良久，仍不见老和尚出现。只见禅室内香烛星点，小和尚在旁垂手侍立。家昌只觉困顿难奈，便闭目养神。忽听得室外枪声密集。老和尚匆匆奔入，道：“东洋狗杀进来了！”谢家昌大惊，拉住楚声便跑。忽张叔谋、薛英明等持枪急入，道：“倭贼已杀上来了，昌儒快带楚声逃出去，我等去抵挡一阵。”家昌急忙道：“倭贼凶残，兄弟不是此等贼寇的对手。我去保卫国父陵墓，你们速将楚声带走。”楚声抱着家昌，放声大哭，不忍分离。家昌道：“你我新婚不及一年便要分离，我亦心如刀割，怎奈倭贼就在眼前。儿女私情怎比国家之重！”即命张叔谋和薛英明将楚声带走。时倭贼已蜂拥而至。两军短兵接斗，家昌大喝一声，突入敌群，敌人纷纷倒毙。忽传倭贼已杀上国父陵墓。家昌大惊，即西奔至中山陵。时日寇漫山遍野而至，家昌带领的国军越打越少，死尸遍野。家昌躲于铜鼎之旁，与敌对射。倭贼难以旁近家昌，即用大炮轰击。家昌难以相持，便退至祭堂。只见国父石像安然躺着，家昌跪地大哭道：“国父起身罢，倭贼杀上来了，学生抵挡不住了。家昌愿以死保护国父杀出重围！”忽听得满山皆喊：“活捉谢家昌！”谢家昌决然起身，走出祭堂，面对石阶上挤挤挨挨的无数倭寇，笑道：“你等倭贼，休想生俘我谢家昌！”说罢，举枪往自己脑门就是一枪。
谢家昌惊醒，方知是梦魇。此时只觉汗流浃背，心仍乱跳。老和尚捧着一个木盒进来，谦笑道：“让二位施主久等了。昔邓先生曾游历鄙寺，与老衲相谈甚洽，故结为友，常有书信来往。后形势险恶，邓先生自感来日不长，便将此木盒托付于此。一日，我听见游客中有几人在密商逮捕邓先生之事，便于木盒内刻一‘逃字’，内藏几部经书，令小和尚速送至邓先生处。不想奸人已对邓先生下手了。邓先生曾与老衲品茗论事，谈起北伐之战，特别提起过将军。现邓先生已离去，老衲存世亦不久了，故将邓先生之遗物送给将军，望将军看在师生之谊，妥善保全。”谢家昌接过，道：“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全恩师的遗物。”
相谈至晚，家昌夫妇起身告辞。行至室外，清风飒至，夜月极明，家昌惬然。老和尚道：“盒中有宝，将军可知？”谢家昌茫然道：“不知。”老和尚意味深长道：“乱世之时，有一字可趋利避祸，将军当铭记于心。”家昌道：“何字？”老和尚笑道：“将军聪敏过人，岂能不知，乃一‘逃’字耳！”谢家昌决然道：“家昌平生所恶者，乃一逃字。军人若思逃，则国家必亡，国家一亡，则百姓无处可逃；军人死战不逃，则百姓不必逃。百姓逃难是政府之耻。弱国军人，应时时准备赴死，军人不怕死，国家才能强大。”老和尚赞道：“将军真乃国之栋梁啊！”谢家昌紧握楚声之手，黯然辞别老和尚。
后归上海，每当楚声注视明镜与木盒上的“逃”字，牧师与老和尚之言犹在耳边，心中有不祥之感，又不敢跟家昌说起，于是请匠人将明镜镶于盒盖内壁，刚好将两个“逃”字隐匿起来，方始安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