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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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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见破窑上方飘下片片雪花,落于火焰上,瞬间消融。楚声搂着婴儿,仰首看着雪花,想起家昌,想起父母亲,想起处境艰难,不觉大哭。婴儿亦于怀中啼哭不住。其时尚未有奶水,楚声也只得让婴儿空吸奶头。深夜,婴儿已睡;楚声亦恹恹欲眠。忽见两个浑身雪白之人进来。楚声惊悸不已,欲起身防范。白人道:“夫人勿惊,我是阿哲!我已寻着一个老妇人。”楚声道:“我已把孩子生下。”王显哲看着楚声,瞠目结舌。老妇人道:“既然大人孩子无恙,小哥就放了老身罢!”楚声道:“我现无奶水,老人家可有办法催奶?”老妇人附身看视婴儿,怜悯道:“这小命可怜,生于兵荒马乱之时。太太,催奶方子我知:冬瓜鲫鱼汤可催奶水,即以冬瓜、葱、姜、盐少许炖制,冬瓜我家尚有,只是天寒地冻,鱼塘已结冰,鲫鱼难得。”王显哲道:“我可下鱼塘捞鱼,只要我侄子不至于挨饿,受些苦也值得!”楚声流泪道:“兄弟,现今大雪纷纷,寒气逼人,我怎能放心你去受这苦难?”王显哲道:“只要能保命回乡,余者不足道。”言罢随老妇人走了。

    次日清晨,王显哲捧着冬瓜鲫鱼汤至窑中。楚声趁热喝下,顿觉通身舒畅。老妇人在旁道:“太太,你这兄弟可真不要命了,连夜将鱼塘的水舀干,捉了几十斤的鱼儿。”楚声感激不尽,道:“兄弟,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王显哲腼腆不已,嘿嘿傻笑。楚声又道:“老人家,此地为何处?”老妇人道:“破庙城。”楚声道:“尊姓大名?”老妇人道:“老身柳氏,名招弟。”楚声道:“兄弟记住了?”王显哲道:“记住了,破庙城柳招弟。”楚声道:“他日若能跟你哥征战至此,勿忘重谢老夫人。”王显哲道:“夫人既以兄弟视我,阿哲誓死以报。”

    至次日,楚声欲行。老妇人炖了鸡汤过来。王显哲欲言又止。楚声道:“阿哲有何话说?”王显哲道:“老人家听闻夫人要走,便将家中唯一的母鸡炖了,给夫人补身子。”楚声忍不住流泪,道:“老人家,请你好好活着,我还要带丈夫孩子来谢你!”老妇人取来小棉袄,替楚声包裹好婴儿。

    出了破窑,但见白光耀眼。临行,老妇人噙着浊泪,祝祷道:“菩萨保佑太太、少爷,一路平安!”又一再嘱咐阿哲照顾好夫人。楚声道谢毕,迎风北行。时天晴云开,大地皆银装。雪风阵阵,如冰刀割脸。楚声搂着婴儿,踩着雪被,艰难前行。

    天将晚,至一村落。王显哲见楚声疲惫不堪,便入村求宿。时村落中烟霭袅袅,村前并无人迹。王显哲敲开一农家,请求借宿。楚声见阿哲回头指着自己,与农夫商量。不一会,王显哲喊道:“夫人,这位大叔同意收留我们了。”楚声抱着婴儿上前,跟农夫进屋。忽王显哲惊喜道:“张大哥,你为何在此?”屋里人亦大叫:“王显哲,你怎的到此!这是我家,我亦是今日才归家的。”王显哲喜道:“夫人,到家了,张崇良是我在难民营结识的朋友,您见过的。”农夫见是儿子的朋友,满脸生辉,热情款待。

    余楚声奇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值为难时,遇到了张先生。你是如何逃脱的?”张崇良道:“前些天东洋人于难民区贴出告示,召集难民开会,凡开会者可领取一张纸,难民可凭此到阴阳营换领证明。宣布完毕,东洋鬼按年老体弱及青壮年两个组把大队难民分开,年老体弱者走一个门出去回到难民营,青壮年从另一个门出去。我跟着几百个青壮年难民走出门时,发现有14辆东洋鬼的军车停在门口,然后众人像牲口一样被赶上车,我站在最后一辆车上。车队在大方巷日军司令部门口停了下来,押车的日本兵神秘地下车去汇报什么了,我顿感不安,决然从车上翻下,凭着对地理位置的熟悉撒腿逃了出来。果然,从难民区出去的人除了他外,再也没有其他青壮年难民的音讯。

    逃跑出来后,我又惊又吓,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南京已经成了地狱,我决定冒死离开这个死亡之地。约了几个同事壮胆,我等一共5人冒险雇了一艘船渡到江北,到岸分散后,今日才终于回到老家。”楚声又道:“此处又东洋鬼踪迹么?”张父道:“此地名叫龙王山,尚未有东洋鬼踪迹,倒是国军时有巡逻队至此。”楚声方始安心住下。

    楚声寄居张家,调理身体,一住便是十数日。张家亦尽心护理,不敢有半点懈怠。楚声感激不已,身体渐渐复原,便欲告辞。王显哲思家心切,欣然赞同。张家父母放心不过,遂将家中板车推出。又使张崇良一同护送楚声至滁县。

    于是王显哲与张崇良推着楚声奔滁县而来。时寒潮又至,满目苍凉。楚声回思近日遭遇,情绪凄伤。三人辗转数日,挨近滁县。于路探得滁县一带已为日军所占,便不敢前往。转而往西奔走。路上听得东面炮声隆隆。忽见前方有国军驻扎,楚声方始心定。三人于路边歇息,王显哲至附近觅食。忽匆匆归来,道:“日军近日沿津浦线北上,欲攻徐州。我等勿要耽搁,可往西速走。”楚声失惊道:“倭军已至何处?兄弟可至军队探听昌儒音讯。”王显哲听了,即至营房探听。不久,王显哲被数名军士押至。楚声大惊,起身道:“此是为何?”张崇良转身欲走,亦为军兵所制。军兵道:“此人至军营探听军情,其情可疑,你等必是同伙。”将楚声等押归营中。

    至营中,但见军容整肃,楚声不惧。时一员将佐责问:“你等何故至此探听军情?”楚声道:“我等从南京逃出,正欲返乡。因见此处驻扎国军,故探问,并无别意。”将佐审视片刻,笑道:“原来是返乡难民,可速去,现池河争战正酣,勿要祸及百姓。”楚声探问道:“我见营中军士神情,必是前方吃紧。”将佐警觉道:“何以知之?”楚声道:“自淞沪争战始,我便置身其中。”王显哲插言:“谢太太乃谢家昌将军之妻,亲毙敌数十,此事广为人知。”将佐大惊,即请楚声至军部,晋见一员将官。

    将官起身,讶异道:“小姐自称谢家昌之妻,可有凭证?”楚声描叙家昌之容貌。将官笑道:“我处有一人,可辨真伪。”即令将佐唤一人至。那人一见楚声,即跪地大哭道:“嫂子,果真是你!”楚声道:“这位弟兄如何认得楚声?”那人道:“淞沪前线,曾一睹尊容,当时我军败绩,嫂子与蒋夫人亲临前线,慰问我师将士。”楚声听了,悲从中来,哭道:“你因何至此,谢师长现在何处?可否安好?”那军士道:“南京突围时,谢师长为保一师之众,舍生忘死,奋然断后。从此杳无音讯。”楚声支撑不住,哭瘫在地。将官道:“昌儒无恙,弟媳勿忧。我乃刘士毅,字任夫,与昌儒有一面之缘。”楚声道:“刘将军何知昌儒无恙?”刘士毅道:“昌儒孤身渡江,方免于难。前些天作战会上见着昌儒,只是未知其屯兵何处。”楚声悲喜交加,便要去寻。刘士毅劝道:“战场凶险,弟媳至军中,甚是不便,不若回乡,日后再聚未迟。”家昌旧部道:“我与大队走散,我欲请将军遣我归于本师,我可通信与谢将军,告知嫂子音信。”刘士毅听了,深以为然,命人奉上纸笔。楚声乃咬破手指,写道:

    “吾夫昌儒:南京沦陷,楚声幸得逃出生天!倭人自入南京,纵兵屠杀,流血成川,流尸满河,谓之洗城。所近市镇,白骨蔽野,人烟断绝,魂游鬼哭。楚声仓皇辗转,所见心寒:流民四逃,土地荒芜,仓廪无粮,锅釜无食。民族国家凄惨至此,历代祖先地下有知,亦含泪九泉矣!

    “楚声再次哀告:你之弟兄俱为国捐躯矣!楚声亲眼所见众弟兄阵亡:英明从屋顶跌下,为倭军所获。英明不屈,撞墙身亡;倭军炮击,房屋坍塌,叔谋英灵陷于地下;维搜为救楚声,跌落河中,为倭贼枪杀。此三人之死,皆为楚声。楚声惭愧悔恨,以致夜不能寐。楚声孤身一人,陷于倭贼刺刀下,幸得王显哲相救。——王显哲,乃南雄大塘酿好酒者,我夫应知晓。——岂非天意?我随王显哲逃命,可谓九死一生,此间曲折,一言难尽,正是:金陵城头兄弟血,扬子江畔妇孺泪。梦里常哭伤恨事,人生至此几轮回!现楚声已得安全,暂居刘士毅军营,来日与王显哲返乡。若归家乡,将善育你儿。——楚声于破窑中产得一子,尊夫嘱,命名抗日,字崇平。——吾夫勿要挂怀,用心杀敌,国恨家仇,百倍还报于倭贼!”

    刘士毅看了血书,心中震撼,肃然敬道:“夫人所历,鬼神皆惊。敬请放心,此书一定送达昌儒手中。”即令家昌旧部妥善保存。又送大洋一百元与张崇良,使归家乡。楚声与王显哲亲送至营房外方回。

    次日,刘士毅令亲兵驾车将楚声送往武汉。楚声与众人告辞。王显哲心知数日后可至家乡,不觉喜笑颜开。楚声一路观赏冬景,忽地想起镜盒中的“逃”字,灵谷寺老僧之言,犹然在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