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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不是人间偏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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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宝裕在这时候,张口大叫了一声,吞进了一大口雨水,他一面叫,一面向外冲了出去,可是在狂风暴雨之中,人怎追得上车子?

    只见车头灯的亮光,照射出急骤的雨花,车子一下子就驶远了。

    我又不禁大是恼怒,冷笑一声:“你们两个人的叙述,颇得‘屡败屡战’之三昧。”

    “屡败屡战”是曾国藩的故事,在最初和太平军的交锋中,一直处于劣势,他上奏折,称自己“屡战屡败,但他幕下的一个师爷,将四个字的位置,调动了一下,变成了“屡败屡战”事实一样,但是在气势上,大不相同,表现了他已尽力而为。

    温宝裕和胡说,在叙述这件才发生的事件时,确然也大有此风——他们明明没能留住那两个老人,却一再暗示自己已经尽力,在说到两个老人离去之时,细节说得详尽之至,可是却故意把他们最大的疏忽,提也不提。

    在他们的叙述中,我立即知道,他们竟未曾看到那车子是由什么人驾驶的。

    给我这样讽刺了一句,胡说红了脸,一时之间,难以再说下去。温宝裕显然也知道我何所指,可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自然不会脸红气喘,他分辩道:“车子就顶在门口,看不到驾驶座位上的情形——车厢和驾驶室是隔开来的,等到车子驶走,我追出去,已经追不上了。”

    我沉着脸,神色很难看,温宝裕又道:“别说我和胡说追不上那车子,就算良辰美景,也无法在这样的大风大雨之中,追得上那车子。”

    温宝裕很能猜度他人的心思,我那时正在想,若是我在场,是不是可以追上车子呢?结论是如果不是狂风暴雨,我可以有机会,但是风雨如此之大,我只怕也没把握——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深责温宝裕。

    一想到这一点,神色自然缓和了不少,温宝裕又道:“而且,我们奉命,等的是陶格夫妇,对陶格夫妇,我们所知很多,没有半分半毫可以和来的两个老人扯上关系。”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叹了一声:“别解释了,事实是,这两个四个老人的去向,一点可追查的线索都没有,除非他们自己出现,不然,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胡说发出了“嗯”地一声,表示同意我的说法,温宝裕却急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我立时伸手,直指向他的鼻尖:“你玩了什么花样,说。”

    温宝裕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他们身上透湿,我和胡说给他们干毛巾,也帮助他们抹去头脸上的而水,我碰到老头子的身上,好象藏着什么硬物——”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闷哼了一声:“越来越有出息了。”

    温宝裕摊了摊手:“不能怪我,这两个老人来得这样突兀,又不肯表明身分,只说要见你,我有预感他们会离去,所以先做了些准备功夫。唉,古九非真了不起,他教我的一些小法门,居然一试就成功,唉。”

    温宝裕口中的古九非,是大江南北第一扒手,曾和温宝裕因一件奇事而相处过,以温宝裕之“好学”岂有不央求古九非授艺之理,他施展的手段,当然是古九非这扒手之王亲自传授的了。

    至于他连叹了两声,是由于古九非这个扒手之王,就在那桩奇事之中死亡,死得又惨又冤枉,所以他想起来,不免感叹。

    我伸手问温宝裕:“拿来。”

    温宝裕现出尴尬之极的神情——这令我非但莫名其妙,而且十分恼怒,正想发作,胡说叹了一声:“没有了,拿不出来了。”

    我又是一呆,一时之间,更不明白。

    温宝裕却又活跃起来,手舞足蹈:“考考你的智力,我自老人上衣内袋中摸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我向胡说望去,见他也有向我挑战的神情,心中虽然有气,但也不能不认真地想一想。

    首先,胡说的态度一直很怪——从两个老人的离去,到我回来,已经有两小时,他和温宝裕自然商议过,也就是说,温宝裕的行动,他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说,要等温宝裕提出来,所以事情绝不寻常,不能从正常的途径去猜测。

    而那物体是“硬”的,隔着湿衣服,也可以感得到,温宝裕也把那东西弄到手了,可是这时,却又“没有了,拿不出来了”

    那东西不是被老人抢了回去,也不会是被他们-弃,那么,是自动消失的。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会自动消失呢。

    想到这里,范围已十分狭窄了,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推理的结果,确然如此。

    我闷哼一声:“一块冰?”

    老人的怀中会藏着一块冰,当然匪夷所思,但若不是事情很怪,温宝裕也不会提出来要考我的智力了。

    我一道出了推理的结果,温宝裕和胡说,都“啊”了一声,这证明我猜中了。

    我更是恼怒:“你自老人的身上,弄到了一块冰,你竟然由得那块冰溶化消失?”

    温宝裕直到这时,才现出惭愧的神色来,长叹了一声:“是我处事不当,我绝想不到那会是一块冰。”

    我凝视着他,等候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做着手势:“我毫不费力,就把那件东西弄到了手,抬了抬手臂,使它滑进了我的衣袖之中,那是即使搜身,也不容易被人发觉的所在。”

    我冷笑:“别卖弄你的扒手经了,你难道不知道滑进袖子的是一块冰?”

    温宝裕苦笑:“一开始,确然不知,有衣服隔着,等到感觉到不对了,又不能当着老人的面弄出来,因为毕竟是在人家身上弄来的东西,不过,的确,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想到那是一块冰——谁会放一块冰在身上呢?”

    我叹了一声:“你就不会走开一会,看看弄到手的是什么?”

    胡说代温宝裕辩护:“他怕走开了,我一个人难以独立应付两个老人家。当时的情形是:两个老人不开口,我也不善词令,是小宝用尽了方法在逗他们开口。”

    温宝裕苦笑:“等到我肯定弄到的是一块冰,而且这块冰正在溶化时,我自然采取了行动,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入了浴室。”

    温宝裕一进浴室,就一抖手,令得他扒到手的那块冰,自他的衣袖之中滑出来,落进了洗脸盆之中。

    尽管他无法相信,可是那确然是一块冰,冰虽然已溶了不少,但是原来的形状还在,那是只同一色香烟大小的一块,略薄。跌进脸盆时,边缘部分,都已溶化,但是整块冰,看来还是十分晶莹。

    就是因为冰很晶莹,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只是一块冰,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又不禁发怒:“笨东西,你难道不知道有方法可以令冰不继续溶化的吗?”

    把冰放进冰箱的低温部分,冰就不会再溶化,这办法再简单也没有,温宝裕没有道理想不到。

    温宝裕神情无可奈何:“其一,我想不到保存这块冰有什么用处。其二,胡说正在叫。‘小宝快来,我们的客人坚持要离去。’所以我就急急离开。”

    我闷哼一声:“真好,不但冰没有了,连冰溶成的水也消失了——冰块留在洗脸盆中,化成了水,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来。”胡说吸了一口气:“我和小宝认为,老人的身上藏了一块冰,那是表示一种讯息。”

    我咳嗽了两声,胡说继续道:“你和陶恪夫妇,曾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下相遇?”

    我点了点头,同时又挥了一下手,知道胡说的进一步分析是什么。

    那次,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是陶格夫妇出手救了我,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的身上带着一块冰,是不是目的在于一向我展示冰块,就可以提醒我这段往事。

    但是,他们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令我记起这段往事来,何必要用冰块来作特别的提示?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的外型,有了极度的改变,改变到了我见到他们,根本无法相认,所以如果取出一块冰来,就有利于证明他们的身分。

    我失声道:“那一双老人,就是陶格夫妇。”

    温宝裕和胡说两人一起点头。

    胡说进一步分析:“那冰块之中,没有别的秘密,只是普通冰块。老人带着它,目的是要证明他们自己的身分,因为他们变得那么老,你认不出他们,怕你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事实上,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适当的言语能力,给你看一块冰块,可以替代很多语言。”

    我完全同意胡说的分析,而在那时,我陡然又灵光一闪,叫了起来:“进屋子来的老人,不是陶格夫妇。”

    刚才我还说那一双老人是陶格夫妇,忽然又加以否定,胡、温两人自然大为-异。

    我觉得喉头有点梗塞:“在车厢中那两个更老的老人,才是陶格夫妇,进屋子来的两个,是他们的孩子,伊凡和唐娜。”

    胡说和温宝裕都现出骇然之色——陶格夫妇突然衰老,固然令人骇异,但他们本来就是成年人,变成老人,似乎并不突兀。

    而伊凡和唐娜,本来是活泼可爱的儿童,突然衰老,就在感觉上十分怪异,难以接受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一家,都在变老,相信那是一次突变。”

    温宝裕叫:“所以他们向你求助。”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中难过之至。虽然我不知道真确的经过情形,但是他们一家,亟需帮助,殆无疑问,而我竟未能和他们见面,使他们失望之极。

    我不以为我可以和未来世界的主宰力量对抗,但至少可以弄明白在他们身上发生甚么事之后,尽力去帮助他们。而现在,他们上哪里去了?失望之余,是不是还会再来找我?

    老人身上的冰块,已经可以证明他们的身分,他们是在什么处境之中?

    我的思绪紊乱之极,勉力定下神来,觉得有必要把事情从头到现在,想上一遍。

    陶格的一家,是未来世界的玩具。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在,是通过了时间运转装置的结果,而他们之所以能通过这种装置,也是未来世界主宰者的安排,是主宰者对玩具的一种玩法。对主宰者来说,这种玩法,或者可以称之为“宠物历险记”——我曾到过未来世界,也曾成为这种“历险记”中的主角,所以当后来,陶格夫妇知道怎么逃也逃不出去时,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作为“玩具”他们不会衰老,孩子不会长大——主宰者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控制这一点,使他们“青春不老”

    十分讽刺的是,青春不老,一直是人类自古以来追求的目标,但等到真正可以享受到这一点时,人类都已沦为玩具了,这算不算是巨大的讽刺?

    如果那四个老人,正是陶格的一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点),那么,他们显然衰老了,和现在所有人一样,而且,老得十分可怕,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这个事实说明了什么呢?

    他们已不再是“玩具”?终于摆脱了未来世界主宰者的追踪?他们已经自由了?还是未来世界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顾不暇,再也不能控制“玩具”了?

    还是主宰者的控制,有一定的期限,现在已经过了这个期限,所以他们开始衰老,那情形就像是人间的玩具,也必然会残旧一样。

    在人间,废物堆中,需可以见缺手断脚少了头的人形玩具,陶格的一家,是不是也已到了这种境地之中了?-

    那之间,涌上我心头的疑问之多,几乎无法一一列举,而我相信,陶格夫妇急于来见我,一定和他们这种特别处境有关?

    我一面想,一面又上上下下,没有目的地走着,眉心打结,神情忧郁,胡说和温宝裕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敢对我说话。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的视线又盯住了那份图文传真来的讯息,用手拍了一下纸张:“很奇怪,他们的签名,仍然书法优美,一点不老。”

    胡说应了一句:“就算是一个十分衰老的人,要签出一个漂亮的名字来,也不会太困难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了十分疲倦,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走吧。”

    胡说欲语又止,温宝裕比较真率,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径直地问:“你在害怕。”

    我陡然抬起头来,无法知道我是不是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但是我知道,自己颊边的肌内,有着轻微的颤动,而且竟无法由意志来控制。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必否认,所以我用手在睑上重重抚摸了几下,缓缓点了点头。

    见我那么坦然承认了害怕,胡说和温宝裕不禁神色骇然——他们自然知道我绝不是轻易会感到害怕的人。

    在惊骇之中,他们也不免有疑惑之色。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叹了一声:“你们未曾到过所有生命绝灭,剩余的都被机械控制的未来世界,单凭想象,难以体会这种恐怖。”

    (圈套并非玩具这个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却和玩具这个故事,有许多联系。不知道玩具,一样可以明白圈套说的是什么。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会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别重逢的乐趣。)

    胡说和温宝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话,温宝裕提出了我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之一,他道:“现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机械人也不再控制他们了?”

    我叹了一声,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样,那倒好了——”

    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对头,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温两人看去,他们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极短的时间,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刚才说的话不对,可是不对在什么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摆脱控制,自然应说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较一下他们的情形,就知道不对。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们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丽动人。两个孩子天真活泼,人见人爱。作为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他们可以说拥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们迅速地进入了风烛残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当然,他们会有自由,但是对死人来说,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神色阴晴不定,杂乱地在想着,胡说和温宝裕和我一起相处久了,他们明白我的思想方法。所以就在这时,他们石破天惊地叫了出来:“不自由,毋宁死。”

    我已恰好想到了这六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断衰老,他们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别人活得长久得多了。”

    我叹了一声:“可是他们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机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说同意温宝裕:“最后有了解脱,总是好事。”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因为问题牵涉极广,许多有关人生意义,生命目的,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什么,种种问题,却牵涉在内,即使只是三个人,如要各抒己见,也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了。

    我又挥了挥手:“既然找不到他们,只好等他们再来找我——如果他们认为有需要的话,你们走吧,我不会离开,等他们。”

    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间,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稍有意见分歧,可是一交换了眼色,两人就意见一致了,他们向门走去,门打开,暴风雨已成尾声,空气出奇地清朗,我在门上站了一回,看着他们离去,才转身关上门。

    这时,老蔡才揉着眼走出来,含糊不清地问:“好大的风雨?咦,有些人来过?”

    老蔡年纪已过古稀,耳聋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现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四个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应该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虽然他们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但要把他们找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宵来一夜风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断绝,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想到了这一点,我明白胡说和温宝裕两人临走时交换眼色的目的了——他们自然是去追寻陶格一家的下落了。看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他们会有成绩。

    我随口敷衍了老蔡几句,就到了书房中,半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设想着白素到了苗疆之后的情形,心中着实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别去强迫红绫做太多她不喜欢做的事,不然,母女二人之间,可能会起大冲突,红绫会宁愿跟着猴子,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从这一点想开去,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难以捕捉到一种确实的观点。

    我想到的是,红绫由于在那么独特的环境中长大,人世间一切的观念和概念,对她的影响,微弱到了接近零。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且由遗传密码决定,但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可忽视。一个思想、观念成熟的人,他的思想方法、观念,必然受环境的影响。

    在某些环境中成长的人,会认为个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须为一个组织劾忠,甚至听到了“交心”这样的字眼,也觉得理所当然——最近,原振侠医生就告诉我他的一次经历之中,就遇上了一个成了“烈士”、死了变成仍然对组织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环境中长大的人,自然会致力于科学知识的探索,为个人的前途而奋斗,十分勤奋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识。

    自然,各种环境,会形成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而红绫成长的环境,如此异特,可以说是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了,她所经历的,甚至不是人类的环境;那么,她自然能摆脱人类社会的一切羁绊和影响,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观念,和在任何环境中成畏的人类观念,大不相同。

    现代人,不论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总有一个“人生目标”向着这个“人生目标”努力前进,达到的,被目为成功,达不到,被视为失败,目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人都有一个。

    至于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要付出多少代价,牺牲多少快乐,就算计较了,也被认为那是必须的付出,前仆后继,没有人后悔。

    红绫有什么目标没有?看来不会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乐。要她变成知书识礼,文明得懂得用计算机,那全是白素替她订下来的目标,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想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我最后想到的是:红绫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订下的目标,可是其它种种环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吗?

    这又使我想起当我从未来世界“历险”回来之后,白素曾感慨地说,没有一个人真正自由,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声叫:“有一个人可以例外,红绫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做母亲的要她怎样怎样,她可以不听从。”

    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隐隐感到,白素越是想红绫“文明化”危机就越甚,我应该立刻也到苗疆去,当着红绫的面,说说清楚。红绫既然有那场特异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人“玩具”的幸运。

    我团团打了几个转,正准备离开书房,电话响了起来,按下掣钮,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有一辆客货两用车,于风雨中,在海边的公路失事,我正赶去看。”

    当我杂七乱八想到那些事的时候,我感到震撼,更隐隐感到,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所有现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为人所知,似乎除了红绫这样的野人之外,没有人可以逃得开去。这种巨大的阴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类文明逐步进步而慢慢形成,还是一下子就形成的?

    我其实还不是很捉得住问题的中心,只是杂乱地想着,我只想到,要快点到苗疆去,不然,白素会把红绫也推进那个阴影之中去。

    所以,一时之间,我把那四个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搁在一边,直到温宝裕的电话中提到了“客货两用车”我才陡然一怔:“证实了就是那一辆?”

    温宝裕道:“还没有,我正赶着去看。”

    我有点恼怒:“每天都有这种车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说,别动不动就来烦我。”

    温宝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你觉得困扰?”

    温宝裕有如此敏锐的感觉,可知也确然与众不同,我以一下叹息,作为回答。

    虽然只是一下叹息,但是也表达了我复杂之极的心情,也确然证明真的有严重的精神困扰。

    温宝裕有一会没出声,我以为他已离开了,正待放下电话时,却又听到了他充满焦虑和关切的声音。他道:“我不知道什么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也没有这样沮丧过。”

    我又叹了一声:“不是沮丧,是唉,我也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极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准,抓到的,只是一团空气,空有一身力,却发不出来。”

    温宝裕的年纪还轻,而且,在这种情形下,在电话中,也不是很适宜于倾诉心事,可是我由于心中实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觉,向温宝裕说了出来。

    温宝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帮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苦笑了一下:“连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温宝裕又活泼了起来:“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提议你到苗疆去看望红绫,或者,把她带到城市来——女泰山大闹大都市,哈哈,我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只觉得听了他的话之后,越来越是烦躁,他还有兴致打哈哈,我已觉得气往上冲,不等他说完,就大喝一声:“住口。”

    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烦躁,一喝之后,用力放下了电话,还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得桌面上的一些东西,都弹跳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形——这时,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我一点也答不上来。事实上,我立即用这个问题问自己,也没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话,那就是刚才我对温宝裕说的那番话:明知有些事正发生,想阻止,可是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却不知出在何处才好。

    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无所适从的情绪,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无法克服这种情绪,那就更令我觉得不安。

    我手放在电话上,足有两三分钟,没有收回来,等着温宝裕再打电话来。

    可是电话铃却一直没有响起。

    在相当日子之后,我问温宝裕:“那次,我大喝一声,放下电话,以你的性格而论,必然不服气,会立刻再打电话来,为什么忽然性格改变了,竟然没有立刻再打电话来和我争辩?”

    温宝裕先是长叹一声,又大大地扮了一个鬼脸,才道:“做人真难啊,我听出你有极大的烦恼,想安慰你几句,想来你才找回女儿,提起她,应该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谁知道马屁拍在马脚上,才说不了几句,就给你大喝一声,吓得我胆战心惊,当时也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是闷声大发财。”

    温宝裕的这一番解释,十分合理。事实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发那么大的脾气——自然,所谓“没来由的焦躁”的说法,不能成立。情绪上的焦躁,必有来由,只不过由于未知来由为何。

    感觉敏锐的人,会有“第六感”有时强烈,有时微弱,那是一种实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超感觉”我自然属于有超感觉的人,可是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强烈到了令我产生了为此不安的情绪。

    后来,自然证明了我的超感觉有这样强烈反应,大有来由,绝非事出无因。

    当时,等了几分钟之后,我走开几步,拿起一瓶酒来,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心想,温宝裕的提议,不是没有理由,在他电话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吗?而且,还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发生。

    但这时,我又犹豫起来,陶格的一家究竟怎么了?他们是不是还会来找我。就此弃他们于不顾,说不过去,因为他们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帮助。

    就算我不刻意详细描述那时的心情,各位自然也可以了解我思绪,实在是紊乱之极,我可以不十分地肯定事情和红绫有关,但究竟有关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会有关,我还是说不上来。

    (我一再反复地叙述我思绪的紊乱,在当时,确然一片惘然,直到后来,到我自己也恍然了,各位自然也会“真相大白”的。)

    我再喝了一大口酒,决定我要等候陶格的消息,但是以四十八小时为限。

    过了四十八小时,再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就起程到苗疆去。有了决定之后,心情略见轻松,我坐了下来,勉力使自己镇定,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起,这次,是胡说打来的,他第一句话是:“温宝裕和我在一起,他才捱了你的骂,不敢再打电话给你。”

    我的回答有气无力:“有什么新的发现?”

    胡说先吸了一口气:“失事的那辆客货车,冲出了公路,跌进海中,车上原来有多少人不知道,只有一个人获救,是一个老人,极老的老人,送到了医院,我们正赶到医院去,你——”

    他不敢问我是不是要到医院去。我忙道:“在哪一家医院?”

    电话中传来温宝裕的高叫声:“就是原振侠服务的那一家,我曾和他联络,但找不到他。”

    我疾声道:“我立刻来,医院见。”

    放下电话,我立刻驱车到医院去,沿路上,许多工人正在整理夜来被狂风暴雨摧毁的一切,交通并不是十分畅顺,我尽我力量,用最快的时间赶到医院——最后一段路,我弃车跑步,越过了好几棵横亘在路上的大树。

    我一到医院的门口,就看到温宝裕在门口团团乱转,扎扎跳,挥着手,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叫声,转身向医院就奔,我跟在他的后面,进了医院的建筑物,一个人迎面而来,正是警方的高级人员黄堂。

    我和黄堂一起经过许多奇幻莫测的事,所以十分熟悉,他一见我,就道:“那老人——”

    他可能想问我那老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是温宝裕却立时抢着问:“那老人是死是活?”

    黄堂有点恼怒:“我不是医生——”

    温宝裕也不再理他,一挥手,急急向前奔了过去,进了电梯,黄堂在电梯门合上的一-间,挤了进来。电梯门打开,温宝裕大叫一声:“快。”

    黄堂在我身边,一起向前奔,温宝裕道:“老人叫你的名字,一定有极重要的事告诉你。”

    黄堂终于问了出来:“这老人是什么人?”

    温宝裕大叫了一声:“玩具。”

    黄堂向我望来,神情疑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自然无法详细解释,只好点了点头。

    黄堂还想问,可是不等他开口,我们已到了一间病房的门口,胡说正在和两个警员争执,看来,他才被警员从病房中推出来。

    胡说是极沉得住气的人,可是这时,他也脸红脖子粗,正在大声道:“老人快死了,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你们什么也不懂。”

    警员则叱责着:“快走开。”

    我看了这种情形,知道吵也没有用,就一拉黄堂,把他一堆,推到了那两个警员面前,在那两个警员向黄堂行礼时,我、胡说和温宝裕三人,已经一涌而入。

    病房中,有医护人员在,一个医生对我们怒目以视,我先去看仪器,看到病人还有心跳,这才疾趋床前。

    床上是一个极老的老人,任何人都看得出,生命正在迅速离开他衰老的身躯。

    他本来闭着眼睛,温宝裕进来就叫:“卫斯理来了。”

    温宝裕一叫,医护人员都现出讶异的神情,看来我名头响亮。那垂死的老人,也睁开眼眼。

    我已来到床前,看到老人睁开眼来,眼中一片灰黄,真怀疑他是不是可以看到什么。

    在那张皱纹重叠的脸上,我实在找不出丝毫熟悉的影子,我先向胡说和温宝裕望了一眼。他们两人都点头,表示床上的这个老人,他们是见过的。

    这时,我又接触到了黄堂十分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一见到了他,就一直十分疑惑:交通意外之中获救,有警方人员在,现在,又何劳他这样高级,又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人在场呢?

    那时,我自然无法详细向黄堂问,因为那老人看来,随时可以断气,当真是分秒必争,一秒钟也耽搁不得。连有些话,我要问胡温二人的,例如那老人是进过屋子的,还是在车上等的,我也没时间问。

    我在病床前,身子向前略俯,保持着使老者可以容易看到我的距离,尽量使我的声音镇定,沉声道:“我是卫斯理,卫斯理。”

    我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吸引着老人的注意。果然,老人有了反应。

    先是在仪器的萤光屏上,看到移动的曲线,速度在加快。在旁的一个医生,年纪相当轻,他一直皱着眉,显示他并不欢迎有闲杂人等,来骚扰他的病人。这时,他现出很惊讶的神情,同时又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一个垂危的老人,心跳率突然加强,那并不值得恭喜,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回光反照”这只说明他加速在迎接死亡。

    如果是一个有秘密要告诉他人的垂危者来说,有这种现象,却又很有用,因为在短暂的回光反照期间,垂危者就算原来是昏迷的,也会有短暂时间的清醒,把他心中的秘密说出来——这种生命处于生死边缘时所产生的奇异现象,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

    由于那老人实在老得可怕,所以我会产生许多联想,那是其中之一。别的也不必详述,总之所有的联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关连。

    老人的眼珠,也开始转动,他的视线焦点,看来无法集中,我忙略微摇摆一下自己的身子,可以使他比较容易发现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摇摆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视力不佳的蛇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总算有了固定的目标,他的手发着抖,向上伸来。看起来,他像是想来摸我的脸,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实在无法达到这个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后,伸出手去,让他握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无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音,接着,说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十分虚弱,可是由于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气息,十分寂静,倒也人人可闻。

    他说的那句话,也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极度的意外,他说的是:“卫斯理,你也老了。”

    这句话,本来十分普通,多年不见的朋友,在又见面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叹。可是此情此景,却再也想不到他会那样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岁月催人,过一年,人人都老一岁,绝无例外,可是我又没有他老得那么厉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所以,不但无法接腔,脸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犹豫,他又道:“你不认得我了。”

    我忙道:“不,我认得你是”

    我实在是不认得,可是为了避免刺激他,却又不能直说,然后我又真说不出他是谁来,所以也就更尴尬。

    还好,这时他自己先开了口:“怕你不认得我,我带了一块冰来当年在冰原上卫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还以为我们会杀害你。”

    这一段话比较长,老人说来,十分吃力,但总算挣扎着讲完了。

    由于我和胡温二人,已经进行过讨论分析,所以对于这时,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是很诧异,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拍着他的手背:“当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老了。”

    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儿子伊凡。我见他的时候,他是一个可爱俊美之极的男孩子,如今躺在床上的老人,绝没有半丝半毫当年活泼可爱的伊凡影子,虽然两者之间的组成细胞,现在的是那些,过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听得我那么说,居然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一阵波动。

    他又想挣扎着说话,我不等他开口,就用十分坚决的语气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发出讯息,说要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在讲完了之后,看到老人没有什么反应,我就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找我,为了甚么?”

    第二次发出了问题之后,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我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去,让他握着。他道:“他们他们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而且,声音越来越是怪异——并不是越来越低,或是恐惧,或是发颤,只是听来更空洞,不像是从人的口腔之中直接发出来。

    我看到,温宝裕在一旁,急得胀红了脸,我立时用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间,又发出了一阵咯咯声,那年轻的医生,用双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能继续:“他们临灭亡之前布下了许多圈套,一个大圈套大圈套许多小圈套”

    老人的话,病房中人人可闻,但是我相信连我在内,没有人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人又道——我们都不懂老人的话,但是都知道他的话,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听着,老人说的是:“他们知道过去未来,知道他们有辉煌的时代,他们要他们的时代来临所以布下了那个大圈套大圈套又布下了许多小圈套,叫人人都”

    他说到这里,好象还有一句话,可是给他喉际的“咯咯”声盖了过去,全然听不清楚。

    老人的话,疑问重重,我们都在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接下来的一分钟,他只是喘气和发出“咯咯”声,这一分钟,对老人的生命来说,珍贵之极,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费了,事后,我们都十分后悔。

    当时,我只是感到,我们不能等下去了,有许多问题要问,最先应该问的,自然是“他们”究竟是谁。可是我对这个问题,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温宝裕想问,就立刻阻止了他——我假定他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疾声问的是一个更直接的问题:“什么大圈套?什么小圈套?”

    老人的双眼尽量睁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浑浊,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别人不知道,你知道。”

    我发急,提高了声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老人又发出“格格”声,浑浊的目光,竟也开始散乱。我反握他的双手,轻轻摇着,又连声问:“什么圈套?什么圈套?”

    老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全人类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个套一个全人类”

    温宝裕看着情形不对,从一旁的一只盘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来,向那医生示意。我明白温实裕的意思是要医生替老人打强心针。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可以使老人有机会透露更多秘密。可是那医生却一伸手,抢下了注射器来,神态极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温宝裕一眼,同时,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我吸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按向老人的头顶。

    我的想法是,医生不肯注射强心针,我唯有用“土办法”发力去刺激老人头顶的“百会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强心针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医生就冷冷地道:“别乱来。虽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于你的行动而导致他的死亡,一样是谋杀罪。”

    我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凛——那医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当时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疑问,而那医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问。我并没有多去想新的疑问,只是向那年轻医生望了一眼。

    那医生并不回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战和挑战的意味。

    我只有时间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后,迅速地转着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见过他,再把他给我的印象加强,然后,我又集中精神去应付那老人。

    这时,黄堂提了出来:“医生有什么法子,可以使老人临死之前有短暂的清醒。”

    那医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没有权利去改变。”

    如果他不是医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会叫人觉得他大有哲理。但是他是医生,医生的责任就是要尽一切可能改变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这样说,给人的唯一印象,只是“混帐”

    温宝裕首先忍不住,一扬头,我知道他这时如果开口,说出来的话,必然不会娓娓动听,所以大声咳嗽了一下以阻止。连胡说也沉下脸,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也就在这时,老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