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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舌战群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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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邺城的刑部大牢,原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至少有窗、有桌、有塌, 居然还有火盆,狱吏待人也温和, 点头哈腰、点眉顺眼的, 一点都不像传言中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酷吏。

    毕竟,这里自齐主开始可成为那些胆敢违抗齐主的忤逆叛臣之所后,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恭恭敬敬将我请进了牢房后,典狱长面带微笑言道:

    “高使君若有需求尽管吩咐,小的就不打扰使君休息了。”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说完, 典狱长亲自盯着手下人将牢门紧锁后,便领着几个手下离开了。

    牢房内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 顿觉周围氛围有些骇人了。

    好在,我不是一个人待在这里!

    故意咳嗽了两声好让自己收敛心神,看了看身后的魅,露出有些惭愧的神色,言道:

    “委屈魅陪我这落魄的北魏使臣, 在这北齐的刑部监牢里住上几日了!”

    魅却只是微微颔首,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言道:

    “职责所在, 不敢言委屈!”

    我顿时哭笑不得,都这个时候了,魅依然将主仆关系分得如此清楚,绝不能有一丝僭越, 而令我颇为好奇的是,如今都已身陷囹圄了,魅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平淡,脸上毫无一丝波澜,虽然知道暗影卫不惧死,可不动声色到了这个地步,也足以令人感叹一句‘非人哉’了啊!

    我有意试探,故作垂头丧气,摇头晃脑,一脸感慨,道:

    “唉,悲夫,高辰,我命休矣啊!”

    魅闻言,沉吟片刻后,竟也出言宽慰道:

    “不过些许磨难,监军何出此言?”

    我耸了耸肩,叹了口气,道:

    “唉,安国公敬贤一心想要与我北魏一战,我既劝降不了北齐,即便敬贤不杀我,回去也得被军法处置,横竖也是没几日好活了!”

    听得如此悲观言语,魅顿觉眼前之人此番形状倒与自己认识之人个性相差太远,高辰,当真会是个愿意轻言放弃、束手待毙之人么?

    魅眸光暗敛,语气波澜不惊,道:

    “监军无忧,魅以性命做保,定会护得监军周全!”

    我不禁抿嘴一笑,目光中有了不一抹不经意的柔情。

    魅以命相互,我很感念,只是这道命令想来也一定是受琬儿所托之故了,她不但要保我北齐之行平安无事,更要在军法之下护我周全,这对一个恪守军法的统兵大将来说,这种破例早已是没有底线的一味纵容了。

    只是,若此行当真失败,而我想逃脱军法制裁,只怕将来也就不能再留在北魏了呢!

    “做如此万全准备,你们主上,就对我这般没有信心么?”

    我口中虽这般说,可心里甜得如同灌蜜了一般。

    魅顿了顿,似乎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可瞧我神色却又并无愠色,不再揣度着我心中作何感想,只是直言道:

    “魅奉主上之命,无论如何,都得护卫监军周全!”

    听到这番回答,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向魅抱拳作揖,道:

    “多谢魅如此舍命相护,无妨,高辰可从未想过要将性命轻付于这北齐之地啊!”

    言道此处,我顿了顿,继续说道:

    “只不过,今晚却是最为关键的一夜,若我们能平安无事度过今夜,那此次出使北齐之事,也便成功了一小半了。”

    魅思忖片刻,明白这话中含义,道:

    “监军之意,今夜有人会对监军不利?”

    我淡淡一笑,对于今夜可能会有人做行刺之举暂且避而不谈,反而开始言及自己在北齐朝堂上的所见所感,道:

    “北齐如今政局不稳,朝中派别林立交错,人心涣散,各自为政,此番情形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些许,不过越是如此,与我北魏而言,便越是有利可图。”

    魅更在意的是我的安危,问道:

    “监军不担忧那安国公会派人来行刺监军么?”

    这安国公在殿中的那番话语,已经十分明确地表明了他要杀我的意图,也难怪魅会如此提防这安国公了。

    “安国公确实是最想杀我的一个,毕竟我不仅仅是此次北魏东征大军的监军,还是北魏的当朝驸马。安国公主战,我若死于北齐之手,此等国仇家恨,北魏与北齐,绝无义和之可能!”

    魅闻言,心中也有疑惑,便问道:

    “既然如此,安国公为何当时不动手?”

    我微微一笑,言道:

    “因为有人不许他这般做!”

    魅反应很快,立刻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道:

    “北齐皇后?!”

    我十分赞赏地看着魅,点了点头。

    “安国公私控禁卫,若无皇后及太子回护,便是谋逆大罪,所以眼下,他不得不有所顾及。只是如今他看似不杀我,只将我关押此处,可很难保证他不会受人挑唆,再起杀我之心,所以今晚,至关重要!”

    魅闻言,当机立断,道:

    “魅现在便护送监军离开此处!”

    我微微诧异,完全没有质疑魅有这个本事可以将我带出这刑部大牢,连忙摆手制止,笑着言道:

    “走不得,也不用走,毕竟,我可是给安国公送了份大礼的!”

    魅沉默了,似乎正在思忖着我这话是否可信。

    我嘴角微微上扬,提出了一个问题,道:

    “你真以为安国公能掌控得了北齐如今的局势?”

    魅不觉有些好奇,难道北齐朝中局势并非自己方才所见的那般?

    “安国公如今已掌控宫中禁卫,以至于恭王宇文贽都对其投鼠忌器么,否则为何方才在殿上,恭王为何对安国公所作所为一言不表?”

    我不禁爽朗一笑,摇了摇头,道:

    “连魅也为表象所迷也!”

    魅微微诧异,忙问道:

    “监军此言何意?”

    “安国公从政经验尚浅,以为掌控住宫中禁卫便可掌控朝局,可你看这城中五城兵马以及护城兵马司统帅并未被接替,按理来说,有逆臣私控禁军作乱,两司兵马统帅可领兵入城平乱,可城中也并未见多大动乱,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魅恍然大悟,道:

    “这般说来,安国公并非是北齐真正掌控局势之人!”

    我微微颔首,继续言道:

    “虽然安国公为名正言顺而领了殿前大将军之衔,也在一些重要职位上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可在安定邺城局势上并未见有多大作为,这是十分危险的举动,稍有不慎便会兵败身亡。由此可见,不是安国公才干不济,就是他根本使不上力,因为在这邺城之中,早已有一位老陈某国之士,在稳定朝内局势!”

    言罢,我若有所思地看了魅一眼,微笑着反问了一句,道:

    “你觉得如今北齐这朝堂之上,谁,还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魅沉吟片刻后,转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道:

    “难道是恭王宇文贽?!”

    “不错,齐主残忍暴虐,贪婪无度,对诛杀皇室宗亲更是不留余力,恭王可以在齐主眼皮底下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再加上恭王此人坚韧不拔,城府极深,藏行匿影,以待时机,有如此心性之人,绝不可小觑啊!”

    魅随即联想到一些情报,提醒道:

    “齐主西猎之时诏令恭王宇文贽代领国政,从那时候起便有传言说恭王宇文贽有不臣之心,欲取齐主而代之,那时只道是北齐朝中权利倾轧,有人欲暗害宇文贽所以不以为意,现在看来,空穴无来风,此事未必不真!”

    我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自古以来,人们对权利的追逐从未停歇,因为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是啊,所以,我才要送上那份大礼啊!”

    边说着,我边看向了魅怀里捧着的剩下的那个礼盒,投石问路之物,我已经送出了手,而这里面的东西将会是我此行劝降北齐最为关键的一物。

    魅见我神情有变,也垂目瞥了一眼自己怀中之物,心中不禁有了一丝忧虑,直言道:

    “监军难道就不怕恭王宇文贽会乘机自立为帝么?”

    是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抗拒得了权利的诱惑,而登基为帝,就意味着得到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利!

    若是恭王宇文贽当真自立为帝了,那便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指的,是我送给安国公的那一份盖有北齐皇帝玉印的空文诏书么?”

    魅沉默了,亦是一种默认的态度,她担心的正是这份诏书。

    没错,送给安国公的那份大礼,便是一份空文诏书!

    这一步棋走得太险,魅无法预料之后得走向会如何,只因为,人心,太过复杂,而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监军,却早已将人心看得如此透彻了。

    无诏而自立为帝者,视为谋逆!

    齐主欲南下避难,弃宫而走,连带着皇帝玉玺也一并带走了,北齐虽早已立下太子,可奈何君临天下,发号施令,绝不可等同儿戏,而事关江山社稷之传承,更是有一套严格的章程要遵循,太子欲登基为帝,需传位诏书及皇帝玉玺方能成事,故而北齐皇后无论是出于公理亦或私心,宁愿对外宣齐主抱病,令恭王宇文贽暂代摄政,也并未直接将太子扶为北齐新帝!

    如今,竟然有了这份诏书,那不管立谁为帝,至少在名义上是无可非议的。

    若是宇文贽当真自立为帝了,北齐的局势便会有另一番转变,邺城之战不但在所难免,虽然北魏胜算很大,可会是惨胜,若是届时让宇文贽逃脱,他以齐主身份聚集冀州残部,北联突厥,南和陈国,那将会是我北魏头号大敌,北魏即便最终得以将北齐纳入版图也将会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而北魏距离富国强兵的梦想也将会变得遥不可及!

    可即便如此,我也有非搏不可的理由……

    想着恭王宇文贽方才在殿上的总总反应,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有野心、有臣服的政客,再加上他的故作沉默,令我无法精准地判断此人是否真有此等自立为帝的雄心与抱负,毕竟他也早已是快年过半百之人了,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比起这沉浮与宦海半生之人,我便显得过于稚嫩了些呢。

    一念至此,我心中也有些嘀咕,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位恭王宇文贽,我还有些估摸不透啊,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次会面了!”

    闻得此言,魅不禁反问道:

    “监军此言,是恭王会再度召见监军?”

    在魅看来,只要北齐之人还愿意同监军谈判,那事情便还有转圜得余地。

    我不禁哈哈一笑,言道:

    “这是自然,我可从不做毫无准备之事,不然怎敢孤身入齐,欲凭口舌之利而谋其国啊?”

    魅虽未发笑,却也毫不掩饰对眼前之人得钦佩之意,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以表敬佩。

    这厢笑意还未尽敛,监牢深处却传来一阵更加爽朗沉厚的笑声来,只听得笑声便觉此人个性中带着洒脱不羁,声音浑厚,语气低沉,是位年轻力壮的男子。

    只听得此人大笑言道:

    “高使君好胆魄啊,竟欲凭这口舌之力来谋我齐国,莫非当真以为我北齐无人了?”

    我与魅两人神色都不觉一凛,似乎都未曾想到原来这刑部监牢之中,竟还关押着其他犯人?!

    魅微微向我施礼以表请罪,心中暗自责备:这会儿确实是自己疏忽了,竟然未曾感应到这附近还有人在。

    我微笑摇头以表无碍,微微摆手示意魅无需自责。

    我循声望去,依旧无法找寻到那人身影,便知此人离我隔了好几座监牢,既然同是这沦落至牢狱之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识呢?!

    我目光一转,随即笑着言道:

    “呵呵,兄台何其无礼也,竟做着隔墙之耳,在侧之寇,偷听我主仆二人说话!”

    对方闻言,亦是毫不示弱,笑着予以回击,言道:

    “高使君此言差矣,正所谓先来后到,在下早了高使君几日落脚此处,这便是我为主来你为客,客至而不先与主人告礼,却先来赖我偷听你们主仆两人说话,这岂是来客之道?”

    我不禁哈哈大笑,此人个性倒也对我胃口。

    “兄台所言极是,高辰失礼了。”

    随即,我好好整理了自己的衣裳,朝着那人所在方向,十分认真地向那人揖了一礼,言道:

    “在下北魏特使高辰,与兄台见礼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高辰特来拜会!”

    那人闻言也立刻也起身作揖回礼,只听得那边传来簇簇铁链声响,可想而知,此人定然身犯重罪,披枷带锁,乃钦命要犯!

    我不觉有些好奇此人身份。

    只听那人随性而言,略显沧桑,道:

    “不敢当,罪人和谦回礼!”

    北齐尚书令和谦?!

    我不禁几步靠近牢门,循声处望去,却也只见一片昏暗,一时情急为赌此人一面,竟也险些忘了自身也正陷于监牢之内。

    未能一睹北齐铁腕权相和谦风采,颇感遗憾,我抱拳行礼,客气言道:

    “原是北齐丞相,高辰失礼了!”

    只听得和谦发出几声嘲讽笑声,哀叹一声,道:

    “高使君无需如此,和谦,早已不是什么北齐丞相了!”

    和谦此人深谙权术之道,更精行政要义,令行禁止,杀伐果敢,是不世出的干练之臣,若得遇贤君,明君强臣,定然能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奈何,他遇到的,是齐主这样刚愎自用又贪图逸乐之君王……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道:

    “齐主有先生这般大才而不得其用,无怪乎北齐会有今日了。”

    和谦淡淡一笑,言道:

    “高使君不认为和谦是个只懂得权谋之术的佞臣么?”

    “所谓权谋者,首重并非权术而是谋国,先生从一介布衣寒士,周旋于北齐皇室宗亲、门阀贵族争斗之中,筹谋应对,杀伐果敢,一步一步位极人臣,所求的又怎会只是所谓得功成名就?不过都是为君谋,为国谋,为己谋,谋天下之一统,一展鲲鹏之志向,得万世之留名罢了!若能如此,得一‘佞臣’之名,又有何妨?

    和谦闻言,哈哈一笑,言道:

    “怎能想到,和谦竟然在这刑部监牢之中,遇见了平生第一知己也,遇知己而不能一面对桌痛饮,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啊!”

    随意,和谦有所领悟,语气一转,又继续言道:

    “使君知我,只因使君与我和谦,乃同道中人也!”

    闻言,我与和谦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啊,人生得遇知己,真乃一大乐事也!

    “听得先生之言,高辰还真想与先生痛饮一杯啊!”

    言及此处,我也不免将此引为憾事。

    “无妨,你我有缘,既然无法对桌而饮,那便手谈对弈一局如何?”

    和谦退而求其次,提出了两人对弈之建。

    我微微一愣,随即心中大喜,和谦之意,不但是要与我对弈棋局,更是要确认我心中志向,以及探讨彼此之间治国谋略,各证其道。

    古时,有诸子百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其情其景,何其壮哉;今日我与和谦两人,在这沉闷死寂的刑部监牢之内,弈棋论国,各证其道,亦算是彼此之间一段赏心乐事也!

    只是此时此地,二人不能见面,更无围棋在侧,想要弈棋,怕得令想他法了。

    “先生之意,是想与高辰弈盲棋?”

    这种情况下,想要弈棋也便只有此法了。

    “不错,使君可曾弈过盲棋?”

    我摇了摇头,可也并不气妥,信心满满,言道:

    “未曾,不过,但可一试!”

    和谦闻言,极为高兴,大加赞赏,言道:

    “好,迎难而上,不落人后,使君将来成就,定在和谦之上!”

    我估摸着彼此实力,觉得抢占先机更有利于后势铺排,忙拱手言道:

    “借先生吉言了。先生乃政坛前辈,高辰后进晚生,不敢争其锋芒,还请先生让高辰执黑先行,高辰才敢放胆与先生于棋盘之上对弈冲锋啊!”

    和谦哈哈一笑,摇头言道:

    “雏凤清音,使君后来居上,就凭使君胆敢孤身犯险,来我北齐劝和说降,就凭这份胆略与气魄,和谦不能懈怠,更不敢小觑使君,还是让和谦,执黑先行吧!”

    魅知道两位当时大才都在谋划着在布局之前占有更多有利空间,若是再让两人这番‘谦来让去’,只怕这局棋一夜都下不完了。

    魅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提议道:

    “两位皆乃当世大才,若是再如此番争论不下,属下也便无此荣幸得观两位这场旷世棋局了,所以,属下建议两位可以猜先,各出单双,以此铜钱落地声响为据!”

    “好主意!”

    我忍不住出言赞赏。

    和谦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言道:

    “好,我猜单数!”

    我紧接言道:

    “那我双数!”

    向魅做请字状,她微微颔首,随即将手中铜钱掷出,铜钱触地后,发出阵阵脆响……

    “哈,双数,此乃天意也!”

    我不禁拍手称赞,笑着言道:

    “那高辰便秉承天意,执黑先行了!”

    我度步来到桌案之前跪坐,略微沉静片刻后,言道:

    “布局伊始,当占地取势,立定根基,便如同一国之国政,想要富国强兵,必先使民生富足,我下下三三!”

    “说的好,若想民生富足,必先令朝堂上行下效,政通人和,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奈何朝中权贵倾轧,党派林立,诛除异己,各自为政;为君者目光短浅,安逸享乐,不思进取,纵容不法;为官者尸位素餐,以权谋私,欺压百姓,贪墨成风;为将者攀附权贵,不仁不义,杀人害命,拥兵自重;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死气沉沉,朝野之外尽是疮痍满目,贫民饿殍,民生饥困,野盗横生;如此情状,想要民生富足谈何容易。我下高目,阻你占地取势也!”

    我沉默片刻,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和谦便已将北魏国情说得大体不差了,若齐主当真是一代之雄主,北齐得此强臣,北魏哪里还能偏安一隅,只怕北魏早已步了今日北齐之后尘了。

    就这样一来二往之间,两人有各落下几字,各占边角优势,姑且不分伯仲。

    我心有所思,故而出言说道:

    “先生所言极是,博弈之道,贵乎严谨。于国于家,高辰身处其中,常怀畏惧之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落错,便是误国误民!”

    和谦呵呵一笑,缓缓言道:

    “高使君胆大心细,德才兼具,在朝中所力成的几件大事,便可知道使君之志向非一般人可以企及。之所以瞻前顾后,不过是彼众我寡,先谋其生,隐忍蓄势,静待时机,年轻人能沉得住气是好事,与畏首畏尾不可同日而语。”

    闻得此言,我亦可将和谦引为知音了,心中忽而有感,兴许可以将许多困惑已久之事询问于先生,或许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解答呢?!

    我敛心聚神,尽量使自己平心静气,言道:

    “不瞒先生,高辰早有革新立法之志,只是想要依常法以和王道,循序渐进逐步推进却倍感艰难受挫,故而也曾一度醉心于权术之道,想要以此谋求脱困之法。几年前观得先生在朝堂之上以权术之道谋国,纵横捭阖,位极人臣,政令通行,虽惹人非议,却收效甚佳,高辰也曾有过效仿之意,只是后来,遇到一人提点,使高辰明白权术之道过于凶险霸道,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故而心生惶恐,犹豫再三……”

    和谦闻言,无不感慨,言道:

    “此人于君而言当为贵人,可拜为良师矣!”

    我闻言亦是几多感慨,听出了和谦的画外之音,不禁问道:

    “听先生之言,似也不赞同高辰行权术之道了!”

    和谦点头称是,言道:

    “观你心性,仁义淳厚,权术之道乃是借势之道,过于阴狠霸道,非心性刚烈、残酷之人不可擅用。更何况各国情势不同,所取利势不同,可用之道亦有不同。当年我取权术之道,亦是为形势所迫,借君王之势为我所用,以利我行,自然无往不利。可此道亦有致命弱点:君臣若利益相趋,则无往不胜,无人敢于匹敌;若是利益背道,行此道之人则离败亡之日不远矣。你乃聪慧之人,因当明白此中厉害关窍,我亦无需赘言了!”

    和谦是想说,他今日之情状便是行此权术之道的后果,要让我引以为戒。

    虽然我从未以为自己的个性仁义淳厚,权利角逐,就是要摈弃所有仁慈心善,不想死于人手便要先染上别人鲜血,我的手早就已经不干净了,可若是为了得到权利像和谦一般而杀更多阻碍在自己跟前之人,我真的可以做到么?

    一念至此,心里突然有个声音无比坚定地告诉我:不可以!

    是啊,不可以,因为琬儿对我说过,不可以!

    以即便权术之道可以让我更快一步达成自己心中所愿,我也不愿意去用,因为琬儿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我只知道我不能有负于她的期待,不能让她失望……

    我目光也不觉深远,感觉心中困惑之事已解除大半,又开始不断思索着新得问题。

    “如此观之,一国若行权术之道只得近处之利,且弊大于利,那当行何道才可收长远之利呢?”

    长叹一声,我不禁发出这番感慨。

    和谦闻言,沉默良久,最后也只轻声喃喃道了句。

    “我的道以止于此处,你的道,才刚刚开始,高辰,莫要教我失望啊!”

    ……

    “先生,您方才说甚?”

    他说得太过轻声,我一时间竟未听得真切,忍不住出言相询。

    和谦大笑一声,言道:

    “我笑使君与我弈棋竟如此三心二意,你就快要输了!”

    和谦随即又下一手,此手既可声援中腹四子,又可扩张上边白势,同时消去了右边黑厚味,原本不相伯仲之局面顿时为之改观,白棋尽占得领先优势。

    闻言,我不觉一愣,连忙收敛心神,一心弈棋,这才发现白棋得此优势后无论我再如何拆解,和谦都弈得坚实无比,滴水不漏,我不禁暗自惊叹,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可坐进观天也。

    下到此处,我已了然,这局棋我输了,和谦果真名不虚传,现在的我真不是他的对手。

    “先生棋艺超群,高辰拜服!”

    “你小子输了也未气愤跳脚,棋品即人品啊,再经过几年历练,你的成就,定会在我之上!”

    和谦毫不吝啬地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中肯的评价。

    我怜惜和谦如此大才,有意劝其归魏,若可得他相助,相信北魏离富国强兵之日不会太远。

    “先生,既然北齐无法施展先生大才,那何不……”

    还未等我说完,和谦便一语打断,只听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和谦生为齐臣,死,亦为齐鬼,使君,勿复多言了!”

    闻言,我不觉一愣,何以齐主如此残暴不仁,亦有臣子愿意为其舍身殉国?

    我想到了今日殿中那群庸腐懦弱的北齐群臣,这其中有哪一个是真心拥护齐主的忠贞之臣,反而是这位被指责为北齐奸佞的权相和谦,竟然会对一个残暴不仁的君王献出忠心,更愿意一死殉道!

    “为这般齐主而死,值么?”

    不知为何,我话语哽咽,说话都有些激动打颤了。

    “陛下纵有千般不是,却待我恩重如山,和谦辅佐不利,已失人臣之责,此生亦已背负‘奸佞’之千载骂名,实在不想再背负叛君负国之罪了!”

    即便齐主再如何昏聩残暴,也是自己认定的君主么?!

    听闻此处,我不觉悲从中来。

    ……

    和谦搀扶牢门而立,这身枷锁亦有百斤之重,早已压得他整个身子都弯了下来,苍白的脸上,尽是不屈的神色。他朝高辰所在的方向望了几眼,奈何两地相隔太远,终究是缘悭一面。

    和谦拍了拍牢门,突然问道:

    “你是北魏使臣,也是驸马督尉?”

    我沉吟片刻,不觉两眼酸涩,深吸口气平稳情绪,我点了点头,大声回应道:

    “是,我是北魏使臣,也是驸马督尉,我已成婚,娶的,是北魏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和谦闻言,脸上尽是温和笑意,暖心悦人。

    他本就是位俊逸不凡的郎君,只是平日里不苟言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令人不敢心生亲近;即便是后来他位极人臣,亦然是铁腕手段,不徇私情,多数齐臣皆言其刻薄寡恩,冷血无情,对其十分憎恨,以致世人对和谦其人评断亦是有失偏颇。

    “好,你有福气,北魏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定是位绝代佳人了!”

    和谦的语气之中,尽是欢喜与宽慰。

    我努力压制住自己变得激动的情绪,感慨的说道:

    “是,她确实是位绝代佳人。她于我而言,是君臣亦是师友,是红颜更是知己啊!”

    和谦满意的笑了,随即开口说了句,道:

    “我有一女儿,名叫白雪。”

    ……

    这一夜,比相像之中的还要漫长,可当意识到分别时刻将要来临之时,却又觉得时光流逝得太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一夜,也比相像之中的,也要安静几许,安国公的刺杀之举,并未如期而至,兴许是他改变了注意,亦或,他连出手的机会,都被人剥夺了。

    珍惜所有,莫负韶光!

    当东方刚升起一丝亮光,新的一日也已经开启,恭王宇文贽的传召,也随之而来。

    收起了这一脸的疲惫神色,一夜长谈,从天下到家国,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可曲终,人尽散。

    典狱长带着手下们恭敬将我迎出了大牢,我本想移步与和谦见面,可这些人突然挡在了我的跟前,不让我再向前一步。

    即便他们没说什么,我也知道,这是恭王宇文贽的意思,想必昨晚我与和谦所言种种,他都已经知晓了吧。

    看起来,昨晚安国公还是出手了,而恭王宇文贽却阻止了他的行刺之举,因为如今局势,已经生变……

    我知此番离去之后,我可能再也无缘见他一面,君子之交淡如水,无需那些个矫揉造作,我郑重向和谦那边恭恭敬敬作揖行一大礼,高声说道:

    “高辰去了,和兄,请多多珍重,告辞!”

    ……

    和谦那边没有回应,只有铁链敲到着牢门仿佛奏出了一段极为特别的旋律,似在向我送别。

    我不觉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头也回地走出了刑部天字号监牢!

    我想,北齐刑部天字号监牢,只见活人进,不见活人出的诅咒,在我这,算是被破了吧!

    出使北齐的第二日,北齐以国宾之礼,正式接见北魏使者于昭阳殿!

    ……

    战场上的局势,当真是瞬息万变,谁也未曾料到,冀州竟会比邺城先降于北魏,就在北魏使臣出使邺城的第一日,冀州刺史韶先突然急症,不治而亡,韶先第三子韶裴,承袭爵位,暂代冀州刺史。

    翌日,韶裴降表投降燕云龙骑卫,北燕兵不血刃而得冀州。

    而第三日,邺城聚城归降北魏,恭王宇文贽献上北齐天子退位诏书以及降表,至此,北齐灭亡!

    三日后,南陈皇帝下诏以南蛮叛乱之名,将彦明策召回陈国,以副帅况长为帅继续攻伐彭城,北魏收复邺城后发兵支援彭城,彭城守将欧阳祁接受北魏招降,未出一月,北魏大军与北齐军民合力,一举收复江淮之地,南陈大军节节败退,坚守历阳不出!

    南陈国君大怒,欲再聚二十万大军渡江北上,发兵伐魏,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

    邺城投降,看似在人意料之外,却仿佛又在情理之中。

    当邺城城门外的吊桥放了下来,城门大开,监军高辰的身后,是北齐皇室宗亲以及文武大臣,北魏大元帅亲自下马从恭王宇文贽手中接过北齐天子退位诏书以及降表,北齐再这一刻开始宣告灭亡,北齐的大部分疆域都成为了北魏的领土!

    大元帅给了北齐皇室很高的礼遇,也给了监军高辰非常高的赞赏,一纸议和尽保两国四十多万军民,大显仁者之风,并亲自上表朝廷为高辰请功,至此,军中上下无人再敢小觑这位北魏的驸马督尉,东征大军监军!

    北魏东征北齐之战大胜,北魏举国欢腾,太皇太后亲下懿旨令大元帅领半数兵马班师回朝,并护送北齐皇室宗亲及部分文武大臣回北魏都城,高韦领六万兵马携北齐降卒主持收复江淮之地,八千燕云龙骑卫士暂驻邺城,其他州镇总管都被陆续召回后,太皇太后又亲自对有功之臣,无论尊卑,均已军功予以升迁褒奖赐爵,军中一片高声赞扬之声!

    而监军高辰暂代邺城牧,滞留邺城处理好战后相关事宜,安顿好北齐流民后再回北魏都城!

    从此以后,高辰仁义之名传扬天下,他的仕途之路,也因此而到了一个新的顶点。而关于此次邺城劝降,与高辰一道为人所谨记的,还有一位画师,这还是一位天赋异禀,才华横溢的女子画师,她就是北魏第一位首席女子御用画师卫明伊!

    因为后世都认为,东征大军监军高辰之所以可以劝降北齐皇室宗亲,其中一部分功劳属于这位天才女子画师,其源于卫明伊所做的一副画,这是一副任何人都不忍心带着亵渎之心去观赏的绝世画卷!

    这幅名画后来被北魏皇室所珍藏,作为历代君王勤政爱民之劝诫警示,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直到几百年以后大魏灭亡而遗失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