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送给天鹅的指环 > 第5章 你从哪里来

第5章 你从哪里来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你能听得懂她在唱什么吗?”麦琪坐在沙发对面的绒布小扶手椅上,盯着我极认真地问。

    “这是……评剧吗?”我疑惑问。

    “对。”她松口气,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们上次去台湾的时候,特地去台北故宫看那块像东坡肉的石头。后来在故宫里的三希堂吃晚餐,遇到一位唱花腔女高音的女士在席间给大家讲了好多笑话,她自我介绍是新凤霞的女儿。我查了查,七十年代的新凤霞的确是配得上这些唱词的戏曲演员。”

    我在脑子里搜索这听起来颇为久远的名字。

    “我就找了新凤霞的唱片来听,这是一出很诙谐的小喜剧,你听她那种又神气又娇俏的唱腔,有种柔韧又轻盈的木头的质感,把女孩子对青春的得意骄傲唱得意气风发的。”

    于是我们俩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窝在各自的软垫里,捧着冰水,脚搭在宽阔的米其林轮胎上,听了一会儿古代的女孩子呢呢喃喃打扮得当,在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园子游玩观赏,绕过假山石,遇到满脸通红、等候多时的书生的故事。

    我没想到自己能听得懂一出戏曲里的每字每句,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想找个人来分享这张有趣的黑胶,一句话可以迂回着转出那么多圈子说出来,中文有中文的美妙。幸亏你听得懂。”麦琪一点点在座位上松懈下来,身体开始向一侧歪斜,学我一样脚伸得长长的。

    “你是在哪儿长大的?”温热的阳光晒得我很舒服,通身暖意。在那锣鼓点里提问,觉得说话都有了点节奏感。国外生活得久了,知道“你从哪里来”,“你是哪里人”这样的句子都会产生歧义,令人不知从何答起。祖籍在哪里,出生在什么地方,在哪些地方漂泊得最长久,都是些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倒是享受这种流浪者居无定所的感觉,让人觉得浮光掠影,人生有无限出口,未来有无限可能。

    麦琪有中国北方女孩的白皮肤高个子,五官却圆润小巧。她的口音是异常标准的普通话,因为太过于标准,反而有些可疑。我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她不像国内出来的女孩子们或是清汤挂面的素颜学生打扮,或是一丝不苟的精致淑女衣饰;她也不像是ABC华裔晒一身小麦色皮肤,画一脸浓重凌厉的妆;她有种别具一格的潇洒,仿佛总是随便套着一身最舒服的衣裙,顶着刚被手指揉乱过的蓬松头发,可衣衫处处都有细节,发丝的弧度也总恰到好处。她随便站在街上,总像是一张杂志照片。

    麦琪沉吟了一会儿,去厨房里拿了新的气泡水出来,她的沙发前面没有茶几,就直接放在地上。冰冻的瓶身马上又凝结出水滴,滑落在绿色的地毯上,像小小的露珠。

    “我离开中国去日本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五岁。”她回忆着,手指绕来绕去,深蓝色的指甲油在阳光底下折射着一点一点的光斑。

    “在那个年纪,我最喜欢的明星是松本润。你看过《宠物情人》吗?他在里面一头软软的卷发,身段很柔韧,饰演一个逃离舞台的芭蕾舞者,遇见了小雪扮演的高身高、高学历、高薪水女精英。在当时日本女强男弱的社会状况下,讨论另外一种情侣生活的可能性。里面有一句台词我还记得,无家可归的男孩子请求在小雪家里留宿一段时间,问道:我能有人权吗?小雪低头看着他说:不能,因为你只能作为宠物。

    “我想日本是一个很有趣的国家,你可以在漫画或剧集里找到各种惊世骇俗的思考与假设,但真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在尽力避免和众人表现出任何不同。大家遵循着雷打不动的传统,在些许的细节里偶尔小小地冒险一下。好像是女中学生的校服,从商店里取回学校要求的固定样式之后,再各自花小心思改动它的长短和配饰。小时候又懂什么呢?当家人决定搬去日本生活时,我能想到的就是,终于可以穿漂亮的校服了。”

    我点点头,麦琪的少年时光在日本度过,这倒是能解释她气质的独特。

    她看着我,仿佛能了解我在想着什么。“我记得刚刚到东京,从成田机场到住的地方,我一直兴奋地向车窗外张望,那些含着汉字的路标正在指向某种新的生活。到了公寓之后,妈妈打开卧室房门,我左顾右盼问:我的床在哪里呢?所有人都笑起来,拉开壁柜的门,给我看夜晚将会铺到榻榻米上的被褥。我不喜欢榻榻米,几乎每天早上醒来都腰酸背痛。还好后来我们很快搬了家,才又睡到床上。

    “刚刚把家附近的街道摸清楚,姐姐就很大胆地带着我乘地铁去了涩谷。从地铁口登上地面,涩谷路口的红绿灯正好变换。你知道涩谷的人潮吗?那几乎就是繁华都市的象征。忽然之间,各个路口忽然从黑压压的静止转为人头攒动地奔走,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在马路上穿过,他们沿着不知多少个方向的斑马线共同地奔流到马路的中央,又迅速地向各自的目标摩肩接踵地退潮,如同战场一样无序中带着有序,人人都严肃、不苟言笑,追赶着目的地,追赶时间。姐姐在我身旁很兴奋地赞叹,我却忽然之间有些恍惚,站在原地,几乎不敢马上抬脚踏到汹涌的人潮里面去,怕被那股旋涡席卷走。”

    麦琪望了望窗外,她这一街区向来很安静,几乎很少有车子路过。有年轻人牵着两条黑色拉布拉多,戴着耳机安静地从楼下散步过去,面包店门口站着推婴儿车的少妇,悠闲地聊着天。

    “每个人都认为我年纪小,语言会学得很快。其实直到在家附近的中学入学时,我的日文都不是很流利。我也很失望地发现,学校里的同学们并没有像日剧中那么神采奕奕、个性十足。他们有点像输入了相同程序的小机器人,遇到外来者便启动了类似的语言系统和肢体系统。

    “我和姐姐刚开始还会取笑附近的邻居,似乎所有人都处处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每当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连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举手投足的节奏都差异不大。那仿佛是一种沿袭了很久的节奏感,当一句冗长的敬语脱口而出,在哪个音节该低头弯下腰,静止几秒钟再直起身子,都在考验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这个游戏的诀窍。

    “这游戏的范畴很广,除了每句敬语应该标配的表情,还包括不同空间插瓶的植物、各种食材搭配的瓷器、每个季节衣料的质地……日复一日,你也会沉浸在这游戏中乐不可支,为了熟稔每个究极的细节而自得,以为自己终于在身体里养育出了一片慧心。

    最后你会发现,每一个游戏规则的遵守者,其实更为推崇的,反而是那些不拘规则的突破者。山本耀司、草间弥生、小松美羽……哪一个又是标准的日本人?要想成为宠儿,总要先成为弃儿。”

    弃儿?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日本少年题材的电影,禁不住问道:“语言如果不过关的话,同学会不会欺负你,孤立你?你在中学遇到过霸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