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燕倾天下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下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

    当晚,我受到了淳朴祖孙倾其所有的热情款待,次日我便离开了哈剌温山,一路赶到离哈剌温山最近的暗卫所在地漠河。

    临行前,我将身上的银票都留了给那孩子。

    饶是如此,依旧觉得救命之恩难以言谢,我记下了他祖孙的姓名,到达漠河后,我将他们名字交给当地暗卫,要他们接这祖孙来,照顾他们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话,好好培养那孩子。

    四叶妖花我亦交给他们,连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马传递,送至应天黔国公府驸马手中。

    离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寿礼吧。

    这驸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马,离开。

    扬鞭疾驰,风扯直长发,扯回昨日记忆。

    昨日,那孩子听到我的回答后,大惑不解,想了半日,问我:“姐姐你爱他,是么?”

    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问出这般话来,我几欲失笑,然而最终我没能笑出来。

    我爱他……是么?

    这些年,从湘王宫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侧,燕王府,紫冥宫,妙峰山,大漠鬼城,夹河战场,云南,湖北,山东,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无论怎生艰危时刻,他都在我身边,我不在时,他走遍天下寻我,从未曾有一刻放弃过追随,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惯见的景色,习惯至,仿佛那是另一个我自己。

    然而现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袭来,我停下马,抱紧双臂,这半年多来,我总是不自觉的摆出这个姿势,似乎只有这样的姿势,才可以抵御离开他后我的空虚和苍凉,我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风却又无处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搁浅的鱼无力挣扎,身周一切看来茫茫如雪野,留我独自徘徊,我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维持表象的平静,却无从抵挡心深处,万蚁咬啮的疼痛。

    于是我知道,这些年,沐昕令我习惯的存在,让我忘记思考我对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迟很迟,挽留不及的终于知道。

    我爱他,是的。

    如同当年,我爱过贺兰悠。

    当年,圆月下作天魔舞的银衣少年,是我少年记忆里瑰姿艳逸的梦,那梦被血色浸染过,被黑暗吞噬过,被暗昧遮蔽过,多年后再展开细览,已不复当初模样,而那羞涩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当年初见,贺兰悠君临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权欲,生发如春草,不动声色而又坚定的,铺漫了整个武林。

    自他当上教主后,紫冥宫一改当年不问世事,悠闲世外的作风,将权力的触角,探入每股势力每个帮派,将本如散沙的帮派势力,以权争,暗杀,挑拨,合纵连横,势力牵制等种种手段,分别对待,逐一击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转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鹫骑,带着肃杀与寒烈的气息,飞临苍穹,黑色的翅影张开,笼罩了整个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阴影里颤栗,跪伏仰望着他的温柔微笑,和微笑中温柔发出的杀戮指令。

    他不惧于流更多的鲜血,去加固他统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涩微笑,明媚动人如处子,一刹后他的命令,将犹自沉迷于他明丽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们,搩成肉泥。

    对于诚服的人们,他温和至近于谦虚,对于悖逆的人们,他阴狠至近于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贺兰悠一步步登临他的高位,修长背影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如同当初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满面珍爱在谨身殿抚摸宝座扶手,心生无奈的苍凉。

    你和我,终非同路人。

    马车底,圆月下,相见一刹的铭记终生。

    却最终换得一个无奈转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梦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开启。

    ……

    从哈剌温山下来,我突发游兴,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儿塔娜。

    草原的形势,这些年也算风云变幻,贵力赤在东蒙古首领阿鲁台支持下,袭杀大汗坤贴木儿,废元国号,城鞑靼,封阿鲁台为太师,索恩为太尉。

    据留驻草原的暗卫线报,杀坤贴木儿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鲁台也不是贵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这个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阴狠,有此一举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担心那个视她的少爷为天边雄鹰草原豪杰的塔娜,当心中膜拜的英雄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对于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来说,意味着什么?

    总觉得索恩那样的人,不会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劝劝她,带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实也有避开贺兰悠的意思,他近期举动频繁,今日在山西吞并帮派,明日在河南巡视分舵,虽说并不大张旗鼓,但暗卫的线报里可以看出,他足迹几乎也遍及全国了。

    他最先去的是云南,并放回了原被掳走的都掌蛮人,自那年金马山紫冥大会后,虽说沐昕和贺兰悠没有谈成都掌蛮人问题,但那次之后,紫冥教停止了掳劫都掌蛮人,这些人回到家乡后,对自身经历缄口不言,无人得知,贺兰悠到底用他们做了什么。

    贺兰悠每到一处,并不接见人,只由手下护法出面,自己却数日踪影不见,别人殷勤探问,都说教主静修练功,不见外客。

    我听到这消息时,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还似无情,到头来,相见争如不见。

    永乐元年的除夕夜饭,我在马背上啃着干粮渡过。

    长空下连天衰草,断雁西风,我倒骑马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干粮,注目远处蒙古包前艳红跃动的篝火,看着盛装的牧民进进出出,端着烙饼和手把肉,年轻人勤劳的打扫自家的牛犊圈和羊圈,老人们细致的点数牲畜,点燃长命火,祈祷着来年牲畜更加肥壮。

    蒙族的除夕称“白月”,亦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人群里洋溢着喜气,黑红的饱经风霜的脸,在这一日也皱纹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羡那份温暖和热闹,只是更宁愿自己一人体味这份寂寞。

    马却突然不安起来,轻轻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却是只小羊,洁白一团,缩在马蹄之侧,咩咩的叫着。

    皱皱眉,我下马,将那羊抱在怀里,蒙人风俗,“五畜过年”,畜牧为生存之本,牧民对自家的牲畜极有感情也极其重视,其间也衍生了一些风俗,除夕之夜,必须把自家牲畜点清,一头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须找回,否则视为不祥,这头羊想必是跑丢了的,主家定然找得着急,看来不想掺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里,有一家正着急的一遍遍数羊圈里的羊,又去别家寻找,见我一个陌生汉人女子过来,都警惕的看过去,我将抱着的羊举了举,一个中年女子举起双手,欢呼一声,扑了过来。

    于是,我再也无法却过热情游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进帐篷,一同欢与盛宴。

    盘腿围炉坐在地毡上,畅饮奶茶,吃主人献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过酒时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犹带血丝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让,我的深谙规矩和豪放旷达让老牧民越发喜欢,拿起火不思,开始弹唱,先是些谢天谢神的欢快曲子,慢慢的,曲调竟渐转悲伤。

    我有些诧异,原本浑不在意,当下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歌词,隐约听出是唱一个姑娘,自小离家,侍奉草原雄鹰,生死相随,并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鹰变成了恶狼,妄想着更多的欲望,在一次争权夺利的战场,姑娘挡住了飞向恶狼的长矛。

    老人唱:蓝天下恶魔张开了翅膀,锋锐的翅尖穿透洁白的胸膛,姑娘的鲜血在碧草间流淌,来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凄婉的曲调,优美的词句,动人的故事,我却越听越是心惊。

    老人一曲唱毕,悄悄拭泪,其余子侄,皆有悲伤之色。老人过了半晌才恢复过来,歉然向我致意,我环顾四周,缓缓道:“你刚才唱的,是真事么?”

    他们默然,神情间却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个为恶狼舍身的姑娘,是叫塔娜么?”

    主人们齐齐大惊,那中年妇人急急问:“姑娘你认识塔娜?”

    我点点头,道:“当年有一面之缘,此次便是来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来迟了……”

    从他们的述说中,我听到一个普通而惨烈的爱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后来嫁给了索恩,成为他众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个,然而婚后,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复当年英气,只是对部族老幼都很眷顾,从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见的这户人家,便曾经受过她恩惠,低层牧民并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细节,他们只是在听闻塔娜死讯后,纯朴的,真挚的,用自己所能表达的最淋漓尽致的方式,去哀悼纪念那个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个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骑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于她纤细有力的肩,于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气息中,我曾无数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时我是她的阶下囚。

    而今,在我远离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听见了她的消息。

    她终于为情而死,死在爱人的怀抱里,这对于眼见丈夫利欲熏心日夜堕落,眼见草原雄鹰真的成为食腐秃鹫而无限痛苦的她来说,是不是另一种完满和解脱?

    可是,我依旧,为你不甘。

    ……

    次日,我离开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们买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饰,主人无论如何不肯收我的银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热情,便也一笑作罢。

    换了衣服,问明了太尉索恩大帐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骑,疾驰而去。

    索恩现在今非昔比,大帐好生气派端严,我只眯着眼睛数他大帐周围的妻子们住的帐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只。

    下马,将马栓在避风处,我抹了一把黑泥涂在脸上,又将头发打乱,袍子也用泥土弄脏,总之怎么邋遢怎么来,然后,大摇大摆向大帐行去。

    刚至大帐前,便被骑兵卫兵拦住,大喝:“哪来的野小子,看清楚,这是太尉大帐!”

    我傻傻冲他一乐:“太……尉?太……累?”

    “哈!”听见声音聚拢来的卫兵们乐了,“原来是个傻子。”

    有个年纪大些的卫兵,倒颇善良,上来挥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走走,小心惊动太尉,杀了你。”

    说着便推我向外,我真气一沉,他推了一推没推动,讶然道:“小子倒有几分蛮力。”

    我呵呵傻笑:“力气……力气……摔跤……我会摔跤!”

    “摔跤?”卫兵斜着眼睛看我,“你是来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草条儿?”

    我笑着指他:“来……你来……”

    “我来就我来,”那卫兵满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过来,其余卫兵哄然一笑,乱哄哄嚷:“摔趴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个好心赶我走的卫兵,追着说了句:“答奚巴特尔,下手轻些。”

    答奚巴特尔大剌剌点点头,鼓起满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来按我肩膀。

    他双臂极有劲道,虽未练过武功,但双臂下压之势,竟也风声呼呼。

    卫兵们大声叫好。

    答奚巴特尔手指未至,我双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后,手腕一翻,他已经远远飞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远才停下。

    满地大声鼓噪的卫兵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片死寂的安静,卫兵们都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来!”

    这次站出来的,更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虬结如铁,乌黑油亮,看卫兵们的重又焕发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侪中神勇之辈了。

    不过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敌。

    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将他拨出好远,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来来……都来……”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都扑了上来。

    于是不出一刻钟,满地横七竖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里负手来去,踢踢这个,拨拨那个,不住声唤:“起来!摔跤呀!”

    聚集的卫兵越来越多,前来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围成一圈的摔跤场中,不时传来后背着地的吧嗒声响,我的身手用来摔跤,自然游刃有余,踢、绊、缠、挑、勾之类的标准摔跤动作,我使来便无人可挡,随着一个个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声也越来越响,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见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胜之心,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却渐渐不耐,怎么还没来?

    当我将第三十一个人摔倒在地时,哄闹的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好身手!我来会会你!”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静,然后便如潮水般分开。

    人群后,大步走来的皮袍贵族男子,鹰目浓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别数年,他微胖了些,留了两抹淡淡胡须,肤色也细腻了些,看来养尊处优的北元贵族生活,较之做宋怀恩时的普通百户,要舒适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卫兵激出了兴致,目光炯炯,饶有兴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几分力气,来,和我比划比划。”

    我慢慢走过去,他漫不经心的将外袍一脱,笑道:“摔倒我这许多的好儿郎,算你的本事,来,咱们试试,你若赢了我,赏你!”

    卫兵都欢呼起来“太尉出马,必胜!”

    索恩爽朗长笑,大笑声里,双臂一抡,抱向我双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闪,突然横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双腿间,双掌如游蛇,绕着我双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让开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间已卡住他的脖颈。

    却也不是摔跤技巧。

    惊呼声里,两人臂互勾腿相绊,纠缠在一起。

    他压低声音,在我耳侧狠狠道:“你是谁?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只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声,道:“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太师派来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见,你还是这般城府深沉,阴险奸狡。”

    他的双眉虬结而起,不确定的道:“你——认识我?”

    我却已不耐烦和他多话,冷冷一笑道:“故人重来,欲索一掌之辱,并代塔娜,讨回一个公道。”

    他目色一变,脸色一白,惊声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紧,扣住他脉门,右手指尖一弹,一缕指风直射他下腹至阳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么?享尽齐人之福是么?从今天起,你就对着女人们干吞馋涎,为塔娜守节吧!”

    ……

    塞风呜咽,残阳如血。

    我立于一处光秃秃的平地前。

    说是平地其实不准确,那一处地势略低,土质板实,寸草不生,较周围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扎尔赤兀惕站在我身侧,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帐篷里听说了塔娜的死讯,他指着微凹的地面,低声道:“就是这里。”

    蒙人风俗,重厚养薄葬,不设坟头,尸体深埋地下,以马踏之夷为平地,塔娜因为是为索恩所死,索恩为她举行了厚葬,以香南木为棺,中分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长短,仅足容身,然后将尸体以貂皮装裹,置放其中,再以黄金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骑踏平地面,杀一骆驼幼羔于其上。

    来年春草再发,移帐而去,无人知她所葬何处,若需祭祀,则以所杀骆驼之母为向导,根据其徘徊踯躅悲鸣不已之处,便知尸体所葬之处。

    此时塔娜逝去未久,大帐未移,是以寻起来还算容易。

    立于坟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却吧,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世间爱恨,不过虚妄。”

    索恩,已经终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兴?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断他至阳穴脉,再将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输啦……”然后扬长而去,卫兵还以为他真的是摔跤输给了我,自然不会去追究,只顾着去扶起索恩,无人理会我的离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会,今朝,再次匆匆一别,此生,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恩怨已结,再无牵念,尔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飘萍,各自走好。

    ……

    永乐二年,从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过落日长河景色壮美的斡难河,走过号称蒙古圣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过数十日见不着一个人影的广袤沙漠,然后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见人影听见人声,突然连浓烈的羊膻味,都觉得亲切好闻。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馆里,我对着桌缝里嵌满黄沙的破旧桌子,心事重重的喝着散发着奶酸气息的青稞酒时,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经在关外漂泊了很久,暗卫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掸掸斗笠上塞外风沙,一年来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关内。

    永乐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旧地重游,景色依旧,十万花林如雪,却已无人伴我,同览胜景。

    妙峰山顶,长风鼓荡,吹起衣袂猎猎,恍惚中听得女子脆笑如莺,“一辈子理不清,就下辈子再理,你总有软肋在我手里。”

    男子声音清朗沉稳:“无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胁着我,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在耳侧,恍惚间便似他立在我身后,正待我回首,蓦然惊喜。

    我却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过幻象而已。

    呵,我以为捏住谁的软肋,最终被反复播弄揉折的,却是我自己的千疮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记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处小山坡,草木无知,历经造化摧毁之灾,不过数载,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寻不着昔年遗迹。

    绕着土坡缓缓行走一圈,凭着记忆找着一处山凹,觉得那里和当年山洞距离很近,便带了香烛纸钱过去。

    尚未走近,我脚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烛纸钱齐备,银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这一刹间思绪百转,最终我还是走了过去。

    他缓缓回身。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至平静,至汹涌。

    我突然觉得心境苍老,恍惚间鬓侵雪霜,这兜兜转转的日夜,似早已过了数个轮回,人生里诸般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一尝遍。

    换得如今,相对无言。

    此刻的平静相视,才惊觉,当年的跌宕,激烈,溅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活着,血液涌动着,知冷知热着,有爱有恨着的,幸福。

    如今也许我依旧知道那热血激起的滋味,却已久违,久违至懒于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见她杀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剑相对,姑姑也许会责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着,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转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还是有心。

    将他的香烛纸钱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见你。”

    贺兰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觉得我应做的。”

    我侧头瞄了瞄,见山凹露出的泥石看来颇为奇异,竟不似造化生成,倒象是后天人力所挖导致,不由咦了一声。

    他亦侧首,口气清淡:“抱歉,没挖出来。”

    我怔一怔,这才明白他竟是动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这山凹,意图挖出姑姑尸体。

    怎么可能!

    那夜山势倾颓。犹如天柱将倾,那般彻底的崩塌,姑姑的尸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为一体,穷尽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贺兰悠身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当真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他见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犹豫,只道:“我记得那日你将她头颅搁于石上,其间有石缝,也许……”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体初震时刻,头颅滚入石缝,卡在石缝间,那么不会再为外力所损,保全下来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可能何等渺茫,为了这渺茫至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间土质新鲜,微带湿润,而最近没有下雨。

    我的心里,微微酸涩,良久道:“不必了。”

    艰难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错。”

    他不答,只看着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并不觉得我对她有错。”

    我微微苦笑,好,好贺兰氏风格,我倒忘记了,武林君王温柔形容下霸气无双,向来不惮于轻易决人生死,向来视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遗憾而已……”他后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祷。

    姑姑,谅我。

    你曾教导过我,做人贵乎恩怨分明,他亏负过我,但亦再三有恩于我,我终是无法以杀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为你报仇。

    你可谅我?

    青烟徐徐,飘拂摇动于山林间,犹如薄纱轻幕,又似晃动水晶帘,那一方淡乳色的视野里,艾绿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悯,一顾温柔。

    痴儿,不过虚幻,何须自苦?

    我亦微笑。

    闭目,喃喃低诵。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萨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 ”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

    “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贺兰悠一直静静站在我身后,负手听我诵经。

    我回过身,看着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们,尤其是你,就不要在这里打扰她的清净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当先向外行去。

    转过山凹,山势向上,拾阶而行,半山腰处,一处凉亭,镂雕精细,四角翼然,檐垂金铃,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听得身侧流水淙淙,细看却是用竹管自山顶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讶然,道:“以前好像没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挥一挥手,立时有娇俏婢子上前,浅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壶,琉璃杯,雪顶茶,十指纤细柔嫩如青葱,动作轻巧利落似拨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里已明白,这亭,这茶,这人,都是紫冥教手笔,只为了贺兰教主临时路过享受而已。

    见我环顾四周面露了然,对面,垂目斟茶的贺兰悠,亦温柔微羞一笑。

    我看着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们不曾这般静谧相对安坐交谈,而不须经历那些敌对,责难,误会,和拼杀?

    世事如棋局纵横翻覆,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还没谢谢你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摇头,为我续茶,道:“说起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着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搁了,然后我便找不着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时,你已经从关外回来了。”

    我淡淡一笑,却不想作答,只细细抚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莲花,袅娜婷婷不胜风的姿态颇为动人,我赞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这莲当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抚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爱莲,紫冥宫她住过的寝室内,所有物事,皆有莲饰,巧的是,她闺讳中亦有莲字。”

    我隐约记得他母亲之死似乎和贺兰秀川有关系,又觉得不好随意问人先妣姓名,一时踌躇,他却已道:“她名莫莲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动听的名字,想来令堂在生时,定然绝色无双。”

    他道:“是,先父很珍爱她。”

    我又在心里念了念那名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曾有认识的人叫这个名字或听人转述过这个名字,实在思索不出来,只得罢了,且搁心中。

    默然许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动,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松开。

    再抬首时他已神色如常温和笑问:“不再多留一会?”

    我看向天际云霞:“不了,聚散因缘,不必强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这一去,我何时能再见到你?”

    我心中苍凉,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还是随缘吧?”

    他苦笑道:“怀素,我对于我们之间的缘分,从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缓缓道:“怀素,若你确实和我泯却恩仇,从此再无芥蒂,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我静静注视他,道:“请说,但力所能及,我会尽力。”

    他神色无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岁生辰,按照我们紫冥教的规矩,教主需满二十五岁,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后一间,拜受先人遗训,我想,也许那最后一间密室里,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将这事放在心上,直觉的想拒绝,然而他的神情令我无法出口拒辞,想了想,道:“如此----多谢了。”

    他似是舒了口气,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贵教的规矩也是奇怪,为何要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

    贺兰悠道:“听闻最后一间密室的武功极其霸道诡异,先创教之主是在二十四岁才神功大成的,还险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资质有此险遇,那功法凶险可想而知,为防继任教主资质有限而又过于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这二十五岁方可进密室的规矩,也是爱护子侄之意。”

    我听着这话,心里忽有不安,我一直觉得,贺兰悠武功在近年来越发诡异,功力大进,当日金马山沐昕和他一战,靠了绝世宝物,不顾生死着着抢攻,又以已之长逼攻贺兰悠,才勉强打了个平手,若不是外公阵法及时发动,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败无疑。

    而苍鹰老人的武功当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齐名,甚至内力造诣还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贺兰悠却一直因为贺兰秀川的缘故,练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应逊于贺兰悠太多的。

    贺兰悠,可是报仇心切,不顾凶险,抢先练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紧,然而看他神色,并无奇异,似是并未进过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来是我多想,贺兰悠天纵英才,武功日进千里,也是应该。

    当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别。

    走出好远,忽听琴声清越,穿云而降,心有所动,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凉亭精雅,好风盘旋,日光阑珊,一双雪肤侍儿左右侍立,贺兰悠端坐亭中,长衣飘拂,眉目明艳,俯首的姿势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罗城之莲。

    拨弦起清音,铮铮淙淙,溅玉鸣泉。

    琴音中,侍儿启朱唇,婉娈作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之南有乔木,我却不愿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却难求,汉水滔滔深又阔,水阔游泳力不接。汉水汤汤长又长,纵有木排渡不得。)

    我顿了顿,于原地微微沉默,终,不顾而去。

    ……

    永乐二年冬,我在飘荡近两年后,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环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着青山雪峰,并起三峰形如笔架的博格达峰,雄伟而沉默的千年相对湖水,雪峰银光皑皑,湖水澄碧深蓝,神池浩渺,如天镜凌空,造物的色彩,于此处精妙至于极致。

    山庄原本在天山并无别业,后来为制药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侧,选址建了楼阁,楼名听雪,高楼之上,天镜之前,执杯遥望,听雪入眠,外公畅达旷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听雪楼外,按例布了阵法,寻常人到得此处,见到的不过是一片山石而已。

    见我回来,大家好舒了一口气,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后出门绕天池飞奔去了,弃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还有脸回来?”

    扬恶过来一把拉开他,“喂你有完没完,怀素宝贝难得回来,你是想把她再骂跑还是怎的?我说怀素宝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卫我们已经重新布置,并新选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听人颤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转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泪,正轻轻扶出一位老妇人来,而那白发妇人,不是我阔别多年的杨姑姑是谁?

    “杨姑姑!”我纵身扑入她怀中。

    她张开双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扑至的一刹那,脑海中突然掠过多年前北平城门,我也曾这般扑入前来接我的艾绿姑姑怀中。

    这一刹的回忆,令我泪涌如泉。

    然后我亦想起,自那年应天闯宫,沐昕成亲之后,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流泪。

    如今,就在杨姑姑散发着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熟悉气味的怀里,在娘亲生前最亲近的人怀里,尽情的流一回泪吧。

    用泪水,洗尽所有的漂泊,无依,空落,与沧桑。

    狠狠的哭了阵,杨姑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含悲微笑。

    然后轻轻推开我,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见不到你,怎么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惊,勉强笑道:“姑姑精神矍铄,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几十年也不是问题,如何就说这话。”

    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无需在意,你不必忌讳。”

    我默然,刚才在她怀中时,我已听了她的心音,又有意无意摸过了她的腕脉,她并无疾病,但确实已趋油尽灯枯之境,时日无多了。

    所幸我回来了,最后一段日子,我终于来得及陪她度过。

    那年除夕,我终于在亲人围拥中过了新年,恍惚间又回到十七岁之前,每年年节,济济一堂,吃饺子贴春联,每个人都会在初一大肆勒索老头,指望着他口袋里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头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别的时候,想都别想。

    我微笑着环顾四周,微笑着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时想必已在海外某个岛屿上,左拥右抱了吧?那里,会不会也是今天过年呢?要记得吃饺子啊。

    我……终于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这……坏老头。

    可我,还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规矩点,知不知道?

    那夜,杨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卧榻之上,慢慢吃着我喂给她的饺子,含糊着说:“夫人会包……。”

    我嗯了一声,微笑哄她:“再吃一个。”

    她开心的笑,忽道:“夫人来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缓缓放下羹匙。

    她闭着眼睛,似在默念什么,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轻试她的呼吸,她突然睁开眼,目光清明如婴儿。

    口齿极其清晰的道:“夫人说,你很好。”

    我呆了呆。

    这许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说话,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恸突然涌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来了是么?

    幽冥阳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游离于阴阳之间,心中或明或暗的杨姑姑,才得见你一面,听你言语。

    你……不怪我,是么?

    我微微的笑,轻轻的,落下泪来。

    杨姑姑逝世后,我为她守灵三月。

    三月期满,离贺兰悠与我约定的三月三已经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昆仑。

    饶是紧赶慢赶,我依旧迟了一步,赶到昆仑山死亡谷时,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离死亡谷还有好远,我便被拦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远来,理当接待,只是宫中正举行先教主祭祀大典并教主生辰庆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职司者,不得进入。”

    我近年来心性平和,当下微微笑道:“我就是来参与盛会的,贵教贺兰教主去岁曾邀请我参加庆典。”

    他道:“可有证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个疏忽,便道:“没有,不过烦请去通报下贵教主,一问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还是去通报了,稍倾回来,面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问道:“怎么了?贵教主不承认?”

    他摇头,纳闷道:“听说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盘算,若贺兰悠不愿见我,我便离开就是,正要举步,却见一紫袍黑披风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礼,口称护法,我却认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会充任司仪之职的林护法林乾。

    他近前来,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皱皱眉,无奈道:“是。”

    他微微施礼,道:“姑娘可来了,教主昨日还曾说起呢。”说着便邀我进去,我随他步入谷中,见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刚才那弟子的话,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贺兰教主现在在哪里?”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我一惊,道:“怎么了?”

    他遥望着轩昂华贵的紫冥正殿,皱眉道:“一个时辰前,教主在这殿中行祭祀之礼,然后独自进入密室,按我们紫冥规矩,除长老外,其他人是不能进入正殿的。按说,教主和长老早该出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超时半个时辰了,他们依旧没出来。”

    我道:“不能进去看看么?”

    他摇头,“祭祀时非经教主传召,不得进入,否则以叛教论处。”他突然转头看我,“所以我刚才见了姑娘,甚是欢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规中也没提过外人进入会如何,倒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我沉吟道:“殿中有几人?”

    他道:“三人,教主,还有我教硕果仅存的两位长老。”

    我点点头,“好罢。”

    ……

    进入大殿,空荡荡无人,我转过事先搭就的祭台,发现祭台下两名紫袍老者,蜷缩在地,已然毙命。

    目光一缩,我已看出,两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贺兰悠却不见人影。

    难道,贺兰秀川来了?

    我搜寻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后一处壁画之上,那画色彩妖丽,绘着人物祭祀,出行,田猎种种,看来却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门处的“碧目”之图,我跃上壁画,细细观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层怪异的晶块,打磨成无数碎面,殿顶一方透明穹顶漏下阳光,射在那晶块面上,那目便鲜活有致,看来可随人移动般。

    我一个个人物的看过去,第三十六个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于其余人物的下垂之态,我随着那目光抬头,看见的却是那透明穹顶。

    我咦了一声,密室总不会在那穹顶吧?那里一览无遗,哪可能呢。

    却还是试探着飞身跃上,靠近时便发现穹顶正中处有一小小突起,看来便如普通装饰,我伸手一拉,便听隆隆声响,大殿正中宝座后屏风缓缓分开,现出一处门户来。

    那门开至底处,立时又慢慢闭拢,看来机关精妙,我一纵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长廊,一排石阶逶迤向下,我看着那石阶,心中一动,想起当年自贺兰悠房中下得密室,贺兰悠曾提醒过隔两个石阶再走。

    这里会不会也是一样?

    我试探着前行,果然无事,走至石阶底部,便是幽深甬道,我越走越觉得熟悉,虽说方向不一,但和当年行走那条密道感觉是一样的,两壁森黑如铁,隐隐听得水声,巨大的牛油蜡烛灯光昏黄。

    行走一刻,眼前突现一方墙壁。

    说是墙壁,却色呈透明,如水波隐隐摇曳,明光灿烂,我视而不见,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过了墙。

    四顾一望,我恍然这正是当年密室,白石建造,四处雕刻诡异繁复的文字状花纹,而这堵墙,正是那时轩辕无和毕方转出来的墙,这个密道和贺兰悠房中的那个密道方向相对,却是殊途同归。

    然而,密室依旧,却无人影。

    听林乾语气,贺兰悠自进殿,便没有出来,那么定然是在密室里,为何不见踪影?

    忽想起贺兰秀川和贺兰悠都说过,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里面”一间,既然有“最”,那么定然不止一间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转到最里面,依旧一无所获,正要再次寻找一番,忽听有人笑道:“你也来了?既然来了,便过来吧。”

    话音未落,眼前那些纹章突然一变,一阵跳跃乱闪,密室一方看来只是白石的墙壁,突然再次变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谁发话,一步跨入。

    然后呆在当地。

    ……

    密室正对面,依旧是一副诡异壁画,左侧,贺兰秀川抱着雪狮斜倚壁墙,右侧,贺兰悠盘坐于地,身后站着毕方,中间却站着两个,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

    远真,杨熙。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

    今日的远真,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竟象是紫冥教中服饰,但更为华贵些,我认出他,是因为他依旧是最后一次我见他的颜容,难得的没有易容。

    刚杨熙,神色却憔悴了不少,也瘦了许多。

    看着他们,我突然觉得心一抽一抽的渐渐抽紧,隐隐中仿佛有什么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气味腥臭的逼近,狞笑着,等待某个石破天惊的结局的发生。

    良久,我怔怔的指着杨熙,道:“你……如何会在这里?”

    他却有惭愧不安之色,躲闪着我的目光,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却已无暇再问,一个箭步,赶到贺兰悠身侧,急道:“你怎么了?”

    他缓缓张开眼来。

    只一眼,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他目光虚浮,竟有神光渐散之势,我大惊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脉,手指刚触到腕脉,便立即被弹开。

    他已经真气走逆,无法自控,身处濒死之境。

    发生了什么?

    谁能令他重创如此?

    来不及多想,我赶紧从怀中摸药丸,摸到一半手顿了顿,想起武功高绝之人,一旦面临几至散功的重创,寻常灵丹绝无效用。

    除非……

    咬咬牙,我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一颗赤红丹药,大如鸽卵,嗅来隐隐异香。

    山庄三宝,一杀人,一护身,一救人,我唯一没有使用过的奇宝,就是眼前的灵元丹。

    之所以不用,是因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颗,外公花费十年光阴练成,只为了给我在生死关头使用,珍贵无伦。

    我毫不犹豫,将丹药塞入贺兰悠口中。

    低声喝道:“快运功!”

    一边运起我练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内功,勉力助他引导真力回归丹田,运功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体内另有一股霸道怪异真气在横冲直撞,我的天魔功对其毫无效用,不由皱了皱眉。

    贺兰悠勉强又睁眼看我一眼,垂下眼睫。

    我感觉到他已在药力扶持下,缓缓试图导气归流,微微放心,又怕自己不精纯的天魔内功会和他的怪异内功相冲撞,便收回了手。

    他却突然反手一捞我的手,将一物放在我手心,喃喃道:“紫魂珠……”

    我低首一看,掌心里滴溜溜一颗紫色玉珠,光泽氤氲,气味微腥。

    远真一直注视着我的举动,此时突然低低一笑道:“怀素,你这药是老爷子给你的最后一样宝贝吧?啧啧,可惜了的,你难道不知道,他用不着了么?”

    他又笑指那紫魂珠,道:“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练出同源之珠又怎样?你现在还剩几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针大法?去替她解咒?”

    我霍然回身,怒叱:“你是谁!你这居心叵测的贼子!”

    “我是谁?”远真恍如听见一个最可笑的笑话,突然狂笑起来,“我是谁?快二十年了,终于有人问我,我是谁?可怜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是谁!”

    他笑声激烈,须发皆张,悲愤之色溢然,面上连肌肉都在扭曲,看来令人心惊。

    他笑得半晌,忽又道:“不,不对,什么我快忘记我是谁,错错,大错特错,我从来就没忘记我是谁,二十年,这二十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记过我是谁,不曾忘记我为何落得如此地步,不曾忘记你们!”

    他伸指,指向贺兰秀川和贺兰悠,神色狰狞。

    贺兰秀川一直斜靠着墙壁,神色灰败,看来他和贺兰悠两人刚刚死拼了一场,两败俱伤,此时他亦微微张开眼,看了看远真,忽然笑了笑,道:“我想,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他边笑边自嘲的摇头,“真的没想到你居然没死……”

    猛烈的咳嗽起来,咳出血丝,咳出血沫,他依旧在笑。

    “贺兰笑川啊贺兰笑川,你居然没死!”

    ……

    没什么言语比此刻这轻轻一句更令我震惊。

    我呆在当地。

    而掌下,我按着的贺兰悠的脉息,本已渐渐平缓的天魔内力,突然大大一震,四处乱窜如燎原野草,而原先便杂乱冲撞的那霸道真力,立时窜入奇经八脉,瞬间不可收拾。

    我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好,重伤调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动,贺兰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于巨雷,狠狠击在贺兰悠本已极其脆弱的躯体之上,他要如何经受得起?

    何况,看贺兰笑川神情,看他匿伏二十载至今日种种举措,此中必定还有隐情,绝非贺兰笑川复活这么简单。

    我心中忧急,不顾此时贸然使用真力可能导致被反噬的危险,运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拢再次散乱的真气,却见他轻轻一让,睁开了眼。

    嘴唇蠕动着,一声“爹”到了口边,却终于止住。

    我看着他眼神,便知大势已去,他已经为了这个惊天消息,放弃调息,错过了最好的复苏机会,只得废然一叹。

    刚才的情形,我猜想大约是贺兰秀川趁贺兰悠大殿祭祀后进入密室,下手暗袭,杀了长老,跟进密室与贺兰悠两败俱伤,只是他为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举,只怕和贺兰笑川多少也有些关系。

    贺兰笑川此时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意兴飞扬的笑道:“今日人到得齐全,正好,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他一边招呼杨熙也坐下来,道:“熙儿,你也坐。”

    这声熙儿叫出口,贺兰悠晃了晃身子。

    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心里。

    贺兰笑川为何叫杨熙这般亲热?他既然复活,应该与矢志为他报仇的亲子贺兰悠相认才对?为何他对贺兰悠神情恨毒,漠不关心,反而对本应陌生的杨熙态度慈霭?

    熙儿……熙儿……这是什么样的称呼?

    眼光突然落到室内一枚玉瓶上,瓶上雕着碧水清波,莲叶田田,弄篙女划轻舟而来,分花拨叶,姿态曼妙,虽不辨面目,然无限风华。

    我仔细看着那图,突然浑身一冷,宛如一个惊雷,滚过头顶。

    这副图,我见过!

    当年,训练不死营时,我曾经在杨熙的军营帐篷内,见过他悬挂一幅画,画上有碧水,有莲叶,有采莲女,还有一行题字。

    “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记得当时我还拿这画和杨熙取笑,“可是阁下私慕之女子,假托了这采莲人?”惹得杨熙神色尴尬,次日再去这画便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杨熙面皮薄。

    如今想起……

    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家母名莫莲衣。”

    莫、莲、衣!

    贺兰悠的这句话闪入我脑海时,我不能自控的颤抖起来,狠狠咬了咬舌头,剧痛袭来,我才勉强镇定些。

    我终于明白那日贺兰悠和我说起他母亲名字时,我为何有熟悉之感,原来就是这幅画上题字的缘故!

    那么杨熙……杨熙……

    难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样对贺兰悠,太残忍。

    我惴惴不安的观察贺兰悠,他脸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厢,贺兰笑川却已经说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视分舵中,爱上江南苏州府一家农户人家的小女儿。”

    “那女子生于水乡,性格亦温柔如水,尤其风姿绝世,容色无双,虽然不会武功,霸主依然不顾他人劝说,坚持娶了她。”

    “他极是爱她,每听她说话,哪怕是最寻常的言语,也觉得欢喜,看她绣花,哪怕一绣数个时辰,也觉得光阴静好人生无憾,婚后很过了段举案齐眉两情缱绻的日子,女子很贤惠,行止有度,娴静淑德,赢得上下交口称誉。”

    贺兰笑川说到此处,神情温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颇为怀念。

    贺兰秀川却冷笑一声,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贺兰笑川也不理他,继续道:“只是那男子素来是武痴,功名利禄一概淡然,唯独武学一道,极其痴迷,虽得娇妻,如胶似漆,依然不肯荒废武功,那时他的凝定神功刚练到第五层,凝定神功第五层练功要求奇特,虽不禁男女之欲,但男子不可泄一分精元,否则前功尽弃。”

    “那男子刚刚新婚,又要闭关练功,又不能泄元,唯恐委屈了娇妻,便白日练功,夜间前来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只是最后关头,男子总是偷偷点了女子睡穴,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礼。”

    贺兰秀川突然皱了皱眉,道:“你那时练的是第五层?你不是和大家说的是第六层?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

    贺兰笑川得意的冷笑一声,道:“为什么要告诉你们真话---不出几月,男子第五层功力将要突破之时,女子突然怀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没有泄元,为何女子依旧能怀孕?”

    “但他太过信任爱恋那女子,于是想,许是自己情热之时,难以自控,泄出一丝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说不宜泄元,但也没说一定会毁功,前面练过此功的也无先例,也许,是上天看他痴迷武学,年近三十尚无后嗣,故此降福于己。”

    我听他说得直接,微微有些脸红,将目光掉转,无意中看见贺兰秀川面色惨白,手指微颤,目光却一瞬不瞬的,盯着贺兰悠。

    “孩子降生,是个男孩,他极是欣喜,给他取名悠,祈望他这一生荣华贵盛,意态悠闲,然而产褥之中,她却郁郁寡欢,日渐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旧大病一场,病好后人便沉默了许多,无论男子怎生讨好于她,她总是愁眉难展。”

    “那时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层,再无顾忌,男子以为是新婚时冷落她之故,便越发体贴温存,如此过了两年,悠儿三岁时,她再次怀孕,这次生下的是双生子。”

    “两个孩子虽是双生子,却长得不象,且禀赋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长子体弱多病,男子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而女子生产后,也一直恹恹欲病,不但不抚养两个新生儿子,连悠儿也不见,那时悠儿作为长子,已经分殿居住,有时由仆从带着进来,看看弟弟们。”

    我望了望贺兰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发,紧紧咬着嘴唇,唇色艳红,脸色更加白得惊人。

    “后来男子听说,北平一带有个怪医,极擅医术,只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诊,便亲自带了孩子,准备去投医,临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来,亲自备办了一桌好菜,频频执壶劝酒,自女子生下双生子后,难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几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处,虽仍旧平静,但语气已转森寒,每个字中都隐含凛凛杀气,溢出齿间。

    一室聆听的人们,俱都心生寒意,隐隐不安。

    “一路倒是平静,但是到了终南山下,男子突然发现,自己的真气突然运转不灵,其后每行一步,真气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着了道,无奈之下,将儿子托付当地一个杨姓农妇,自己寻了处山洞,意图逼毒,逼至一半,忽听唿哨声响,有黑衣人蒙面袭至,他勉强应付,终于不支,散功倒地。”

    我将这话和当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证,暗暗点头,想起他英雄末路的凄凉,亦不由惨然。

    “男子醒来时,便见一老者在照顾他,当时他生机将绝,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后,他不知珍惜痴迷武学,令她日日独守空房,青春少妇,寂寞无可纾解,因此生恨,想来想去终究是他的错,那时依旧不忍怪她,只觉得是自己不好,辜负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换了口气,道:“什么他不他的,就是我罢,我当时正在钻研拈花指决,身上带着指诀的下半部,不愿留下便宜了其他人,这人于我有一面之缘,看面相也不是恶人,便赠他也罢,他坚辞不要,我道:‘拿着罢,我到这一刻才明白,武学一道永无止境,于此过于偏执妄念,也是入魔。’又对他道,我一生痴迷武学,所误良多,临到将死,才悟到为这区区俗世境界尊荣,丢弃了许多更可宝贵的东西,但望我的后人,永远不要步我后尘,被绝世武学所迷,误堕迷障,只需做个简单快乐的人,珍惜他应珍惜的一切,不要象我这样临死方觉得负人良多才好。”

    “这番话当时发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贺兰秀川懒懒一笑,道:“你当然错了,因为,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挥当地分舵伏击你的。”

    贺兰笑川冷笑,“我那时还没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终南山,胡乱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个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里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过来,功力虽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却没丢掉,后来我发现那潭上土崖顶长着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后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时,我的容貌也大改,脸色从此斑驳,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终南山下来,心中万念俱灰,再也不想回昆仑,又听说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对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为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托付给他也好,于是便回头想寻我那儿子,谁知不过几日,那家人便不见了,说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妇带着孩子去投奔亲戚了,投奔哪里,也不知道。”

    “我那时失去武功,身无分文,在终南山下转悠,饿极了便乞讨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伤,满地乱滚,缩在草堆里呻吟时我也怨恨过她,但想着总是自己咎由自取,是报应,是老天惩罚我的不真诚。”

    我听着他平静语气,微微一颤,想到当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万众应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间,为人暗算,失去武功,权位,容貌,尊严,沦落至如此惨境,而当年那个拈花指诀上仅仅凭笔迹便英风烈烈令人怀想的男子,最终因为仇恨和折磨,变成眼前这个隐忍二十年,连武功和真面目从此都不能再拥有的人,只觉得世事阴诡,命运凄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惨的时候,我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呻吟,突然有两骑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轩昂,女子容貌绝俗,恍若神仙妃子,”

    说到这里,贺兰笑川对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还有我爹娘参与,听他道:“燕王当时对我看看,倒没什么兴趣,是舞絮停了下来,道,这个人骨骼清奇,不似圉于泥尘之人,如何会沦落至此?”

    “她这样一说,燕王倒来了兴趣,道‘你看人总没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给我治伤,要我做了他的伴当。”

    “大约做了燕王随从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决裂了,燕王带我回了北平,找了个名医给我看伤,这人武林世家,极擅治各类内伤症候,对各类武功也极博览,我终究是个好武之人,因此与他甚是投机,有次谈得兴起,我突然想起那个神功第五层的疑惑,便问起他。”

    “我没说是自己,只说是听说,当时他听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谁?恁可怜的,被戴了绿帽子!”

    这话恍如巨雷劈在我耳侧,当时我就呆了,我便问他:“难道神功第五层泄元,真的会前功尽弃?”

    “他道:‘何止前功尽弃,只怕还会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无事,那定然没**元。’”

    “我道:‘你此话当真?’”

    “他斩钉截铁:‘绝无虚言!’”

    “当时我恍若失魂,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原来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来这许久的愧疚,自责,甘心情愿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聪明的放过了那对欺骗我,伤害我的奸夫**,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却连报仇都没有想过!”

    “我怎么能令害我的人犹自逍遥?怎么能不报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夺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电光如蛇,天公亦为我鸣不平,我立于当庭,任暴雨泼面,以血为誓,穷尽此生,必报此仇,我要让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凄惨的下场,我要他们纵入九层地狱,亦魂不能寐辗转呼号!”

    一阵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声,不,不要,不要是那样——

    手心下,贺兰悠的身体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旧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去。

    “我去打听了江湖上的消息,又远赴昆仑,用了许多办法探听了一点紫冥教内情形,然后我便知道了我该如何去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报复,于是我去求燕王,我对他说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帮我,在贺兰悠长成后,全力扶持他和贺兰秀川做对,燕王问我,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说,我将来会报答他,而且贺兰悠从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时帮助他,他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

    “然后我将历代教主都随身携带的神影护卫图留在燕王府,请燕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透露给贺兰悠知道,他一定会寻机来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就必须先令贺兰悠长成,壮大,直至与贺兰秀川势均力敌,然后,就会很精彩很精彩……”

    贺兰笑川目光阴鸷,嘴角的笑纹阴恻恻,言语间恨意森森,我怔怔的听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觉得寒意从心底涌起不可断绝,跪在贺兰悠身边,我几乎已经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身子。

    而贺兰秀川脸色死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请托燕王后,我离开燕王府,着意去寻找那个老人,想讨回我的指诀,重新练回武功,结果当我遇见他时,他恰逢受伤后中了风寒,我见他性命危殆,便照顾了他几天,结果无意中发现这老人学究天人,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为师,他醒来后,我再三求恳,他先是不肯,后来我在院中长跪一夜,次日晨,他唤我进门,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潜光,心怀异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缘,天命违者不祥……你若拜我为师,便得忘却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当时心中惊震,但想也不想便应了,他注目我良久,叹息一声,道:‘就知道不该欠人的……天意……避也无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给我取名叫远真。”

    “他问我要学什么,我说学异术易容轻功,我知道这老人智慧若深海,对他说谎是没用的,便承认自己确有仇家,但并不希冀报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并不言语,只教了我要学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烛的目光,害怕他认出我是当年那个终南山偶遇之人,艺成后很少留在他身边,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采药为名,缕缕游荡在昆仑附近,日日观察着那对父子,那时,她已逝世,我想,莲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没能活着,等到我--——同时,我和左护法轩辕无通上了消息。”

    贺兰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轩辕无面前证实了我的身份,当然,没全说实话,他本就是我的忠实臣子,为了怕他嘴不严实坏了我的计划,我要他立誓,在贺兰悠二十五岁之前,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通过轩辕无,我将贺兰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机密,慢慢透露给了贺兰悠,鹫骑,拈花指诀修炼不当的破绽,鹫骑以昆仑绝崖上千蜂洞内宝椆花喂养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种族,如都掌蛮人,才能采摘……最后,我指示轩辕无潜入这间密室,将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层的法决,提前给了贺兰悠。”

    “轩辕无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问,我骗他说,贺兰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给他伐筋洗髓,定可无虞,他若不早日练成神功,如何在贺兰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轩辕无向来对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将法决交给了贺兰悠。”

    我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贺兰悠,贺兰悠——

    “我给他法决时,算过时间,以贺兰悠的资质,定可练成,但过于冒进的结果,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贺兰悠定有散功期,此时必须静养闭关,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

    “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献计贺兰悠,假称贺兰笑川未死,出现在大漠,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赶去大漠,发现被骗,他杀了轩辕无,真好,省得我灭口,而轩辕无临死前,交给贺兰悠所谓的‘贺兰秀川弑兄’证物,其实那证物,是我伪造的。”

    “他死后,贺兰悠齐集势力,反击贺兰秀川,将他赶下教主位,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绝伦。”

    “后来,燕王攻下京城后,我在应天黔国公府,遇见熙儿,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我甚至通过他养母,交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但是同样为了保密,我没和他相认,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觉得时机已成熟,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诺,无论什么样的誓言,我都会去努力实现,所以,我应燕王的要求,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们父子,还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转向杨熙,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情,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欲言又止,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他满面羞愧转开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后……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步步为营时时设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夜不能眠,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就是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却被亲爹伏击,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击,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谁人可挡?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飞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开心,我真快活……”

    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阴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

    我攥紧贺兰悠的手,仿佛觉得那样便会给他一点支持和力量,然后我发觉我的手亦其冷如冰,两个人的温度相加,竟寻觅不到一丝温暖。

    我悲凉的呆坐在地,想,贺兰悠,从今后,你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温暖——

    一室死寂,能说话的,不想说,不能说话的,已经宁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语和凄冷的现实里死去。

    很久以后,贺兰秀川缓缓抬头。

    他神情怔怔,半晌迟缓的道:“……不,不是他……不会……”他目光转向贺兰悠,嘴唇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贺兰悠却根本不抬头,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经倒了下去。

    贺兰笑川狞笑道:“不会什么?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孽种——”他一指贺兰悠,“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

    贺兰秀川唇色青紫,挣扎道:“不,我们只有一次……她和我说,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贺兰笑川冷笑,“她同时和两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练功不能泄元的事体!”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么,熙儿和毕方就确实是我的亲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觉得是……”他突然笑转向贺兰悠:“还没谢谢你,这许多年,拼死保护了我的儿子。”

    一语如重锤擂心。

    贺兰悠晃了晃,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然后,他委顿下去。

    倒在我怀中。

    这许多年来,这坚强隐忍的少年,无论身受怎样的酷烈苦痛,不曾有过动容改色。

    我未曾眼见过他因任何苦难稍稍皱眉。

    他温柔好似春风,心却坚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刚石。

    风雷不折,雷霆不惊。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怀中。

    我抱着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贺兰笑川责问的愤怒,皆化作无语的悲伤。

    贺兰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报得淋漓尽致,如何令伤口被更深撕裂。

    贺兰悠幼失怙恃,历尽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踏上复仇路途,以为终于了却一生执念,终于大仇得报的此刻,你轻轻数言,让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为父亲和长弟为叔叔害死。

    他费尽心机,保下仅存的幼弟,不惜改换他身份,对外宣称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路踏血而行,辜负抛却无数。

    然而到头来。

    他的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儿子。

    他自己的父亲是他一直以为的仇人。

    他拼死保护的是仇人的儿子 。

    用尽手段要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太过讽刺,太过滑稽。

    太过残忍,太过悲凉。

    贺兰悠,你要如何承受?

    对面,贺兰秀川终于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该知道的。”

    “我问过她,她总是哭,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对我说,不要杀了他啊,不要杀他。”

    “我以为她是心疼儿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杀贺兰悠。”

    “他长得象她,我有时想下手,临到头来也放弃了……”

    “她那么寂寞。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独自在园中喝酒,堆云鬓一抹琼脂,蹙春山两弯眉黛,神情楚楚,风姿婉转,眼波一转间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当时看得呆了,心想,这样的女子,原该被男子放在手心珍爱,如何就嫁给了笑川那个只爱练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娇花,从此要寂寞终老。”

    “自此我常在园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总是不在,她很温和,也很矜持,始终牢记着嫂子的身份……我很无趣,然而看着她无双颜色,我又不舍放弃,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壮人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参汤,参汤里,下了迷()药。”

    我听到这里,忽觉得紫金参汤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怀里的贺兰悠却动了动,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当年我们初去紫冥宫,在宫门前,贺兰悠拦阻贺兰秀川将我们带走,曾说过一句:“家母托梦,请我代谢叔叔,那紫金参汤,果然十全大补……”

    想必那时贺兰悠因为此句,以为紫金参汤下了毒,母亲也是被贺兰秀川害死。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阴错阳差。

    “……她寻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俩,一夜春风,还以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败坏妇德之事……羞愤之下便欲寻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内敛,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后来发现自己怀孕,越发郁郁,从此拒绝见我。”

    “笑川失踪,我以为她要跟了我,谁知道她搬进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妇,从此再没见我……她定是临死前相通了其中关窍,是以那日,贺兰悠说到紫金参汤……”

    “她死后,我迁怒下人。当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宫人,我全数杀了,这段往事,从此深埋……”

    “教主密室宝册,记载着历代教主名号,首页便血淋淋写着,天降咒诅,不佑贺兰,凡我贺兰子弟任教主者,断不可动情,否则必凄惨以终,切记切记……我却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声,再一声。

    缓缓伸手,摸了摸怀中云奴,道:“云奴,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早死的那个有福啊。”

    雪狮似乎听懂主人的悲伤,仰头呜咽,轻轻舔贺兰秀川的脸。

    贺兰秀川摸摸它的头,微微沉思,突然懒懒对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还未解是吧?贺兰悠进入密室,就是为了寻同源之珠给你解咒,可惜还没来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们父子只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罢。”

    我端坐不动,直觉此时心中空茫愤恨,哪里提得起力气去解什么劳什子紫魂之咒,听他那口气,若不是为这见鬼的紫魂珠,贺兰悠未必会被贺兰秀川偷袭成功,这一刻我万分痛恨自己的无用,然而转念想,如果偷袭不成,贺兰悠一掌劈死贺兰秀川——那同样是个不能接受的惨烈结果。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悬崖,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都逃不开残酷的结果。

    命运何其残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

    见我不动,贺兰秀川挑了挑眉,轻轻道:“难道你要他带着遗憾去死?死后灵魂依旧为你不安?”

    这话令我惊得跳了一下,死——这个寒酷的字眼……当真要降临到贺兰悠身上?

    不!

    怀里,昏昏沉沉的贺兰悠突然轻轻动了动,伸出手,虚软无力的推了推我。

    我俯首看他,他依旧闭着眼睛,手却又推了推。

    我知道他是催我过去,忍着眼泪,将他放下,轻轻靠在墙壁之侧,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他面色死灰,但居然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的眼泪差点迸溅而出,硬是咬紧嘴唇过去贺兰秀川身边。

    贺兰笑川也不阻挡,只是冷笑着看着。

    贺兰秀川见我过来,慵懒的笑了笑,走近看他,才发现他比贺兰悠神色也好不了多少,秀丽的容颜一片泛着死气的白色。

    见我端详他,他无力的笑笑,道:“那孩子,好武功。可惜……”

    他不再说话,取过我掌中的紫魂珠,仔细端详,突横指一按,“波”的一声,珠子粉碎。

    立时散出一片带着血腥气息的紫气。

    他立即指成拈取之势,一捋,一抖,那紫气竟被他的真力凝成细长针状,他举“针”在手,低喝:“手腕!”

    我递上曾被紫魂珠入体的手腕。

    他一“针”刺入。

    我腕间一痛,随即心头一紧,似被何物牵扯。

    “针”入一半,贺兰秀川已生额汗,微微一顿。

    他闭闭眼,吸一口气,随即勉力继续,指尖快如闪电,点,拨,戳,取,一套复杂的手势,看得人眼花缭乱,眼见那紫色长针色彩越来越紫,血腥气越来越浓,他目光也越来越暗淡,汗湿重衣。

    一刻钟后,他低叱一声,突然咬破指血,滴血至已成紫金之色的针。

    血色竟然微金。

    血滴乍入,针突然消失。

    他横掌一掠,收势,道:“好了。”

    声音低微。

    贺兰笑川在一侧冷笑道:“你重伤垂死下还强施化针大法,你是觉得生不如死想快点死呢,还是想最后讨好下你儿子?可惜,你用不着了……”

    “哦,”贺兰秀川微笑,“我什么都不想,我在想另一件事,贺兰笑川,你知不知道这教主密室里的另一个秘密?”

    “哦?”贺兰笑川斜睨他,“你又玩什么花样?”

    “我想,”贺兰秀川慢吞吞道:“你这个全部心思只在武学上的痴子,定然没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紫冥建教百余年,历代教主的遗蜕,却从来无人得见,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贺兰笑川满不在乎道:“许是葬在不为人所知之处吧。”

    “你干脆说他们都羽化升仙算了,”贺兰秀川笑起来,“原本我也不知的,原本我连密室都进不来,是朱姑娘他们来过那次,我才发觉有这个密室,知道了,再找到便容易得很……这个秘密很重要,关系到你我身后之事,反正我要死了,我也不妨说出来。”

    贺兰笑川依旧一脸戒备不信之色,但听到身后之事四个字,还是不由自主的随着贺兰秀川目光,微微向后看了看,道:“什么?”

    正是那一偏头的刹那。

    “那就是——”

    贺兰秀川突然将雪狮扔向杨熙,横身飞起,身如飞鹤横越长空,只一闪便扑到贺兰笑川身前。

    “教主密室墙壁后,就是孤崖暗河!”

    一切只在闪念之间。

    雪狮白光一闪,腥风阵阵扑向杨熙,杨熙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应付,无暇他顾。

    贺兰秀川已一把抱住贺兰笑川,一脚横踢在墙壁上。

    轰然一声,墙面壁画,碧目大放光华,墙体一分。

    现出黝暗悬崖,腥臭气息突涌,隐有水浪低啸之声。

    贺兰秀川已抱着贺兰笑川栽了下去。

    听得他怆然长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扑向崖边,半空中见紫光一闪,贺兰笑川惊而不乱,忽提气一喝,脖颈,腰部,腿部,皆宛如丝线般柔软诡异的绕了一圈,身如软帛般从贺兰秀川怀抱中脱出,随即重重一脚,生生蹬在贺兰秀川身上,利用贺兰秀川下坠之力,托飞自己上浮数寸。

    也只是数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觉到了暗河的恐怖,贺兰笑川蓦然一声长笑,道:“一起吧!”

    银光一闪,自暗黑之处追蹑而来,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缠住倚在壁边的贺兰悠,呼的将他飞快拖下。

    毕方发出了我进密室来的第一声惨呼:“哥哥!”

    我一回首惊得魂飞魄散。

    彼时我因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侧,贺兰悠在右侧墙边,两人足足隔了一丈远近。

    此时扑过去已怕来不及。

    我大喊一声,一边飞扑向贺兰悠,一边照日剑撒手扔出,不顾一切飞斩那银光,却斩在空处。

    那不是银丝。

    那是贺兰笑川的气劲所化,有形无质。

    贺兰悠已无声的掉下崖。

    我堪堪扑至,于他身子刚刚坠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几乎是贴地扑过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间破烂,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可此时我哪记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如此……沉重。

    此处暗河的吸力,较之当年我亲自体会的那一处,似乎更为巨大。

    贺兰悠的身下,还吊着个如附骨之蛆的贺兰笑川!

    两个人的体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觉得我的手臂马上就要断裂。

    崖下,贺兰悠缓缓睁开眼睛。

    轻轻道:“照日剑……扔给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贺兰悠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他缓缓俯眼看去。

    正双手抱着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贺兰笑川脸色已不似人色,看见贺兰悠的目光,他一脸惊骇,嘶声道:“别——别——”

    我看见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贺兰秀川临死前,也赐了他一记,所以他无法飞跃上崖。

    贺兰笑川汗落如雨。

    贺兰悠只是漠然,一言不发。

    看也不看,抬手一划。

    血花溅起,双臂全断。

    贺兰笑川惨嘶着翻滚下去,瞬间被暗河吞噬。

    无论情不情愿,这对生前争斗不休的兄弟,终究葬身一处。

    蓦然一声悲啸,我抬头,便见雪狮纵身一跃,白线般射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时我手上压力略减,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于有立时断裂之虞。

    看着贺兰悠,我颤声道:“试着归拢你的真气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来的。”

    心中一片惨然,是的,借灵丹之助,贺兰悠也许能将最后一点真力聚拢,抗过暗河之力上得崖来,可是这么穷尽全力的最后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从此全毁,灵丹只能保他不死,从此他却只能是废人了。

    贺兰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却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只是仰头看我,许是临近死亡,平日里迷离幽魅的目色在这一刻看来分外清明,目光纯净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里,武林君王颜色如花,依稀当年那抬首间对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着泪,努力伸手,不顾筋骨几欲扯裂的疼痛,拼命攥着他不放。

    他却似乎在出神,突然唤我:“怀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满头里迸出汗珠。

    他又唤:“怀素。”

    我这才将目光稍稍转向他,“嗯?”了一声。

    “我死后,你记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应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声道:“这时辰你操的哪门子闲心!沐昕是驸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气,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老实的去娶常宁,他就算是驸马也该是你的驸马,别人,谁配?怀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伤心的昏了头,其实你应该想想,沐昕那家伙,当真算听话的好人?”

    “所以,”他慵懒的道:“嫁他吧,答应我。”

    我咬牙不语,手下气力却正逐渐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强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拼命阻止那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拖拽入深渊,再无力将他拉起,而我手指扣着的他的腕脉,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练,我知道散功时如身受车裂之刑,惨烈绝伦,何况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静,在最后时刻,面上竟生出一层淡淡的莹润的辉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华,令我无从猜测他此刻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和我说话,急乱伤恸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纠缠,哽声道:“好,好,我嫁,你先试着归拢你的残余真力……”

    他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道:“你先发誓。”

    我无奈,只得胡乱发了个誓。

    他听着,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声,道:“你很重诺……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应你了,那你试试啊……试试运功……”说到后来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旧锦囊,低首看着,轻轻叹息。

    我不明所以的将目光投过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宫前,我交托心事,看似无意实则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湘王宫一别,再见,物是人非,当初赠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为误会推拒错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尸体前,当我生起索佩之心时,我和他,从此再不能回到当初。

    我曾经纯美无垢,不曾为世事污浊过的爱恋,如此短暂,真的只是星辉一瞬,交睫之间。

    对着那色泽已微黯的锦囊,我凝噎至无言。

    他神情无限珍爱的细细摩挲了锦囊,再收入怀中,对我歉意一笑,“对不起,我不想还你了。”

    我仰头,忍住即将流下的泪,“我没打算要回。”

    “也好,”他轻轻道:“那小子抱得美人归,总不能我落得什么都没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见的羞涩笑容,轻声道:“呸,我一直在装什么大方……我告诉你,其实我很嫉妒……凭什么我一直在错过你,凭什么沐昕那小子运气就那么好?”

    他低低的道:“凭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要让我知道我的所有牺牲和放弃……都是错?”

    我唇边一片腥咸,嘴角早已为自己的牙齿咬破,细细的血线流下,滴在他眉心,溅开新梅一朵,凄艳。

    他只是哀悯的注视着我。

    我提了提气,厉声道:“嫉妒是么?嫉妒就归拢真气,和我合力,爬上来,养好了,去和沐昕抢,贺兰悠,别让我瞧不起你!”

    “来不及啦……”他唇边一抹微笑逐渐飘渺,“你瞧不起我也没办法……怀素,我想过了,这一生,我算没什么太大遗憾了,我称霸天下过,爱过,也被爱过,还算幸运吧。……其实刚才我说着玩的,怀素,其实我为你欢喜,真的,我很欢喜……”

    他体内真气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软,仿佛手指探进云堆的感觉,茫然的虚空感令我连心也似乎停跳,大惊之下我不顾一切运起真力,意图输入他的身体,他却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写了一个字。

    然后,指尖重重在我脉门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写的字,冷不防脉门被这一敲,瞬间以极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飘落。

    贺兰悠!

    我撕心裂肺一声大喊,扑上去不顾一切就抓。

    身后亦有人一声大喊,扑上来,拼命拽回了我已扑出崖外的半个身子。

    我扒身在崖边,只看见暗河浓黑粘腻翻卷,隐生微啸,其上一点银光飞坠如流星,瞬间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拦之人一脚,骂道:“滚开!”

    卡擦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人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不肯放手,只大声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条性命,怀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闷声不吭,只想甩开他下去救贺兰悠,无奈我已力疲,杨熙又拼死不肯放手,两人在泥地里拼命厮打,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犹如疯兽般沉默挣扎,拖,拽,咬,扯,指抓头撞,不顾一切的要挣脱,杨熙身上很快血迹斑斑肉屑横飞,然而他咬死牙关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边一步,他便拼死力将我拽回,临到后来两人都气喘吁吁无力再战,双双瘫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头,怒瞪他,“杨熙,你还敢在这里?你还敢和我说这些?你还敢拦我,我宰了你!”

    “你宰吧,”他瘫在泥地上,犹自紧抓着我的手,“我早已无颜见你无颜苟活,只要你答应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个拿自己性命来索取我承诺的!他们一个个,当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对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别离悲永诀!

    悲凉愤怒令我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我的目光转向崖下那无声幽魅的诡异暗河,暗河!暗河!吞噬无数生命,从未有人生还,我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贺兰悠会葬身于此!

    扑倒在地,我紧紧抓着掌下泥土,无声痛哭。

    那少年,我曾经的少年,丰姿艳逸惊才绝艳,圆月下,轻衣破空,天魔之舞,马车底,盈盈笑目,滟滟长发,一粲间天地无言,皆为他华光所慑。他生来该临绝顶,俯众生,却最终身化轻絮,魂堕深渊。

    他为之努力的,牺牲一切所追求的,拼尽全力所保护的,到头来,全翻覆成一个莫大的阴谋,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谋,翻云覆雨的可笑滑稽,仿佛一个冷冷的笑话,高悬着,讥嘲他为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错。

    苍天无目,残忍如斯!

    我仰首,悲呼,泪眼朦胧里,贺兰悠笑颜如昔,正宛然相视。

    ……

    他眉目荡漾:“在下身无长物,也实在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但只要小姐开口,在下绝无不从。”

    半强迫抓来的半路师傅啊,这一生天魔功从此尘封。

    十七岁那辆从子午岭驶出的马车,从此永久的淹没在暗河汹涌的波涛中。那一路的情怀,于陕西,四川,贵州、云南,散落如诗。

    却已是悼亡诗。

    半年相处,赌书泼茶,闲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里,倒映少年明丽笑容。

    绣榻闲时,并吹红雨, 雕栏曲处,共倚斜阳。

    如今那斜晖仍在,却已不照人回,只映得茕茕孤影,一身别恨。

    ……

    他长长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温柔,带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观那屋顶少女轻轻仰头微笑背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笑容羞涩:“……愿以身抵白银万两,偿怀素之旧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赠,身后火海艳色耀动里容色灿烂,他说,“这个没有骗你,确实是有用的。”

    我看见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旧锦囊,“我却骗了你,这才是最宝贵的。”

    长风一掠,昆仑雪顶皑皑,紫冥宫前,及时出现的少年,独力承受着贺兰秀川摄魂魔音,一口鲜血,艳艳开在雪地。

    剑光突然雪色一亮,开在寂暗的厅堂,他伸出手指,轻轻推开少女的剑尖,微笑,“怀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杀我。”

    再一转眼,呼啸声起,紫色长针激射,他睁开眼睛,疲倦的说,“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伤害你,人们用尽心机戏弄你,骗取你的信任后再践踏你……你还能相信谁?”

    密道中,他讽声长笑,笑声悲愤。

    “我比你们更蠢,我竟然还抱着那万分之一希望,以为你和我能够……”

    他问少女:“若换成是我,你可愿以性命担保我的行为?若换成是我,你可愿冒险去救?”

    他语音轻轻,犹如怕惊破夜半里春意盎然的一个梦,“你如此狠心。”

    泪光摇曳里,那少女缓缓步入层层叠叠的雪色鲛绡珠纱帷幕,留下一个淡漠疲惫的背影。

    “贺兰悠,你走吧,从今后,你我恩怨两结,陌路此生。”

    天边拢来厚积层云,黑幕般笼罩,忽有电光劈来,砍裂一隙。

    现出燕安殿金碧辉煌一角,王族显贵,济济一堂,肃杀凝重万众瞩目里,那银衣人意态潇洒谈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为郡主风采容姿所惊,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泼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击响朱红廊柱,其声琳琅。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罢。”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笼烟。

    “哦?既已无心,何来有伤?”

    那夜的月突然化为大漠之月,分外的苍黄,无瑕的明亮,月笼黄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声嘶喊,令他忘却一切的出神。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他长身萧然而去的背影,镶嵌在那一轮惨淡日光中。

    日光渐渐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银彩一亮。

    弯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矫虹桥,连接着无辜之人鲜血,却断裂了最后一分情意。

    我听见少女在无穷黑夜里悲声呐喊。

    贺兰悠,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雨势如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发尽湿,湿漉漉粘在额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惊动人心的颜色。

    颜色突然跳跃起来。

    许多记忆,走马灯般一一闪现,再一一远去,往事渐渐如蒙了白纱的天地渐渐模糊,直至消逝不见。

    有人轻轻相询。

    “是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一个也许无望的结局,为维持着见面时相对一揖的起码情谊而无尽忍耐好呢,还是拼着终生的决裂,来换一段永可铭记的时光好?”

    有人轻轻许诺。

    “我想让你跳过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让你暂时忘记报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过一段最单纯的日子……”

    最单纯的日子。

    少女粗布荆钗,敲柱相唤:“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对着笑意盈盈的温柔男子,畅谈军事。

    端上的豆腐圆子,粉嫩晶莹,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头,端详那圆子良久。

    这一刻,迷茫的梦境里,悲怆的追溯里,神魂飘荡不知所以的目光里,我突然看见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隐忍,悲伤,希冀,企盼,庆幸,后悔,落寞,自嘲……

    复杂深切,言语难述。

    我却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说: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

    他说。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他说。

    “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他说。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他说。

    “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这世上,谁比谁更傻?谁又比谁更执着?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伤害,彼此成全。

    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正如瑶琴怎续,玉簪难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见,金马山上,紫冥教主,君临武林,谈笑生死,翻覆云雨。

    雍容高贵的男子,倚壁笑言:“怀素,怀素,你既来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剑起剑落,剑又起。

    “我亦有罪。”

    “红莲之火燃尽有罪之人罪孽,何独令你一人承担?”

    以己伤换彼伤,换不回笑颜如花。

    京师城门,虚晃一枪,奉天殿内,谢却丹心,撷英殿顶,收割生命的银衣人,从无悲悯。

    唯独对谁悲悯?

    贺兰悠。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

    何如?何如!

    爱过的人,消失不见。

    碧落茫茫,人间天上,黄泉沉沉,彼岸苍凉。

    只留我泪流满面,为这红尘里,重重复重重的残忍无奈,赋殇。

    后来我还是不顾所有人的阻扰,千辛万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旧平静的流淌着,似要千千万万年这般粘腻浓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岁月,流往再也难以坦然微笑面对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有人来过,经过,沉入过,并永恒的沉睡于此。

    我抱着内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暗河边寻觅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么,但更加害怕找到什么。

    最终我在岸边一处闪烁异光的地方驻足,良久,浑身颤抖的跪坐下来。

    那里,数块小小的骨殖,几星玉佩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发出浅淡的微光。

    我曾经深爱过的少年!

    昔日明艳,绝世倾城,真的已化为今日冰冷碎骨,无人理会的散落于这死河河滩?

    午夜的风好似呜咽,阵紧阵松的飘来,风里,马车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间万花齐放。

    我泪眼朦胧伸出手,想要最后挽住他的手,他却瞬间飘散,我只能挽了一手冰凉的虚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于翻滚的泥浆间辗转,泪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将额角抵在尖利的石间,努力的于现实的梦魇挣扎,皮肉一点点磨烂,鲜血比泪更汹涌的流下来,然而和内心深处的淋漓的伤处比起,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单薄。

    深黑的泥水间,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丧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气。

    最终我沉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无天日的穹顶。

    突然希望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卷,将我淹没,好让我对着他最后的遗蜕,永远睡去。

    可我最终没有福气如此沉睡。

    最终我跌跌撞撞爬起,脱下外衣,将那几块惨白骨头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长发,珍重的放在那几块小小的骨头上。

    点燃火折,火光幽幽闪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发。

    那火光,恍似当年湘王宫前的火,火光里,智惊天下的少年,微笑递过珍贵的外衣来。

    我含泪微笑,看见火光里的少女,带着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递回那陈旧的锦囊。

    如果,如果时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动,再无日后那许多跌宕波澜,逐鹿天下,血泪交织,颠生倒死……那该多好?

    火舌静静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怆,渐渐微弱下去,直至熄灭。

    余烬里,万物皆化飞灰。

    我将属于他和我的灰烬,收进行囊。

    贺兰悠,我的少年,从此,我要带着你,走遍这红尘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远,海阔天长。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过的平凡幸福岁月。

    偿你一生凄凉。

    ……

    荡漾天涯身已老,一轮明月长相照。

    不知不觉,我已在天地间,再次流浪了数个年头。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巅深谷。

    天上,人间。

    于哈剌温山极峰之巅,我对他道:“这里长着很恐怖的妖花,我曾经差点丢掉性命,都是为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爱听。”

    在黄岗坡前我伫立良久,道:“有个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时刻,安慰过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时刻,谁安慰过你呢?”

    侧耳倾听雪峰呼啸的风声,我笑道:“你说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这点不好,人生在世,谁没个难过的时候,有人扶持着,才可走得更坚实些。”

    在如镜天池侧,我拍拍包袱,道:“这是我住的地方,带你来看看……嘘,别给他们发现了……我说,我们怎么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么就一定要面对那样的结局了呢?我想了几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这样的人,和我终究不是一类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谁都不能看透你,我摆布谁也摆布不了你,就连生死,你也不要我的灵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袅袅青烟里我道:“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现在都已成神,想必不会算旧账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无山庄,对着已成废墟的山庄旧址,我道:“这才是最先该来的地方……那时我在树丛后看你,你这个偷药贼,长得那么好看,却满嘴谎言……最后一刻,你依旧在骗我,什么叫一生无遗憾?你当真一生无遗憾的话,我也不用背着你满地乱跑了。”

    在甘肃临洮岳麓山下辛集村,我对着那个荒废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当年说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实我有句话你没听见,现在说给你听,我说,我也感谢你,自从下山以来,我没有过过一日单纯宁静的生活,那九个月,现在想来,真真是老天难得的怜悯……啊,我不进去了,一把年纪了对着个空房子掉眼泪,我怕人家会笑话……”

    在金马山,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巨大的平台:“那时你好威风啊。紫冥教新教主,翻云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巅峰时刻,我在台下,看着你,却觉得你好遥远……你若是不做这个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样?到头来,谁又知道那人还会安排什么?”

    在昆明,我爬在树上,对着灯笼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门道:“你这个狠毒的家伙,有个人在这里被你弄残废了,你记不记得?”

    “……为什么爬这么高?我看看藏鸦别院不行啊?”

    “……进去?不,我不进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过带你重游故地而已。”

    我爬下树,托托包袱,转身。

    “怀素。”

    我怔了怔,背对着那个声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那个声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这里等了你两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让家中夫人空闺寂寞心生怨恨么。”

    说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来空闺之说?”

    恍如白亮亮的闪电劈在我头顶,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后扶住了我。

    我只觉得嗓音干涩,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驸马,你当我三岁痴儿么?”

    他悠悠叹息,“怀素,这一生,我几曾对你有一句虚言?”

    我背对着他,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将那思念压在心底,不允许自己的软弱和悲伤现于人前,贺兰悠逝后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断绝过对他的想念,但我时刻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应带贺兰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岁月,我很忙,我必须将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都忘却干净。

    然后我以为我真的忘记了。

    直至此刻。

    听着他的声音,我便颤抖几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马,七年孤坟,五年相伴,再十年离别,过往三十二年岁月深爱遗恨种种,往事潮水般涌来,令我挣扎沉溺,只稍一放纵回忆,便立刻遭受没顶之灾。

    此刻方知,我从不曾忘却。

    正如之前,爬在树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鸦别院,还是听风水榭?

    东风暗换流光,一眨眼,十年。

    两鬓未霜心已老,我丧失了再见他的勇气。

    沐昕却不容我逃避,一步转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爱,未曾换去他皎皎风神灵逸容颜,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双眸,辉光积淀,意蕴深藏,气质风华,较当年如利刃快剑般薄透明锐的少年,更为沉潜和内敛。

    名剑铸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脸,十年……十年的风霜磨砺,十年的寂寞侵蚀,我昔日容颜,于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惨不忍睹吧?

    他的手,却比我快一步的,轻轻抚在我颊上。

    “怀素。”

    他嗓音微哑,眸光深痛。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我绕过那滴眼泪,绕过他,欲待离去。

    他立于原地,轻轻道:“怀素,你再怨我恨我,难道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么?”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现在,我只求能用这十年光阴,换你静心停驻一个时辰,听我一言。”

    顿了顿,他又道:“听完后,若你还是离去,我不拦阻。”

    我默然,良久,缓缓偏首,道:“好。”

    ……

    听风水谢好听风,重游旧地,故人相逢。

    难诉离恨种种。

    不过将那万千心事,都沉默托付青花壶,白玉杯。

    好天良夜,淡天一片琉璃,皓色千里澄辉。

    清尊素影,有月徘徊。

    深春夜色里,沐昕眉目清逸,通透如玉,目光相会,百感交集。

    风起了。

    卷起桌面上一朵落花,却又无力携走般,惆怅着落在碧玉杯中,在一泊青翠里,嫣红娇软的飘摇。

    沐昕微吁一口气,将酒杯对我一照,说的第一句话,令我诧然。

    “你可还记得沐昂?”

    我怔了怔,实想不到他开场白竟是如此,想了想才道:“那个和你很象的兄弟,你的三哥?从小爱耍刀弄枪,性子特别大胆激烈的那个?他不是很早就去丹霞山学艺了么?”

    “他回来了,”沐昕淡淡缀一口酒,“听说我娶亲,他赶回来看新娘。”

    我默然。

    “那时我被困在宫中,他去见我,我对他说,他能回来,咱们兄弟还能见一面,真好。”

    我挑起眉毛,嗯?了一声。

    沐昕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几分庆幸几分苦涩:“他听得这话,和你的反应是一样的,便拖住我不放定要问个究竟,我无奈之下,心道这一番心事,也当给个人知道,将来若能遇上你,为我分辨明白,我九泉之下也不枉。便和他说了此事始末,又道我正欲求见陛下,愿以我靖难微功,换得陛下饶恕我满门老小性命,我自己自刎阶前,只说冲撞帝驾愧而自裁,决不提抗婚之事,不辱公主清名。”

    我冷笑一声,怒道:“你当他这样便肯放过你家了?你若真的……”说到这里心生后怕,微红了眼眶。

    “沐昂也是这么说,”沐昕叹息道:“他说皇帝那个心性,你若自刎阶前,他颜面受损,还是会拿沐府上下出气,方孝孺十族被诛怎么来的?还不就是个令他不快?”

    “我自己也明白,”沐昕目光忧伤,“只是我无法想象你得知我娶熙音会是什么样的感受……那样对你太残忍……我宁死也不愿娶熙音,然而那时我竟死不成,也拒不得。”

    我怅然仰望天际,道:“她费尽心机,讨得皇帝欢心,原就是为得到你。”

    “我和沐昂相对无言整整一夜,快到天明时,太监催我去前殿受封,我愤而举剑,沐昂一把拉住我,道,这混帐皇帝理会不得,这奸诈公主也娶不得,我知道你恨她,死也不愿和她拜堂,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反正你也不在乎生死,不如博一博。”

    我震一震,道:“博一博?”

    “沐昂和我很象,你是知道的。”沐昕轻吁一口气,“他和我是沐家两个练武最好的后代,因为都练武,我们连个头身形,都差不离,不过他的胆大,是连我也不及的,他说,谢恩,受封,我去,拜堂进洞房娶老婆,他负责了。”

    我惊得跳了一跳,连声音都变了:“什么?”

    “我当时也惊吓了一回,我道,你这样不是找死么。他却道,兄弟,忍耐些,从今后,但凡需要出面的场合,上朝什么的,都是你去,你夫妻共同出面的场合,也是你,晚上夫妻闺房的,我来,你不用担心公主闹出来,我对付女人,有的是手段。”

    我听得目瞪口呆,痴痴道:“这也忒傻大胆了。”

    沐昕点头道:“我自然不肯,熙音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一旦闹出来,沐家就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沐昂却说,你就是去自刎,一样满门抄斩,倒还不如拼一拼,只是数年之内,你不能离开京城,你要老老实实的作幌子,你再想念怀素,也不能跑去找她,丢下我,我撑不了的。”

    我恍然,想了想,无奈一笑。

    “后来我想,左不过一死,若是谨慎些小心周旋,未必没有机会……就按他说的去做了……拜堂时有文武百官观礼,但是沐家三子四子都少在京城露面,认识的人更少,烛影摇晃之中,谁能认出?而娘亲,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儿子,但被我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只作不知。……但是为防万一,我还是留在了府中,未能出门一步……我于隐蔽处看着他们进了洞房,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沐昂却大大咧咧……婚之夜居然混过去了,沐昂说,新婚之夜,灯火不明,他和我身形很象,公主新嫁又羞涩,没有认出他来,他每夜进门后就吹熄灯火……然后点熙音睡穴,白日里,我们以公主喜静为由,只派了最亲信的人侍候,她带来的人,一律赐了重金,打发在别处应差,她不是受宠的公主,没有自己的亲信嬷嬷和侍女,皇后和诸妃也不待见她,很少进宫,我们省了许多麻烦,需要我们一起出席的场合,我一步也不离她,时时紧靠在她身边,时时攥着她的手,别人笑我们恩爱,哪知道我紧扣着她脉门……绕是如此,我依旧提着一颗心,时时等着熙音发作,这许多年,我夜夜不能成眠,想着万一事有不谐,我便拼死也要救得家人,想着你漂泊远走,我又要守着一个几近空白的希望寸步难行,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你重逢,而孑然一身的你,又是如何羁旅天涯……所幸不知道沐昂用的是什么办法,熙音居然真的没有发作,只是她越发的消瘦忧郁,总是生病,我问沐昂到底做了什么,他却不肯说,只道对于坏女人,怎么做都不过分,叫我别管,过几年想个法子离开京城再说。”

    “那年,收到你送来的四叶妖花,我哪里忍得住,便要去寻你,然而那时陛下派我去武当修建九宫二观三十六庵堂,同去的还有工部侍郎等人,我脱不开身,陛下也不会允许我离开朝野,此事便耽搁下来。”

    “永乐三年,我娘逝世,我立即奏请丁忧,我官位闲散,也无夺情之理,陛下只好准了,我回云南守孝,熙音也跟了来,沐昂依旧充当他的假驸马,我们三人,竟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过了三年。”

    我喃喃道:“沐昂用的什么办法?或者,他用的,只是夺了她的身,再要挟她的心,或者,他以奇药控制了熙音,又或者,熙音为了留在你身边,为了成为你妻子这个梦想,为了不把你还给我,什么都不顾了……”最后一句我说得低微,沐昕正沉浸在他的思绪中,没有听见,只接道:“永乐六年,熙音久病难医,薨于云南,临死前她欲图自戕,却被沐昂挡下,她……至死都想害你。”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永乐三年,我的紫魂珠已解了。”

    沐昕黯然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我后来和近邪先生联络上,他告诉了我,但他说你自紫冥宫出来后,仅仅交代了自己要去流浪,便不再和暗卫联络,是以他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举杯,对天际照了照,道:“我去履行一个承诺,以我的方式,给他补点快乐。”

    他目光在我的行囊上轻轻掠过,亦举杯饮尽,道:“陛下并不相信熙音死于疾病,特意派了太医来查看,终是无功而返,然后按照我和沐昂的计策,我以心伤妻丧为名向朝廷告病,告病两载后我亦”死“了。直到那时,沐昂才把你当初命人悄悄传递的绣帕锦囊给我,当时那人也没认出假新郎,人群拥挤中低头塞给沐昂就离开了,沐昂怕我一见那物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一直藏了很多年……后来我云游四海,去找你,可是哪里找得到你?最后我想,你也许会回到云南,再看看出生之地,毕竟你对姑姑的牵念,是永不可抹去的,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年等不到,二年,二年等不到,三年,直至等到你为止。”

    “天可怜见,”他道:“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怔怔坐在椅上,心潮汹涌不能言语,我竟不知,沐昕娶亲的背后,竟有如此的胆大计谋和峰回路转,十年,整整十年,他咬紧牙关,守住对我的诺言,他费尽心力,坚持一颗不变丹心,他知道我恨熙音,便连假入洞房亦不肯屈就,而这些坚守和坚持,他所担待冒险的,却是满门性命,勋臣世家于大明一朝的存续和将来。

    此刻,他坐在我对面,看我,只是看我,隔了十年漫长光阴,隔了十年苦痛岁月,他只是那么平静而深蕴忧伤的看我,那般的眼神,令我连心都在微微颤抖,我曾以为在沐昕成亲,贺兰悠亡故后,再无什么样的眼神可以令我怆然,我曾以为沐昕无奈之下做了爱情的逃兵,然而兜兜转转,最可宝贵的年华过后,我却发现,真正的逃兵却是我自己。

    当年撷英殿前那句“等我”,他守住了对我的承诺,我却背弃了自己嘱托。

    我终于在那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暌违多年的泪水,滴落尘埃。

    他伸指,接住我的泪水,对着月光,出神看着,那滴泪,在月光下光芒淡淡,沉重若珠。

    “怀素,但愿这一生,我可以令你,不再流泪。”

    我低头,恍惚中手已不自知的去摸背后的行囊。

    沐昕轻轻伸手,按住我的手,道:“七年了,怀素,有什么错误和遗憾,你都已用漫长的光阴去牵念和弥补,也该放下继续前行了……他知道你这样,也定不愿你流浪终生……如果你还要继续流浪,继续陪他看着这十丈软红,那么,让我陪着一起,好不好?”

    我定定看着他,良久道:“沐昕,我终于知道,自私残忍的人是我,这多年来,我实在对你不起,可是,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算是长情的人,贺兰的死,是我很难跨越的痛,我心痛他的悲怆命运,恨苍天待他冷酷如斯,他死时那天的一切,历经这许多日子,我依旧历历在目,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忘却那些惨痛的记忆,完全放下的和你走在一起,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沐昕,如果我带着对贺兰之死的惨伤记忆,还要你陪着我走下去的话,那样对你并不公平。”

    “无妨,”沐昕对我一笑,笑容坚定如初。

    “只要你允我,一直伴你身边。”

    ……

    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处,一泊池水,平滑如镜。

    倒映四面雪顶,玉翠交辉,而浮云飘渺,迤逦环绕,雪莲香幽,瑶池水静。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松林深处,静静矗立一座坟墓。

    我对着那黑石为身,白玉为基的墓碑,微阖双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鲜果。

    贺兰悠,这里,你可喜欢么?

    当年,我发现天池之侧,少有人登临的雪峰之巅,居然亦有这么一处“小天池”,实为惊喜,想着,除了你,谁配葬在这雪峰之巅,玉池之侧?

    你生时,睥睨天下,俯视江湖,如今绝巅之上,长埋了一代雄杰,亦为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后,于某一日登临泰山,当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滟滟霞光千万条,突然就射进了我的心里。

    环顾四周,尽皆苍茫,天地万物俱在霞光逼视下隐退,唯我们衣袂飞卷,身渡云海。

    我彼时手中一枝桃花,突花叶崩散,翻飞消失于五色云层之中。

    我忽有所悟。

    抬首,云端之上,恍惚见逝去人们的笑靥。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红尘如梦,来者应劫,去者随缘,似水漂流,莫趁潮汐。

    不过一番行走而已。

    我转头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来,我见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见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终于微笑。

    贺兰悠。

    临别时,你写在我掌心的那个“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执着于今生是否应该永远记得你。

    你是我永远的十七岁那年的少年,鲜丽明媚,于子午岭下不变的春风里永恒微笑。

    我记着你,犹如记着春有好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爱着你,犹如爱初生的婴儿,村姑的微笑,携手的温暖,相伴的温馨。

    我要于余生里,加倍努力的活得快乐,补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着与你有缘,来生再会。

    泰山巅,云海中,我和沐昕相视一笑,搁却旧事如风。

    贺兰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转生,如果你仍旧等我,那么,我答应你。

    我和你,相约来生。

    ……

    上香已毕,我和沐昕,相携了下山。

    自静谧墓地离开,行走于连绵林海中,嗅着淡淡木叶香气,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侧头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给谁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给贺兰笑川。”

    沐昕皱眉:“为何?”

    我随手揪起一根长草,在手心绕着把玩,道:“外公初见贺兰笑川,是在终南山,他重伤垂死,拒绝外公救助,将拈花指诀留下,踉跄而去,临行怆然吟诗,英风豪气,定然令外公记忆深刻。”

    沐昕轻轻吟道:“威仪天下,终致洇于草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记住了他,自然也为他批了命,我刚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后来又见过一次,就是在拈花指诀里,当时我也没在意,顺手撂在了一边。”

    沐昕道:“那指诀,你没练,却又是放到了哪里?”

    我道:“指诀的另外半部,随着贺兰秀川坠落暗河,已经失踪,我留下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毁了。”

    沐昕点头,“神兵秘笈,由来带杀伐之气,出世不祥,毁了也好。”

    我望向远处天空,淡淡道:“当年,贺兰一族自毁于偏执疯狂的情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本已独霸天下,最有希望兴盛紫冥的贺兰悠,因父辈恩怨身死,生辰成为死祭,紫冥教经那一劫,陷入争夺教主混战之中,最终林乾夺得教主之位,可惜经那一番纷乱,紫冥元气大伤,他又非贺兰嫡系子弟,缺乏贺兰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势力又渐渐离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随即一笑,“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不过因循天理,轮回反复而已,我又着相了。”

    ……

    回到山下居处,一从碧树,掩映竹舍茅扉。

    近邪却在室内等我,见我们进来,递上一卷纸卷。

    我展开纸卷,看了看,对近邪微微一笑,道:“帝崩,竖子定不安分,果不其然。”

    匆匆提笔,书了几字,递给近邪道:“还请师傅下令给京师暗卫,给汉王小子一个教训。”

    他点首而去。

    我看着他背影,惋惜道:“这许多年了,师傅还是孤身一人……方崎和师傅,难道终究有缘无分?实在可惜。”

    沐昕颔首道:“先生心志坚毅,终生唯令堂一人而已,而方姑娘因灭门之祸,也是心灰意冷,只一心培育幼弟,也算其志可坚。”

    我叹道:“我明白,只是总觉得他两个性情合契,原可以……可惜世事弄人,不过彦祥总算平安长大,谦和懂礼,也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但愿终有一日,师傅能够完全放下,也好让方崎多年的守候,有个圆满的结果。”

    沐昕静静道:“怀素,这世间,很多有情人终生相望不得相亲。”

    我默然,良久道:“是,所以我们更应珍惜。”

    ……

    数月后。

    宣德元年。

    又一纸卷送上。

    我在作画,沐昕微笑旁观,画尚未成,已具雏形,一朵未开之莲,亭亭水上。

    看了那纸卷,微微一笑,“竖子贼心不死。”

    沉思良久,再次颔首。

    近邪却没有走,我诧异抬头。

    他递上一个纸卷,道:“江湖最新动向。”

    我目光自纸卷上掠过。

    手一颤,紫毫笔呛啷一声落地,溅开星散墨迹。

    ……

    尾声

    永乐二十二年四月,朱棣亲征鞑靼,次翠云屯,以不遇敌,还师,七月,卒于榆木川,庙号成祖,皇太子朱高炽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帝因心疾崩,庙号仁宗,彼时当朝已迁都北京,太子朱瞻基自北京至应天奔丧,汉王高煦于途中劫杀太子,泄密,未果。

    宣德元年,汉王约山东都指挥靳荣等,又散弓刀旂帜于卫所,尽夺傍郡县畜马。立五军:指挥王斌领前军,韦达左军,千户盛坚右军,知州朱恒后军,诸子各监一军,高煦自将中军。欲叛,为人所告密,帝擒之,废位囚禁应天,同年八月,帝探之,高煦怒奔欲伤帝,为帝以铜缸反扣,外举柴炭薪火,未几,缸毁人亡,焦尸不足盈尺。

    同月,销声匿迹十余年的紫冥教,于昆仑再度开坛,数月之间席卷天下重振声威,新教主惊才绝艳,名动江湖,但无人得窥真颜,极其神秘。

    江湖风云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