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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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彦华几乎是不出门的。

    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一般都喜欢到处跑,但唐彦华是个例外。他在家里看起来和普通小孩一样,非常皮,但其实他有个怪病,害怕见人。原因是三岁那年时,有回唐怀锦跟村里人冲突。当时大队闹自留地的事,几个村民围攻唐怀锦,拿着棍子、锄头和铁楸。唐彦华当时在旁边,听到吵架,见到有个人拿锄头砸在他爸头上,血哗哗流出来。当时这孩子吓住了,惨叫一声,倒头晕了过去。当夜就发高烧,说胡话,昏迷了好几天。医生也找来看了,针也打了,没用,只说这孩子救不活了,把他妈哭的死去活来。后来有邻居说是撞邪,介绍了个婆子来帮忙跳大神,跳了三天,好了。

    唐家人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孩子当时是怎么回事。闹不明病由,也就信了鬼神。后来又找医生看,说他有晕血的病。还有这种病?农村人真没听过,平常他妈切菜伤了手也没见他晕。那医生说跟量有关系,他爸那次被打流的血得有一缸,正常人见了都害怕,别说他一小孩。

    那次唐怀锦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拿锄头砸他那个人当然是坐牢了,但唐怀锦也没落着好。这人年轻时是个暴脾气,经过那事后收敛不少。而唐彦华受了那次惊吓后,就落了个怪病。不愿出门,只肯在家玩。没有外人的时候他看起来跟正常小孩无异,但只要家里来了外人,他就躲起来,不肯见人。

    平常让他去村里玩耍也不去,别人问他也不说话。性子极其害羞,除了家人,完全不跟外人交流。他没朋友,整天就是在家里翻柜子倒抽屉,玩他的扑克牌。他爸妈见他这样子担心得很,却也不知道怎么办,看他健壮活泼,在家也挺伶俐的,只能随了他去。

    唐彦华拉着程程的手走在村里。一路行过去,只见低矮的土墙,黑色的瓦片,一座座小土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坳间,映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有种格外的宁静祥和。这些人户,唐彦华都知道姓名。谁家门前有棵老梨树,谁家里养的有猫和狗,谁家种的有红薯和土豆,他全都晓得。走了没多久,到了村子中间,只见一口大石磨,旁边还有个没门的小敞间,里头放着机器,这是村里打米磨面的地方。只听到热闹的欢呼声,原来是一群小孩在这丢沙包。程程见了小孩,就走不动道了,脚步停了下来,呆呆的看着,想看他们玩啥。

    唐彦华在村里没朋友,这些小孩见了他也不搭理。他害怕这些人,拽着程程直往前走,嘴里说:“走哇,你不是找妈。”

    程程见到玩的,顿时就把她妈忘到一边了。她不走,住了脚,痴痴看那群小孩丢沙包,把唐彦华给急的,面红耳赤,跟拽牛鼻绳似的拽她手:“走,不许玩。”

    程程摇摇头,捏着嗓子,九曲十八弯地哼了声:“嗯~~不要~”

    这个烦人精!

    唐彦华说:“你要干嘛呀,咱们走了!”

    程程说:“看看。”

    他两兄妹驻足在这,那群小孩很快注意到了,只听小孩互问起来:“他们谁呀?”

    一个小孩说:“是唐彦华!”

    另一个小孩说:“不认识,唐彦华是谁呀?”

    “他爸是唐怀锦。”

    “他爸是唐怀锦?那咱们不跟他玩!我爸说了,不许跟唐家的玩!”

    “不要理他们。”

    “可他们还在看呢。”

    “没事,随便他们看去。”

    唐彦华听到这个话,气的鼻子都歪了。谁要玩,我才没想跟你们玩!硬拉着程程要把她拖走,哪知程程被迷住了,死活不肯走,非要赖着。唐彦华命令说:“快走了,说了咱们不玩。”

    程程说:“我要玩。”

    其中一个小男孩看见程程,说:“她是谁呀?”

    另一个回答说:“她是唐彦华的妹妹。”

    那小男孩坏透了,居然跟伙伴出起主意:“咱们叫她过来玩,不要她哥哥来玩。”

    说了就有一个人招呼程程:“你过来,我们带你玩。”

    程程高兴了,立刻要过去。唐彦华气死了,拦住程程:“别去,回家我带你玩。”

    程程说:“不要,我就要跟他们一起玩。”

    甩开唐彦华的手,像个小鸭子汇入鸭群一样,跑过去跟那群小孩一起玩了。

    唐彦华平白出一回门,还受了这等奇耻大辱,一生气,只想走掉算了。闷着头走了十几米,心说我走了,看你追不追,结果走了老远程程也没来追,转过头去看,原来正被刚才那小男孩哄着吃炒板栗子呢,把唐彦华给气的!又害怕程程跟不认识的小孩玩出了危险或者走丢,忍气吞声转回去,一脸不高兴地喊:“玩一会我们就走,你不想找妈啦?”

    程程大概是听见妈妈,总算是回了神。

    玩了没多久,终于恋恋不舍地被唐彦华拉走了。临走那个小男孩还招呼她:“下次一起玩呀,明天我给你带板栗子。”程程奶声奶气答应说:“好。”

    唐彦华说:“不许乱吃别人家的东西,万一放了老鼠药呢?”

    程程说:“板栗子好吃,没有老鼠药的。”

    真精。

    唐彦华说:“你一点都不够义气。咱们两个是一伙的,他们是一伙的,你懂不懂啊?他们不要我,你还去跟他们玩。”

    程程能懂才怪,嘴里净在回味板栗子了。以前没吃过,这板栗子咋这么好吃。

    还想吃。

    唐彦华说:“跟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

    村里没啥人,这是白天,队员们都干活去了。顺着一条黄泥公路走了半个小时,看到很多农田。青天白日下,田间地头都是弯腰干活的农民。唐彦华一路低着头疾走,害怕跟人打招呼。翻过一片梯田,爬上一座山坡,就看见一个大堰塘,许多人都在这儿干活。有拿锄头的,有提撮箕、带箩筐的。歇息的歇息,挖土的挖土,搬运的搬运。唐彦华找了几眼,找到她妈了,他妈正和几个妇女弯了腰在堰塘底下挑土呢。

    唐彦华喊了声:“妈。”

    程程见到妈,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笑的牙不见眼的。那些妇女见有小孩儿来,有的开玩笑说:“谁家的两孩子呀?长得这么乖。”有的问东问西。唐彦华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应对,正难堪着,他妈过来了,说:“你俩咋来了?这么大热天不在家里待着,别中暑了。”

    唐彦华红着脸说:“不是我,是妹妹要来。”

    程程坐到她妈怀里,要抱,委委屈屈说:“你早上走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妈妈,你真在干活呀。”

    唐怀锦老婆把带泥的手给她擦眼泪:“瞎想。我不真在干活还能假?妈就离开一会,你就哭起来了。”

    程程说:“那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告诉我呀?你以前都告诉我的。”

    唐怀锦老婆汗透了衣裳,脸被晒的黢黑,皱纹里都是泥:“妈走得早,你还在睡觉呢。”

    程程很委屈地说:“那你也要告诉我呀,不然我以为你不见了,我会害怕呀。”

    唐怀锦老婆擦汗说:“行,以后告诉你。我去拉屎撒尿也告诉你,离开十分钟也告诉你。”

    程程要抱,她妈一身泥巴,哪能抱她,问渴不渴。程程说渴了,唐彦华用水壶盖子给她倒了一盖子温水让她喝了,满足了她见妈的心愿。程程确定她妈是在干活,不是偷偷儿抛弃她跑掉了,这才高高兴兴跟唐彦华回家。

    中午,在王幺婆家吃饭。王幺婆是唐家的邻居,年纪大了,无儿无女,无法劳动。唐怀锦老婆很照顾她,家里没老人,把她当个老人赡养,每个月给她拿些米面粮油,生病了帮忙找医生。王幺婆平常也帮唐家看看门,喂喂猪,带带小孩。说这个王幺婆,真是把唐彦华兄妹俩当亲孙子疼。她一把年纪,自己养口猪,没粮食,就喂点猪草,一年才养个百十来斤,过了杀了腌点腊肉。唐彦华跟程程过去吃饭,王幺婆就给蒸了白米饭,煮了一条腊肉,也不炒,直接切成薄片放盘子里,在米饭上蒸了,蒸的红鲜鲜、香喷喷、油亮亮一盘。程程看了哈喇子掉老长:“哥,我口水都下来了。”

    唐彦华说:“我的口水也要下来了。”

    王幺婆别看年纪大,人不闲着,整天打扫屋院,把这家里院子清的寸草不生,一片落叶都没有。院墙边种了一棵藤花树,得有上百年历史了,那树根多粗,藤花架了一墙,开的满院都是。吃饭的桌子就摆在藤花架下,大白天也不透一点阳光,风吹来又阴又凉,满鼻子香。

    王幺婆不住给彦华和程程碗里夹腊肉:“快吃呀,快吃,奶奶专给你俩做的。我一个人养一头猪,哪吃的完,每年杀的猪肉,一半给你妈拿去。我这年纪大了,肉嚼不动,就给娃娃吃。”

    “幸亏有你爸妈啊。”

    王幺婆说着说着就要流泪:“我这把年纪,锄头又扛不动。家里吃的用的全是你妈拿过来,连过冬的衣服都是她缝的,跟我亲闺女一样。你爸也是个好人,生病给我拿药,上次我腿摔断,他跑了老远去给我找医生,花的钱全是他出,过意不去呀。孩子,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