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42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四年后

    炎炎夏日, 天高日朗,万里晴空中, 无风亦无云。

    阳光在水面上折射出刺眼的金光, 湖面上大片粉粉白白的荷花在满天金光的透射中,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状,真有了几分别样的美丽。尤其湖心中央,离岸最远的那株最大的粉荷,阳光正正投射在它的身后, 为它渡出了万道金边。

    “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我家就是午后的荷花最好看。”湖边小亭中, 清脆的少女声音不掩饰得意。

    “哎呀,你别说话, 你一说话, 这气氛就差了。”一个梳着垂髫分髾髻, 外罩湖蓝纱衣娇嗔着推她一把, 将目光又重新投回湖心中央。

    直到阳光略微偏移,粉荷的那层金边渐渐褪去, 小亭中, 湖蓝纱衣的少女才惊叹着再度开口:“从肉髻中,涌百宝光, 光中涌出,千叶宝莲, 有化如来, 坐宝莲上……金光佛莲, 果真宝相端庄, 变幻无常。”

    “我的亲娘哟,来我家赏荷你也要诵一段佛经给我。华华,你说,你是不是嫌我最近还不够烦?”清脆的少女声惊叹一声,引得小亭中笑语不断。

    湖蓝纱衣少女笑着捏捏说话少女的鼻子:“你的话这么多,显然六根不净。我看啊,这佛经你听得还少了。”

    说话的少女穿一件杏色葛纱衣,她生着一张微圆的鹅蛋脸,体态微丰,脸上婴儿肥将褪未褪,此时一笑,叫一双慧黠的大眼睛一衬,整个人显得灵动又娇憨。

    她原本环着湖蓝少女的手,此时听见她的话,吓得抽出手来双手合十:“你可千万别说了,原本我娘这些天都在念叨着给我找教养嬷嬷,只是看我可怜,还在犹豫,再听见你这话,她真给我找来,我真要立地成佛了。”

    看见杏色少女逗趣的表现,少女们咯咯的笑声再不压抑,惊得池中游弋的鸭子纷纷拍打着翅膀嘎嘎直叫,这静谧的夏日水边顿时热闹极了。

    笑语声中,一位脸庞微尖,穿着玫红纱衣的少女拿扇柄笑指她:“枉你这两日在姑母面前装得这样乖,我该请她来看看你今日的猴样,你该不叫江月儿,叫江猴儿才是。”

    杏衣少女,也就是江月儿,她听了自家表姐的打趣,当即叫苦连天:“表姐你就别再害我了好吗?本来我娘看舅妈在张罗着给你请教养嬷嬷就动了心,叫她听见你这话,这事就再无转圜了。”

    “哎,月丫儿,阿琴,满打满算,你们今年也才十二岁吧。你娘为什么要给你急着请教养嬷嬷?”听了二人的对话,有人问道。

    这些年百姓日子好过,加上本朝海禁大开,杨柳县离本朝最近的港口只有百多里路。有地利之便,加上纺织业发达,杨柳县近些年很是多了些手有余钱的人家。仓禀实而知礼节,如今杨柳县女学之风兴盛,很多人家开始重视女儿的教养,女儿婚前请教养嬷嬷的风气便盛行开了。

    江月儿一嘟嘴,指着自己表姐:“问她喽,表姐,舅妈是怎么突然想到这里的?”

    四年前,江月儿的舅舅杜明久带着一家人投奔远在杨柳县的姐姐姐夫。起先只是开了个杂货铺勉强度日,后头不知烧对了哪根香,竟搭上了朝廷海运的船贩些丝茶瓷器,几趟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带得江家都跟着得了不少赚头。

    杜家家业再一重兴起来,其他人还好,就是江月儿的舅妈彭氏,跟她女学的梅夫子一样,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原先没条件,她也就是比其他人刻板一些,现在有了条件,倒是色|色讲究起来了。她会想到给女儿请教养嬷嬷,江月儿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知她怎么说动了自己的娘亲杜氏,叫她想起了自家这个精力过盛的女儿。

    杜琴脸色发红,还未答话,她的身后,梳着桃子头,晒得精黑的小男娃不知从哪钻出来,蹦着高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阿娘说,姐姐年纪大了,该早些相看人家,嗷!姐姐你干嘛打我?”

    “我就打你这个小快嘴!”杜琴羞恼不已,提起裙子,追着小男娃跑出了凉亭。

    凉亭内,少女们笑成了一团。

    笑罢了,陈丹华看向江月儿,叹道:“还是你好,不用烦心这种事。”

    今天被江月儿请来赏荷的女孩子们大部分是她女学的同窗,几年同窗下来,谁还不知道江家那个神童杜衍就是她未来的夫婿?

    江月儿只作不懂:“我有什么好的?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就要被教养嬷嬷管着了?哦,对了,华华要成亲,很快就要脱离苦海,不用被管着了。”她调皮地眨着眼,意有所指地笑了起来。

    陈丹华比江月儿大三岁,今年四月刚办了及笄礼,明年便要嫁给从小定亲的人家了。

    到底是少女,便是在几年的女学经历中历练得再大方,说起自己的亲事也是会不好意思的,陈丹华气得来拧她的嘴:“我叫你乱说!”

    江月儿灵活地往其他女孩子身后一躲,再一躲,“啊啊”叫着:“华华你要成亲也不用开心成这样吧?哎呀哎呀,打不着打不着,哈哈哈哈。”

    “你这促狭鬼,成天胡沁什么!我看江阿婶想得对,是该请个教养嬷嬷来好好管你了!”陈丹华是个正宗的闺阁少女,哪里追得上整日跑跑跳跳的江月儿?撵了几圈实在没办法,只好喘着粗气作势要走:“我家的嬷嬷过几日要辞工,我正好把她引荐给江阿婶,也好省了她这桩烦心事。”

    江月儿大惊失色,只好拦住她连连讨饶,叫陈丹华好好掐了几把出气,才勉强放过她,嘴上还道:“也就是你家阿敬忍得了你,换了别家,遇着个恶婆婆,你这个性子,不脱层皮下来才怪。”

    有人笑道:“也不一定啊,我们江猴儿可不是人人都降得住的。”

    江月儿才不怕她们打趣,她道:“你们也太小瞧我了,这世上能降住我的人还没出现呢!”顿了顿,补充一句:“除了我爹。”再顿一顿,“我娘也算一个。”

    众人大笑:“你就嘴硬吧。”

    一时日头渐渐大了,有人提议道:“还是先去屋里坐坐吧,再在这待着,我就要烤糊了。”

    江月儿赶忙提了裙子先站起来,在众人起身前拦住他们,道:“别急啊,还有莲蓬没采呢。”

    “采莲蓬?你不是说,你家没船吗?”陈丹华问道。

    江月儿狡黠一笑:“邀你们来的时候,家里是还没有。但前两天我不是画了幅月下垂钓图给我爹吗?他老人家一高兴,就给了我一艘船。我给你们说,我那船可漂亮了,包准你们看了喜欢……”

    她边跟众人说话,步下了凉亭,带着她们朝记忆中小船安放的位置走去。说到兴起时,她回身过来面对众人,道:“注意了,你们好好注意睁大你们的眼睛——”

    她语气太过兴奋,根本没注意到,她面前的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全部安静了下来。直到听见身后那句:“睁大眼睛干什么?”

    江月儿刷地扭回头,见鬼似地指着身后那人:“你,你怎么在这儿?!”

    说话那人只在漫湖碧浪中露出头颈,眉眼清俊,墨发及肩,神色闲适而散淡,不是杜衍是谁?

    这是少女们在学堂未曾见到的杜衍的另一面……有姑娘偷偷瞄着他,红了脸。

    此时,他正自重重叠叠的荷叶中支起身体,反问道:“我如何不能在这?”

    每日里看惯的人,江月儿可不觉着什么美啊丑的,待看清他身下那物,更是差点跳脚:“你不是说你不稀罕我的船吗?现在你是在干嘛?”

    杜衍直起身体,浅灰的素色单罗衫罩在他身上有些宽大,却令他行动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写意洒脱,更加叫人移不开眼。

    “是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我说了,我不会坐了吗?”他拨开荷叶,站上了船头,居高临下对江月儿道:“阿婶叫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和你的朋友们赏荷便赏荷,不准坐船,更不许下水。”

    “你说不许便不许了嘛!”众目睽睽下,江月儿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气得开始挽袖子。

    杜衍道:“再说一遍,是阿婶不许,我听阿婶的。”说完,他也不看众人一眼,退回船舱,顺手摘了片荷叶,重新卧了下去

    他一卧下去,众人便知道为什么早前她们没有发现他了。

    这艘通身漆了红漆的小船藏在层层的荷叶下,他完全躺下去后,荷叶就像一柄柄绿色的大伞一样,将人和船遮得严严实实,看着就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他如此悠闲自在,看得江月儿牙根儿直痒,气得大叫一声“姓杜的!”,就要跳将上去把他扯下来!

    荷叶下面,悠悠一句话送出来:“刚才陈小姐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是真的登了船,那话,我可要告诉给阿婶听了。”

    陈小姐?华华?她刚刚说什么了?对了,她刚刚说,要同她娘给她介绍教养嬷嬷!

    江月儿顿时像被冻住了一样,扬着手进退两难。最终,只是恨恨一跺脚:“我们走!”

    走出了大老远,江月儿才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太安静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少女们脸颊绯红:荷下少年的那惊鸿一瞥不知落入了多少少女的春心。

    只有陈丹华揶揄她一句:“你不是除了爹娘,谁都降不服你吗?那刚刚又算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月儿脸也红了,强辨道:“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我才不怕他!”

    看她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少女们纷纷掩着扇子,又笑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她:“你要不怕,现在去把杜公子扯下来啊。”

    “算了吧,你还是别难为她了吧,看她那样子,不要人没扯下来,还倒吃了亏,被人告一状,那就损失大了。”

    “……”

    江月儿偌厚的脸皮,愣是被她们笑得面红耳赤的,不得不嗔道:“喂喂,你们谁再笑,我家的冰你们今天就干看着不许吃了。”

    杨柳县地处南方,冬天落雪即化,能存下点冰着实不易。今天江月儿请的这次客,可以说下足了本钱。

    看江月儿被打趣得不行了,少女们渐渐止了笑,跟着她这个主人家到了她住的青苹居。

    去年江月儿满了十岁,她就吵吵着叫江氏夫妇把她从主院中挪了出来。

    现如今她一个人住一个院,虽然杜氏每天还会过来看她几趟,但比起主院那种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只要跳得高些,就会被唠叨个不停这种情况好多了。

    少女们早就走得汗流浃背,一到了地方,纷纷找地方坐下来,拿着扇子猛扇。

    江月儿更是自在,她直接脱了外头的纱衫,问她的婢女荷香:“冰呢?怎么还不上?”

    荷香是一年前她分了院子出来才到她身边的,她知道这位主子性子急,手上拧着帕子,笑道:“看见小姐们从湖边过来,就叫莲香去取了。冰块不比别物,若是提早取了,早该化了。若是小姐等不住,先吃些湃好的蜜瓜,这儿还有冰镇酸梅汤解解暑。”

    江家虽在去年冬天想法子储了几块冰,做些冰饮还成,并不能像富贵人家一样,屋里长日搁着冰盘。

    江月儿也看到了几案上的东西,除了鲜果之外,还有一罐西瓜汁,一罐蜜糖并几色干果。她向来不爱有人服侍。自己端来装酸梅汤的砂瓮,见果真触手生凉,对荷香挥一挥手,笑道:“你去到门口守着,别叫别人进来了。”

    又亲自给同窗们倒了酸梅汤,看她们这么热的天,个个衣领扣得严丝合缝的,不由道:“你们热不热啊?还穿得这么多,都脱了吧,又没外人。”

    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笑着,谁都没有先动手。

    江月儿可不管这么些,待莲香取来冰块,先投了一小半到铜盆里,拧了帕子擦着头脸,一脸舒爽:“可算凉快了!”

    看她的样子,终于有姑娘心动起来,起身脱了外裳,道:“斋长,也给我一块帕子吧。”

    江月儿就叫莲香另取了几块干净的新帕子,自己将冰块用捣杵,几下捣成碎泥,浇了西瓜汁,上面洒几粒葡萄干花生碎,一一给女孩们盛了,笑道:“这是我爹知道你们要来,亲自去瓜农的瓜田里选的西瓜捣成的汁,你们尝尝,可甜了。而且,你们看看这西瓜汁浇上冰块,像不像一样东西?”

    “像什么?”有人问道。

    江月儿笑而不语,有姑娘便凝神细看片刻,恍然道:“虽然都是红色,但细一看,从上到下,红得还不一样,真有些像我们杨柳县的冰丝红纱呢。”

    她这一说,其他人也细细端祥起碗里的西瓜汁,鲜红的色泽将晶莹透白的冰沙或浓或淡地晕染开来,比起她们所说的冰丝红纱,更多了份剔透的美感。

    有姑娘便遗憾道:“可惜没有提前布置纸笔,如此景致难得一见,也好赋诗一首。”

    不须江月儿说话,她这话便引来众人讨伐:“章碧你这个老学究,什么时候都不忘了作诗。”

    “我们可是来玩的,章碧你要作诗,回家自己作去。”

    “就是就是,我就说,章碧越来越像梅夫子了。你们原还不信,现在可信了吧?看她张口学业,闭口规矩的,跟梅夫子不是一个样?我看哪,你明儿个干脆就找梅夫子自荐当夫子去算了。”

    看章碧被姑娘们作弄得连连讨饶,江月儿笑着制止道:“我说你们,适可而止吧,看章碧被你们作弄成什么样了。”

    当了四年的斋长,江月儿在这群姑娘面前还是很有威信的。有她发了话,女孩们便嘻笑着住手开始吃冰。

    有人便道:“说起来,要是没有我们斋长,也就没有这冰丝红纱了。”

    “你别说,如今我们杨柳县的冰丝红纱都成了贡品,那时候也只是我随手翻开的一页游记,谁能想到有这样的造化呢。”江月儿感叹道。

    不错,这些姑娘们所说的冰丝红纱正是那年县尊收到梅夫子的举荐,派人采出那种红色的石头,又找到一块前朝山民用特殊织法纺出的红布,请经验丰富的织娘研究出来的新式纱布。因为山石的特性,这种红色呈现在布匹上与其他红色不同,是一种流动的,深深浅浅的色泽,因此,纱布一经染色出售,便受到了众人的推崇,甚至还在去年被纳入了贡品。

    “这是冥冥中自有定数,”陈丹华笑道:“要不是你这个主意让女学扬名,现在杨柳县也不会遍开女学,鼓励妇人家走出家门纺织赚取家用了。。”

    江月儿虽然总是表现得自信得过头,但该有的分寸她还是有的,赶紧摇手笑道:“华华你可别夸我了,我只是碰巧出了个主意,没有县尊和各位巧匠的钻研,这布也是染不出来的。”

    “是啊,此事县尊大人真的是居功至伟。听说连皇上都听说了冰丝红纱的来路,还特意在朝堂上问起过呢。是不是,华华?”

    见女伴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想起将要发生的事,陈丹华矜持地笑了笑:“确有此事。而且,陛下还令内阁拟了诏书,呼吁全国的女子们都要向我们杨柳县的女学学子们学习呢。”

    “真的?!”

    “我们女学被陛下表扬了?”

    “唉呀,那我们斋长岂不是更长脸了?”

    姑娘们纷纷惊呼起来,只觉与有容焉,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各种问题,有人问道:“那陛下可有对女学单独的表彰?”

    陈丹华摇摇头,如实道:“我也只是在父亲议事时听了一耳朵,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县尊大人这回肯定要高升了吧。”

    “肯定的啊,被陛下下旨褒赞,这是多大的容耀呢,你说是吧,丹华?”

    “这还用问,我跟你们说……”

    陈丹华带来的消息令女学生们振奋无比,大家兴奋地讨论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人叹了句:“可惜了,往后女学有再大的荣耀也跟我们没了关系。”

    这句话一出,大家的情绪都低落起来。

    这些女孩子们能在江家相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们作为女学里第一批学生,前些天已经正式结业了。

    一起同窗四年,女学的学生们有来的,更有有走的,她们是最初的一批,也是站在风口浪尖的一批;在一起经历这么些事,也是最特别的一批。不管当初有再大的矛盾,离别来临时,怎么可能不伤感?

    江月儿也跟着低落了片刻,不过,她性格使然,不一会儿便恢复了活力。

    看见有善感的姑娘拿了帕子开始拭泪,连忙拍拍手:“哎,你们怎么回事啊?好不容易来我家一趟,怎么都哭起来了?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天就好好的玩吗?再说了,我们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这些天不用起早上女学,你们居然还不乐意,那我赶明儿跟梅夫子说一声,再把你们送进去吧。”

    她这番话却没得到捧场:“大家在一块儿多好玩哪,我这些天闷在家里都无聊死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是啊,斋长,你不觉得无聊吗?”

    江月儿道:“你们啊你们,看看,现在知道我的好处了吧?平时有我给你们安排活动,你们只用带双腿过去跟着玩就够了,现在少了我,你们连玩都不会玩了。”

    “哎呀,话怎么这么多,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江月儿便一样一样数给她们听:“陪我娘去香山寺上香,前几日我晚晚找华华夜半泛舟消暑,也美得很。完了还去了几家亲戚家采莲蓬捉鱼,晚上我还趁没人的时候凫了水……可玩的可太多了,怎么会无聊!”

    少女们欣羡不已:“你在家里你爹娘也不拘你行动,他们对你可真好,我家就不行了,我但凡走路的步子大些,我娘就要骂我。”

    陈丹华却笑着揭了她的底:“你们道为什么杜阿婶要给她请教养嬷嬷?现在明白了吗?这丫头玩得太疯,必须得好好管住她才行。”

    少女们又笑成了一团:“原来是乐极生悲啊!”

    “难怪几天不见,发现斋长忽然晒得这么黑,原来早玩成个疯丫头了。”

    江月儿说得兴起,一高兴,把自己的底都透了:“我怕什么,反正我过几日凉快了就要去松江。我娘再想管着我,还能叫教养嬷嬷跟我到松江去吗?”

    这事连陈丹华都没听说过:“你要去松江了?怎么没同我说过?”

    “斋长,你去松江干嘛?”

    这事江月儿也是早上的时候才得的准信儿,她作个手势压了压,笑道:“是我外公外婆,他们在杨柳县休养了这些年,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思乡心切,张罗着要回家一趟。我就跟我阿爹提了提,说我这些年都没出过杨柳县,想跟着去看看,再者,家里几个长辈都有事忙,外公外婆也需要有人随行照料,我阿爹就同意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家里原定下陪同的人只有杜衍一个。这几天她找了阿爹阿娘,又找舅舅外婆,到处撒娇,许了一堆诺言,才勉强使家里两个家长松了嘴,答应把她带了去。

    但这些昔日的同窗们都不知道啊,纷纷表示了欣羡,得到江月儿帮她们带礼物的承诺,看日影西斜,纷纷提出了告辞。

    临行时,陈丹华把江月儿拉到一边,道:“你别忘了跟杜公子说,他今年就要下场。临来时,我爹跟我说了,让他过两日到我家一趟,把他这些时日作的文章带些去,好给他看看。”

    能得到县尊大人的指点,这得是多大的机缘?也是江月儿这几年时常出入县尊家内院,杜衍又争气,才令他倍受县尊青眼,并时时有所指点。

    陈丹华心思细,知道这种好事最好不要叫很多人知道,省得生出些未知的是非,便特意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把她单独叫到一边,将她爹的话说了。

    江月儿“嗯嗯”两声:杜衍的身世至今不明,不光她爹她娘,就连他自己也不同意在这时下场考试。尤其这个时间离江月儿梦里的大难越来越近,大家都同意,这个时候,家里还是不要太高调的好。不管梦会不会成真,还是先避一避再说。

    不过作为县里有名的神童,杜衍的蒙师早在两年前就说过,他可以下场一试了。江栋以想再磨磨他的学识为由拖了两年,今年再用这个理由,就说不过去了。是以,家里才会让他跟着外公外婆到松江避避风头,等到了松江,再随便找个理由拖过今年便是了。

    面对朋友真诚的关心,江月儿十分愧疚自己要瞒着这些事,伸手抱住她,道:“华华,我可真舍不得你。”

    陈丹华一怔,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年后要返京出嫁的事,强忍着羞意道:“还有大半年我才走,你现在说舍不得,是不是早了些?”

    江月儿心里有数,她这次去松江,短时间内肯定回不来,说不定连她的婚礼都赶不回来参加。只是忍了难过,笑道:“说你盼嫁你还不信,看看,连出嫁时间都算得那样清楚了呢。”

    陈丹华气得直掐她:“你这丫头,再说些不着四六的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江月儿哈哈大笑,连躲了好几下,看她追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的,还是不忍心,终叫她捉了自己的小辫好好揪了几下才罢手。

    送走朋友们,江月儿想起一事,问莲香:“表姐呢?这一下午怎么没见她来?”

    莲香早从小姑娘们的议论声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声,抿嘴笑道:“表姑娘羞着了,怎么也不肯再出来。”

    “怎么?我让荷香去叫她她也不愿意来?”

    见莲香点点头,她不以为然道:“表姐就是这样,都是差不多大,开句玩笑又怎么了?舅妈就是把她拘得太紧了。”怅然道:“以后,大家这样见面的机会可不多了。”

    江月儿的表姐杜琴在搬来杨柳县后靠着表妹的关系,也成功插班做了她的同窗。只是她娘一向管她管得严,她很少有机会与同窗们相聚。

    走了一时,想起陈丹华刚刚的话,又问:“少爷呢?在他房间吗?”

    莲香道:“在池塘那。”

    江月儿瞪大眼:“他一下午都在那?那么大的太阳,没被晒死吗?”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不会在我的船上躺了一下午吧?”

    见莲香点头,她气得叫了一声:“这混蛋!也真是好意思!你说,他脸皮是不是很厚?阿爹给我买的船,我都没坐呢,他也好意思占着不放。”

    莲香抿着嘴只是笑:两位主子像是天生便不对盘一般,经常在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跟了这位活泼好动的小姐一年多,她早看惯了。

    见江月儿提了裙子气势汹汹杀向自家池塘,赶紧跟了上去。

    此时,夕阳已经落到了西山顶头。

    江月儿找到之前系舟的地方,拨开荷叶一看:这家伙一双长腿跷起来,头上还顶着那片荷叶,睡得还挺舒服呢!

    看得更来气了!

    江月儿刷刷捋起两边袖子,抓住小红船窄窄的船帮开始狂摇:“姓杜的,你快给我起来!”

    小船剧烈摇晃着晃开两边的荷叶,惊得鸭子们纷纷拍着翅膀逃离。

    这船原本就不大,杜衍躺下来,还连脚都伸不直呢,怎么经得起她这样摇晃?

    莲香看得心惊肉跳地,在后头叫道:“小姐,别摇了,再把船摇翻了。”

    江月儿怒道:“翻了才好,谁叫他厚颜无耻抢占别人东西的,正好长点记性!”

    这么剧烈的动作,按说便是头猪也该醒了,偏偏船上的少年除了那身灰色的纱衫随风飘动起来,他硬是连个姿势都没变过。

    江月儿摇了没一会儿就觉得乏力,再看船上那人的模样,更是气不过,索性跳上船来,三两步跨到船头,揭了他盖脸的叶子,就是一怔。

    却见那少年一双凤目微忪,面上正挂着揶揄的笑:“怎么不摇了?我正摇得舒服着呢。”

    “你——”

    江月儿伸出手来,还没拧下去,就被抢先捉住了。

    杜衍还拽她一把:“别闹了,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上过太多回当,江月儿早学乖了,用力挣开他,还站远了些:“你少来,我告诉你,你再赖在我船上,我真要掀你下去了。”

    杜衍无奈道:“你别煞风景好吗?我是真有东西给你看。”说着,伸出手来:“快来,真的,这次不骗你。”

    那修长的手如玉竹一般,白皙且看不到指节。

    江月儿伸出自己明显短了一截的小肉手,毫不留情拍开:“再好我也不看,你下不下去?”

    杜衍默默看她片刻,忽然眨了下眼睛:“我不下去。”

    还神童呢!神童就是这副又痞又赖的模样?

    要不是从小一道长大,江月儿都不能信:“不下去是吧?你给我等着!”

    她气得要往回走,不妨被身后的大长腿绊了一下,“呀”地惊呼一声,冲着船里的人倒了下去!

    “嗷!江月儿你要砸死人吗?”杜衍嗷嗷惨叫着:“你说,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怎么这么重了?”

    江月儿猛地砸那一下,原还怕他有个好歹,此时听了这句话,差点没把自己气个好歹,索性也不起身,还重重坐他几下,怒道:“我是长高了,才不是胖了。”

    却没听见身下人说话,转头看去,他双目紧闭,脸上汗珠滚滚,竟像是有了症候的模样。

    “不是真砸出问题了吧?”

    江月儿有点担心地俯下身,想摸摸他的额头。

    两人鼻息一挨近,她刚觉出不对,忽然手臂一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向了船舱!

    再看面前这人,眉眼飞扬,才晓得上了他的大当:“你这个骗子又骗我!”

    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江月儿挣扎着,还是被他按了下去。还伸手嘘了一声:“别好心不识驴肝肺了,我是真的有东西给你看。”

    “你能有什么——”江月儿一下闭了嘴。

    此时两个人都卧到了船舱中,那些两边被拨开的荷叶不知何时又重新聚拢了过来。这些荷叶每一张的中心都有些水珠滚动着聚拢到一起,叫落日的余辉一照,这些水珠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流动着连成一线,映得荷叶的脉络纹理也仿佛活了起来,在这最后的光芒中脉脉舞动。

    “真美啊。”江月儿眼也不眨,惊叹着伸出手描过那些水珠流动的痕迹。

    “我说了不骗你吧?”杜衍的声音里居然有了点委屈。

    “你这招用得太多了,不管用了,赶紧换一招吧。”江月儿不为所动地戳穿他的小花招,下一句更刹风景的话来了:“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快给我下去。有你在,我的船都挤了。”

    杜衍道:“你再磨磨唧唧,太阳就要下山了。”

    江月儿只好闭了嘴,并十分嫌弃地朝旁边挪了挪,睁大眼睛静静观赏起这新发现的美景。

    她偃旗息鼓了,偏偏旁边那人不识眼色,没一会儿凑上来:“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又吃不了你?”

    江月儿没好气:“你身上臭死了,熏得我头疼。快离我远点!”

    听了这话,那人不但没离她远点,反而更挨近了些:“我身上臭?你再闻闻,明明我今天熏的香还没散,哪来的臭味?”

    这家伙,自从到了十岁,她爹娘给他涨了月钱,他不好吃不好穿,除了买些笔墨纸砚,竟喜欢调上了香。

    只是银钱所限,他买的香都是市面上常有的香料,原本合在一起该是浓郁逼人的香味,不知叫他怎么处理了一下,那香味非但没有浓郁,反而多了些淡雅宁馨的味道。

    凭良心说,江月儿挺喜欢闻这香的。

    只是问他讨了一回,他倒不小气,给了她不少。但看见江月儿就把讨来的香料熏完衣服熏箱笼,熏完箱笼熏被面,熏完被面熏房子,在她准备拿了去熏茅房的时候,被他忍无可忍地把香夺回来,再也不肯给她了!

    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他说他的香是雅道,不是熏蚊子用的,死活不肯再叫她糟蹋了。

    江月儿不好打自己的嘴,索性鼻子里哼一声,歪了头不再理他。

    过了会儿,那声音又道:“你来找我是有别的事吗?”

    江月儿本想答“没有”,实在怕了他歪缠——对,歪缠。这几年两个人日夜相处,互相在对方身上学习了不少,并且还互有进步。江月儿学会了他的毒舌,杜衍则学会了她的歪缠。尤其这招用在她身上,连她都连连吃瘪,多数时间居然是甘败下风的。

    权衡片刻,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县尊让陈丹华转告的话讲给了他听。

    杜衍半晌没出声。

    该不会这家伙嘴上说没事,心里其实还在乎得很吧?

    江月儿心里嘀咕着,没回头,问道:“怎么不说话了?你准备怎么回县尊?”

    “陈县尊如今就要高升了,他有这份心,不管我们用不用得上,总得去登门谢他一谢。”杜衍道。

    江月儿还是觉得不妥:“那过两日就是县试报名,你报没报名,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你准备怎么说?反正,我觉得,陪外公外婆回松江这个说辞太不靠谱了,你要是真没去考试,舅舅家不得被人骂耽误神童的前程吗?”

    杜衍道:“那就报个名,再送外公外婆走也是一样,我不回来,借口还不是一大把?”

    顿了顿,江月儿又问:“你就不觉得遗憾吗?卢句安去年下场,都已经考中了一场呢。”

    杜衍叹气:“让你看个景,你总问东问西的,怎么这么些话说?不嫌破坏风景?”

    “我——”

    一根手指伸过来,抵住了她的唇:“嘘,你再说话,我就真的会遗憾了。”头顶上的荷叶拨开一线:“看。”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圆圆的月亮爬到柳树枝头,洒下满池银辉。

    红色的小船在荷叶里探出个尖尖的头,伴着清波碧水一荡一荡,荡碎了满池的月华。

    小船中,有人低声浅笑着唱起了歌儿,有人则扣击着船帮打起了节拍。

    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