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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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身喧嚣热闹,林熠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双手, 又看向周围, 这是一处闹市,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又想不起原本该在何处,便迈步走进了人群之中。

    街市上摊贩货物琳琅满目, 颇像塞北达尔罕草原的市集, 林熠瞥见一挂满了弓的小摊, 便停下顺手取了一张。

    他眼光老练, 这张是牛角弓,弓身乌沉沉泛着暗光, 弧度流畅。

    林熠摆弄了片刻,力道很足,便道:“这弓不错。”

    摊贩是个蓄着胡子的大汉,拍拍胸脯十分骄傲地道:“你看得很准, 这是我手里最好的一把, 整座遂州城没有比我家手艺更佳的。”

    “想要?”萧桓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林熠惊讶了一瞬, 又觉得万分自然,兴许梦里发生什么都实属寻常,也根本无需思考。

    “北大营尚有数把名弓,便不买了。”林熠抬弓试了试, 而后把弓挂回去, 同摊主道了谢。

    萧桓在旁看着, 林熠持弓拉弦的动作极好看,笔挺蓄力,那一瞬间专注的神态,张力十足。

    林熠的身手一向声名在外,除却剑法,战场上百步穿杨的箭术亦令敌寇胆寒。

    从前甚少在人前展露骑射功夫,皆因战场上一柄冶光剑足矣,不怎么需要动用弓箭。至于后来,林熠几乎私下里也再没碰过弓箭,则是因为一桩旧事。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周围集市忽然安静下来,人群消失,蔓延得看不见头的小摊也都一点点不见。

    林熠急忙回头,发现萧桓也不在身边了。

    他意识到什么,可是已经晚了,最不愿回忆的噩梦被他一丝念头唤起。

    北疆夜雪,城外,士兵零零散散举着火把,无星无月。

    地上土石嶙峋,跪着一片男女,皆穿布衣,胳膊捆在背后,有人压着声音呜咽。

    “将军,侯爷……”

    “别杀我啊……”

    林熠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哑而平静:“斩。”

    士兵挥刀而下,地上跪着的平民纷纷倒地,哭喊声先是爆发出来,很快就再没有一丝动静。

    夜风忽起,卷起雪屑和干草,地上暗红的血溪混着浊土蔓延到林熠脚下。

    ……

    林熠紧握剑柄撑着身子才看起来站得稳些,他低头边看到地上清晰的血,周围将士沉默,林熠以手势下令,着人清理尸体。

    无需等待手下清点,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令杀了多少平民——一百九十三人,这是小河城不远处喀喇沁镇子上,几乎全部的居民。

    此刻还活着的,只有六个小孩,他们被下令提前带走,免于一死。

    因此,说是屠城,亦不为过。这也是从前有关他诸多罪名传言中,唯一一件和事实对得上的。

    林熠很少回想起这件事,这些百姓着实罪有应得,按律个个当诛,他杀得没错,可不论如何,上阵杀敌和向自己曾经拼死保护的子民挥刀,是完全不同的,地上的血入目刺痛。

    有时候,即便做的事没错,也会万分痛苦。

    就是这一回起,林熠几乎不再用弓箭,北大营帅帐内挂着的数把良弓从此也都收了起来。

    凄厉寒风划过面颊,林熠被风中真实难辨的血腥气息一激,浑身开始发颤,一开口,嘴里哑声念着萧桓的名字。

    他顿时回过神,手中剑丢开,四下望去,满眼是猎猎风中晃动的火把,荒野黑暗,并无萧桓的身影。

    这不是真的!林熠挣扎着要从这噩梦中醒来,呼吸一下子窒闷无比,随着猛地一抽气,双眼睁开,几乎被光线刺痛。

    “萧桓!”林熠吼道,嗓音沙哑。

    “醒来了!侯爷醒了!”宫人惊呼。

    猗兰殿内一阵兵荒马乱,丹霄宫上上下下素来从容,哪有这般阵势,聂焉骊、邵崇犹和夜棠很快赶来,玉衡君随之赶至,从头到脚给林熠检查一番,终于松下半口气:“无大碍了,撑过来了!”

    林熠尚不知自己熬过了多么凶险的一关,只觉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错了位一般,拉住聂焉骊问:“他在哪?”

    聂焉骊有些担心,于是先看了看玉衡君,玉衡君点点头,示意告诉林熠无妨。

    林熠一颗心顿时提起来:“他怎么了!”

    聂焉骊意识到林熠昏迷之前还不知道萧桓去找他,此刻想必误会,以为萧桓在战场出事,连忙解释道:“别担心,他没事。”

    林熠却丝毫没有放松,他再了解萧桓不过,若真的无事,萧桓定会寸步不离守在旁边,怎可能所有人都在,唯独他不在。

    “侯爷先别急,殿下他与侯爷差不多,都须得熬过这一关,只要熬过去就好了。”玉衡君劝道。

    林熠心下立即明白怎么回事,想必是咒术所致。

    他强忍着身上不适便要下床:“他在哪?是不是在霜阁?怎么忽然就……”

    “殿下带侯爷直接回江州,见侯爷一直不醒,心神震荡,一时咒术发作,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便要趁着这一回来治,鬼门关,亦是生门。”玉衡君难得认认真真。

    旁的都作风过耳旁,林熠只清楚明白地知道,萧桓这回凶险。

    他胸口里面一阵发麻的苦,脑海一片空白,聂焉骊和邵崇犹搀着他,不知旁边众人说了什么别的,也不知怎么走出猗兰殿的,林熠直接到霜阁外。

    他想要进去看看萧桓,却被拦下。

    “侯爷,殿下咒术发作时,不能有旁人在。”夜棠焦急又心疼,上前道。

    林熠喉头一阵滞涩,强忍着停下脚步,他不能不管不顾冲进去,虽然他不是什么别人。

    “我等他,我等……”林熠喃喃道。

    容姑姑赶来,见此情景,想起萧桓守着林熠时,也是这般,含泪叹息:“这两个孩子……”

    玉衡君并未强行劝林熠回去休息,除了必须的休息,由着他守在霜阁外。

    能进出霜阁的唯有玉衡君和他从紫宸境带来的小侍童,夜里月上中天,霜阁如镀银华,看起来冷冰冰,阁内灯烛彻夜不熄,林熠在外良久地站着,抬头便见镂花窗扇透出些许光亮,不知萧桓在里头究竟如何,疼不疼,是不是也陷在噩梦里。

    他忽然想起从前在猗兰殿里的日子,自己整日静静等萧桓回来,从不出猗兰殿庭院。

    那时日子悠长,尽头又写着清晰的别离,他耳中没有一丝声音,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个萧缙之,却胜过世上所有再不能触及的如梦佳期。

    林熠又想起,手里的刻刀一千次一万次划过桑柘木的触感,萧桓回来时陪他一起做那些精巧木工榫卯,明明是拿来打发时间的,却也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林熠懒了,窝在他怀里,握着刻刀的手一分力也不出,只是感受着萧桓带着他一点点修磨的动作。

    桑柘木一点点化成蝶的形状,林熠就开玩笑道:“缙之,这世上会有人让它飞起来么?”

    那是不是最好的日子呢?

    江南至为寒冷的一个冬天已经降临,林熠在霜阁外长久不知疲倦地守着,笔挺如柳的身姿,身上绯红衣衫,刺绣华美,看起来单薄。

    那是一身喜服。

    从前未曾相遇时,直至中间生死相隔的十年,再到今日,人世间痴苦别离尽数尝遍,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记得梦境里自己对年幼时萧桓的承诺,他们是注定要相遇的,小缙之一直在等自己,而自己一次次来了又去。

    林熠望着霜阁的窗,心想,明明从一开始,就总是萧桓在等他。

    三日后,玉衡君出来,对林熠道:“殿下今日必能醒来,但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侯爷且须保重自己,否则殿下心里也不好受。”

    金陵城谕旨前后下了三道,传回去的消息不是林熠病重就是七王爷生死未卜,林熠最后给永光帝捎了几句话,聂焉骊也不知都说了什么,只是金陵再无人马来扰。

    萧桓的确很快就醒来了,有玉衡君的叮嘱,林熠便是有一万次闯进去的冲动,也不敢这么做。

    他跃上霜阁,站在廊栏内,屋内一片寂静,终于传来熟悉的一声:“姿曜。”

    萧桓的声音听起来略疲惫,林熠便知他此刻必然强忍着万般痛苦,两人隔着一扇玉白雕窗,林熠把手放上去,指节扣在雕花纹路上泛白,铜戒一直未摘。

    “喜服已制成了,缙之,百年好合,少一天也不行,从前你等我太久了,以后你在哪,我就随你到哪,好不好?”

    萧桓话音里有一丝笑意,吐字略显艰难,却很是温柔:“但凡在这世上,便都依你。”

    林熠道:“缙之,这辈子第一次见你时,你叫阮寻。既然你找到了,我便是你的,就算碧落黄泉之下,也不能改。”

    萧桓心里一直以来的石头被搬开,心情复杂,轻咳了咳,压着气息道:“你怎知……”

    “锦妃从前说的,一个字都不许信。”林熠眼睛发红,和萧桓的手掌隔着窗相贴。

    玉衡君在霜阁外布了界,萧桓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林熠在霜阁几丈外,忽而明白何谓咫尺天涯。

    玉衡君从霜阁内出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对林熠道:“侯爷,就在这几日了,殿下他……是真的很想见你,先前守着侯爷时,也极为忧心……”

    林熠并未意识到玉衡君没能说出口的是什么,点点头:“无妨,我等他。”

    而聂焉骊和夜棠也欲言又止,“殿下之前见侯爷昏迷不醒,着实担心,侯爷想必也明白。”

    林熠无心他顾,只麻木地应了声,他们便未再说起。

    又隔整整三日,腊月初十,大燕国历经一整年动荡战乱,万民生息渐渐恢复,江南大地的第一场雪降下。

    江陵城雾霭茫茫,云岚缭绕丹霄宫殿顶,飞雪簌簌,霜阁周围被玉衡君布界之处,雪落即凝为玉霜,结在玉白的楼阁上。

    霜阁内透出冉冉灯火,雪降下的纷扬细影间,林熠久立,只望着灯烛的光,喜服华袍在光亮中耀眼依旧,锦缎织绣,赤红如霞,茕茕独影。

    林熠眉睫都落了雪,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

    下一刻,霜阁两扇高大殿门被推开,一道修长人影立于殿门内,背着光,满室煌煌灯火,霎时间照进漫天江南夜雪中。

    林熠盯着那身影,萧桓眉眼依旧温柔,如画一般,身上披着锦袍,肩宽而清瘦。

    可短短片刻,林熠脸上惊喜化作错愕,几乎不敢置信,一步也挪不动——

    纷纷扬扬的飞雪间,萧桓原本墨一般的长发,已化作雪白,被风裹挟着细雪拂起,映在林熠眼里。

    林熠心脏如遭骤击,明白过来时,喉头酸涩之极。众人委婉欲提,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话,此刻明明白白在眼前。

    萧桓会为他担心,他自然知道,未料及的,竟是青丝化雪,朝暮白头。

    有多么珍重,便有多害怕再次失去,林熠方知自己于萧桓意味着什么。

    林熠恍惚间朝萧桓走去,直至被拥入熟悉的怀抱,心口到指间的麻木才被消解,每一寸都撕心裂肺地疼。

    他指尖颤抖着拂过萧桓白发,抬头吻上去时,满心的疼痛和失而复得缠在一起,泪和雪融在喜服上,打湿了并蒂莲花。

    “怎么会……”林熠紧扣着萧桓五指,眼睛通红,一遍又一遍重新端详萧桓,‘怎么会……”

    萧桓却只是弯眼笑笑,道:“别难过,姿曜,你看。”

    话音方落,林熠未曾注意到霜阁内辉煌灯火间,倏然有许多轻盈的蝶飞出,姿态优美,在漫天飞雪间萦绕霜阁,便如一夜春风换取寒冬,梨花化雪,蝶翅乘风。

    那是从前时光里,萧桓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刻出的桑柘木蝶。

    “何时……”

    “霜阁里,等你的时候。”萧桓把他拥在怀里,身着喜服的林熠望在眼中,“从前你总说想看它们飞起来。”

    林熠眼睛被泪沾湿,望着风中雪间的蝶,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起北大营内,萧桓和费令雪时常拿着图稿谈论的场景,原来他的每句话,都有人细心记得。

    林熠低头,额头抵在萧桓肩上:“缙之……”

    “嗯。”萧桓轻轻拍他后背。

    林熠抬起头来,望着萧桓满头华发,眼里发红,却是笑着的:“何时成婚?”

    重逢后的第一个严冬,霜阁前,千只木蝶振翅飞出,雪夜无边,化作春风江南。

    萧桓和林熠再度回到金陵城时,风波已定,永光帝亲口下令,大燕帝国曾经最受宠爱的公主阙阳,被定以谋逆欺君罪名,于小年夜前晚,饮下御赐鸩酒。建州顾氏全身而退。

    来年春,烈钧府侯爷与西亭王大婚,永光帝命萧桓正式回朝。

    四月,柔然叱吕部汗王苏勒掌权,与燕议和结盟。九月,永光帝病重,传位与萧桓。

    次年新皇登基,年号承熹,暮春迁都江陵。

    承熹元年四月,江陵城内繁华熙攘,漉江水畔,画舫内,一人倚在窗边,身上云雾绡绯红如火,半闭着眼,眉目英俊飞扬。

    “还不回去?”一高大俊美的男人走来,低头问道,声音里三分威严,七分温柔。

    “回去做什么?帮着选妃么?若本侯和以前一样又瞎又聋,倒是可以帮着选!”

    “说了一个也不会要。”趁对方没来得及再次开溜,男人封了他几处穴位,径直把人打横抱起,转身离开,笑得有些无奈,“要么送去端宁王府?”

    “别,我哪能不信你。”怀中人登时乖乖搂紧男人脖颈,笑容惬意狡黠,“再说了,聂焉骊会拆了王府的……”

    漉江水畔,杜鹃盛开,两岸万重青山,画舫间歌声隐隐:“……江陵芳菲尽,抱剑寻红衣……十载君笑待,灯下独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