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锦瑟华年(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皇帝目视着太子站起身来,恭谨地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至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非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含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卿,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皇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应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按照旨意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诵读了一遍。

    他的声音落下,一片潮红却自太子两颧上慢慢涌起。皇帝看着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站立于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自怀据了一番心思,等待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涌起,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唇角一勾,问道:“列位臣工,皇太子说的话,你们谁听得明白?”他当众又给太子难堪,众臣愈发不解天心所思,一时也看不见太子面上神情,皆感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头,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回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的微言大义,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阐述一番,列位臣工洗耳恭听。”

    定权似乎并未难堪,缓缓抬起头来,答道:“前月廿七,陛下圣谕斥责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时,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辩。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如视辐轮丘山,臣行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察?

    “臣所愧悔无极者,莫过于疏修德行,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陛下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廷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逆据此诬指,臣竟私疑作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奏报陛下,反对天下面行拔簪掼缨,恶言犯上之丧心病狂之举。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宵小下怀。

    “陛下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臣居宗正寺内,便知身戴重罪,李案实或不实,亦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对臣保全厚爱,无以复加。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臣所犯皆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前,只求陛下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皇太子说话间,早已经满面泪迹,最终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得伏地不再开口,众人也只能看见他肩头耸动之态。

    皇帝的嘴角暗暗牵动了一下,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至下颌,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皮相,当真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乎感奋也无关乎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自那幽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不涉半分瓜葛,就这样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终,难道真的只是跟无情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身,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得明白就好。”说罢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走进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才回过神来,暗暗擦了把汗唱道:“退朝!”

    定权慢慢站立起身,脸上泪痕宛然,却于抬头的一瞬,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本该属于武德侯的位置,东面与之相对处素日便该站立着两位亲王。只是今天,全部都空缺着。

    皇太子就站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先行。立在文臣首位的中书令何道然终于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呼唤道:“殿下。”他肯牵头,余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殿下!”

    定权并不作答,亦不看众人,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跟出。王慎仍守候于殿外,见他出来,忙追上前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西苑?”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行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朱缘偷偷跟上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朱缘又问道:“邢大人,那么张大人现下……”大理寺卿板起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还是少打听的好。大人只安心升你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为大人致贺,不好吗?”朱缘一笑道:“邢大人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我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伸出两指悄悄一比,朱缘不防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走近,便也各自走开。

    皇帝回到内殿,枯坐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色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到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陛下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来朕这里。”陈谨不敢忤逆,却稍作迟疑,虽只片刻,已经被皇帝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垂头道:“臣这就去。”皇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得罪他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臣死罪,中秋晚上,臣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臣。此事陛下要为臣做主,臣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嫌憎地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出。

    定权再入殿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面孔。定权不敢与他对视,终于又将头微微垂下。皇帝无声一笑,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回答道:“臣知道。”皇帝站起身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果真是长大了,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他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定权一道伤口上,定权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陛下,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陛下生气。”皇帝用手扳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背上伤口被他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作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叩首道:“臣谢陛下夸赞。”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散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也带上你那个什么侧妃,一并过去吧。”定权低声答道:“臣叩谢陛下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日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长州之前,不再给东朝派朝臣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至于奏呈大可留中不发,只是听到这最后一句,定权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陛下爱惜,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臣万万承当不起。”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莫不成朕以后在你面前说话,还要字斟句酌不成?”定权轻轻咬牙,低头道:“臣知罪。”皇帝挥手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