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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倒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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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回】作戏语是真意假意·思亡亲却有心无心

    及至初三,贾母便往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家下一干人尽皆往这里来;宝玉因是贾母生日,特特同贾政说了教他往这边来的,故也往这厢凑趣,就在贾母下手坐了。又就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一时吃了饭点戏时,贾母自点了一出,又命众姊妹点;几人都推让一番,方才点了。黛玉便坐在宝钗旁边,见他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乃笑道:“你爱看这个?”宝钗悄笑道:“老太太有了年纪的,想必爱热闹些。况这个也有一场好顽,排场原自不差的。你看过不曾?”黛玉闻说,乃笑道:“我不曾听得,好姐姐,你先说我听。”宝钗便将其中大略讲与他;宝玉见他二人说得有兴,也便凑趣道:“原来你们爱看这些,我却是从来怕这般热闹的。”宝钗笑道:“热闹不热闹的,也不是谁说。这其中却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听了就知道了。”宝玉闻言便央道:“好姐姐,你先念与我听听。”宝钗道:“这不台上就唱了?下一出便是。先说了也没趣儿,你且听着罢。”宝玉无法,只得自去看戏。

    一时众人看了一回,至晚散时,贾母便向鸳鸯道:“方才作小丑的那一个孩子,同唱小旦的那个,瞧着倒可怜见儿的,唱得又好。不若教人带进来看看罢。”鸳鸯闻言,忙命人去同他师父说了,将人带进来。贾母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二人年纪,倒叹了一回,便令人取点心与他两个吃,又另外赏些钱;湘云留神往那小旦脸上看了一回,乃向宝玉笑道:“你瞧这个唱小旦的扮相,倒活像一个人。”宝玉闻言,也打量了几眼,倒瞧出像谁,只是不敢说;众姊妹听了都看时,皆已瞧出缘故;宝钗心下便一跳,暗道:“云儿忒没算计。这小旦瞧着活像是林妹妹;那里有拿官家女儿比戏子的道理?”因此只不作声,又想着如何掩饰过去,心道湘云若不说出来也就罢了;谁知湘云接着笑道:“你们瞧不出来么?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

    此话一出,宝钗倒吃了一惊,忙看黛玉脸色;见他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喜怒,自己又不好说甚么,只得也不作声。宝玉听了恐黛玉恼,忙暗暗把湘云扯了一扯,同他使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邢王二位夫人同薛姨妈只做未闻,迎春岫烟两个坐在邢夫人后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儿也不闻。其余如凤姐李纨三春等,皆各自说笑,恍若湘云这句话不曾说过的一般。湘云此时也觉局促,又见宝玉方才同他使眼色,自觉面上无光,乃暗想道:“我不过一时口快,如何就这们等起来。前日他铰了我做的扇套子,也不曾见宝玉恼;如今不过说他这们一句,就杀鸡抹脖地使眼色。一般都是往这里住的,也忒偏向了些儿。”于是也不作声了。贾母也听得了湘云那句话,见黛玉不提,自不好说湘云甚么;恰如今戏已看完,便令众人散了。

    是时已至晚间,湘云一径回得房里,便对翠缕道:“把衣裳都包起来,咱们明儿就家去。”翠缕正不解何意,便道:“姑娘这是忙甚么?老太太喜喜欢欢地接了来,原是要教在这里过了中秋再去的,如今急着回去,像甚么呢!”湘云道:“在这里作什么?教人觑着眉眼高低的,倒不如自己家里的好!”恰宝玉恐湘云不快,正往他屋里来寻他,意欲解劝一番,闻得这话忙赶近前拉他道:“好妹妹,你这话却是错怪了我。别人分明知道那个像林妹妹,却都不肯说出来的;如今只有你说出来,他岂不恼你?我原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那样;若是别人,我也不费这个心思了。”

    湘云闻言,便将手一夺道:“你也不必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宝姐姐常日里和他磕牙拌嘴,也不见你说一声儿,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宝玉闻言直急得跺脚,道:“你这话又是那里说起!我倒是一片心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话音未了,只听外面有人冷笑道:“史大姑娘说话也要说明白些儿。谁拿我们姑娘取笑儿?谁敢同史大姑娘这般,拿我们姑娘取这们个笑儿!”两人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张嬷嬷同紫鹃站在门外;见他两个这般,冷笑了几声,便对湘云之乳母道:“周家妹妹,你且出来。老姐姐有几句话要同你说道说道。”

    那张嬷嬷本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又在宫里这许多年,自然同一般老嬷嬷气势不同;周嬷嬷见他这般,倒打了个寒噤,况也隐约知道张嬷嬷身份,不敢怠慢,忙陪笑出来道:“老姐姐请说。”张嬷嬷瞧了他一眼,笑道:“倒没甚么说的。只是咱们这些跟着姑娘的人,也该时常提点着姑娘些儿;若有甚么,别人自然是说不得姑娘的;少不得说咱们糊涂,不像是府上出身了。”周嬷嬷本来也是侯府中人,况今儿约略也听湘云说了缘故,闻得这话,那有不明白的?不免又羞又愧,道:“老姐姐教训的是。”张嬷嬷笑道:“那里当得起教训二字。不过我年纪稍长些儿,也略略见了些世面;姑娘们的名声要紧,少不得厚着脸皮同周妹妹说上一声了。”周嬷嬷只顾答应着,又喊小丫头倒茶,张嬷嬷也不坐,便领着紫鹃自往黛玉房中去了。

    一时至黛玉房里,宝钗宝琴两个都在,正拉着黛玉解劝,无非是说湘云常日里便是这个性子,教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这时见张嬷嬷回来,便知是同黛玉出气去了;宝钗心下有数,也不问他,只顾向黛玉道:“咱们明日都往家里去罢。我新得了一个好顽的物事,是人送给我哥哥的,我哥哥又给了我;妙就妙在又能顽,又能做可吃之物。如今天气尚热,恰好做来咱们吃,可好不好?”黛玉闻言笑道:“你这又是顽的,又是吃的,倒把我当小孩子哄了。也不过就比我大两岁,恰似大了多少似的。”宝钗见他笑了,乃道:“谁有你这样费心?琴儿比你小,我也不曾这们哄过他。”黛玉忙拉宝琴笑道:“瞧你姐姐这话。他不疼你,我疼你。你以后只要我,别理他。”几人又顽笑一阵,宝钗姊妹见他好了,方才告辞出去,自回房中安歇。

    黛玉送了他姊妹出去,正要安寝,忽闻雪雁道:“大爷来了。”黛玉听了,便忙又从房中出来,见了瑧玉道:“这们晚了,你还不往家里去,又来这里作甚么?”瑧玉见他面色如常,笑道:“你明知道我作甚么,还来问我。”原来雪雁气不忿,回来便告诉了张嬷嬷;谁知又教秋萦听了去,一径往紫竹那里说了;故而传到了瑧玉耳中。黛玉见他知道了,只得无奈笑道:“好快的耳报神!只是也不算甚么,况张嬷嬷已是去说了他了。”瑧玉闻言便不说话,半晌叹道:“你这样却也为不错。只是我恐你受了委屈,又管不得那起子人的嘴;原想着离了这里就罢了,谁知终有这们一遭的。可见人之性子难改。”

    黛玉闻他这话,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曾留心,便道:“我何曾受委屈。他那嘴谁不知道的?那里有他不说的人。”心下却又想道:“云丫头小时同宝玉原好,如今我同宝姐姐来了,宝玉一般也同我们说话,却是令他不快了;他又无了父母,也不曾有兄弟姐妹,我自有父亲兄长,原比他强些儿,何必同他争这口舌之气。”因此倒也不恼,见他哥哥神色有些黯然,反劝他道:“哥哥不必这们等的。我实是不曾放在心上,况这事若传开去,也不为好听。”张嬷嬷听了这话,便对二人行礼道:“大爷姑娘容我说一句罢。姑娘说得原是正理;只是史家姑娘这话,委实过了。如今我已是同他乳母说了此事,想来必是要往家里去同他家两位夫人讲的,到时自然要有说法。”

    黛玉闻了这话,便摇头道:“有甚么说法也无趣了。就算此事揭过不提,各人心里也同往日不一样的。”瑧玉道:“一样不一样的,谁管他?不过过几年,各人皆要往各人的去处去的。本来就无趣,何必硬要有趣起来?”黛玉听了,乃叹道:“正是这话。谁也原不指望着谁去过日子的;只是若因此只管闹起来,也忒寒了人的心。”瑧玉冷笑道:“妹妹愿意同那个好,就同那个好。纵是原先好的,一时觉得不好了,也只管丢开;做哥哥的没有别的能耐,‘林家’这两个字,料也撑得起。”黛玉闻言却觉难过上来,因道:“虽是这话,我心里依旧过不去,——倒也不是为他,只说不上为甚么,竟是心里只管酸痛起来。要是母亲尚在,——”一语未了,忽觉自己失言,又恐招了他哥哥伤心,忙煞住话尾,那眼泪却已是一滴一滴地落将下来。

    瑧玉见他这样,忽地怔住了,心道:“原是我想错了。我往日只见他聪明,却总未想到他尚不满十岁,只是个小女儿罢了;又不是皇家中人,正是要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年纪,偏生又是如今这们个境地;这般看来,他倒不是恼,乃是觉得自己委屈,想娘亲了。”他虽将此间事情想透,却不知如何抚慰黛玉,忽又想起自己前世之憾,呆了半晌,忽地道:“我也想母亲了。”

    此话一出,先就将黛玉唬了一跳,又见瑧玉神色有些惨然,忙道:“皆是我的不是,说错了话,引得哥哥伤心。我不过是一时心里不快,过阵子就好了;哥哥每日价事务繁杂,原是比我更加不易,倒还要费心来劝我,我岂不愧的。只此一次,下回再也不了。”瑧玉分明有话要说,却只不知说甚么是好;旁边丫鬟见他二人情状,皆上来解劝。黛玉忙擦了泪道:“这早晚的,哥哥也该回去了。明日教人来接我罢。”瑧玉闻言,又见天色晚了,恐耽误他歇息,只得辞了他回去,说了明儿一早来接,黛玉送至门外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