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血梅花 > 第四章

第四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一路,波折不断。

    好容易离开黑石镇,柳东雨又被扣住。

    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林闯娘坐在路边,有气无力地说,歇歇吧,闺女。她带了些乞求,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显然觉得拖累了柳东雨。柳东雨让她坐着别动,林闯娘晓得她要干什么,说还是算了吧。柳东雨没听。无论如何,不能饿昏吧。

    走出不远,柳东雨看到一片萝卜地。瞅瞅四外没人,躬了腰过去。萝卜还没长成,比拇指略粗些。刚拔出两根,觉得背后有动静,还未来得及回身,后背挨了一棍。柳东雨倒下去。那个人扑上来欲摁柳东雨。柳东雨翻转身,快速闪开。是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被激怒,抓起棍子还要打。柳东雨抓住棍子一用力,同时使个绊子,中年汉子扑倒在地上。几个回合,中年汉子干脆坐着哭起来。声音很响。

    柳东雨一时不知怎么好,整个人愣住。

    汉子哭诉着,偷萝卜还打人,老天呀。我的萝卜呀,还没长成呢,快让你们这帮人拔光了呀,老天呀……

    汉子的样子很可怜。柳东雨意识到下手重了,毕竟是她偷人家的萝卜。可他刚才的样子太凶,她若示弱,没准肋骨就被敲断了。柳东雨说,大哥,我实在是饿了,对不住了大哥。汉子扬起脸,泪汪汪的,谁不饿?我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我自个儿都舍不得拔呀。柳东雨劝,你别哭了好不好?再怎么哭萝卜也长不回去。汉子说,我心疼呀,还指望这些个萝卜过冬呢。柳东雨说,算我买的。汉子马上问,你有钱吗?柳东雨迟疑一下,现在是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汉子的脸又耷拉下去,谁信你的鬼话。柳东雨说,我说到做到,这个冬天保准儿不让你饿着。汉子仍抽抽哒哒的。柳东雨不耐烦,你个男人家,咋这么腻歪?汉子说,你还踹了我呢。柳东雨被气笑,你还计较这个呀。这样,你踹我两脚,我保证不躲不哭。汉子问,当真?柳东雨说,跟你废什么话?汉子站起来,你转过身去,你这么盯着我,我不敢。柳东雨笑笑,毛病还真不少。她慢慢转过身,汉子突然将她扑倒。柳东雨气乎乎的,你这是干什么?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啊。孰料汉子竟然拽出绳子,几下就把柳东雨捆住。柳东雨想抽脱已经不可能。不过她并不害怕,只是担心林闯娘。她不回去,林闯娘会着急。若是胡乱找她,再走迷就麻烦了。

    柳东雨让汉子放了她,她还要赶路。汉子捆了柳东雨,脏兮兮的脸却带着沮丧。他说要走可以,你赔我萝卜。柳东雨说萝卜我也没带走,你不是两天没吃饭吗?自己吃吧。汉子叫,我没你这么狠心!萝卜还没长成,我舍不得!柳东雨说,赔钱也可以,不过现在没有。汉子说,我不信你的鬼话,要么现在给钱,要么——柳东雨问,怎么?汉子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要么我把你送到官府。柳东雨看出汉子虚张声势,故意激他,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汉子吓唬她,可要坐牢的。柳东雨笑笑,拔两个萝卜就坐牢,是你想出来的吧?汉子大叫,反正你不能就这么走。柳东雨说,留我住下啊?管饭不?我家人还在路边,一块接过来吧,你家里地方大不大?汉子惊问,你还有同伙?柳东雨说,当然。

    正说着,林闯娘从那边过来。她看看捆得结结实实的柳东雨,又瞅瞅汉子,你捆的?汉子说,她偷我的萝卜。林闯娘问,偷几个萝卜就把人捆了?你快赶上日本人了。汉子的脖子突然涨红,别提那帮龟孙子,我才和他们不一样呢。林闯娘说,不一样?不一样还捆人?汉子说,她偷……林闯娘打断他,你长得倒像个爷们儿,像爷们就该对付日本人。欺侮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你是不是觉得日本人没招惹你?等他们招惹你,就不是拔你的萝卜了。汉子似乎被林闯娘臊着,声音低下去许多,她自己说要赔我。林闯娘说,钱是没有,割块肉给你吧。她走到柳东雨身边,蹲下去从裤角摸出柳东雨的刀。插刀的兜子是她替柳东雨缝的,紧贴裤子内侧。然后,林闯娘盯住汉子,冷声问,要哪块?胳膊?大腿还是脸?汉子明显紧张起来。林闯娘说,我这张脸老了,割下来你也不稀罕。从胳膊上削吧,不肥不瘦正好呢。汉子急声道,别别,你可别!林闯娘问,还让赔不?汉子又带出哭腔,不让了,你们快走吧。林闯娘冲柳东雨笑笑,替她解绳。汉子拴得牢。林闯娘回头训斥汉子,也没个眼力劲儿,没瞧我解不开吗?汉子慌忙过去给柳东雨解了。

    柳东雨没有一丝紧张,看着林闯娘气哼哼地板着脸,心里直乐。林闯和他老娘真有点儿像呢。

    柳东雨和林闯娘没有马上离开,一番折腾,体内仅有的力气耗光了。汉子见两人迟迟不动,又紧张起来,咋……你们怎么还不走?林闯娘说,饿了,走不动,歇歇。柳东雨说,我们歇一会儿就走。汉子抓起丢在地上的萝卜,说算我倒霉,你们吃了吧。柳东雨和林闯娘也不客气,萝卜樱子都吞掉了。汉子催促,怎么还不走?柳东雨说,我都说过要赔你,索性让我们吃饱吧。汉子脑门上暴起青筋,不行,还没长成,这不是成心糟蹋吗?林闯娘拽柳东雨,算了吧,怪可怜的。柳东雨说,肯定不白吃他的。柳东雨清楚两个小萝卜不会支撑多久,总不能让林闯娘倒在路上。柳东雨说,那我们就在这儿歇着,反正是走不动了。饿死在这儿,总比饿死在路上强。柳东雨被自己惊着,她这无赖口气与林闯母子简直一模一样。汉子呼哧一会儿,蹲下去抱住头,我咋这么倒霉呀,你们……你们……柳东雨问,同意了?汉子突然嚷出来,吃吃吃,还等我喂你们啊?柳东雨说,我叫你一声哥,你听好,半月之内,我保证赔你。林闯娘小声道,真吃?柳东雨说,吃吧,填个半饱,咱好上路。林闯娘说,真吃,还真不忍心呢。柳东雨说,我保证赔他的。林闯娘也豁出去了,反正恶人做过了,咋也比饿死强。

    路上,林闯娘说那个男人让咱祸害苦了。柳东雨也不是滋味,如果不吃那些萝卜,她和林闯娘根本没力气走路。她说要赔他,并不是诓语。她把老娘送上山,林闯怎么也得给她些盘缠吧。柳东雨安慰林闯娘,肯定加倍赔他,你就别老惦记这个了。林闯娘问,你半个月怎么返得回来?柳东雨暗吃一惊,林闯娘是替汉子盘算着呢。随后笑笑说,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不过肯定不是空话,不是骗他的。林闯娘重重地叹口气。

    进入森林不久,柳东雨猎了一只野鸡。林闯娘赞叹,你还真有两下子。柳东雨说,这不算什么的,我哥甩飞刀比我厉害多了。林闯娘说,中国人都像你哥那样,日本鬼子就不敢在中国乱蹦跶了。我看你不比你哥差。柳东雨忽然想起那个人,凄凉地笑笑,我比我哥差远了。我很愚蠢呢。林闯娘说,闺女,好好的怎么作践自个儿?我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你更灵巧的姑娘呢。柳东雨说,真的大娘,就是因为愚蠢,我犯了大错。可能是柳东雨的神色有些异样,林闯娘小心翼翼的,闺女,我是老糊涂了,乱说的话你莫当真。柳东雨说,大娘别多心,我就是突然想到我哥,就……林闯娘说,你哥很疼你吧?别担心闺女,你哥本事大,这会儿没准正干着大事呢……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像你哥就好了。柳东雨说,咋就不成器了,不是个好木匠么?林闯娘说,世道没这么乱该多好,现在我准抱上孙子了。你说这日本人,在自家呆着嫌憋屈还是咋的,非要跑别人炕头上闹事。柳东雨有些乐,大娘,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们那个国家,全加起来也没咱东三省大呢。林闯娘说,我就说嘛,肯定是嫌憋屈。这些龟孙子来中国尽干些缺德事,我要有这么个儿子,非摁盆里淹死他。柳东雨被林闯娘逗笑,现在觉得你儿子好了吧。林闯娘正色道,别拿他和日本鬼子比,他再不成器也是我儿子。柳东雨忙说,你儿子没准儿这会也正干着大事呢。

    两人吃下烤野鸡,林闯娘立马就来了精气神儿。走着走着,突然狐疑道,不是去承德吗?怎么往山里走?柳东雨说,咱得抄近道。林闯娘说,你别是诓我吧,全是树,哪里有道。柳东雨说,大娘一路都护我,我干吗诓你?森林里哪儿都是路,我是猎人啊,在森林里走,又能认路,又饿不死,不挺好吗?林闯娘乐了,鬼丫头,都是你的理,我不是担心你迷路嘛。柳东雨说,在森林里,我哥闭着眼睛也能走,我不如他,也不会迷路。大娘放心。林闯娘有些不信,闭着眼睛咋走路?不怕碰着?柳东雨说,我哥鼻子灵,闻味儿就可以的。林闯娘又赞叹,你哥真有本事。柳东雨心里有东西坠下去。她努力调整自己,不让林闯娘瞧出异样。离林闯的寨子越来越近,必须打起精神应对。林闯的老娘可不好糊弄呢。

    林闯娘爱听柳东风的事,正好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说什么,野兽在地上撒了尿,你哥都能闻出来?柳东雨有些得意,我哥厉害吧?林闯娘说,厉害是厉害,不过也有不好,老遭罪了吧?柳东雨不解,遭……遭什么罪?林闯娘说,鼻子这么灵,肯定什么味儿都能闻出来,还不是遭罪?柳东雨笑道,他没事也不乱闻啊,打猎的时候才闻的。林闯娘说,这就对了。你哥鼻子肯定有机关,需要就闻,不需要就不闻,自个儿可以控制。柳东雨愣怔片刻,笑笑说,差不多吧。林闯娘吁口气,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让你哥去疙瘩山住阵子呢。又怕他嫌屋里味儿重。噢……要不这样,在院里搭个木屋。我儿子在就好了,干这个最在行。林闯娘轻轻叹口气。柳东雨忽然想起柳秀才的茅草屋。你说,你哥喜欢不?见柳东雨发呆,林闯娘推推她,闺女,你怎么了?柳东雨掩饰地笑笑,没怎么,大娘你刚说什么来着?林闯娘盯柳东雨一会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柳东雨的心猛地一跳,没有呀,可能就是有点儿累吧。林闯娘说,不对,你心里肯定藏着事。又担心你哥吧?凭你哥的本事,走哪儿都没事,除非自个儿找罪受。柳东雨忽然想起那个下午,在哈尔滨公园,柳东风说没有选择时的冷峻表情。彼时,她彻底蒙了。不该问哥哥那个问题的,真的不该。是的。没有选择。路很多,但没有选择。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找罪受?

    闺女,林闯娘伸出手,在柳东雨面前晃晃,又走神了?

    柳东雨不好意思地笑笑。

    林闯娘说,要不歇会儿吧,这一路真是难为你,一个姑娘家。

    柳东雨摇摇头,天还早,走吧。

    到了上次被解开遮眼布的地方,柳东雨站住。林闯娘揣测着柳东雨的神情,不认路了?柳东雨说,我瞅瞅往哪个方向合适。林闯娘说,我怎么觉得越走越高了。柳东雨说,大娘别担心,不会错的。

    林闯坐在对面,目光一圈一圈地箍着柳东雨。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定定的。柳东雨就有些来气,不由骂道,死相!哑了?

    林闯重重地击一下掌,作感叹状,不简单呢。我派那么多人都让老娘骂回来,没想到你一个丫头片子,倒把她哄上山了。

    柳东雨皱皱眉,少废话,把盘缠给我,我还有事。

    林闯说,你违约了,还要盘缠?

    柳东雨问,我怎么违约了?

    林闯说,我让你侍候老娘三个月,并没让你带她上山。你是帮了我的大忙,可咱协议里没这一条啊。

    柳东雨恨恨的,你真是个无赖。

    林闯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说在嘴上。有理说理,骂人可不对啊。

    柳东雨说,我不把你娘哄出来,你这辈子再别想见她。日本人三天两头去村里。

    林闯说,我当然感激你啊。感激归感激,理归理,不是一回事。再说了,逃出疙瘩山,你自己不也捡条命吗?

    柳东雨跳起来,你什么意思?

    林闯摆摆手,坐下坐下,别急嘛,我就是想和你唠唠,说说这个理。

    柳东雨说,哪有时间听你胡扯。

    林闯说,就是离开,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对不对?

    柳东雨说,来痛快的,给,还是不给?

    林闯说,总得让我想想吧?我没欠你吧?

    柳东雨气乎乎的,没有。

    林闯乐了,这不就得了,我没欠你,你为什么气冲冲的?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好歹也是个寨主,弟兄们知道了,我的脸往哪儿搁?你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也得替我想想啊。

    柳东雨说,你能不能少说点废话?跟你说正经的呢。

    林闯说,我就是跟你说正经的啊。弟兄们都爱听我说话呢。

    柳东雨说,那你和他们扯去,我不爱听!

    林闯说,问题是他们没冲我要盘缠呢。

    柳东雨问,到底给不给?

    林闯说,我可给你带了不少呢,都花了?你不是天天给我娘摆筵席吧?

    柳东雨说,鬼子抢走了。

    林闯说,你不能全推鬼子身上,你藏好,鬼子能抢走?

    柳东雨不答话。林闯说的有道理,那是她的失误。

    林闯说,是你的错吧?

    柳东雨说,这样,我叫你声林大哥,你相信我不?

    林闯嘿嘿一笑,妹子,挖什么坑儿?

    柳东雨说,算我借的,一定还你。来的路上我也欠了钱呢,都是你娘帮我脱的身,要不我俩半路就饿死了。简单讲了那些自己都感觉羞愧的事。

    林闯沉吟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讲信用的,对不对?其实,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

    柳东雨再次立起,不借算了。

    林闯张开胳膊,想走?这可不成!

    柳东雨瞪着他,怎么,我把你老娘弄到寨里,你还不放我走?

    林闯说,你不把我老娘弄到山上,我倒是可以放你走。现在不同了,咱得说道说道。

    柳东雨骂,无赖,十足的无赖。

    林闯嬉皮笑脸的,骂吧,反正不管怎么着,你都认定我不是好鸟对不对?也是啊,品行端正就不落草当土匪了。不只是我,这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这成了吧?是不是还不解气?

    柳东雨咬牙道,你就是把我剁成肉块,我滚也要滚出你这破地儿。

    林闯再次击掌,好样的,有志气!我就是不明白了,你成了肉块还怎么离开?不出寨门就让狐狸乌鸦叼光了。

    柳东雨欲走,林闯拦住她,我不是不放你走,钱也不是不给你,你得把我娘安抚好了。

    柳东雨问,这关我什么事?

    林闯说,是你把我娘哄上山的,当然关你的事。你瞧见了吧,她见我就是一顿臭骂,现在还绝着食呢。她要是饿死了,你说说,是不是关你的事,是不是你害了她?

    柳东雨说,是你想让她上山。

    林闯说,我是想让她来,有吃有喝,有人侍候,鬼子也打不到这儿,可她拗啊。你把她哄上山还不成,得哄她留下。

    柳东雨犯难了。她害怕见到林闯娘。

    林闯废话连篇,但也在理。他老娘绝食,她是有责任的。林闯娘那么信任她,她利用了她的信任。

    林闯难得地,很正经地说,妹子,算我求你。

    柳东雨问,你娘吃饭,你就放我走?

    林闯说,我给你带足盘缠。

    柳东雨说,好吧,我试试。

    林闯把柳东雨领过去,还没到门口便顿住。我娘耳朵尖,能听出我的脚步,我就不找骂了。柳东雨看到门口有守卫,问,你就这样招待自己的娘?林闯的脸扭成麻花,她那性子,不看着行吗?柳东雨哼一声,林闯难得有个怕的。

    柳东雨推开门,林闯娘便喝道,出去,再来烦我,老娘砸烂你的头!柳东雨轻声道,大娘,是我。

    好一会儿,林闯娘没说话。她面朝墙躺着,如枯干的木头。

    柳东雨在她身边立定,大娘,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

    林闯娘动了动,又动了动,慢慢起身。我一直把你当闺女呢。

    柳东雨说,是我不好,我……

    林闯娘说,鹞鹰让麻雀啄了,丢人呢。

    柳东雨说,大娘,你罚我吧,怎么罚都行。

    林闯娘说,你一个姑娘家,咋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柳东雨低声道,鬼才和他们一伙。见林闯娘有些愣怔,忙说,他们不是坏人呢。

    林闯娘哦一声,一窝子土匪,还不是坏人?

    柳东雨说,这个乱世道,好多土匪都是被迫的。你儿子专打日本人呢。

    林闯娘问,你见过?

    柳东雨点点头,讲了那天的事。

    林闯娘问,你就入伙了?

    柳东雨摇头,没有。

    林闯娘似乎舒了一口气,我说嘛,你看不上他们的。

    柳东雨说,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能留在这儿。

    林闯娘问,找你哥?

    柳东雨点头,是。

    林闯娘问,怎么不让他们帮你找,你一个人行吗?

    柳东雨说,别人帮不上忙。

    林闯娘说,你别乱编,说来说去你还是瞅不上他们。瞅不上,就说明他们没走正道。

    柳东雨说,大娘别误会他们,他们只对付日本人,真的不是坏人。

    林闯娘说,窝在这么个地方,能见到日本人?

    柳东雨说,大娘,打日本人的事你不懂,你先把饭吃了吧。哄你是我不对,你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呀。

    林闯娘说,林二狗派你来的吧。

    柳东雨说,他怕你,不敢来。

    林闯娘说,叫他进来。我是他娘,不是狼。

    柳东雨说,你先把饭吃了。

    林闯娘指着门,去,喊他过来。

    林闯跑过来——他就在不远处候着呢。进屋还是那副嬉皮相,娘,想我了吧,我也天天梦见娘呢。你瞅见我的白头发了吧?都是想娘想的呢。再见不到娘,我就变成老头了。柳东雨暗笑,这个活宝,和自己老娘说话也这副德性。

    林闯娘不吃这一套,去去去,别给老娘吃迷糊药,还嫌我不糊涂啊?问你正经的,她说你专打日本人,可是真的?

    林闯飞快地瞄瞄柳东雨,当然是真的呀,我和你讲过呀。我的娘哎,你儿子的话你不信,却信旁人的话。我是你亲生的吧?

    林闯娘说,她不是旁人,是我亲闺女呢。

    林闯竖起拇指,娘,你可真有本事,我说你咋不给我生个妹妹,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林闯娘看着柳东雨,没错吧,闺女?

    柳东雨说,我也把大娘当亲娘呢。娘,你快吃饭吧。

    林闯附和,我妹说得对,你别饿坏了。现在是两个人的娘,你老可得活结实了。

    林闯娘说,我吃饭可以,吃完饭就走。

    林闯不解,走,你去哪儿?

    柳东雨也愣住了。

    林闯娘说,回我的疙瘩山。

    柳东雨说,怎么又要回去,还嫌日本人祸害得不够?

    林闯娘说,我不怕,一条老命有什么怕的?

    林闯说,不行,你不能回去!

    林闯娘说,不回也可以,不过得有人陪我留下。你这个破窝,连个女的也没有,我找谁说话去?

    林闯娘没提柳东雨也没看她,但柳东雨明白林闯娘是要她留下。这怎么可能?她有那么重要的事,已经耽误太多时间。必须马上离开。没等她开口,林闯抢先道,这还用说?你留下你闺女自然留下陪你。你闺女可孝顺着呢,对不对?林闯冲柳东雨努努厚嘴唇,他的眼神打动了她。虽然万般不情愿,林闯娘望过来时,柳东雨还是说,我听娘的。

    柳东风隔一两月、两三月回一趟家,怕时间久母亲惦记。最长一次走了半年。大雪封山,他只得在背坡哨捱着。

    三年过去了,柳东风几乎走遍整个长白山。没有父亲的任何音讯,父亲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如果能找到那个地方也好,就算没有父亲的消息,终归是父亲去过的地方。但同样没有。那个地方和父亲一样成了柳东风心中解不开的谜。

    再次回家已经是年根儿。每次离家,柳东风都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父亲,找不到就不回来。信心在血管流淌,皮肤都是闪亮的。回家就特别沮丧,内疚和羞愧包围着他,整个人像挂了霜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母亲说这不是他的错。柳东风不这么认为,这就是他的错。没找到那个地方,没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不是他的错还会是谁的?柳东风对自己的责罚就是寻找,因此稍歇几天便离开家。

    但这次不同。

    街上流淌着节日的气息,世道再怎么乱,节还是要过的。没有新衣换身干净的,平日里清苦得清水白菜,过节怎么也要动下油锅,烘托下节日的喜庆。偶尔有鞭炮声。买不起鞭炮的,鞭子也要甩几下,搞出些声响。里里外外要清扫一遍,包括身体,一年洗一澡,必定是在节日。哪家门前冰冻比往常厚,自然是洗过后泼出了污水。节日的气息向来是混杂的。

    柳东风在混杂中闻到一丝苦涩的草药味,心中一惊。偶尔有人打招呼,他噢一声便又低下头急走。药味似乎是从家的方向流过来的。别人或许闻不到,但柳东风能。未到门口,柳东风已经确认。浓重的药味撞过来,他的步态就有些乱。

    推开门,先是看到柳东雨守着药罐,然后看到母亲躺在炕头。柳东风手一松,背包丢在地上。母亲抢先道,闹了点儿小毛病,不碍事的。柳东风明白不是小毛病,只要能支撑,母亲绝对不会躺倒。母亲是彻底撑不下去了。母亲要坐起来,柳东风叫她别动。母亲说,老躺着头晕。没让柳东风扶,自己坐起来。柳东风瞅出母亲的吃力和艰难,不祥的预感爬出来,如冰冷的蛇。柳东风没落泪,但眼睛湿了。母亲安慰他,人活着谁不闹个毛病?母亲故作轻松,并努力在腊黄的脸上挂出笑。柳东风说,娘还是躺着吧。母亲说,快过年了,明儿去办点儿年货,和东雨一起去,给她扯块布做身衣服。你的鞋也不行了吧,先买一双,等娘不头晕就给你做。柳东风无言地站着,听母亲叮嘱。起初,他每次回来,母亲便迫不及待地问他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打听到什么消息。后来不那么急了,但目光如钩,上上下下钩着他。再后来,母亲不钩他了。柳东风说到父亲,母亲会岔开,仿佛怕听到父亲的消息。她似乎忘记了柳东风一趟趟远行的目的,好像那是与她无关的旅行。只要柳东风回来就好,其他都不再重要。柳东风出发,她也平平淡淡的,只是叮嘱不变: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柳东风悄悄问柳东雨母亲的情况。柳东雨说他出门不久母亲就倒了。母亲不让她抓药,后来实在撑不住才抓的。柳东风狠狠掐着自己,母亲的病肯定早就有了。他硬是没发现母亲顽强支撑背后的虚弱,真是蠢呢。母亲掩藏着,是怕他分心,他怎么就这么粗心……次日,柳东风要背母亲去镇上,换个郎中瞧瞧,母亲坚决不去。她说不用的,自个儿的病自个儿清楚。柳东风强行背她,母亲大力挣扎。一阵折腾,母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柳东风不敢再动她。

    柳东风表示不去采办年货,在家陪母亲。母亲竟然是乞求的口气,娘求你好不好?这年不能不过,你不买鞋,怎么也得给东雨扯身衣裳吧?柳东雨说她不要衣裳,母亲说过年图个喜庆,东雨,你哥不听娘的,你劝劝你哥啊,他最疼你。柳东风妥协了,还能怎么办?母亲获胜,腊黄的脸上摇晃着浅笑,像秋风中的枯蒿。

    初夕,母亲突然精神许多,自己梳了头洗了脚,还要包饺子。柳东雨不同意,只让母亲歇着。母亲又开始哀求,像兄妹俩小时候求她那样。柳东风说,让娘包吧。柳东雨把擀好的饺子皮递给母亲。包了没几个,虚汗又冒出来。柳东风劝母亲还是躺下。母亲这次倒是听话,乖乖躺下去。她让柳东风陪她说说话,柳东风便坐在她旁边。

    母亲问柳东风多大了,柳东风怔了怔。母亲笑笑,你以为我糊涂得忘了,才不是呢,我是怕你自己忘了。长年在外,很容易忘的。柳东风说,哪能呢。母亲说,该成家了。柳东风哦一声。母亲说,你爹没到你这个年龄就把我娶了。柳东风又是一怔,母亲很久没说到父亲了,那几乎成了禁忌。母亲竟然是小孩子的口气,可不能落他太远哦,记住了?柳东风闷声说记住了。母亲说,别再出去了。柳东风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怕柳东风听不懂,更直接道,别再找他了,你找不到的。柳东风说,我还想试试,万一……母亲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厉,不,你不能再出去了!柳东风说,其实……母亲再度打断他,算娘求你!枯瘦的目光如锋利的匕首。柳东风只得顺从地点点头。母亲脸上再次浮出浅笑,你得成个家,别让我和你爹惦记。柳东风说好吧。母亲说你照顾好东雨。不祥再次袭来,柳东风打个寒噤,努力地笑着,娘,大过年的……母亲说,过年也得说话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的事吗?柳东风的心猛地一跳。母亲说,吓着你了?其实我知道的不多。你爹不说,也不让我问。你知道你爹的性子,问也没用。

    母亲断断续续讲了几个晚上。

    初六的清早,母亲穿戴整齐,让柳东雨给她梳了头,还给嘴唇涂了父亲好久前带回来的胭脂。她的嘴唇不再那么苍白,这使得她整个脸庞也亮了许多。然后,她冲结了冰花的玻璃哈口气。窗户是纸糊的,只有中间约脸盆大那块是玻璃。冬天玻璃常常被冰花覆盖,只有下午那么一会儿冰花融化,透进光亮。柳东风和柳东雨常那样玩,先哈气,待玻璃上的冰变薄,再用指头戳开。此时,母亲重复着柳东风和柳东雨的步骤和动作,光透过她的指缝钻进来,母亲仰起脸,一副孩子般的天真和惊喜。

    母亲的笑定格在柳东风脑子里。约一个时辰后,母亲永远地睡过去。

    柳东风不明白被病痛折磨的母亲何以面带微笑,仿佛她预感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天堂。无数个夜晚,当柳东风在黑暗中一次次仰望星空,他渐渐明白,母亲的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她硬是捱到初六早上,让他们兄妹过个安静的年。怀着巨大悲痛的母亲之所以笑得那么安祥,并非她终于可以忘记痛苦,而是给兄妹俩留下最美的记忆。确实,母亲每次浮现在柳东风脑海,不是她长年累月纳鞋底做鞋的姿势,也不是她忧伤的神情,而是她涂满微笑的脸庞。

    埋葬了母亲,柳东风歇了一个月。其实也没怎么歇,只是没出远门。几乎天天在山林里,他不想让脑子停下。他打猎,柳东雨就跟着。他没打算教她打猎,但经不住她软磨硬泡。

    两个月后,柳东风的心又躁动起来。母亲不让他再去寻找父亲。柳东风也劝说自己,都找了整整三年,再找又能怎样?他得留在家中照顾东雨。可不知怎么回事,心上总有什么东西在来回划拉。柳东风终是不能说服自己。找不到父亲,找到那个地方也好,找不到那个地方,找到梅花军也好。母亲已经告诉柳东风,父亲和梅花军是有关系的。只这一趟,再找不到就可能真的死心了。至于柳东雨,想个法子安置好呗。

    柳东雨鬼精鬼精的,骗她可不容易。柳东风说出趟门,三五日就回来,柳东雨马上问他是不是找父亲。柳东风摇头,说父亲可能找不到了,他答应母亲不再找。柳东雨笃定地说,你别哄我,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柳东风说,我只不过去背趟坡。柳东雨说,你干什么我才不管呢,你得带上我,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柳东风吃惊道,又不是打猎,出门很危险的。柳东雨不听,说有哥哥就不怕危险,要不你就别走,走就得带上我。柳东风有些生气,说她这么不听话,以后不再带她打猎。柳东雨说,只要出门带我就行,打猎不用你,怕我找不见猎物呀。不过咱可说好了,山猫扑我,你不能不管啊。柳东风跺跺脚,没再理她。

    几天后,柳东风和柳东雨商量,他要背一趟坡,可以带上她,但路上必须听他的话。柳东雨说,只要带我,不要说听你的话,你什么时候不高兴踹我两脚都行。柳东风被气笑,你不踹我,我就谢老天爷了,我还敢招惹你?柳东雨做个鬼脸,遵照柳东风的话准备干粮去了。听柳东风要去镇上,柳东雨又急了,非要跟着。柳东风说我得先去打听打听,哪天有背坡的活儿,没活儿咱背什么?要不你去打听?柳东风再三保证后,柳东雨才警告说,你要哄我,我就跑到树林里喂山猫。

    柳东风确实有自己的盘算。他想把柳东雨带到蛤蟆嘴背坡哨,让柳东雨跟魏红侠住,有了伴儿,柳东雨就不会再缠着他。长着梅花的地方仍是柳东风心中的梦,无论如何也得再找一趟。即便不去找父亲,他也得背坡,背坡不比打猎有油水,但不背坡就见不到魏红侠。从年根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还没见魏红侠的面呢。母亲说柳东风该成家了,孰不知柳东风心里早已有人。魏红侠心里也有他,这点儿他比谁都明白。他能读懂她的心,她也能读懂他的心。想起魏红侠领他捞鱼的情景,柳东风悄悄笑了。

    柳东风从镇上回来,柳东雨马上问他有活儿没有?表情比柳东风还急切。柳东风说还得三五天,柳东雨便有些不高兴,这么久呢,干粮白准备了。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很好玩哦,很受罪的。然后掏出一包糖一截扎头发的红绸,说给柳东雨买的。柳东雨美滋滋的,先剥了糖给柳东风塞嘴里,然后拿着红绸往头上比划。

    柳东风出了趟院,进屋见柳东雨翻他的包,顿时冷下脸,斥责她乱动他的东西。柳东雨低眉顺眼的,极老实。柳东风刚刚闭嘴,她便笑嘻嘻地,问那些东西是给谁的。柳东风每次到蛤蟆嘴背坡哨都给魏红侠带些东西,这次除了糖和头绳,还买了一瓶润肤膏。那同样是柳东风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柳东风沉着脸不理柳东雨,柳东雨不吃这一套,把润肤膏高高扬起,说不告诉她就丢到地上摔碎。柳东风有些急,声音就有些失控。柳东雨眼里闪出泪光,柳东风顿时软下去。求你别摔,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魏红侠?柳东雨抹抹泪,你真偏心,给她买不给我买!

    柳东风说,想要,你就把这个拿着吧。

    柳东雨气哼哼的,又不是给我买的,才不稀罕呢。不过你还得告诉我,她在哪儿啊?

    蛤蟆嘴!柳东风顿了顿,双目闪出光泽。她在蛤蟆嘴背坡哨。

    端午节那天,柳东风摸黑就起来了。他要拔些艾蒿回来。父亲在的时候,这个任务是父亲的。采艾蒿要在日出之前,父亲起身早,他进门,柳东风兄妹多在睡梦中。父亲给兄妹俩耳朵边上各插一枝,还要给母亲耳边插一枝。余下的便吊在屋门上,求个吉利。父亲不在,拔艾蒿的任务母亲就接过来。母亲走不远,所以拔回的艾蒿不多,也比较矮,但同样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父母都不在了,采艾蒿自然是柳东风的事。那其实更像一种仪式。

    柳东风拉开门,柳秀才竟然站在门口,不由一愣。他更瘦了,拄着拐杖站着,就像地上插了一双筷子。柳秀才的一条腿瘸了,被日本兵捅的。那是父亲失踪的第二年,当时柳东风不在屯里。日本兵进村搜捕梅花军余党。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柳秀才迎着日本兵走过去,说自己就是梅花军。翻译把柳秀才的话译出来,日本兵打量着竹签样的柳秀才,哈哈大笑。日本兵不屑理柳秀才,柳秀才却拦住日兵。结果日兵被激怒。

    柳秀才这么早堵他,自然有事。柳东风让柳秀才进屋,柳秀才说,就在这儿说吧。却又不说,问柳东风要去干什么。柳东风说,拔艾蒿啊。柳秀才叹息,你还有心思拔艾蒿啊。柳东风吃惊道,怎么了?先生。柳秀才说日警在屯里贴了告示,你没看见吗?柳东风摇摇头,昨儿一整天他和柳东雨都在森林里。柳秀才说日警让全屯把枪支统统上缴,猎枪也上缴。发现藏匿,严惩不贷。

    除了驻军,日本人在许多地方设立了警察署和警察所,据说是为了保护日本侨民和搜捕梅花军余党。日警常在屯里贴告示,多是关于梅花军的,现在竟然对准屯里人。

    柳秀才说,加上你父亲的猎枪,你家有两杆吧。柳东风说,我不交,交了怎么打猎?柳秀才说,日本人的警察所原说过几年就撤,现在怎样?不但没撤,管得也越来越宽,狼子野心呢。你让着他,他可不让你,这仗早晚要打。交出猎枪就上了日本人的当,不交搜出来肯定要砍头。我琢磨着,放我那里吧,我替你保管。柳东风说,不行,那会把火引先生身上。柳秀才说,我快酥得掉渣儿了,日本人懒得搭理,我那里安全。柳东风说,我藏到别的地方,先生放心,我会藏好。柳秀才问,藏到森林里吗?取一趟多不容易,还是我那里好,随时可以取的。柳东风不忍再说什么,返身取了两杆猎枪,随柳秀才回到茅草屋。柳秀才已经挖好坑。柳东风不知柳秀才挖了多久,怕是一夜未眠吧。柳东风忙于寻找父亲,很少到柳秀才的茅草屋,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搁下东西打个招呼就走人。没想柳秀才替他操着心。柳东风挺惭愧的。柳秀才大约猜到柳东风会说什么,催促,你赶快走吧,我这不值钱的嘴要挂锁了。柳东风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柳东风不想把猎枪藏柳秀才这儿,除了怕给柳秀才惹祸,还担心柳秀才酒后嘴巴不严。柳秀才那样说,自是给柳东风做保证。柳东风突然想,柳秀才从来就不糊涂,即使喝醉的时候也是柳条屯最明白的人。柳东风想起父亲曾经的警告,其实柳秀才早就知晓,不说而已。

    柳东风夹了一捆艾蒿回来,太阳已经翻过山头。柳东雨撅着嘴,说柳东风第一次给她拔艾蒿,就让太阳烤着了脸。柳东风说那你就夹两枝。柳东雨揶揄,你就不怕我吓着她?柳东风怔怔的,吓着谁?柳东雨拉长声调,别装了,你心里装着谁,自己知道哦。柳东风哦一声,笑笑说,谁吓谁还不一定呢。柳东雨嘁一声,说话就脸红,还吓人啊。柳东风说,你还不了解她,她可能干呢。柳东雨做个羞的手势,还没过门就这么袒护她,我要和她吵架,你是不是要抽我啊?柳东风说,红侠不随便和人吵架,更不会和你吵。柳东雨哎哟着,我知道啦,瞧你那熊样,还没见着人家,就软成这样了?柳东风说,别磨嘴皮了,快做饭,我饿了。柳东雨说,瞧瞧,都烧昏了吧,闻不见味儿?早做好了,你以为我睡懒觉啊。

    柳东风刚端起碗,柳东雨就问,吃了就走?柳东风愣了一下,去哪里?柳东雨说,又装糊涂,接嫂子啊。柳东风恍悟,差点忘了。柳东雨嘘一声,你就是忘了吃饭也忘不了她。柳东风说,还没过门,叫什么嫂子。柳东雨说,没过门你的魂儿就没了,就是嫂子嘛。柳东风说,她害羞呢。柳东雨哼了哼,她心里不定多美呢,早盼着我叫她。柳东风说,尽胡扯!柳东雨拿筷子在柳东风面前晃晃,柳东风皱眉,干什么?柳东雨说,我瞅瞅你是不是真烧昏了,烧得和她一样害羞,什么都不敢承认。柳东风说,别闹了,安生吃你的饭就不行?柳东雨问,还没听你的回音儿呢,吃了就走?柳东风顿了顿,柳东雨马上说,吃了咱就走,你早等不及了,就别装了。早点儿把嫂子接过来,我就不用做饭了。柳东风瞪她,咱是什么意思?你要跟着?柳东雨做出更加吃惊的样子,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你不让我跟着去?柳东风就有些僵,我接她,你跟着干什么?柳东雨说,我保护你俩啊,这来回好几天,我不放心,要是遇上土匪……柳东风敲她一筷子,柳东雨忙改口道,我嘴巴贱,哥,瞧你急的。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对不对?路上不安全呢,好哥哥,总得有人护着,我保证,你俩干什么我都不看。柳东风说,我自己就够了,你在家等着吧。柳东雨问,真不带我?柳东风说,别闹了。把她接来,总得有个热乎家呀。柳东雨哼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小气鬼!

    几个月前,魏叔从溪边往蛤蟆嘴背水,脚下踩空,摔下深沟,身上多处擦伤。在山林里活命,受伤太过平常,魏叔也没有太在意,敷了药,原以为如往常那样过几天就好的。没想到伤口化了脓,一天天扩大。柳东风得信儿,赶到蛤蟆嘴背坡哨,魏叔已经不行了。魏叔把魏红侠托付给柳东风。其实这话无须说的。魏叔把柳东风和魏红侠的手合在一起,这个动作耗费了魏叔仅有的力气。孤寒的夜晚,柳东风常常想起他和魏红侠的手合在一起的瞬间。这恐怕是最潦草的婚姻仪式,却锥心刺骨。

    埋葬了魏叔后,柳东风就想领魏红侠回柳条屯。魏红侠一定要再守父亲两个月。柳东风劝,魏叔地下有知,会不放心。魏红侠没有说不同意,只说和父亲在蛤蟆嘴这么多年了。柳东风就不好再勉强,约定过了端午接她。

    柳东风原想端午次日出发。被柳东雨一阵撺掇,放下碗就收拾了要走。

    柳东雨揣着情绪,不搭理柳东风。柳东风求之不得。刚刚出门,柳东雨又叫住他,问怎么不带猎枪。柳东风说,我接红侠,带枪干什么?柳东雨有些急,你真烧昏了?这一路上不带枪怎么行?说不准遇到什么呢。要么带上枪要么带上我……枪呢?怎么不见了?柳东风说,我藏了。讲了早晨的事。柳东雨傻了,那以后怎么办?柳东风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你看好家,别让日本警察抄了。柳东雨说,不带枪,弓箭总得带吧。柳东风说,弓箭也不用,我带着,红侠肯定紧张。柳东雨更加不放心,哥,你就这样去?柳东风说,当然不是,哥带着家伙呢。弯腰从裤侧掏出两把尖刀。柳东雨嗬一声,哥,厉害啊,还有秘密武器呢。可……就凭这个……柳东雨又有些疑惑,嫂子可是住在山林里啊。柳东风说,这个就够了,既防身,又吓不着红侠。

    那个时候,柳东风心里涌动的不只是对魏红侠的爱恋,还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