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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泛着血光的第一桶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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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没有半分感到唐五的刻薄无情。因为,正是唐五这句看似无情的话让所有人都躲过了那些不敢说、不敢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却不知道如何避开的痛苦,化解了空气中的悲伤与尴尬,给予了包括鸭子在内的每个人些许苦涩的轻松。

    鸭子完全不说话,干活,坐着,干活,坐着。我们也不敢去找他交谈,沟通在那个上午变得那样地艰难。

    直到沙娜的父母、亲戚赶来。

    “你个不得好死的,你还我的女儿啊!”

    在忙碌中,我突然听到了这么一声惨绝人寰的哭诉,悲伤、痛苦以及刻骨的仇恨在这短短的一声中表露无遗。

    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还没等我完全抬起头,鸭子已经被人群重重包围了,一片惊天动地的怒骂、痛斥声在厮打中爆发了出来。原本喧闹的大街却奇异地变得安静,每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动一静间,气氛是那样地诡秘难言。

    何勇与北条试着去拉开那群激动的人,却被毫不留情地推开。

    我们剩下的几个也想试着去劝劝,被唐五阻止了。我们就那样看着鸭子像是一条狗般在人们的拳脚之下滚来滚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殴打终于开始消停,最后,沙娜的爸爸也被身边的亲戚拉开了。街道上,除了依旧瘫坐在一旁的沙娜妈妈嘴里发出的那种听不清是哭泣还是念叨的声音之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透过不再密集的人群,我看到鸭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体周围的水泥地上已经血迹斑斑。又过了几秒钟,鸭子动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然后他再挣扎着跪了下来,就跪在了沙娜爸爸的面前。

    “咚咚咚……”

    就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鸭子接二连三地磕起了头,好像脑袋已经不再是他的,他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每一次抬头,我都能看见他额头与地面上的血迹更多了。

    我又想过去,唐五再次阻止了我。

    磕了七八个头之后,已是极度虚弱的鸭子撑不住了,身体都开始摇晃。他对着沙娜的爸爸说:“爸爸,对不起。今后,我就是你的儿。”

    没人会想到,这句话居然又一次惹火了刚刚开始冷静的沙娜父亲,他疯狂地扑向了鸭子,一把将鸭子摁在地上,嘴里不是哭喊,也不是骂人,却像是释放着什么一般地号叫着。随着号叫,他一拳连着一拳,打向了鸭子的脸庞……

    我看不下去了,我决定不再顾忌唐五的阻拦。可我还没有动,另外一个人动了。何勇,一直以来与鸭子关系最好的何勇。他跑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骑在鸭子身上的沙娜的父亲:“妈的,想要搞出人命来?”

    何勇这句话引起了巨大的反应,本已安静下来的沙娜家人再次愤怒起来,纷纷扑了过来。

    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根扁担,我朝着何勇、鸭子就跑了过去,眼角看见几个身影也同时奔向了那里。

    这次,唐五并没有阻止我们。除了唐五、秦三、老一哥之外,我们所有人都挡在了鸭子的身前,沙娜家人的表现彻底激怒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

    “你们是不是还要搞?”

    “你他妈的是不是想要搞出人命来?”

    “关他什么事?未必要打死他啊?”

    显然,我们此刻反常的团结与愤怒出乎了沙娜家人的预料。沙娜的家人都停下了脚步,站在我们的前方,有些不知所措。

    一片安静中,我听到身后传来了鸭子的声音:“走开!”

    “鸭子……”

    “勇jī巴,你把我当兄弟,就走开!”

    “鸭子……”

    “我捅你屋里的娘,关你们屁事啊,走开!”

    我们都惊呆了,回过头看着被鲜血盖住面孔,已经完全看不清表情的鸭子,却没有一个人移动。鸭子想要从何勇与夏冬的身边挤出来,何勇拉住了他。

    “我操你妈!”

    鸭子大怒,他一拳就打在了何勇的脸上,何勇的鼻血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鸭子没有留任何的情面,扑上去对着何勇继续殴打,就像是在以前的日子里,对着那些与我们有仇有怨的敌人。

    何勇被打得连连后退,鸭子依旧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夏冬与铁明想要上去劝架,刚一近身,都被鸭子的眼神吓退了回来。

    那一刻,我想,鸭子是想要把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始终埋在心底,却无处发泄的怨愤、悲伤、痛苦、绝望、仇恨等等一切都发泄出来,发泄在他最好的兄弟何勇身上。

    何勇没有还手,一下都没有,但鸭子下手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无情。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如果再这样打下去,也许鸭子会打死何勇。

    唐五终于走了出来,他从背后死死抱住了鸭子;秦三则挡在了何勇的身前。在唐五的怀里,鸭子大骂着、挣扎着,两条腿在半空中前后飞舞。我知道,他是想要连唐五一起攻击,却丝毫挣脱不得。

    骂声渐渐变了,鸭子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永远都想不到,一个人的哭声可以那样地凄凉,那样地响亮。整条大街上,都只有他的哭声在回荡,盖住了所有的一切。那一刻,就连沙娜的家人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最后,就在唐五的怀里,鸭子晕厥了过去。不是如同我们常见的那样突然一下失去知觉,而是哭声由小变大,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又由大变小,由小变成抽泣,再由抽泣变成哽咽,慢慢地整个人的脑袋和四肢就一起完全瘫软了下来。

    永失我爱

    把鸭子交给我们之后,唐五走向了沙娜的家人。

    他说:“我晓得你们而今也不好过,只是漆遥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并不是他害的。”

    当他说完这句话,沙娜的家人指着唐五的鼻子又开始骂了起来。

    等沙娜的家人骂够了,唐五继续说:“不管怎么样,人已经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哒。漆遥也是人生父母养的。真有他的责任,等政府判下来哒,该他负的他就负。但是而今,一,这里是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他漆遥的地方;二,不管他做了什么,有法院办他,有他屋里的娘爷教他,你们不可以打人;三,如果你们还是不依劝,还要在这里闹事的话,我面子已经给足了,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之后,他转头就往回走,边走边喊:“老一,做生意。秦三,给老子把门看好,我打了这么多年的流,今天就看一下哪个敢闯我唐五的这个门!”

    彬彬有礼之后,翻脸无情,当时的唐五身上表现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威慑力。这种威慑力,也许不足以震慑住承受了丧女之痛的沙娜父母,但是无疑已经足够让那些悲痛远远没有那样浓烈的亲戚们胆寒。无论沙娜的父母怎样纠缠,他们终究还是没踏进门面一步,沙娜的父母被身边亲戚们半劝半扯着,渐渐离去。

    鸭子刚刚清醒没有多久,派出所又来了人,在对唐五保证了人身安全之后,带走了他。

    沙娜的父母在女儿死后,就已经向派出所报了案,说鸭子强奸沙娜。这当然是很荒谬的说法,他们两个在一起已经四五年了,几乎全九镇的人都知道。所以,派出所只是依照惯例,做了一番询问调查,然后当天傍晚就把鸭子放了出来。自然,派出所也没有追究沙娜父母报假案的责任。

    我相信,不追究的原因并不主要是因为沙娜的父亲是官,而是因为派出所的警察也是普通人,也有着普通人所具有的人性。向来视为珍宝的爱女惨死,虽然是无心之失,却也有一定的责任,他内心该有着多大的痛苦与愧疚?这样的愧疚不让他找个渠道发泄出来,往后的生活他还能过下去吗?

    所以,派出所的警察原谅了沙娜的父亲,鸭子更加不会对他有半句怨言。只是,这个男人还是垮了,本来有机会升到县里的他,在这之后的仕途中碌碌无为,因为他失去了奋斗的目标。

    鸭子就更不用说了。

    他彻底地变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变化是在沙娜死了一个多月之后的那一天。他一直不敢到沙娜的坟前去祭拜,可是唐五觉得他应该去一下,去了对他自己有好处。于是,唐五吩咐我们陪着他一起去了一趟。

    沙娜就葬在九镇旁边的神人山。无数灰褐色的旧坟堆里,有一处依旧呈现出新鲜泥土红黄相间颜色的新冢,那里就埋着沙娜,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巧玲珑的漂亮女孩。

    在那里,鸭子再次爆发出了那种惊天动地的痛哭声,只不过,这次他哭得像是个人,少了一些先前的死气。

    也许,唐五说得对,只有坚强地面对,将痛苦尽量发泄出来,人才能活得下去。

    还记得,当时鸭子边哭边说:“啊啊……我就是没得钱啊……堂客,我要是有钱,我屋里娘爷(方言,爸妈)要是有钱,你爸妈啊……也不会看不起我啊……不让你和我到一路啊……堂客啊……怪我没得用……我要有钱啊……就没得这回事啊……堂客我怎么活哦……我对不住你啊……堂客你带我走咯……下一世啊……堂客你莫不认得我哒……我舍不得你啊……堂客……我舍不得哦……”

    听着鸭子的哭声,我们所有人都跟着痛哭流涕。只是,我万万不曾想到的是,此刻为他人而悲伤的我,在几年之后自己也会站在一个同样因为意外而去世的女孩墓前,体会到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那一天,鸭子在沙娜的墓前一直从下午哭到了天黑。下山之后,我们去喝了酒,喝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然后,醉得路都已经走不稳的鸭子非常强硬地拉着我们所有人去嫖了娼。

    这是鸭子,也是我和夏冬、皮铁明第一次嫖娼。

    再然后,嫖娼变成了鸭子的生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永失我爱。这种痛,我懂,鸭子懂,苏轼也懂,经历过的人都懂。

    沙娜,一路走好。

    多年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沙娜的父母终于原谅了鸭子。生前不能同床,鸭子死后,他与沙娜终于葬在了一起。我与皮铁明一人出了八万块钱,为他们买了块好地,建了一座好墓。

    墓前用九镇特产的青石岩刻了一块碑,碑上只有六个鲜红的大字:漆氏夫妇之墓。这是后话了。

    沙娜走了,日子还得继续,九镇依旧是那个延续了千年的九镇。但是,在我们的世界中,沙娜却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我曾经看过一本关于算命辨相的古书,书里面提到过一种替人看相的方法,名为“论相六法”。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问权论贵皆在眼。”也就是说,一个人是否能够成大器,就看他的眼睛。

    上小学时,老师也曾经告诉过我们,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口,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眼睛。这说明,一个人的眼睛确实能够表达一些东西。在我的这大半生中,我见识过很多双不同的眼睛,或猥琐、或凛然,或专注、或散漫,或迷离、或清澈,或热诚、或冷淡。

    那些眼睛里出现过的眼神,有些我记住了,有些一闪即过,散若云烟,但是在我的印象里,真正让我刻骨铭心的只有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眼中的同一种眼神。因为,只有这种眼神让我体会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这两个人,一个就是目睹了沙娜死亡之后的鸭子,而另一个则是多年之后的一个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做险儿。

    让人恐惧的眼神其实并不凶悍,甚至它可能都没有半分凌厉的光芒。只是,当你与他对视的时候,你会发觉,在这样的眼神中,你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你只是路边的一摊水迹,桌上的一块抹布,脚下的一根杂草,你只是一样与这些物体没有任何区别的毫无生命力的东西。而且没有生命力的还不仅仅是你,还包括了那种眼神本身,它的里面没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变幻,也没有任何人类所应该具有的喜怒哀乐,有的只是两团看不见底的漆黑……

    就像是——死亡。

    鸭子是个跑社会的流子。曾经,他也是我们兄弟里面最不像流子的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鸭子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白白净净,说话轻轻柔柔,眼神温和而平静,像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小孩。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就算是对着他一直深爱,也始终深爱他的母亲时,他的脸上也许会笑,肢体上也许会有表达亲热的动作,眼神却依旧不变。唯一会让他眼神起些许变化的只有走在街上,偶然听到的尖锐刹车声或者是与这种声音相近的铁器摩擦声,只有这时他的眼中才会冒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记得,在沙娜死后不久的某天,新认识的一位朋友曾经开玩笑对他说:“鸭子,你秀里秀气的一个后生伢儿,一双眼睛,怎么看起来这么瘆人啊?死气沉沉的,你只怕是离死没得好远了吧。”

    当时的鸭子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冥冥中,那位朋友却说出了老天不愿说出的秘密:鸭子,离死真的不是很远了。

    也许,当沙娜躺倒在卡车底下的那一刻,鸭子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早已不再是他。沙娜的离去影响的不只鸭子一个人,还影响了我本人。而受到影响之后的我,所做出的事情,又影响了一系列的人。

    小时候的某段岁月里,我非常喜欢我的姑姑。因为,姑姑经常会给我钱,给我买玩具,带我上街玩。这证明,就算是不懂事的我,也还是很喜欢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喜欢钱。

    在我的一生中,第一次对于钱的魔力有所感受,是因为那次看到老梁买酒时候的窘态。然后,我又见证了唐五在日进斗金之后的左右逢源。但是,纵然如此,在最初决定打流的那些日子里,对于钱财,我却依旧没有太大的欲望,我更想要的是权力和尊严,用道上的话说,我希望到哪里,别人都会给我一些面子。我已经受够了没有面子的罪。

    直到那一晚,我听到了鸭子在沙娜坟前的痛哭,看到了他无力回天的痛苦,我才真正明白了钱财的重要性。至少,钱财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爱情,也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