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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付汝般若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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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老,您见过这些经卷吗?”玄奘将他从九老洞中得来的经卷摆放在净善长老面前,长老吃惊得张大嘴巴,半晌都没有合拢。

    “这是梵文佛经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哦对了,当然不是原本梵经,想必是某个人抄下来的。想当年,我的师祖就曾经抄过。那是周武灭佛的时候,很多经书都被烧了,我师祖的一个朋友保留有一些梵文贝叶经,被官府知道了,要他限期交上去销毁。当时我的师祖就在他那里,知道是佛宝,就将这两部经典一笔一划地抄了一份下来。”

    玄奘心中既感且佩:“阿弥陀佛!这些经书很有可能便是大师的师祖所抄录的。”

    净善长老摇头,黯然道:“没有这个可能。”

    玄奘愕然:“为什么?”

    长老说道:“我师祖当年不是抄在纸上,而是抄写在细绢上的。唉,最重要的是,那些辛苦抄好的经书后来还是被查抄烧毁了。好在当时还有其他修行者也在悄悄地抄经,这个就不知道是哪位菩萨留下来的了。”

    玄奘感慨不已,说道:“《放光般若经》的汉文译本弟子读过,想做一下梵汉对照。只是这些纸张已经很脆了,弟子想另外再抄一份。”

    长老道:“好哇!佛法要想保存下去,首先就要这些经文留存于世。若只搞些孤本,一旦遭遇危难,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玄奘就在这座山间小庙里抄经,把这些梵文经典全部抄录一遍。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玄奘并不太懂梵文,只能照猫画虎地抄。与其说是抄,倒不如说是临摩。

    虽然这样抄写很不容易,但是,跟他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相比,就显得太容易了!

    这六个卷轴上抄写的是《放光般若经》的前六卷,是较早传译到中国的大品般若类经典,玄奘自然是读过中文译本的,于是他开始对照中文译本学习梵文。

    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拿两部中外对照的书就可以学习外文了?

    准确地说,这不叫学外文,这叫研究外文。

    就好比现代一些文字学家仅仅凭借着两块石碑就破译了古埃及的圣书体文字一样,玄奘也是用这两部佛经开始破译梵文。

    这是一项异常艰难的工作,他只能经由译文中所获得的关于大乘般若学说的基本思想,如性空、诸法如幻、诸法皆假名、方便、二谛、法性等思想,同原文一一比对,以期找出规律性的东西。然而译文同原文并不能够一一对应得上,很多时候他需要反复对照、反复思考、反复注释,才能确认某几个字母组合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了解当初翻译这部经书时的历史状况和翻译风格。

    这是真正的哑巴梵文,因为不知道发音,研究起来就显得越发艰难。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玄奘每天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研究那几卷梵经,用心寻找着每一个字符间的规律。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面前坐着一位智者,与他共同分享人生的感悟,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

    于是,就在这座空灵浩瀚的佛山之上,就在这细雨微濛的金秋时节,他细细品读智者的低语,浑身上下无不沐浴在这清净的大自在中……

    秋去冬来,玄奘已将那几卷经文钻得透熟,对梵文也有了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当他终于想要下山的时候,峨眉山上却已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山道早被大雪遮盖得严严实实。

    明海高兴地说道:“这才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呐!”

    由于大雪封山,玄奘不得不在山上又多呆了两个月,他踏着深雪走访各寺,拜师习经;有时又回到九老洞里,在发现梵经的地方修习禅定……直至来年开春,路上冰雪渐渐消融,这才告别净善师徒,飘然下山。

    再次走到青衣江边,玄奘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远处,那水墨画般的峨眉山已经在雾气中虚化成了飘飘渺渺的海市蜃楼……

    回到空慧寺,玄奘又开始了四处访学的生活。

    这时长捷兄长早已做完法事归来,韦尚书给了许多精美的丝锻做供养。而另一边,酇国公的邀请函又到了,同样是七七四十九天平安道场。

    这一次,长捷邀请弟弟一同前往。

    玄奘谢绝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初夏的一天,玄奘去福感寺里读经。回来的路上,忽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胡僧倒在路旁,浑身上下长满恶疮,恶臭难闻,在烈日下奄奄一息。

    玄奘走近前去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他身上的脓疮处竟有无数白色的蛆虫在蠕动,一群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路人见状,大都皱眉掩鼻匆匆而去。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一阵难过,低低地念了声佛号,便走上前,欲将这个老僧扶起。

    “法师别动!”一个行人大叫一声。

    玄奘缩回了手,问:“怎么了?”

    那行人站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摆着手叫道:“法师快快离开!此人十有八九得的是瘟疫,已经有人去报告官府,要将他带走烧掉了。”

    “烧……烧掉?”玄奘禁不住心中一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可怜的老人,颤声道,“可是,他还活着啊……”

    “顶多还有一口气,横竖活不成的,”那人道,“法师千万别去招惹,染上了瘟疫可不是好耍的!”

    旁观众人也都点头称是。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更加酸楚。

    他不知道,数十年前这里曾爆发过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使当地的百姓心有余悸,谈瘟色变,一旦发现有可能患瘟疫的人,就想着立即消灭掉,把瘟疫扼杀在摇篮状态下。

    人们不觉得这么做有多残忍,因为病情一旦扩散,死的人会更多。

    因此他们极力劝阻玄奘,甚至有人说:“这老头得有七十了吧?看他的模样就不是中原汉人,估计也没什么亲人,没有救治的价值啊。”

    玄奘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人心如此凉薄,怎不令人悲哀?

    他感叹着说:“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了苦楚,若是世人再见苦不救,岂不是苦上加苦了吗?”

    说罢,不顾众人的劝阻,将这个老胡僧背回寺中,放在自己床上,给他洗澡换衣,煮粥熬药,为他治病。

    空慧寺中的僧侣居士们一看玄奘带回来一个模样怪异、满身疮疥的老头,不禁又惊又怕,嘴上虽不好说什么,却都不由自主地离他的房间远远的。寺里也不再安排他讲经说法。

    玄奘倒不介意,眼下病人正需要安心静养,自己也可以在照顾病人之余,趁着这难得的清净时光多读些梵书。

    于是,在给老胡僧治病期间,他还在抽空继续做他的梵汉对照研究。

    然而他想要清净并不容易,先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同修搬走了,因为传说有人身上起了疙瘩;接着,饭头师父也不许玄奘到厨房煮粥,别的僧人一见他从屋中出来,立刻躲得远远的……一时间,寺中竟是人心惶惶。

    这样显然不是个长久之计,没几日,知客师父就找到玄奘,叹息着说道:“这几日,空慧寺的香火清淡了许多啊,居士们都不来了……”

    玄奘沉默片刻,道:“他是个僧人,虽然不是中原僧人,但看装束,肯定是佛门弟子。对僧人来说,寺院就是他的家,我们没有理由把他赶出去。”

    知客师父连连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理解大众的心思,也知道瘟疫是个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如今,看到知客僧一脸为难的样子,心中思量:我为救一个人,却让其他人生活在恐惧之中,此举绝非慈悲之意。

    于是合掌致歉,平静地说道:“是玄奘思虑不周,让师兄们为难了。师兄放心,玄奘今天就带他搬出去。”

    他带着老胡僧来到城外的荒山,用修竹和芭蕉叶简单地搭了个棚子,两人便住在这里。

    之所以选择这座山,是因为山中清净,无人居住,白天偶有一些山民上山砍柴打猎,但他们的家都在山脚下。

    这样,就不用担心老胡僧的病会传染给他人。

    玄奘每天就在这山间采集草药,为老胡僧治病。

    “这样也算是度夏了,”坐在亲手搭建的竹庵前,他边煎药边自嘲地想,“当年佛陀就经常在森林里度夏,可见森林多么适合苦修的僧侣……”

    从峨眉山回来,他便迷上了山林,他喜欢把自己的身心都放置于洁净的大自然中,让生命取得自然的韵律,如同一朵莲花在阳光下悠然地舒展……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转寒,老胡僧的身体渐渐复原,疮口愈合,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有了红润,玄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日,见他再次端药进来,老胡僧侧过脸来,用生硬的汉语轻声说了句:“多谢小菩萨。”

    玄奘又惊又喜:“老师父,您终于开口说话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老胡僧轻叹一声,道,“总算是捡了条性命回来。小菩萨你心眼好,日后必定得福。”

    玄奘听这老人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确实顺畅得多了,不禁微微一笑:“多谢老师父吉言。敢问老师父是哪里人氏,要到哪里去?”

    “老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云水僧人,游方至此,不知来处与归处,”老胡僧慈爱地看着他愕然的眼神,“对你们汉人来说,这个名字有些长,叫我伊伐罗吧。”

    玄奘倒不是觉得他名字长,而是这个名字像极了梵文音译的“观世音菩萨”。

    不过想想一些来自西域甚至天竺的高僧中还有叫“佛陀”的,也就释然了。据说很多地方的人都喜欢用圣贤的名字来为自己或晚辈命名,以示尊敬。这一点与汉人完全不同。

    他将药钵端到老人面前:“老师父,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您已大安,还需接着服药才是。”

    伊伐罗连声说着“多谢”,玄奘将他扶起来,让他半靠着一个草编的软垫坐着,然后便用汤匙给他喂药。

    “不敢再劳烦,还是老僧自己来吧。”老胡僧说着,伸手接过药钵,咕嘟嘟一饮而尽。

    夜晚,玄奘照例在灯下看那几卷梵文经典。

    “你翻过来倒过去地看那几卷破书,究竟在搞什么?”伊伐罗声音嘶哑地问,显然是对玄奘正在做的研究感到好奇。

    玄奘心中有些不悦,这怎么能是破书呢?这可是佛经啊!

    按照佛教的说法,佛经又被称作“法宝”。一个僧人管佛经叫破书,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他毕竟心念纯净,想起伊伐罗说话生硬,估计汉语水平有限,用错词也是正常的。

    于是恭敬答道:“弟子在学梵文。”

    伊伐罗的眼中流露出惊奇之色:“这样学梵文,老僧还是头一回见着。好像东土的梵文经典也不是太多,你学会了它,准备做什么呢?”

    是啊,我准备做什么呢?玄奘也这样问自己。

    可能是因为照顾了这老胡僧几个月,玄奘觉得与他颇为投缘,于是就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说了出来:“弟子想,西行求法。”

    伊伐罗似乎并不觉得惊奇,他凝视着玄奘,蓝灰色的眼中带着隐隐的笑意,问道:“西行求法?去哪里?天竺吗?”

    玄奘轻轻点了点头。

    伊伐罗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菩萨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玄奘道:“佛法传到中国已经六百多年了,但是译经的人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弟子现在搞梵汉对照,就是想弄明白这两种语言是怎么转换的,为什么要这样转换?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因为这些佛经都不是从梵文直接翻译的,而是通过一层层的辗转翻译。弟子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保留原文一半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地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山林:“现在距离佛陀的年代已经非常遥远,各门各派对佛经的理解偏差实在太大。弟子幼时读过的经书就有前后数译、文义各不相同的情况。现在书读得多了,这个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突出了。”

    “原来如此,”伊伐罗平静地点头,“你想如何改变这一切呢?”

    玄奘道:“弟子想去各地游学,广拜名师,学习各宗各派的佛法,看看有没有统一的可能。如果实在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去天竺取经,到那个诞生了佛陀的地方去,学习真正的佛法。”

    这番话,他说得极轻极淡,却又字字清晰,不容置彖。

    看着面前这双墨黑而又清澈的双眸,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伊伐罗不禁笑了:“你以为,仅凭这样的对照,就能学会梵文吗?”

    “弟子知道这很难,但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那明亮的眸子明显黯淡了一下,“实际上,弟子也是近一年前才看到这些梵文抄本的,当时真的是如见天书。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是用什么方式组合而成的,是横读还是竖读,是从左向右读还是从右向左读,这些我一无所知。好在经过了这些日子,总算明白了一些。”

    “是么?”伊伐罗点了点头,道,“你能把你明白的地方给老僧讲讲吗?”

    玄奘点头道:“弟子明白了梵文是由四十七个基本字符,通过各种组合方式构成字,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句;还有,梵文是横读的,从左至右;梵文中有很多字是有变格的,大概有七八种吧。在不同的情况下会变换组合;另外,弟子还知道了一些基本字义,比如如来是多陀阿伽陀……弟子觉得,梵文与汉文的侧重点不同,有些事物汉文分得很细,梵文却不怎么细分;还有一些事物梵文分得很细,汉文却不怎么细分;另外,弟子还发现,有些梵文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汉语字词与之对应,那些所谓的翻译其实是硬译,并不准确……”

    听玄奘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梵文的特点,以及梵文与中文的区别,伊伐罗那双蓝灰色的眼睛越瞪越大,惊叹不已。

    这太了不起了!仅仅凭着六卷书七八万字就能总结出这么多,这个年轻人的智慧不逊于鬼神哪!

    “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玄奘迟疑着说道,“弟子不知道这些梵文字符怎么读,如果能读出来的话,理解起来可能会更方便一些。”

    伊伐罗脱口而出:“老僧会读。”

    玄奘大吃一惊:“师父,您是佛国来的么?”

    伊伐罗摇了摇头:“老僧只是一个云水僧人,会读这些字而已。小菩萨,你救了我的性命,老僧无以为报,就给你读读这些经书吧。”

    玄奘大喜过望,学了这么久的哑巴梵文,总算碰上个能发声的了,赶紧下跪拜师。

    伊伐罗搀起了他,叹道:“你不必拜我为师。老僧的汉语说得不好,因此就不为你解释了。至于经义,以你的智慧和悟性,还是自行领悟的好,也不必老僧多说。我只读给你听便了。”

    玄奘立即点头,将两部梵文经卷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伊伐罗每天给玄奘读一个时辰,用了七天时间,把这两部经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里面七八成的单词玄奘都会读了。

    玄奘自己又看了三天后,又去找伊伐罗道:“老师父,请恕弟子愚鲁,您能再读一遍吗?”

    然而这一次,伊伐罗明显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有推辞,便开始为他读第二遍。

    玄奘凝神静听,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他发现,这第二遍中有些发音与第一遍不尽相同,有些还差得很多。

    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老师父,这个地方,您第一遍不是这么读的。”

    伊伐罗点了点头,看着这些用毛笔抄在纸上的梵文,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玄奘不敢打扰,便静坐等待着。

    伊伐罗终于放下经卷道:“老僧不能再为你读了,你的记性太好了。”

    玄奘心中不解,他的记性固然很强,但能够仅听一两遍就记个差不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经卷他已经在哑巴状态下研究了大半年,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基本上能够将声音与文字对应上。

    有些单词肯定是重复出现的,这些重复出现的单词,他自然能够迅速记住。

    还有就是,在听第一遍与第二遍之间,玄奘用了三天时间进行消化,除了确定哪些词会读,哪些词不会读以外,他还在寻找着发音规律!

    因为字母文字的发音是有规律的,找到了发音规律,后面就更简单了。

    这个时候再请伊伐罗读第二遍,记住一些不太常见的单词,同时再次确认自己找到的发音规律。

    他感到自己获益非浅,不仅仅是语言上的收获,对经文本身也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心中对这位异族老僧充满感激。

    可是,对方的反应却令他大惑不解。

    “师父是说弟子悟性不足吗?”他小心地问道。

    伊伐罗笑了:“小菩萨的悟性已经可以通神了。”

    “那您……”

    一阵沉默,老胡僧终于下了决心,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不是天竺梵文。”

    这句话很轻,听到玄奘耳中却不吝于一声响雷,直接把他给炸蒙了:“不是梵文?那……那是什么文字?”

    “我没说不是梵文,”伊伐罗纠正道,“我说的是,不是天竺梵文。”

    玄奘有些不解:“这有分别吗?”

    伊伐罗认真地点头,随即喟然长叹:“梵文是天竺的雅语,自孔雀王朝起,随着阿育王的征战向外传播,那时,周边的很多国家都还有没有自己的文字,纷纷以梵文相代。到了贵霜王朝,影响就更远了……”

    “于是佛教也便随之传播到了这些国家?”玄奘很惊奇地问道,“这不是很好吗?佛法通过梵文直接传播,连翻译都省去了。”

    “好是好,但这些文字与佛法一样,在不同的国家都走了样。”

    “走样?”玄奘一时有些怔忡,“为何如此?”

    “因为当时各国虽无文字,却有语言,”伊伐罗解释道,“文字总归要与语言相适应。”

    玄奘明白了:“所以,很多传入汉地的梵本虽是梵文书就,却已不是天竺梵文?”

    伊伐罗点了点头,指着面前的抄本道:“这是西域梵文。”

    玄奘沉默了,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八戒大师从于阗抄回的于阗梵文本。

    “那么老师父您给弟子读的是……”

    “老僧一开始确是照着这上面读的,”伊伐罗看着那抄本苦笑道,“后来觉得,应该将其转换为正宗的天竺梵文,于是有些地方就转了。可惜老僧年事已高,很多地方记不真了。况且,这经文也不是全本,而是删略本,是以读起来有些吃力。”

    难怪!自己请求他读第二遍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犹豫呢。玄奘不禁觉得有些歉意。

    其实伊伐罗确实是可以将天竺梵文的原本的这部分背给他听的,但与面前这西域梵本相比,需要大量的增删和改变,而他并不想这么做。

    若让面前这个青年汉僧看着西域梵本,听的却是天竺梵文,只怕更容易感到困惑和无所适从吧?

    要命的是,这汉僧几乎是过耳不忘……

    “老僧不能再为你读了,因为这会毁了你,”伊伐罗终于下决心道,“如果小菩萨愿意,老僧可以教你一些天竺梵文。日后若有机缘,你当亲眼看到这些经书的原文。”

    玄奘心下感动,立即合掌称谢。

    玄奘与伊伐罗相处半年之久,得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仅是知识和语言的获得,更重要的是眼界的获得。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两个国家两种语言系统是如此的不同,这种不同绝不仅仅是把如来称作“多陀阿伽陀”那么简单,而是从构词到语法,再到组成句子的方式,乃至整个思维模式上的完完全全的不同!

    此时,伊伐罗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与玄奘建立起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甚至开始用梵语同玄奘对话,这对玄奘的梵语能力提升极大。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异国老僧的一些思维方式,为玄奘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他惊喜地发现,有些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其实只需换一个角度想想,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玄奘对佛国天竺越发向往,有时会提起西行求法的可行性,伊伐罗就会用梵语问玄奘:“你知道天竺离这里有多远吗?”

    玄奘答道:“不知道。不过只要有路,走一程近一程,终归能到吧。”

    “那要是没有路呢?”伊伐罗问。

    玄奘笑道:“怎会没有路?佛法是怎么传到中国来的?不就是靠人传过来的吗?人走过的地方就是路。既然佛法可以传过来,玄奘自然也可以走过去。”

    听了这话,伊伐罗不置可否,“呵呵”地笑了起来。

    所以玄奘也不急着回空慧寺,一老一小就在这山间竹庵中说着“天书”,其乐融融。

    伊伐罗有时也会下山,到附近的茶肆里要上一壶茶喝,他非常喜爱中原的茶叶,说在他的国家,就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茶肆里的人一看,这不就是玄奘法师救的那个模样古怪的老头儿吗?几个月前还半死不活的,现在又活蹦成跳的了?于是都到他的身边问东问西,但这位老胡僧却不怎么喜欢搭理别人,也从不说自己是从哪个国家来的,要到哪里去。

    转眼又到了冬天,腊八这天各大寺院都要举办庆祝佛陀得道日的法会。

    玄奘对伊伐罗道:“老师父,您现在的病已经好了,想不想随玄奘去空慧寺,参加法会?”

    伊伐罗摇了摇头,道:“诵经才是对佛陀最好的纪念。”

    玄奘说道:“好吧,那弟子就在这里陪您诵经。”

    伊伐罗微笑颔首。

    “可是……”玄奘又道,“梵文经典我只会那几卷,别的就得用汉文诵读了。”

    伊伐罗道:“老僧可以再教你一部,真正的天竺原经。”

    看到这个年轻人惊喜的目光,他的心情也颇为愉快,道:“老僧自幼受持一部短经,名唤:三世诸佛心要法门。虽然经文很短,却极为灵验。这次来中原,不幸染上恶疾,本以为必定客死异乡,不想竟遇到了小菩萨,救我性命,想来也是此经的护佑吧。”

    玄奘笑道:“伊伐罗师父,您教给玄奘的梵经最为殊胜。玄奘有幸得遇师父,才是累世累劫修来的殊胜因缘,救命之事,休再提起了。”

    伊伐罗欣慰地点头,迦趺而坐,开始口诵梵经。

    这一次没有文字,只是口授。

    有了前面那些西域梵经打下的底子,有了与伊伐罗这几个月的相处,玄奘对这部小经的感觉就显得格外敏锐。他凝神静听,待那老胡僧诵完两遍,已将梵音牢牢记在心里。

    “多谢老师父,弟子记下了。”玄奘合什称谢。

    “到底是年轻人啊,”伊伐罗感叹着说道,“脑子好,记得快!老僧当年可是听了不下百遍才勉强记下,想来此经当真与小菩萨有缘。”

    玄奘也觉得此经与自己有缘,虽然他还不知道经文的意思,甚至连原文都没有看到过,但是诵读此经,仍然觉得一股清爽自在的感觉遍布身心。

    他又将此经诵念一遍,从伊伐罗那惊奇的神色中,知道自己没有念错,不禁欢喜万分,合掌拜谢道:“老师父授经之德,玄奘没齿不忘!”

    腊八这天一大早,玄奘起身先熬了粥,盛上一碗供在竹庵中临时设下的佛龛前,然后自己做早课。

    早课后,他把剩下的粥盛出来,便去叫伊伐罗出来吃饭。

    这时候,他才发现老胡僧不见了。

    在他的床上,玄奘发现了一片长条形的写满梵文的树叶,大约半尺来长,四指宽。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树叶,是因为那上面有很多或粗或细的纹路,类似树叶的筋脉。

    玄奘小心地拈起这片树叶,感觉轻若无物,至于上面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看就明白了——这便是伊伐罗口授给自己的那篇《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而这片树叶显然也不是中原的植物,难不成是真正的贝叶经?

    玄奘小心翼翼地将这片贝叶翻到背面,立刻发现,上面竟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汉字——

    为法忘体,甚为稀有。然此去天竺,十万余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朝行雪岭,暮宿冰崖。树挂猿猱,境多魑魅。路途多艰,去也何如?我有三世诸佛心要法门,师若受持,可保来往。

    紧接着下面是一首佛谒:付汝般若舟,慈悲度一切。普贤行愿深,广利无边众。

    这首佛谒的大概意思就是:我送你一条智慧的小船,让你能够发慈悲心普渡一切众生,希望你能像普贤菩萨一样知行合一,发大誓愿,利益无边众生。

    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到底是要闹哪样啊?玄奘心说,你这个老师父,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自己走了也不吱一声,可别出什么事啊!况且这大冬天的,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玄奘越想越不放心,立即下山去寻。

    走了几家老僧常去的茶肆,都说没见着。

    茶肆里的老板、伙计见玄奘一脸担忧的样子,都安慰他说:“法师不用着急,那老和尚人老成精,没人害得了他!再说他一个胡人,能大老远地跑到中国来,走路的经验绝不会少,不会有事的。”

    玄奘又委托一些居士帮自己找,也没找着,这个奇特的老胡僧仿佛人间蒸发了。

    再看他留下来的东西,就只有一部梵文短经,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儿,看来是不想让玄奘去找他了。

    外来的游方僧人通常都有几分孤僻,否则也不会背井离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或许伊伐罗觉得,自己教给玄奘的东西已足以报答救命之恩,那么随缘而来随缘而去,不需要解释什么。

    玄奘只能叹口气,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他还是很快地调整心情,开始研究这部写在贝叶上的《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这是一部他既能看到文字又知道发音的梵文经典,而且按伊伐罗的说法,是真正的天竺梵文。因而对玄奘来说,具备极高的研究价值。

    山间竹庵,昏黄的油灯下,那片略呈淡黄色的贝叶经摆放在书案上,细细的叶脉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生命的气息。

    这是来自遥远佛国的气息——那个曾经以为仅存在于传说中的遥不可及的西方佛国,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生动起来。

    玄奘执一枝细毫,比照经上的文字,照猫画虎地将上面的梵文抄录在一张毛边纸上,抄完后又细细对照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放下笔。

    他在心中默诵了一遍老胡僧所授的梵音经文,再与眼前原文逐一比对,思忖着其中的含义……

    不知不觉,灯油燃尽,“啪”地一声熄灭了。

    奇怪的是眼前并未变黑,经文仍历历在目。玄奘抬起头,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一股带着新鲜露珠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令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窗外山风阵阵,鸟鸣啾啾,伫立窗前,深深吸一口清晨寒冽的空气,只觉得胸中无比的畅快。

    一夜未眠,他却不觉得疲累,内心只有一个热望,想要对这天地山川畅怀一诉的热望!

    太阳升到树顶上了,石壁上的霜已经开始融化,朝阳温润的金光笼罩着山间的林木,也遮盖住了布满落叶的山路。

    玄奘踏着覆霜的苔藓走出竹庵,来到一座小小的石台上。

    他清秀的面庞显得恬静淡泊,一袭宽大的僧袍被这浩荡的晨风吹得鼓荡起来,呼呼作响,竟与周遭幽静的山林,清亮的鸟鸣,极为和谐。

    眼前,群山绵延如海,似佛法哲理般浩瀚广阔,又深遂莫测。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沁入到群山巍峨的形态之中,引证着自然和人生的不可思议。

    就在这波动的山间雾霭之中,玄奘轻抬衣襟,趺坐下来,进入禅定。

    他背后的那座山间小庵,在清晨的雾气中似隐似现,如同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努力地挣扎,想要挣脱大地,向无限的太空飞翔,寻找永恒的栖身之地……

    一个多月后,玄奘感到自己对梵文以及这部短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于是他开始着手翻译。

    这是玄奘一生中翻译的第一部佛经,这部处女作同时也是他的代表作,是中国佛教史上极其重要的经典!

    伊伐罗称其为《三世诸佛心要法门》,玄奘将其译成汉语,命名为《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简称:

    《心经》

    此经据说极为灵验,因为在后来的西行路上,玄奘经常把这部《心经》拿出来背诵——

    每遇厄难,便忆而念之四十九遍,皆获护佑,有如神助。

    其实,单用灵不灵验来评价这部《心经》,实在是贬低了这部经。

    这是佛教经典中篇幅最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佛经,是六百卷《大般若经》的精髓之所在。从它转梵为汉的那一天起,千余年来一直流传不衰,成为中国佛教文化史上最重要的元素,也是小说《西游记》中唯一原文抄录的一部佛经!

    《心经》的汉译本有十一个版本,常见的有七种,名称各不相同。

    在这些译本中,以玄奘的译作最为通行。其文字简洁流畅,节奏分明,朗朗上口,易于持诵。在中国佛教各宗各派中,皆被选入朝暮课诵。

    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它不仅是佛教徒和居士们的必诵之经,甚至很多民间人士也喜欢诵读。

    很多人以为,《心经》是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后,在长安城组建译场时翻译的。甚至有人认为,是在李世民病危时,玄奘专门为弥留之际的皇帝翻译的。

    但是,近些年来的发现,否定了这个说法。

    由于奘译《心经》最为简短也最为流行,所以历朝历代有很多人都喜欢抄录,这些人中不乏名人。据说抄写《心经》有大功德,因而有很多帝王和学者都曾专门手抄《心经》,流传于世。

    而最近发现的最早的手抄本《心经》,是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抄写的。

    这部《心经》的手抄本流传至今,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贞观九年,也就是公元635年。

    玄奘于贞观元年秋天起程从长安出发,直到贞观十六年才起程回国,贞观十九年到达长安。而欧阳询则在贞观十五年,也就是玄奘回长安的前四年就已经去世。

    也就是说,这部流传千年举世闻名的《心经》,乃是翻译于玄奘离开长安之前!

    事实上,到贞观九年欧阳询抄写《心经》之时,这部佛经的中文版已经在全国大规模流行了。而在那个交通和通讯技术都不发达的年代,要使一部作品大规模流行,是需要时间的。

    奘译《心经》有很多显著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去掉了佛经中必有的序分与流通分。

    这么做,一方面更加突出了经文的主体内容,另一方面又模糊了具体的说法境界。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要让人们将这部经当作咒语来使用。

    比如,遇到危难之际,一张口:观自在菩萨……要比一张口:如是我闻,一时……来得更加直截了当,信仰的愿力也会更大。

    这也间接证明了此经是玄奘独立翻译的,而不是通过译场。否则他决不可能将序分和流通分整个去掉。要知道,他译场中的那些助译大德可不是摆设。

    第二个特点是精练。

    全文只有260个字,以七个“空”字接十七个“无”字,高度凝炼了佛学真谛,诠理深奥而又微妙。

    比如梵文原版中有这么一段,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这样的:

    眼睛能看到的形相是空的,虚空正是形相。形相与虚空没有不同,虚空与形相没有不同。形相,是那些虚空。虚空,是那些形相。

    玄奘的译文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简简单单十六个字,将色与空的关系干净利落地表达出来,而且朗朗上口,易于持诵。

    前面那句梵文本的后半部分:“形相,是那些虚空。虚空,是那些形相。”玄奘略去不译。

    因为玄奘的译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已经把这层意思表达了出来。

    而且梵本原文的这句话也有不确切的地方,“形相,是那些虚空”,这句话没有问题,但说“虚空,是那些形相”,就不确切了。虚空也可以是感受、思想、潜习、认识等等。

    所以,玄奘略去不译,是完全正确的。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有时候直译不一定好,意译也不一定不好。

    印度人的思维方式,和中国人不尽相同,所以翻译时还是应当进行适当处理。

    佛学是一门很高深的哲学,而翻译外国文学最难翻译的就是哲学,因为哲学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很难从另一个民族的语系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东西,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玄奘二十岁出头时,其译笔就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翻译方面的天才在这部短短的《心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其文字纯净透明、简洁有力、如诗如歌,充满了音韵之美。

    读《心经》,不仅仅是修行证境,更重要的是,可以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一颗纯净高贵的灵魂。

    奘译《心经》的第三个特点,在于对经名的敲定上。

    一个“心”字,当真是一字千金,千古不易!

    其它译本无论是《大明咒经》还是《陀罗尼经》,突出的都是密咒。“陀罗尼”是咒语的意思,咒为经之心,所以把“咒”翻译成“心”也是可以的。

    不但可以,而且很绝!

    因为这么一来,既点明了经之内涵,又契合中国佛学主旨,堪称是点睛之笔,妙不可言。

    佛陀置教,为安人心。

    中国佛学的内在缘起,与《心经》密切相关。

    心者,亦道亦俗,亦教亦学。无论教内教外、出世入世,都离不开心的问题,都有安心的需求。

    自从玄奘翻译了《心经》之后,心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和突出。心经者,心即是经,心无挂碍则见性成佛。

    所以,一篇简短的《心经》成了佛教史上阅读人数最多的经典。

    玄奘又回到了空慧寺,回到了讲经说法的狮子座上。

    他开始讲解自己翻译的《心经》,越来越多的人为之倾倒,并将他的名声传播到长江中下游一带。

    吴蜀荆楚,无不知闻。

    然而,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越传越广,他心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在益州的这些年,玄奘差不多把四川各地所有的佛经都一网打尽了,益州的每一位高僧他都执经请教过,可是很多问题还是无人能够为他解答,这些问题越积越多,令他困惑难安。

    玄奘毕竟是玄奘,他知道尽管自己在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声名显赫,但若留在这里,也仅仅是讲经说法,作为一名高僧受人尊重供养而已,很难再有什么进益。

    蜀地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他决定离开成都,游学四方,遍访名师,求证佛法。

    说来也巧,就在他计划出川游学之际,一个偶尔的机会给他指出了方向。

    一日讲经结束,一个商人上前对他说道:“法师讲得太好了!只可惜弟子明日便要返回荆州去了,今日特来向法师辞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听法师宣讲妙理?”

    玄奘觉得奇怪:“贫僧听说,梁帝萧铣盘踞江陵,与唐皇对峙,长江水运不通航已有多年,居士如何去得荆州?”

    “原来法师还不知道,萧铣已被唐朝大将军李孝恭和李靖平定了!”那荆州客商兴奋地说道,“现在,整条长江水路已然畅通无阻,我等也可返乡了!”

    原来,玄奘在益州的这几年里,新兴的唐王朝先后削平了窦建德、王世充、李子通等割据势力,接着又破梁师都、刘黑闼、徐圆朗等军阀,至此,李唐政权已基本稳定。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玄奘也由衷的感到高兴,“居士得以重返故乡,当真可喜可贺!但不知以后是否再来益州?”

    “来,当然来!”那客商爽快地说道,“我打算把这里的蜀锦运到荆州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把荆州的好东西拿到益州来。有佛陀保佑,这生意总该很兴隆的!”

    看来,这是个生意头脑颇灵的商人。

    “如此说来,我也打算到赵州去做这份买卖,”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商人说道,“闲来还可听听高僧讲经,既挣了钱,又积了功德,一举两得。”

    “有玄奘法师在此,你还上哪儿去听高僧讲经啊?”又有一位接口道。

    赵州商人尚未答话,旁边又过来一位:“你们都不明白,要听高僧讲经,最好是去长安!那儿毕竟是京城啊。听说唐王在长安修建了好几座大寺,会昌、胜业、慈悲、证果尼,每一座都庄严宏大!朝廷又建了十大德制度,供养极其丰厚,全国各地的名僧都扎堆地往长安去了。”

    “那又怎样?”赵州商人不服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十大德,只知深法师在赵州,正在那里设坛讲学呢。”

    “檀越说的是道深法师吗?”玄奘心里一动,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正是,”那个赵州商人兴奋地说道,“奘师也听说过道深法师?”

    玄奘点头,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大师的名头,知他对《成实论》颇有造诣,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如今听了商人们的议论,不禁心向往之。

    多年来,他一直抱持着远行求法之心,以前是担心战乱,如今全国平定,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各地访求名师,结识学友,而要继续呆在这里坐享安乐呢?

    “我想去赵州,从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一回寮舍,玄奘就找到长捷兄长,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诉了哥哥。

    “去赵州?”长捷显然吃了一惊,“四弟,你没发烧吧?路途遥远、战事未宁,去那里做什么?想学《成实论》,蜀中难道没有高僧可资请教吗?”

    “道深法师对《成实论》的研究独步天下,为各大德所不及。”玄奘解释道。

    “那又怎样?不过是一部经论而已!”长捷法师道,“佛门经典浩如烟海,有必要仅仅为了一部经论跑那么远吗?”

    “有必要,”玄奘平静地说道,“学贵经远,义重疏通。若只在一处钻仰,终究难明真谛。”

    长捷有些不快:“学贵经远,那也要等天下太平了才行,你现在冒冒失失地出川,只怕学不到什么,反而招来祸事。”

    “玄奘听一些客商说,梁王已被唐王所平,天下粗定,不仅长江水运已然通航,就连京师长安也已重开法席。二哥,我们走长江水路出蜀,沿途可探访请益各地名僧,然后,再北上返回长安。到那时,各地高僧必定齐聚京城,可容你我从容问学,那样岂不是很好吗?”

    长捷一摆手,道:“你说得倒轻松。不错,如今唐王已经据有天下,但也制定了新的关禁律仪。律云:各地僧侣必须定止在一个地区,非经核准,不得远行。如今各处水陆等关,均有门禁,行人来往皆须持有公文。你要出川,可有过所和关验吗?”

    玄奘怔了一下,这些年来,他潜心于佛法之中,于这些世俗之事确实不及兄长知道得多。

    长捷又道:“你在益州受戒,便是益州之僧,若无过所公验便不得离开益州,否则就是私度关津!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你要如何?”

    “我们可向益州有司申请过所公验,”玄奘道,“二哥不是与他们常有来往吗?只要我们申请,有司定会为我们发放过所的。”

    长捷法师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般异想天开,净冒些孩子气的想法。再说益州安静,衣食无忧,是个学法修道的好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

    见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长捷不禁长叹道:“四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当年我就说过,留在长安等待局势的明朗,你却为了求学硬要入川,我心中一软便依了你。如今我们好容易在蜀地扎下了根基,也有了些许名气,你却又要出川!为何这般呆不住呢?你说长安是京师,那又怎样?长安有一百余坊,成都也有一百余坊;长安有东市和西市,成都也有东市和西市。哪点比长安差?”

    他说得不错,成都的西市,又称“少城”,是城中之城,乃是益州商业和手工业荟萃的地区,大街夹着小巷,大铺连着小摊,货物像山峦一样重重叠叠,花样像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见玄奘不再说话,长捷法师只当说服了他,于是接着劝道:“况且关中冬日苦寒,哪里比得上蜀中气候温和,四季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

    玄奘越来越觉得自己同二哥说的不是一回事,他只能报以苦笑:“成都当然很好。可是,二哥你难道不觉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里已经太闭塞了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长捷道,“我们要学的东西这里都有,经、律、论,什么都不缺;佛、法、僧,哪样也不少。何必四处漂泊呢?就在这里潜心研读不好吗?”

    玄奘摇头:“可是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难再有进益了。”

    “你还要什么进益?你读的书已经够多了!”长捷教训他说,“佛法不仅仅是理论知识,更需要亲身修证。经论学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身体力行,实际修行了。”

    “可修行又是什么?”玄奘质问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游博览,横洞百家。这难道不是修行吗?”

    一阵沉默。

    许久,长捷才长叹一声道:“四弟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们当年历经千难万险才从关中来到这里,你在此求学,在此受戒,在此拥有了众多敬奉你的信徒,好端端的又何必离开,四处漂泊的找罪受呢?”

    玄奘默默地望着这位将自己带入佛门的二哥——他风度高雅,身材魁伟,像极了父亲,而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和保护更像父亲;他才华横溢,不仅精通佛学,还长于老庄,又善讲说,益州路总管酇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都对他极为钦敬,常与其谈玄论佛。

    在益州人眼里,清雅的谈吐,美妙的诗文,渊博的知识,是这对兄弟法师共同的优点。而他们又各有所长:长捷极具名士风格,玄奘则在悟性和机敏上更胜一筹。

    在益州的这四五年时间里,兄弟二人接触亲近了众多的名僧大德,研读了大小乘经论和南北地论学派、摄论学派等各家学说,名望日高,他们被益州人誉为“陈门双骥”,在成都传为美谈。

    玄奘心里清楚得很,现在他们兄弟已经在益州的佛教界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极高的声望。并且,由于益州这些年未受战火的侵扰,生活同其他地方相比,也要富庶和安逸得多。

    显然,哥哥是留恋这些才不愿离开的。

    兄长无意离开,玄奘自是不能勉强,但他自己却不肯放弃出蜀游学的念头。

    既然哥哥不愿走,那就自己走吧。玄奘开始向益州府尹申请过所和公验。

    然而益州府拒绝发给玄奘过所,在他们看来,年纪轻轻就获得“三藏法师”称号的玄奘已经是益州的名人,长江中下游一带,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因此,绝不能放他离开。

    很多听过玄奘讲经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玄奘不仅精通佛家要典,还通晓医术,经常给人治病,他容貌俊秀,口才又好,有着非常高的人格魅力,因此很受当地人士的仰慕,他们悄悄向官府请求,不要放走玄奘。

    “我就知道,益州府是不会给你过所的。”一个月后,看到玄奘黯然的神情,长捷法师淡淡地说道。

    “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玄奘不悦地说道,“你不肯离蜀也就罢了,为何非要阻止我离开?”

    “我可没有阻止你。”长捷法师道。

    玄奘不信:“长江水路已经畅通,许多商人向益州府申请过所公验,都很快得到批复。玄奘不过是一介僧伽,想要出蜀求学,自问并无什么不当的理由。如若兄长不曾从中作梗,为何益州府单单不肯发给我过所?”

    “不关长捷法师的事,”叶丹参恰于此时到来,听到他兄弟二人的争执,当即插言道,“是益州的僧俗各界一致认为,‘陈门双骥’理应留在成都。”

    “如何?”长捷看着玄奘问。

    玄奘心中沮丧不已,默默坐了下来。

    长捷走到他的身边,语气沉缓地说道:“四弟啊,自从你随为兄到净土寺出家,我们兄弟就从未分离过。家门不幸,父母早逝,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又何忍骨肉别离?”

    “二哥是否知道慧持大师别兄赴峨眉的故事?”玄奘轻声反问。

    长捷一时语塞,他住在空慧寺,又怎会不知这座寺院的建造者的故事——

    慧持大师是东晋名僧慧远的胞弟。那一年,他随兄长南下,先居于荆州上明寺,后又前往庐山。

    晋隆安三年,慧持要辞别兄长入蜀,慧远苦留不住,于是叹道:“人生都爱欢聚,只有你愿意离别,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慧持忍悲道:“如果贪恋人间欢聚,当初就不该出家。现在既然舍弃尘欲,寻求正道,那我们就以西天弥陀净土为目的吧。”

    于是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后来慧持大师振锡西来,涉险无数,而抵峨眉。传说山上沉香塔旁的老僧树,就是大师入定之处。

    再后来大师下山,在成都建龙渊精舍,并栖止于此。四面八方的人都仰其厚德,纷纷前来皈依,这才有了这空慧寺。

    丹参见长捷沉吟不语,只当他已被玄奘说服,赶紧说道:“法师还是替我们这些俗家人想想吧,锦儿最近听奘师讲经入了迷,一日不听就浑身不自在,如果奘师于此时离川,只怕她心中会很难过的。”

    玄奘叹道:“还请居士转告尊夫人,蜀中大德众多,皆可讲经说法。况修习佛法,讲究的是闻、思、修,其中自身的修证最为重要,单靠听法师讲经是不能得证的。”

    “你到处乱跑,就能得证了吗?”丹参瞪着眼问,“我说你这小和尚,怎么这么喜欢折腾呢?”

    他还是禀持了幼时的习惯,一不高兴就喊玄奘为“小和尚”。

    玄奘知道自己一时很难说服他们,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合掌施礼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寮舍。

    丹参却不肯罢休,追过来继续喋喋不休:“你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为兵祸丧乱,离开长安是因为没有讲席和法筵。可是你现在要离开益州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在成都,又安定又自在,法筵、经书、高僧大德,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啊,我到底想要什么?

    无论是长捷法师还是丹参,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在他十一岁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在佛前燃上一柱香,再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经书,玄奘在案前迦趺而坐,静静地诵读。

    香气枭枭中,他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