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行者玄奘 > 第十二章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第十二章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太阳已经很多天没露脸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天气又冷又湿,无孔不入的西北风将丝丝潮气送进每个人裹在冬衣里面的身体上,时而还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过街道。街上的人们紧缩着身体,急冲冲地走回家去。

    武德八年的除夕就在这样糟糕和令人低落的天气中姗姗而来。

    大觉寺的厨房里,膀大腰圆的圆安正在案前用力地和着面,汗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滴在面上,被他毫不在乎地揉进了面里。

    每年的除夕他都要和很多面,包大量的素馅饺子,这不仅是寺内僧众们初一早课后的伙食,也是为了招待那些凌晨赶来烧新年头柱香的居士们。由于需求量实在太大,一向大大咧咧的圆安也就不大注意卫生方面的细节了。

    “圆安师兄这般和面,包出来的饺子还有谁敢吃?”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竟是久未谋面的玄奘。

    “是你呀,玄奘师兄!”圆安咧开嘴笑了起来,“今天不做晚课了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你还迷糊呢,”玄奘笑道,“晚课已经结束了。”

    “玄奘师兄来了?”正提水进屋的石顽高兴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师兄,有空来给我们讲故事啊。”几个饭头围过来说。

    “是啊,好久没听师兄讲故事,连饭都吃得没味道了。”另几位嘻嘻哈哈地应和。

    玄奘神秘地说道:“我正有很多新鲜故事要讲,天竺来的波颇大师讲给我听的!”

    “真的吗?”众人立即来了兴趣,“那位天竺大师也会说汉话?他的故事好不好听?”

    “那还用说?”圆安一瞪眼,“佛国来的师父,讲的自然是好的。”

    说罢又转向玄奘:“师兄哪天给咱引荐引荐。”

    “不用引荐,”玄奘笑道,“师兄们若有兴趣,只管前往大师的精舍拜望,大师定会欢迎你们的。”

    “还是算了吧,”石顽摆摆手道,“我们这些伙头僧什么都不懂,打扰大师清修,岂不罪过?”

    “你们以为大师万里迢迢到这里来做什么?”玄奘道,“还不是来弘扬佛法?若是诚心前去请教,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怕打扰?玄奘今天到这里来,便是向师兄们讨几个饺子给大师吃。”

    “没问题!”石顽爽快地一挥手,“看圆安包了那么多,管够!”

    圆安憨憨地一笑:“那位天竺大师也吃饺子吗?”

    “入乡随俗嘛,”玄奘笑道,“也得让他知道咱们大唐过年的习俗。”

    石顽哈哈一笑:“圆安,你和的面可不大干净啊,能用来供奉佛国来的大菩萨吗?”

    “谁说不干净?”圆安擦了把汗,“你说的是我的汗?这可没什么不干净的,不信你们问问玄奘师兄,他吃的是不是我包的饺子?可曾出过毛病?”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眼不见为净。

    天竺僧人初来乍到,显然还没有过中国年的习惯,因此,精舍外“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让这个远来的异乡人既惊吓又迷惑,不觉裹紧了围在身上的那条紫色毛毡。

    “大师!”玄奘提了个包袱推门进来,波颇立时脸现喜色,如同见到了亲人。

    “怎么才来?”他问,“天都黑了。”

    “是晚了点儿,让大师久等了。”玄奘有些歉意地说道。

    没办法,在行堂的寮舍里,他被石顽、圆安等人围住,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他们才肯放他走。

    “今日玄奘特意跟大觉寺住持告了假,来此陪大师守岁。”玄奘放下包袱后,便忙着去抱柴生火。

    随着火苗的升起,原本冷气森然的精舍内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守岁?什么是守岁?”波颇现在的长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但这个词对他来讲显然还是新鲜的。

    “这是我们唐人的习惯,”玄奘道,“每年的最后一天不睡觉,叫做守岁。”

    “为什么不睡觉?”波颇觉得奇怪,“修苦行吗?”

    在他看来,不睡觉也是一种苦行的方式。

    “不是的,”玄奘笑道,“守岁是唐人过年的一种习惯,可没人觉得苦。嗯……怎么跟大师解释呢?”

    波颇很感兴趣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等待着他的解释。

    玄奘又到外面去铲了一罐雪,拿回来吊在火盆上烧着,精舍内水汽蒸腾,更加暖和了,波颇大师裹在身上的毡毯不知不觉滑了下来。

    “在中国,过年是很隆重的,”玄奘一边烧火一边说,“一年就这么一天,大家不想把这么殊胜的日子在睡眠中白白荒废掉,所以才要守岁。”

    “新年很殊胜吗?”波颇觉得很惊讶。

    “一年就这么一天,难道不殊胜吗?”玄奘反问。

    “如果一劫就这么一天,那才是很殊胜的,”波颇道,“一年的时间并不长。”

    “对于娑婆世界的众生来说,也不算短了,身为凡夫的我们,哪里会有机会历劫呢?”

    玄奘一面说,一面拿出已经冻硬的饺子,放在一边:“在中国,守岁必须吃这个,这叫饺子,取‘交子’之意,所谓‘新年旧年,交在子时’。”

    “真有意思,”波颇笑道,“不过佛陀说过,僧人过午是不能进食的。”

    “弟子知道,”玄奘用木棍拨着火盆里的火,“我们现在烧水泡茶,等过了子时再下饺子吃也不迟啊。”

    看着玄奘忙忙碌碌的样子,波颇缓缓说道:“你们唐人很会享受。”

    “不是享受,是习惯,”玄奘解释道,“唐人喜欢在新年旧年交替之际庆祝,很多人家一年过得都很清苦,只在这一天穿上新衣,吃上一顿饺子。孩子们放爆竹驱邪,大人们则忙着给各路神佛上供,祈求他们保佑来年一切顺遂。”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的话,外面又传来爆豆般的爆竹声。

    “各路神佛?”波颇觉得又奇怪又有趣,问,“你们拜很多神?”

    “是啊,”玄奘笑道,“唐人见神三分敬,很多人家里既拜佛陀观音,也供玉帝老君,此外还有灶君土地、福星财神,大神小神一起请,可谓热闹至极。”

    “果然热闹,”波颇含笑点头,“他们不会打架吗?”

    “他们是神,怎么会打架?”玄奘笑道,“每个神要做的事情各不相同,这也是民间供很多神的原因。神祇们挤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热闹有趣,他们彼此间和和睦睦,各做各的事,绝不会打架的。”

    波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波颇又问:“你们唐人是不是很喜欢神通?”

    “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在乎,”玄奘捅着火说。突然觉得很奇怪,抬起头来,“大师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两个,朝中来的大人,他们总问我,会不会神通。”

    “他们不懂佛教,”玄奘道,“大师不用理他们。”

    “我不理他们,但是心中不安,我到长安,就是来传法的,对众生不管不顾,是对佛陀的辜负。”

    玄奘沉默了一下,安慰他道:“大师已经做得很好了,众生各有业力,便是佛陀也替代不了,何况我们?”

    然而波颇的心中还是有很多的不解,他垂下眼帘,神色黯然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会神通,是来打什么,秋风的。打秋风,是什么意思?秋风,很冷,打了它,就不冷了吗?”

    玄奘心里很难过,这位质朴的梵僧,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生死之险才来到长安,他没有别的想法,只为传法利生。我们身为主人,为何却要这样对待他呢?

    看着波颇渴求答案的目光,玄奘实在不愿意打妄语,只得咬了咬下唇,说道:“他们的意思是说,大师是来骗吃骗喝的。他们不懂佛教,才会犯下这等口业,这是他们自身的业力所致,也是佛陀说的可怜悯者,大师不用放在心上。”

    “是这样,”波颇点了点头,“朝廷里,没有懂佛教的,官员,是吗?”

    “有,”玄奘道,“有很多。”

    “那为什么,不叫懂的来做监阅,而要叫不懂的来呢?”波颇不解地问道,“那岂不是,叫他们无故造业?”

    玄奘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好在波颇没再继续问这个,他听着窗外爆竹劈里啪啦的声响,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长安的树,很多都是,光秃秃的,不长叶子。是不是被,那些声音,吓的?”

    原本心情沉重的玄奘,被这个古怪而又幽默的问题逗乐了。

    “大师,现在是冬天,”他笑着说,“等天气暖和了,树叶就都长出来了。难道大师家乡的树都从来不落叶吗?”

    “落是落的,”波颇说道,“但一边落,一边长,不会落得这么,干净……摩揭陀国没有冬天。”

    “这就难怪了。”玄奘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来的时候天上还阴云密布,现在,那阴沉了半个多月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而窗外那些在风雪中裸露的枝干,以前他从未注意过,现在见了,却令他不胜感慨。

    “树跟人不一样,”他缓缓说道,“树是夏天穿衣,冬天脱衣,让躯干傲雪。”

    “法师说得对,”波颇以为他是在劝诫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佛陀的弟子,走到哪里,都要随缘。其实,长安真的很好,很好……有些人,虽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会把佛弟子,绑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自我安慰的话,玄奘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大师你说,《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这两部经典,有没有可能在教义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这不可能!”波颇的眼睛瞪大了,“这两部论分别是由无著和世亲菩萨所造,他们是兄弟,又是师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祖师,二者的基本宗旨应该是一致的,怎么可能完全相反?”

    “那么,大师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比如,阿赖耶识是染是净?佛性当常,还是现常?”

    波颇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是要诠释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在袅袅的轻烟中合掌参拜。

    波颇看着他,问:“法师岁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样,要求什么呢?”

    “是啊,”玄奘望着那丝徐徐上升的轻烟,缓缓说道,“佛说众生皆苦。从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难。玄奘只是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众生受苦受难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佛陀说过,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装着太多疑惑,郁积日久,都快把心塞满了,怎么也空不了……”

    波颇望着这个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我知道,有一部经论,或许,能帮助你。”

    玄奘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异国僧侣。

    “此经名叫……”用生硬的汉语说出这四个字后,波颇蜜多罗明显顿了一顿,索性改用梵语说道,“此经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总括三乘,能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仿佛就是来自遥远天边的一声惊雷。

    “大师有此经?”玄奘看着他,黯然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在这有些昏暗的精舍内熠熠生辉。

    “没有,”波颇摇了摇头,“这是一部大论,篇幅浩瀚,单是抄写经文的贝叶便能装满一车。我孤身一人,没有足够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将它带来?”

    “那么,此经在……”

    “此经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摩揭陀国,那烂陀寺……”玄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梵语词汇。

    波颇道:“现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并行,佛法最兴盛的,依然是中天竺的摩揭陀国。其中的那烂陀寺,是整个天竺佛教的最高学府,住有数千名学有专长的僧众。那烂陀寺最盛行的便是瑜伽行派的教法,寺主正法藏戒贤菩萨正是这一大乘宗派的嫡传祖师,擅讲《瑜伽师地论》。”

    在见到波颇之前,玄奘并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佛国的僧人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什么。然而,就在这个除夕夜,他从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中天竺,有一个神奇的国家,那里有一座神奇的寺院,里面有一位学识渊博、精通所有经论的高僧,有全天竺最有学问的法师。

    “大师见过戒贤菩萨吗?”玄奘盘坐在波颇对面的蒲团上,用梵语问道。

    “我就是戒贤菩萨的弟子。”波颇蜜多罗双手合掌,庄重地答道。

    “那么,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师地论》了?”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我不会,”波颇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精通此经,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面的问题了。”

    “可是,您是戒贤菩萨的弟子,难道没有听他讲过?”玄奘不死心。

    波颇道:“我确实听过一遍,但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这部经论太深奥了,即使有高明的师父讲授,读通它也需要很长时间,至少要……四五年吧。没有这样的工夫,很难明了其中的宗旨。我不够精进,不肯花这么多时光在这一部经上,我觉得自己与此经无缘。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初记得几句,现在也都忘了。”

    玄奘遗憾地叹了口气,眼睛里的光泽又黯淡了下来。

    波颇又说道:“法师要学此经,除非去那烂陀寺。我在那里学习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识都从那里得来。你知道吗?戒贤菩萨已经一百多岁了,不但对瑜伽行派的法典烂熟于心,而且学识极其广博,经律论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种流派,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我生性愚钝,大师所授的知识,我连万分之一都不能领会。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师,你慧根天成,一闻千悟。若能得到戒贤菩萨的教导,不仅能解决困扰你的难题,还能将正法藏的法脉、学识发扬光大。”

    听了这位天竺僧人的介绍,玄奘不由得心驰神往——

    “那烂陀寺,戒贤菩萨……”他喃喃地念叨着,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里学法吗?我真的可以学到那部总括三乘的《瑜伽师地论》,普渡我大唐众生吗?

    从波颇的禅房走出时,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铺了厚厚一层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经有巴掌那么大了。

    顶着迎面呼啸而来的北风,走过白雪覆盖的朱雀大街,玄奘的心却是越来越热,波颇大师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

    “那烂陀寺除了戒贤菩萨,还有很多智慧广大、辩才无碍的大菩萨、大法师,我跟他们比,就如同萤火虫遇到了日光一样……”

    经过多年的游学,痛苦的求索,玄奘终于将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天竺国——前往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向戒贤大师求教,研修《瑜伽师地论》。这便是他现阶段具体的参学方向和目标。

    “天竺是我佛诞生之地,定然有佛陀当年宣讲的妙理原本。弟子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些,而不仅仅是各位西域高僧的译本和注疏。”玄奘坐在大觉寺的禅房内,对道岳法师说出了自己意欲西行的打算。

    坐在他身旁的不只是道岳法师,还有智实、法常、僧辩、玄会等高僧,长安十大德中居然来了五位!

    “玄奘,这些译本都是前辈高僧的心血,为这些译本注疏的高僧也都是当时的大德,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而是菩萨降世渡生,为人天所共敬。你才读了几年经,就敢妄议圣贤?”道岳法师不满地责备道。

    “弟子不敢妄议圣贤,”玄奘恳切地说道,“可是现今流传中原的经本大多自西域传入,各族高僧分别使用吐火罗语、高昌语、龟兹语、粟特语,各自翻译佛典。各位法师仔细想想,即便只用梵文原本,翻译时也不免会有出入,何况是从胡本转译?又何况不止一次转译呢?这些年,弟子读经听经,疑问日多,想来也缘于此,非西去天竺不足以释疑解惑。”

    几位法师相互看看,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其实也都从内心认同玄奘的话。

    “你说的不错,”僧辨法师点头道,“佛经的原文是梵文,还有一部分是巴利文经典。而译者也并非全是以梵语为母语。但他们都是乘愿再来的大菩萨,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

    玄奘苦笑,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只说:“即使是梵文经本,其成书地点除天竺外,也还有西域诸国。这些国家的梵文,与天竺梵文是不尽相同的。”

    “哦?”法师们显然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没有解释,他的脑海中又响起了老胡僧伊伐罗的那句话:“这是梵文,但不是天竺梵文!”心中一阵茫然。

    这些从语言到释义都不相同的经典传到中原,给了远离佛国的人们点亮了一盏明灯,但同时也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歧义和争论。

    自南北朝起,中原佛教的教理研究就进入到理解和发挥的阶段。由于译本越来越多,研究的人也日渐增多,师资不同,传承各别,各擅宗派,义旨有殊,对佛经的理解偏差也就越来越大。

    隋文帝统一全国后,南北学说汇合,矛盾更加尖锐:由于数百年来各地不断的传抄和转译,一些差误根本无法得到校正。僧人们就算有所疑惑,也只能将错就错,以讹就讹。

    无论是玄奘还是老法师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些问题现在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并且到目前为止,还丝毫看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法。

    整理了一下纷繁的思绪,玄奘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弟子跟随中天竺来的波颇大师习经,越来越觉得,即使弟子懂得那些胡语,如若不直接接触梵文佛经,依然无法参透佛法的真谛。而要想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到天竺求取原始经文。毕竟,那里是佛陀的故乡。”

    玄会法师深深叹了口气,道:“老衲也知道,中土佛经多有讹谬之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翻译问题和对教义的不同理解,更兼几度法难,致使很多经典残缺不全,难以贯通。法师欲往西方寻求真经,志向确实惊人。只是佛国距此遥遥数万里,中间流沙横亘,雪山阻隔,更有无数盗匪,再加上杀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难呐!以往也有高僧大德发愿西行,然而到者寥寥。法师年纪轻轻,才华过人,可谓前途无量,又何必以身犯险?”

    玄奘道:“昔日法显前辈就曾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取得律学经典。他出发时已年过花甲,而弟子尚未及而立,怎敢说道路艰远?”

    玄会法师道:“法显西行求法,乃是五人同行,途中又加五人,可是有人中道返回,有人病饿而死……十五年后,法显以老迈之躯孑然一身回到长安。”

    “可他终究是回来了,”玄奘激动地说道,“前辈求法尚且不顾身命,玄奘又何惜此躯?”

    法显是中原取经人中到达佛国的第一人,他因慨叹汉地律藏的缺失,遂于东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高僧结伴,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寻求律藏。那一年他已经63岁。

    一行人经过敦煌和于阗,穿沙漠,越葱岭,经历重重艰险,最终于六年后到达天竺,当时的他已经是一位古稀老人了。

    玄奘读过法显留下的《佛国记》,那里面的记载令他感动,更令他震撼!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年纪的老人何以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生命能量,或许这便是佛法的力量吧。

    据说,在佛陀初次讲法的鹿野苑,一群天竺僧人走出寺院,询问他们从哪里来。当得知对方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土时,梵僧们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纷纷说道:“怪哉!边地之人竟能求法至此!”

    法显的队伍到达佛国后就开始解体,僧人们纷纷寻找适合自己的修学之地,绝大多数选择留在天竺。

    然而法显始终记得自己的初衷,他四处搜寻经典,以律学为主,把它们抄录下来,准备带回国内。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法显携带《摩诃僧祗律》、《弥沙塞律》、《大般泥洹经》、《长阿含经》及《杂藏》等梵本,搭乘商船,经海路返回中国,这一年,他76岁。

    六年到达印度中心、六年居住佛陀之国、三年返程,法显用了十五年时间,开创了结队西行的先例。

    想到年迈可敬的老法显,玄奘就觉得,所有的困难都是可笑的。

    法师们也知道说服不了他,均不再说话,法常则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国内群雄并起,关外的突厥人也乘机控制着河西一带,法师这时候出关,怕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弟子已决定向朝廷上表,请求发放过所和文牒。”

    “异想天开!”一直未开口的智实长老冷冷地说道,“朝廷一心敬道灭僧,能给你关文吗?”

    玄奘被他的这声断喝堵住了嘴,几位老法师也都不作声了,禅房内的气氛一时显然有些沉重。

    良久,道岳法师才苦笑着说道:“智实大师所言甚是,朝廷是不会给法师发放关文的。”

    玄奘想了想,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走玉门关不可,波颇大师走的就是海路。”

    “走海路要有船,”道岳法师道,“而且须得是那种上乘的大海船,只有借助朝廷之力方能打造。你上哪里弄这种船去?再说了,就算你到了天竺,又能怎样?你懂梵文吗?”

    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时,恩师慧严法师也曾这般问过我。这些年来,弟子一直在向一些西来的胡人商侣学习梵文及诸多胡语,最近又师从波颇大师,虽然算不得精通梵语,倒也能说会写。至于朝廷,就算推崇李老之道,目前看来也无灭佛之意。弟子愿上表一试。”

    高僧们面面相觑,虽然有感于玄奘非凡的决心和勇气,他们还是不赞成他的计划。

    僧辩法师叹道:“玄奘法师,佛门是讲因缘的。中土众生与佛有缘,所以才会有白马驮经、惠利众生之事。如今我们看到的经典与原典多有抵牾,想来也是因缘不到所至。依我看,法师不必太过执著了。”

    玄奘愣了一下:“我中原众生多有一心向佛之人,怎么能说因缘不到?”

    僧辩叹道:“如若因缘到了,佛陀怜悯众生,自会着人送经到中原。否则纵然勉强为之,也会徒劳无功。魏晋以来,西行求法者去者无数,回者寥寥便是明证;虽常有西土诸贤东来传法,然所携经典有限且又残缺不全也是明证。法师去过少林寺,不知可否听过慧可大师立雪断臂,只为求一安心法门之事?佛陀经典极为殊胜,岂可强求?”

    听了这话,座中高僧俱都点头称是。

    玄奘沉默片刻,问道:“如若所读经典与佛说相去甚远,何时因缘才到?”

    僧辩道:“老衲想,有朝一日众生内心清净,彼此之间不再有杀伐恶斗,则不仅佛法会东来,便是弥勒菩萨也会下生东土吧?”

    玄奘苦笑不已:“诚如大师所言。可是如今,东土众生内心不清净,世上仍有杀伐恶斗,正是最需要正法住世之时,佛法不就是用来普渡众生的吗?”

    “玄奘,”道岳法师插口道,“自古佛渡有缘人,须知因缘不到,是不能强求的。强求岂非攀缘?”

    玄奘道:“弟子并非攀缘,只是因缘因缘,有因有缘,方为因缘。佛法住世便是因,众生渴求正法也是因,这时若有人愿意西去求法,那便是缘了。佛渡众生也须众生自渡,岂有因缘皆由佛来做,而众生坐等之理?”

    玄奘自幼口才便佳,这一番话竟说得几位大师默然不语。

    玄奘抬起头,望向大殿正中的佛像,而佛像也正俯看着他,那慈悲庄严的面容,那令人一见之后永世难忘的微笑,绝非“魅力”二字所能形容——那样地宁静愉悦,淡然潇洒,分明是对大千世界的一种昭示。

    佛陀啊,你想昭示什么?是对人生苦难的同情,还是对滚滚红尘的看破?是对沧海桑田的理解,还是对兴亡闹剧的蔑视?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唯有浮想联翩……

    终于,他长身而起,面对佛像,缓缓说道:“佛不东来,我便西去。就算需要立雪断臂,乃至敲骨取髓、刺血济饥,玄奘自问也可做到!只要中土众生一心倾慕正法,便是因缘合和之日,定会有诸佛慈护,保佑玄奘最终到达佛国,取得真经!”

    这之后,玄奘便开始正式为他的西行做准备。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打探路径,确立行程。

    对于天竺的具体方位,玄奘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只知道“佛自西方来”,然而这是一个太笼统的说法。中国人提到方位,总是习惯于依照东西坐标,而不是南北坐标。一般来说,只要两地不是处于正南正北,都是用东西来确立方位的。

    “佛自西方来”,这个西究竟是正西,还是西南、西北?偏度究竟有多大?对此,他一无所知。

    好在通过这些年的游学,玄奘认识了很多人,也了解了很多事,大致知道,从大唐到天竺,可以有四条主要的路径。

    这四条路径,依照从东到西的顺序分别是:海路,川南路,吐蕃路和丝绸之路。

    海路似乎是很多天竺僧人来华的首选,远有达摩,近有波颇,就连当年法显大师回国,选择的也是海路。

    “走海路,很好!”精舍内,波颇大师挥舞着手臂对玄奘说,“我们摩揭陀国的人要去远国,做生意、弘法,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上船就好了,什么都不用费心。”

    玄奘点点头,海路确实可以避免舟车劳顿,时间上也不长,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

    “为什么中原的僧人和商人,很少选择海路出国呢?”他问。

    “这个,我不知道,”波颇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隐隐知道原因,史书上有“逐鹿中原”的说法,也有“拓土开疆”的豪情,然而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海洋国家,除了去给皇帝寻找“不死药”的那帮术士外,中国人历来在航海方面投入的热情少得可怜,远远比不上周边国家。

    道岳法师说的不错,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须是那种质料上乘,适合远航的大海船。在当时,要想得到这种船,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处于中原地区,都城长安更是远离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这几个方向,对于从南部的蛮荒之地出海贸易缺乏热情,以至于海路极少为人所知。

    那么,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国来华的海上商队,搭乘他们回国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开始多方打听起来。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每年来华的船队虽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绝大多数都是从邻近的新罗、日本等地来的。至于西海来的商船,除了波颇所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没有听说有第二支了。

    一位扬州商人对玄奘说:“大师您所说的西海船队,那绝对是稀罕物啊!我们那里一辈人能看到过一回也就是造化了,而且还都是单程的,到了之后,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废了,修都修不好……”

    “那么他们怎么回去?”玄奘问。

    “他们不回去,”那商人道,“人家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中原,卖掉货物赚了钱,正该安顿下来,好好享受中原的繁华,还回去干什么?”

    “可是中原也就是近些年才安定下来的吧?”玄奘不解地问道,“在这之前连年战乱,命都难保,还享受什么?也没有人回去吗?”

    “倒是有走的,”那商人道,“不过他们弄不到船,只能往西走。我听人说,这些人大多滞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带做生意,真正回国的也不太多,估计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顿时无语了。

    他又想起波颇所说,在海上遇到风暴而失经的事,以及法显大师《佛国记》中所记载的海上风暴。

    在波颇的精舍内,他曾问道:“海上遇到风暴的机率很大吗?”

    “大,大得很!”波颇张开手臂,夸张地比划着说,“在海上,没有不遇到风暴的。”

    “遇到了风暴,人们通常做什么?”

    “念佛,诵经。”

    “还有呢?”

    “等待。”

    “还有呢?”

    “没有了,”波颇道,“海上有龙王,有海妖,念佛诵经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战胜龙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难道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吗?”

    波颇笑了:“法师,我们是凡人,怎么可以与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叹,他想,中国人轻易不愿意出海,恐怕也是对自身掌控力过低的一种不安吧?毕竟在陆地上遇到危险,还有腾挪的余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运就完全交付给这条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风暴,还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颇说道,“有时,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却莫名地变了,等你发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更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到哪里,这个时候,你除了祈祷和等待,还能做什么?……”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谱,还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陆路吧。

    川南路他是听说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这是一条“丛林之路”,它从印度的东北角,经过缅甸的重重密林,到达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或者进入东南亚。

    这条路见诸史书,最早是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期,汉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张骞在西域见到了蜀地出产的产品,得知这是当地人从“身毒”交易得来的,于是大胆推断有一条经四川、云南到达身毒的贸易之路,便在回国后建议皇帝打通了这条道路。

    所谓“身毒”就是天竺,到了东汉时期,中原政府已经在云南地区设置了永昌郡,其辖区一直进入到今天的缅甸境内。

    当年在四川,玄奘遇到的身患恶疾的老胡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便是走这条路来华的。

    玄奘记得自己同伊伐罗说的每一句话,也曾向他打听过那条道路,但伊伐罗对此似乎并不热心,只说确实可经此路到达东天竺,也不长,顺利的话半年足矣。

    听起来似乎很吸引人,玄奘当时便细问了几句。

    伊伐罗叹道:“这条道上有妖魔,不适合你。”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玄奘渐渐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西南诸蛮的骠悍野蛮,对于进入领地的陌生人,他们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袭杀,下手之稳、准、狠令人瞠目。森林里生活诸多食人族部落,人们称其为“妖人”,这大概就是伊伐罗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从一开始就不为中原人所熟知,经过汉代的短暂发展后已经逐渐凋敝,淹没在茂密的热带丛林中。史书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没有具体的路线和地标,只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毒虫、猛兽、蛮族和瘴气,此所谓“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条传说中的路线,因而玄奘很快就放弃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吐蕃路,就是经日月山进入青藏高原,前往逻些(今拉萨),然后取道亚东或者樟木南下,经尼婆罗国(今尼泊尔)到达天竺。

    听起来是一条相当便捷的陆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恶,倒是可以考虑。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刚刚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经威胁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这个时候孤身进入吐蕃的控制区域,存在着很多不可知的危险。

    事实上,直到玄奘西行后的十四年,即公元641元,文成公主入藏,唐蕃关系好转,这条线路才被打通。

    一位曾经去过吐蕃的胡商对玄奘说:“大师可别从那里走,从未听说有人从那里到达佛国的!有没有路暂且不说,吐蕃是大唐的敌国,这个也不说,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这是为何?”玄奘奇道。

    “因为那个地方太荒凉了!”那商人道,“日月山后,便渺无人迹。除非是大队人马才能继续向前,人数少了就必须回头!我们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去那里行商。原本人数不少了,路上还雇了很多民伕,最后还是饿死、冻死很多人,不得不回头了。法师您一个人,不行的!”

    玄奘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是个知识分子型的僧人,从小到大基本没干过什么重活。即便幼年时在寺院里做童行、沙弥,从事的也多是抄经这样的文字工作,所以常会给人以文弱儒雅的感觉。长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负太多的食水,只能依靠沿途补给。

    而吐蕃路上恰恰没有补给,因而对玄奘来说,日月山,便是尽头。

    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丝绸之路。

    这是当年由贵霜人开拓出来的贸易之路,最遥远最艰难,却又是目前看来最靠谱的路线。

    这也是商人们向玄奘推荐的路线——沿着佛教传来的方向,向西逆行,经过广袤的西域地区,再翻越葱岭,穿越中亚的大草原,一路向西……

    这是一条神奇而又漫长的路线,辗转跋涉十余万里,横贯亚欧大陆,途经一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区: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泽,大森林……其中的艰辛险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艰险,至少对玄奘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路线。

    选择好了路线,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关的请求。

    在等待批文的日子里,玄奘没有让时光虚度,他开始做着语言上和身体上的各项准备。

    从中国到天竺,这一路上诸国林立,语言殊隔。要完成求法的目标并顺利往返,不仅需要熟练掌握梵文和巴利文,还要对西域和中亚的各种语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好在西域地区虽然语言各不相同,却都属于吐火罗语系,而这种语系深受梵文的影响。

    过了葱岭,进入到广大的中亚地区,则又是另一种语系——粟特语,这里面衍生出来的突厥语,贵霜语,其实都只是名相上的不同,语法结构大同小异,与梵文间的关系同样紧密。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些小国,使用着古老的楔形文字,甚至还有使用绳文的,但那已经不是主流了。

    再然后到了印度,就是梵文和巴利文语系了。

    除此之外,印度还有一种古老的线形文字,也是一种独立的语系,但是使用范围并不广泛。

    玄奘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极高,当年入川的时候,他还听不太懂四川方言。但是,入蜀不过两个月,他的口音已经与蜀人无异。

    而且,他已经通过自学,基本掌握了梵文,甚至翻译了《心经》。

    因而语言对他来说,并不算是特别困难的障碍。

    当然,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玄奘开始有意结交来自西域各国的僧侣客商,向他们学习诸国的语言文字。他以语系为单位进行学习,这种方式极其有效。

    一场大雪过后,长安城内一片洁白。

    不到三更,玄奘便起身了,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褐,盘坐于床榻之上,闭目念了几段简短的经文后,便穿上芒鞋,轻手轻脚地来到禅房门前。

    门刚被推开一点儿,一股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伫立门前,深吸了几口禅院内清冷新鲜的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举步便朝山门外走去。

    “奘师!”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有四五个年轻的僧人朝这边径直走来。

    “你们这是……”玄奘有些惊讶,现在离天亮可还早着呢。

    “奘师要去城外爬山,带我们一起去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玄奘问。

    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僧人答道:“师兄志向惊人,要去佛国求取真经,我们几个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大伙儿商量好了,要跟师兄一起去。”

    玄奘认出他是道岳法师的弟子,法名叫做圆朗,年纪与自己相若。

    “你们不做早课了?”他问,“这事儿师父知道吗?”

    “师父怎会不知?”圆朗得意地说道,“这件事原本就是师父跟我们说的!师父还跟我叹息说,他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跟玄奘师兄一起,去佛国求取真经,不知会有多大的功德!我跟师父说了,师父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说我这纯粹就是在胡闹!可禁不住我苦苦哀求,最后也只好同意了。”

    说着,他用手一指另外几个僧人,道:“他们几个都对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说要去呢。”

    “是啊,玄奘师兄,带上我们吧。”另外几个僧人也热切地说。

    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还是非常清晰。玄奘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和感动,他知道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我们走吧。”他简短地说道,算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虽然还是深夜,但雪光照得骊山周围如白昼般明亮,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注视着这群自讨苦吃的古怪僧人。

    玄奘来到一片碎石地,拨开积雪,取了十几块石头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然后将袋口扎紧,背在背上。

    其他僧人见此情形都吃了一惊,他们倒是准备了搭链,但里面装的是干粮。

    有人想出了主意,干脆直接取几块石子塞进腰间的系带里。

    圆朗看着玄奘道:“师兄,你穿得太少了。”

    玄奘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他知道西行的艰难,必须下功夫磨练自己,别说在冬天着单衣,负重爬山,有时他常常是一整天,甚至两三天水米不进。

    关于骊山的得名,坊间是这样解释的——这座山,从远处看,形如一匹俊美的骊马,故名“骊山”。骊的意思,正是深黑色的马。这匹“马”很俊美,长得却不很高,像玄奘这样的年轻人,在平常的季节里,只需一个时辰就可登顶,即便像现在这样霜雪满地,也用不了两个时辰。

    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背负一些石块来增加强度。

    雪又下了起来,一片片飘落在身上,天气也渐渐冷起来,但由于是负重攀山,人们竟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相反,走不多久,他们就出了一身的热汗,头上也开始冒出白色的汽雾。圆朗等人大口喘气,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扔掉身上的负重。

    “慢一点儿啊,玄奘师兄,等等我们……”

    一行人相互扶持,一鼓作气,很快便登上了骊山的顶峰。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玄奘站在骊山顶上,望着满山的霜雪,沐浴着强劲的山风,一丝禅悦,渐渐充满了整个身心,所有的劳累疲乏全都一扫而空!

    随他同来的僧人们却没有这份雅致,他们早已累得东倒西歪,纷纷找地方休息。

    圆朗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摘下身上的搭链道:“趁现在还没过晌午,赶紧吃点东西吧。”

    一面说,一面从搭链中取出干粮,分给几位伙伴。

    大家天不亮就起来,走了大半天的路,的确饿得很了,接过干粮,简短地诵了几句经咒,便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玄奘师兄,给你!”圆朗将一块麦饼抛给正站在山巅观景的玄奘。

    玄奘伸手接住,微微一笑,又随手抛还给了他。

    “怎么了?”圆朗有些奇怪。

    “西行路上可不是每天都有吃的,”玄奘解释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增强自己的忍耐力。”

    他依然背着装满石块的布袋,望着西部遥远的地平线,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

    “西行西行,那也不能玩命啊!”圆朗很不理解地摇了摇头,用力咬了一口饼。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又回到了大觉寺,每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去。

    一个沙弥匆匆跑来:“玄奘法师,你可回来了!朝中有贵客来,说要见你,几位法师正在客堂里等着呢。”

    朝中来人?定是自己的上表有批文了!玄奘精神一振,“咣”地一声,将背了一整天的布袋往地上一扔,直奔后院而去。

    那沙弥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又好奇地看了看地上那个似乎颇为沉重的布袋,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一个同行的僧人一边擦着脸上的热汗,一边笑道:“这里边儿可是玄奘法师的宝贝!你要是感兴趣就打开来看看。”

    沙弥抑抑不住好奇心,真的上前打开布袋,见里面竟是些普通的石块。

    他抬起头,用迷茫的目光看着眼前几位累得东倒西歪的僧人。

    “你看什么?”圆朗挣扎着坐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说啊,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我们今天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疯了一把罢了!”

    玄奘匆匆回到自己的禅房,将浸满汗水泥浆的短褐脱下来,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上长袍袈裟,便径直往客堂而去。

    大觉寺客堂内,一位身着儒袍的长者正同道岳、法常等法师坐在一起,谈玄论佛。

    玄奘进入后,先向各位大师顶礼。

    “玄奘,你来的正好,”道岳法师指了指那位长者道,“来见过当朝尚书左仆射萧大人。”

    玄奘合掌施礼,又问道:“莫不就是为《法华经》撰疏的萧瑀居士吗?”

    “不敢,正是在下。”萧瑀起身还礼。

    道岳法师道:“这些日子以来,太史令傅奕数次请旨欲废我佛门,多亏瑀相和其他几位大人在朝堂之上与他论辩,据理力争,才使得圣上没有采纳他的奏章。”

    玄奘早已听说此事,最近这段时间,佛道两家的口水仗是越打越激烈了,先是清虚观道士李仲卿作《十异九迷论》、刘进喜作《显正论》攻击佛教;然后明慨法师作《决对论》,痛责傅奕谤佛八事;接着,又有秦王府的典仪李师政,作《内德论》,高僧法琳作《辨正论》十喻九箴,破道士的十异九迷之谬……一时间,各方就夷夏之争、释道先后等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那天,傅奕再次向高祖进呈《废省佛僧表》,从儒家观点出发,指斥佛教徒“不忠不孝”、“游手游食”、“轻犯宪章”、“诈欺庸品”,“其为害政”,再次主张“除去佛教”,以“益国足兵”。

    高祖李渊再次将这个奏章拿到朝堂上讨论。

    也就是在这一次,萧瑀与傅奕在朝堂上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气愤地说:“佛是圣人,圣人是不能被非议的,而傅奕屡次三番非议圣人,是为大恶,当治其罪。”

    傅奕则反击道:“圣人之大伦,莫如君父,佛以匹夫而抗天子。你肃瑀不是生于空桑,却尊崇这种无父之教,我听说没有父母的人才会这样,说的莫不就是萧大人您吗?”

    听了这话,瑀相无奈地合掌道:“地狱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哪!”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阿弥陀佛,”玄奘感佩万分,合掌道,“大人佛理精深,更敢于在朝堂之上,护持正法,实乃佛门之护法也。玄奘深感佩服。”

    萧瑀哈哈一笑:“法师取笑萧某了。若说佛理精深,瑀哪里比得上在座的诸位大德呢?至于护法一词,更是惭愧难当。傅奕谤佛,瑀身为三宝弟子,焉能作视旁观?虽自知不才,却也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勉为驳之。也幸有诸佛菩萨的慈悲加持,圣上和群臣才没有听从他的恶见。对了,听京师诸大德说,玄奘法师乃是释门千里之驹啊!”

    “不敢,”玄奘道,“那都是各位师尊的抬爱之辞,玄奘愧不敢当。”

    众人再次落座,萧瑀看着玄奘,赞赏地点头道:“瑀今日前来,本为讨教佛法。几位高僧均是佛门硕德,京师佛界德高望重之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向瑀说起了玄奘法师,都说法师你是博览群经、横洞百家,一闻千悟、触类旁通,于佛理上颇有见地。瑀心生好奇,便想见见这位奘法师究意是何许人物,万万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年轻俊逸,当真是少年英才!”

    “大人谬赞了,”玄奘欠身答道,“玄奘年少识浅,这些年不过是在求师访道,游学而已,哪里有什么见地。”

    “哦?”萧瑀目光一闪,含笑道,“只是四处访师游学,就能有这么大的名气,法师了不起呀!”

    玄奘尚未答话,道岳法师却开口了:“玄奘法师的游学可非同小可,始洛阳,经长安,越秦岭,过汉川,抵成都。后又乘船东出巴蜀,游历荆州、扬州、苏州,北上赵州,南下相州,仅他正式从学过的师父,就有十三位之多!所学涉及般若、涅槃、摄论、毗昙、成实、俱舍各个门类,几乎涵盖了当今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

    听了这番话,萧瑀不由得为之动容,惊叹不已:“法师云水天涯,遍访名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真是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玄奘合掌称谢,连说“惭愧”。

    “对了,”萧瑀微笑着转入正题,“闻说法师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是去找那山野无人之处修行吗?”

    “也算修行吧,”玄奘答道,“玄奘与几位同修去攀骊山,有劳大人久候,深感不安。”

    “哪里,”萧瑀笑道,“年轻人就是精力健旺,冬日里登山赏雪,真是好兴致,羡煞我这老朽了。”

    “大人见笑了,”玄奘道,“西路艰远,玄奘既然请旨西行,自然要先让身体强健。”

    “请旨西行?”萧瑀面现惊奇之色,“法师是说……曾向圣上上表出关么?瑀竟不知矣。”

    原来不是有回表来。不仅没有,身为宰相的萧瑀竟对自己上表一事一无所知!玄奘于失望之余,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难道自己的表文根本就没有递到圣上手里?

    “法师怎么想起来要西行呢?”萧瑀对此颇为好奇。

    “玄奘这些年来游学各地,深感佛门各宗义旨有殊,经典异类差舛。玄奘想,要弄清佛法真义,唯有去佛国求取真经,纠正错讹,方可使佛理通达,也才能真正弘扬佛法。”

    “法师差矣,”萧瑀不以为然地说道,“瑀倒是认为,中原佛法已然完善,多年来在我天朝上国声名远播,信徒多如牛毛,正在迈入大乘兴盛之态!法师又何必多此一举,去那偏远蛮荒之地自寻烦恼呢?”

    “大人既说我中原佛法已然完善,那么,玄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萧瑀道:“请教不敢当,法师请讲。”

    玄奘问道:“为何佛法的一味之旨,要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佛法的不二之宗,又会被析为南北两道?”

    面对萧瑀惊谔的目光,玄奘又加了一句:“地论师与摄论师为了此事,彼此间纷繁争纭达数百年之久。全国的佛教徒都在怀疑,为何却没有一位大德能够出面决断释疑?”

    萧瑀闻言一愣,忍不住又抬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玄奘,碰巧与其目光相对,只觉得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满含着清凉的雪色寒光,令他不由得为之一滞。

    看来,几位老法师是对的,这位年轻的玄奘法师或许真能解决目前佛教界所面临的困境。

    “玄奘法师果然不凡,”萧瑀打了个哈哈,合掌说道,“三言两语竟说得老夫无言以对,瑀方才真是失敬了!法师既然心存弘法之念,我中原佛教眼下正面临一大关口,急须像法师这般的年轻大德出面,扫清迷雾,以扬正法!”

    “一大关口?”玄奘奇怪地看着萧瑀。

    萧瑀轻叹一声,向他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理由——

    原来,看到废止佛教的动议在政府高层难以通过,李渊只得暂时放弃了废佛的念头。但佛教在朝中如此势大,却只能让他更加警惕和不安。

    于是,当傅奕第七次上表废佛时,他动了念头,准备将释道二教召集到庙堂之中来一场公开论辩。

    听萧瑀这么一说,玄奘更为惊讶:“我佛门正法本就深不可测,长安城中又高僧如云,此次论辩不难取胜,还可利用这难得的机缘弘扬佛法。大人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听了这话,高僧们面面相觑——果然是年少轻狂啊,还不难取胜!

    智实长老忍不住讥讽道:“玄奘法师乃是少年才俊,心存弘法之念,连去佛国取经这样的事情都敢想,自然不把这简简单单的论辩放在眼里。”

    玄奘听出这话味道不对,立刻不吱声了。

    萧瑀也在苦笑,其实玄奘说的也没错,这样的辩论对佛教是有利的,因为佛教的特长就是思辩。但是,前提条件是,皇帝不把他的倾向性带入辩论。

    “没那么简单啊,”萧瑀摇头叹道,“圣上本就不敬佛法,道士们又想趁这个机会灭了佛教,此次辩论着实不容小视,一不留神就要重蹈北魏武帝时的灭顶之灾啊。”

    “那么大人认为该当如何呢?”玄奘问。

    “法师乃佛门一时之俊才,不知可愿与诸大德一同参与此次辩论?”萧瑀问。

    原来他们还真是要让自己参加僧道辩论。

    玄奘的目光转向座上其他高僧,高僧们的眼光都在他身上,充满期许。

    玄奘略一思忖,合掌回道:“承蒙大人与诸位大德厚爱,玄奘何敢推辞。只是此次辩论关乎佛门生死存亡,玄奘年少识浅,贸然前往,恐误了大事。”

    “无妨,”萧瑀道,“正因为法师年轻,反倒不必太过拘泥。辩论那天,法师可先代佛门出场,摸摸他们的底细,就算输了,后面还有岳法师及诸位大德呢。”

    座上诸位高僧也都点头称是,道岳法师道:“玄奘,出家人原本不与人争,况此等争论徒扰清净,实在没什么意思。只是事关佛门法运,又不得不应……”

    玄奘总算弄明白了,萧瑀大人和诸位法师的意思,是让自己为佛门打头阵。毕竟他年纪轻,来长安的时间又不长,在佛教界以外尚无太大名气,就算输了,对佛门声誉也不会造成太大损害,还可让后面的大德们摸清对方的实力;而一旦侥幸赢了,对于弘扬佛法则更为有利。

    看来,这位萧大人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护法居士啊。

    “如此,玄奘义不容辞。”玄奘合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