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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释道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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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答应了萧瑀,但玄奘对于这种辩论并不喜欢——道岳法师说得没错,此等争论实在是徒扰清静。

    然而其他人却不这么看,当玄奘再次走进行堂们的寮舍,那帮伙头僧们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一时间四周围七嘴八舌,句句不离此次辩论……

    “师兄,听说你要跟京城的道士们辩论,怎么还有空到这儿来呢?”觉行问。

    “师兄还是多读些经吧,临时抱佛脚也是好的。”圆安好心提醒道。

    “是啊,你这段时间抱住佛经猛啃,到时就算输了,也算尽力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呢?”圆安一瞪眼,“玄奘师兄辩才无碍,怎么会输?”

    ……

    “大家别吵了!”石顽不愧是个头儿,关键时候也比其他行堂有头脑,“大家都是师兄弟,别净扯那些没用的,应该替玄奘师兄出点好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圆安问。

    石顽摸着脑袋想了想:“咱们这些行堂又能有什么好主意?哪位若是读过道家之书,懂得一句半句的,不如就当上一回道士,给玄奘师兄出些问题,也好让师兄有个准备。”

    “对,对!”大家一起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圆安咧着嘴笑道:“石顽师兄果然是有大智慧之人!”

    “唉,”一直没有说话的玄奘突然叹了口气,“玄奘今日原本是带着故事来的,看来诸位师兄并不想听啊。”

    “听!谁说不想听了?快讲快讲!”

    一听到又有故事听了,行堂们当即都来了精神,早把那些道士的事儿抛到了三十三天之外。

    玄奘微微一笑,道:“话说,从前有位老禅师,他曾在一座山上建了一所寺院,不巧与道士的庙观为邻,道士们放不下观旁的这所佛寺,每天变一些妖魔鬼怪来扰乱寺内僧众,要把他们吓走。今日呼风唤雨,明天风驰电掣,确实将不少年轻的沙弥都吓走了,可是,这位老禅师却不为所动,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多年。

    “到了最后,道士所变的法术都用完了,可是禅师还是不走,道士无法,只得将道观放弃,迁离他去。”

    圆安兴奋地插嘴道:“定是这位老禅师法力高强,道士们胜他不得!”

    行堂们听故事最烦有人插话,看到师兄弟们都不满地瞪着自己,圆安自觉地闭了嘴,小声说道:“师兄你接着说。”

    玄奘道:“后来,有人问禅师:道士们法术高强,神通广大,您是怎么胜过他们的呢?

    “禅师说:我没什么能胜他们的,勉强说,只有一个‘无’字取胜。

    “人们更觉奇怪,无,怎么能胜?禅师说:他们虽有法术,有神通,但却不知,‘有’,毕竟是有限、有尽、有量、有边的;而我无法术,无神通,一个‘无’字,却是无限、无尽、无量、无边;‘无’和‘有’的关系,是不变应万变,我无变当然会胜过有变了。”

    “好一个无变胜有变!”已颇具道心的觉行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别的行堂们也都心悦诚服地点头。他们突然觉得,那场佛道辩论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先前的那些担心倒显得有些好笑了。

    辩论在长安清虚观前的空地进行,由于圣上特准百姓可在一定范围内观看这场辩论,因而一大早这里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大家津津乐道于这场即将开场的好戏,猜测着哪方能够获胜。有些虔诚的佛门居士或道门弟子说着说着竟等不及地先行辩论起来,双方唇枪舌剑,竟不亚于正式辩论,一时间清虚观前热闹非凡。

    随着一声响亮的金锣,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了一支队伍,前有武士开道,后有道士执幡。大家知道,这是圣上的銮驾到了,赶紧都住了口,一个个翘首瞻望。

    李渊先带着太子及群臣进入大殿上香,虔诚地礼拜三清四帝。

    看到皇帝如此公开表示对道教的遵崇,人群中的道家弟子颇为得意,佛门居士们则显得有些沮丧,更多的人事不关己,只为看看热闹。

    敬香完毕,李渊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出来,坐在准备好的龙椅上,打量着佛道二教的来人。

    由于此次论辩地点就设在清虚观门前,因此道家来的人特别多,其中绝大多数面孔都是李渊熟悉的——有些是号称得道的仙长,有些是专门为他配制密方丹药的。这里面名气最大的当属李仲卿,那个《十异九迷论》就出自他的手笔。

    而在另一边,佛门同样是大德云集,像慧因、智实、道岳、法常、僧辩、玄会等高僧,平日里主持法会经坛没少露面,李渊虽然近年来不事佛了,却也认得他们。

    但是,这里面也有几个陌生面孔,比如,站在道岳法师身边的那位,如果也是代表佛门出场辩论的僧人,就未免太年轻了!

    这僧人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麻布僧袍,足登青布罗汉鞋,眉疏目朗,骨秀相清。更为难得的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儒雅脱俗的气质,就这么立于人群之中,便能让四周的一切都相形见惭。

    李渊被这年轻沙门不凡的气貌所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并不认为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有能力赢得辩论,相反,他觉得佛家实在是选不出高僧了,居然找了个小和尚来凑数。

    “这位法师从未见过,是谁呀?”李渊开口问道。

    道岳法师合掌答道:“回陛下,这位是老衲新收的弟子,法号玄奘。”

    “原来是玄奘法师,”虽然没听说过,但高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岳法师好福气,这弟子一看就非俗品呐。”

    这时,他注意到人群中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人们窃窃议论:

    “他就是玄奘?誉满京华、名动天下的高僧玄奘?”

    “看来是的。大唐最年轻的三藏法师,果然名不虚传。”

    “天呐,我一直以为玄奘法师是个仙风道骨的大德呢!”

    ……

    “多谢陛下夸奖。”道岳法师再次称谢。

    玄奘也合什致谢,目光安详自在,风采洒落,丝毫没有初见帝王时的紧张感。

    李渊正在暗暗称奇,太史令傅奕恰于此时出来奏道:“陛下,各方都已到齐,是否现在就请他们双方各自立意呢?”

    “好,”李渊手一挥,道,“各位道长、法师都请入座吧。”

    “谢陛下。”

    坐在法座上,玄奘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幼时之事,那时,刚剃度不久的他便在郑善果大人的安排下参与了一场辩论,虽然其规模远非今日可比,但激烈程度还是使他记忆犹新。看来,通过公开辩论来解决各宗派的矛盾,这些大人居士们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道家率先出场的是清虚观道士刘进喜,他显然没把对面的年轻僧人当成对手,因而神情倨傲,目光中充满了轻视与不屑。

    然而,当两个人在辩经台上就座的时候,刘进喜又抬头看了玄奘一眼,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

    还是那位年轻的僧人,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就和刚才不一样了呢?原本略显稚气的表情被一种庄严肃穆所替代,给人的感觉沉稳得就像一座山峰!

    刘进喜不知道,玄奘平常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跟寻常僧人相比,看不出有多大分别,顶多也就是性格上更加随和,气质上更加安静罢了。但是,只要一登上狮子座或者辩经台,他整个人就会瞬间变得庄严肃穆起来,沉静如水,凝重如山,恍如佛光罩体,令人望而生畏,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样的气质和魅力,一部分是上天赋予,另一部分则是在无数次的讲经辩经中凝炼出来的。

    刘进喜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暗暗念叨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了!”

    第一场辩论,刘进喜讲述的是老子的《道德经》。

    他先是复诵经文,接着解释经义,然后主要就“道为尽善”、“道生一切”发表议论,最后得出结论说:

    “天上天下,唯道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

    阐述完毕,便是对方提问辩疑。

    玄奘双手合什,施了一个问讯礼,然后问道:“敢问道长,道生善也生恶吗?”

    此言一出,刘进喜不禁一愣,一时竟难以回答。

    如果承认道生恶,道就不是尽善的,得道干什么呢?如果说道不生恶,恶又从何而来,又如何能说“道生一切”呢?

    刘进喜左右为难,竟被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塞住了嘴。

    还是他的师父李仲卿替他解了围,插口说:“道生一切,乃是指道为至极最大,天下更无大于道者;亦可说,道是至极之法,天下更无法于道者。”

    玄奘摇头:“方才先生口述《道德经》,玄奘记得经中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先生因何自违本宗,说什么天下更无法于道者?既然天下有法于道者,先生又如何说道法最大,不得更有大于道者?”

    李仲卿答:“道只是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更无别法能法于道者。”

    玄奘问:“先生说,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那么自然法道否?”

    李仲卿答:“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

    玄奘又问:“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亦可说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

    李仲卿被这个小和尚绕得有些晕了,脱口答道:“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不相法。”

    玄奘说:“老子云:道法自然。先生却说,自然即是道。老子又云:地法于天。依先生之意,天即是地了?”

    围观的一些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更有人大声喊道:

    “法师所言正是!”

    “这道士有些缠杂不清啊。”

    ……

    李渊坐在御座之上,见玄奘仅以逻辑和概念的关系,就弄得刘进喜和李仲卿二位道长张口结舌,难以招架,以至狼狈败阵,表现出一种高超的辩论技巧,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心想,难怪我朝堂之中有那么多大臣崇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都有如此才华,更徨论那些高僧大德呢?这佛门之中果然人才辈出。

    又一想,幸好还有太史令傅奕和太仆卿张道源反佛,虽说这二位的灭佛主张确是偏激了些,但总比满朝都是佛门居士要强得多啊。

    想到这里,他不觉朝那两位大臣看了一眼,却见傅奕脸色铁青,张道源眉头紧锁。

    轮到佛门讲经立意了,玄奘讲的便是他在四川翻译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部短小精悍的《心经》此时已经开始在长安流行,很多寺院将其选入朝暮课诵之中,这也是玄奘誉腾长安的原因之一。

    对于多数佛教徒来说,像《心经》这般甚深的文字般若并不那么好理解,但由于经中词句极其优美,读来身心清净,宛如坐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中,说不出的欢畅。因此,很多人包括居士在内,都已将其熟背下来。

    诵完之后,玄奘开始作解:“此经以般若为名,便是以智度人。古德有云: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可见智慧的重要。般若通常翻作大智慧,智是照见,知俗谛;慧是拣别,照真谛。通达有为之事相谓之智;通达无为之空理谓之慧。能照一切法不可得,通达一切法无障碍,乃真智慧。”

    “法师说般若就是智慧,那么为何不直接翻译成智慧呢?”李渊突然开口问道。

    “想必是故弄玄虚。”李仲卿在旁边说道。

    玄奘合掌道:“回陛下,般若之所以不直接翻成智慧,是因为它能够透视诸法实相,亲证人生真理,与一般的世俗智慧并不相同。世人缺乏般若的体验,往往一提到智慧,便想到智谋、才干之类,因而若用智慧来翻译般若,很容易引起误解,是以便不翻译。”

    高祖微微颔首,显是认可了这一回答。

    但李仲卿却不买帐,冷冷地说道:“你说般若不同于智慧,可是很多人注经,却将它说成是大智慧。这如何讲?”

    “但它又的确是大智慧,”玄奘道,“大到不能再大,不仅远非世智辩聪可比,即使是三乘圣众的智慧,亦望尘莫及。因为,它是一切智的根源,一切生命的属性,是每一个众生都拥有的自性。就其自受用境界来说,它是正受,也是正觉。”

    “那依法师说,般若智慧与世俗智慧究竟有什么区别呢?”高祖竟然来了兴趣。

    “回陛下,”玄奘答道,“一般的世俗智慧是由分别心产生,而般若智慧则是离分别的真心显示。这便是它们的区别。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就是依靠我们自心的佛智,到达生命解脱的彼岸。生命原本无牵无挂,犹如一颗明珠,光明遍照,自在无碍。可是后来,由于真心起惑,末那起执,便如尘垢覆盖宝珠,埋没了真实的自己。我们若不甘心被埋没,就必须摆脱覆盖,洗刷掉心的尘垢,使原本自他不二的摩诃般若,如明珠般重新显露出来。”

    “可是贫道却听说,般若也是一切妄想,一切分别所凭借依靠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般若,人就不可能有知而起执,自然也就没有分别心了。”李仲卿毕竟不同于一般道士,懂得一些佛学知识,问出来的问题也颇为到位。

    “道长所言不虚,”玄奘道,“但是人因地而跌倒,也要靠着地才能爬起来。般若是我们的本心,它是离分别的,是父母未生前人人皆具的本来面目,我们的一切知觉包括分别心都必须依靠它。就如同宝珠是光明的,却也是污垢的依靠;大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却也是一切恶行的依靠。如果我们认为般若是一切妄想的依靠,就要抛开它,就如同有人认为有污垢是明珠的错,在地上跌倒是大地之过一样,岂不是很可笑吗?”

    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频频点头。

    本不属辩论双方的傅奕这时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这小贼秃也配说父母!沙门弃父母须发而出家,只知信奉蛮夷之教,却不知本国也有圣贤。放着孔孟经典不读,却去读那些胡人的佛经,岂非不忠不孝?”

    言辞之中,颇为慷慨激昂。

    玄奘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傅大人是熟读圣人经典的了?玄奘虽幼年出家,于孔教知闻甚少,却也曾记得《论语?为政》中有过这么一句:‘攻乎异端,斯害也己。’圣人教导弟子们要以宽容之心对待不同的学说。大人却反复上表,一心要取缔佛教,岂不是有违圣人之教?”

    围观众人中读书人颇多,听这位年轻法师随口列举《论语》之章句,且辞气清雅,精义简要,俱都佩服不已,纷纷点头称是。

    唐初政治清明,百姓胆子也大,便有一些人在人群中相互询问,甚至冷嘲热讽——

    “这里不是僧道辩论吗?怎么傅大人也上场了?难不成傅大人是个道士?”

    “我也正觉奇怪呢,这位大人一上来就骂人,这难道也是圣人之教吗?”

    “自己不信因果也就算了,别人信还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

    原来,傅奕反复上表要求废佛之事在长安几乎尽人皆知,中原百姓心性厚道,大多数人对各路神灵都心存敬意,因此,即便是不信佛的人也都觉得,傅奕此举实在是太过欺人了。

    “贫道周息元,向法师请教。”一位年老的道士走上前来。

    “先生请讲。”玄奘微微欠身,温和地说道。

    周息元笑道:“法师既唤贫道为先生,便是贫道的弟子了?”

    听得此言,他身后的一众道士也都跟着哄笑起来,感觉己方总算找回了一点面子。

    玄奘淡然一笑道:“今日我们对天子言论,乃是为申明邪正,自当宣说教理。道长竟以此等不入流的嘲笑,来尘黩天听,诚不可也。”

    在佛门辩论中,像这种故意打岔的嘲笑属于“绮语”的范畴,是以玄奘将其指出。

    “有何不可?”周息元笑道,“今日圣上在此,要我们各抒己意,法师若是这般受不得嘲笑,便当留在寺中,再修行几年,断了嗔心再来。是也不是?”

    身后弟子们哄然叫好,李渊也微微一笑,显然对此有默许之意。

    围观百姓早已看出玄奘并无嗔心,前面说的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想圣上的倾向性竟是如此明显。众人都默不作声,看这少年法师如何应答。

    玄奘淡然一笑:“道长既如此问,玄奘只得聊以相答。玄奘以事佛为师,为佛之弟子;道长既称为先生,莫不是先道而生,自认自己为道祖吗?”

    李渊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嗤”一声笑出声来。

    周息元一时无话可答,手上尘尾垂顿,竟忘了自己上前的初衷是要问什么。

    为免冷场,刘进喜赶紧把话题提起来:“法师请了。”

    “先生请了。”

    “当年梁武帝萧衍曾数次舍弃皇位去当和尚,可谓信佛信得无人能及,然最后却落了个饿死台城的下场。这又怎么说呢?”

    下面又传来“嗡嗡”之声,关于梁武帝的问题历来都是所有反佛之人的杀手锏,只要提起,就是个杀伤力极大的事例,道家自然不会将这个反面典型抛在一边。

    玄奘道:“说梁武帝饿死台城,那是后世迂儒的说法。史载,侯景攻陷台城之后,见武帝神色不变,以至不敢仰视。侯景退下来之后,还曾对王僧贵说,武帝有天子的威仪,很难进犯,因此不敢再去见等语。后来王纶上了几百粒鸡子,武帝觉得嘴巴苦,想吃蜂蜜而得不到,于是怨怒数声而亡。”

    在场之人有很多读过史书,偶尔也有对梁武帝之死提出置疑的,如今听玄奘这么说,都不禁议论纷纷,“嗡嗡”连声。

    玄奘接着说道:“从梁武帝嘴巴苦来看,就知他并非空腹;从他要吃蜂蜜来看,就知他并非饥饿;王纶为他上的鸡子有数百粒之多,就知他吃的东西并不缺乏,哪里会有饿死的道理?天下读史之人,每每自称独具只眼,却单单看了史书文字而毫无所觉,反而以耳代眼,道听途说,可见习气薰染之深呀。”

    “但不管怎么说,梁武帝是个亡国皇帝总没错吧?”李仲卿冷笑道,“可惜啊,他笃信佛教,即位以来广修佛寺,礼遇僧侣,还三次放弃皇帝身份,把自己舍到寺院里出家。最终竟然是个亡国的结局,这佛爷是不是也太不给面子了呢?”

    众道士听到这里,再次哄笑起来。

    玄奘道:“道长此言问得好,这也正是梁武帝最大的问题所在。”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玄奘接着解释道:“事实上,武帝从未放弃过皇位,从未真正出离尘世。如果真心出家,就该先将俗家之事了结,皇位传于太子,才好放下身心,精进修行。然他数次出家,均未让位,臣子们以金钱布施便可将他赎出,继续为王。出家又还俗,还俗又出家,如此反反复复,岂不是拿出家当儿戏吗?”

    听了这话,很多佛门弟子都在点头——佛家不收欠债之人,律云,世俗债务不清,是不被允许出家的。帝王要出家,怎可不先传皇位就行披剃?出家是件大事,身为帝王,难道就可以如此儿戏吗?

    玄奘接着又道:“很多人只知梁武帝是个亡国皇帝,却不知他还是南朝梁的建立者,是一位真正的开国君主。更少有人知道他博学多才,尤擅诗词歌赋,常与社会贤达交往,与文坛名士沈约等七人共游,号称‘竟陵八友’。他是那个时代皇帝中最具道德修养的一位,而在他执政期间,也算得上是南朝文化的黄金时代。”

    很多人第一次听到这一说,一时之间议论之声又起。

    “他再有学问修养又怎么样?最终还不是亡国吗?”李仲卿依然抓住亡国这一条,不屑地说道,“说起来,现在你们这些和尚不吃肉还是奉了梁武帝之命呢,以前的和尚不是还可以吃‘三净肉’吗?你们现在吃不上肉了,该找这位皇帝好好算一下帐。”

    玄奘正色道:“经中有云:‘食众生肉,断大悲种’。世尊在《华严经》、《楞严经》、《楞伽经》、《梵网经》以及其余诸多大乘经典之中,多次说明吃肉的危害以及不得食肉的戒律。”

    说到这里,玄奘诵道:“‘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捨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这些都是经中原话,世尊遗教。只不过世人愚痴,又贪口腹之欲,所以才有了‘三净肉’这一方便说法。

    “梁武帝也是在读了经书之后,认为僧人食‘三净肉’是不依佛制,这才提倡食素,以帝王身份帮助出家人持戒,维护正法。佛陀早就说过,邪人说正法,法也是正的;正人说邪法,法也是邪的。就算梁武帝崇佛走偏,但‘不食众生肉’这一条却是有经典可循,有圣言可据的。”

    李仲卿笑道:“小师父,你说梁武帝崇佛走偏,这话倒也没错,他笃信蛮夷之教不杀生之义,就连祭祀这等大事都不上血食,却以面捏的三牲来糊弄祖宗和神明,做此不合礼制之事,实为失国之征兆啊。”

    座中很多大臣和儒生都在点头,他们受孔孟之教影响至深,认为皇家祭祀乃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怎可不依祖例以三牲献祭呢?

    就连一向崇佛的萧瑀也都认为,先祖梁武帝以佛教护法的身份而亡国,只怕原因就在这里。

    玄奘却摇头道:“以面作牺牲,神明可免受血食之罪过,畜生可获得安乐不杀之幸运,这正是梁皇的仁慈之处。至于说到丢失天下,那是国运使然。南朝本就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代,如果认为梁朝灭亡是以面代牲的缘故,那么陈朝隋朝的国君,都用三牲的太牢来祭祀,何以亡国也同样快速?”

    李仲卿道:“陈隋二朝的亡国,自有它们的理由。我们今日说的是梁武帝,信奉夷教,以面代牲,故致亡国。小师父不用转移话题,扯到别朝去。”

    玄奘道:“当年孔子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耶。以像人之形状来陪葬,圣人尚且心生慈悯,以至如此斥责。梁皇以像畜生之面牲取代真牲来祭祀,实是为祖先修福之举,若先生还不满意,定要改用真的,何其忍心?”

    “既然梁皇如此仁慈,为何还遭致亡国?”李仲卿重又回到这个老话题上。

    玄奘道,“国家之治与乱,朝代的更迭,皆由无始以来众生所受共业所感,它既不是上天的意志,更非哪一个君主所能左右。经云:共业的力量,能敌须弥,能障圣道。何况一个皇帝?”

    “是啊,”下面有人小声议论道,“若是皇帝念经便能改变全国的命运,那别人都不用念了,就君王一个人念佛,天下就太平了。”

    “我也觉得,梁之亡国,不见得就是武帝崇佛所致吧?”

    “嗐!那本来就是个大乱世,北边的魏晋,南边的宋齐梁陈,哪个政权长久了?相比之下,梁武帝那四十多年文昌国盛,算不错了!”

    “可惜世间并无‘如果’二字,我们看不到如果梁皇不学佛修行是什么样子。”

    ……

    李仲卿并不理会底下的议论,他看着玄奘道:“那么小师父方才说,梁皇崇佛走偏,又是什么意思?”

    玄奘道:“《金刚经》云: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皇造寺供僧,却抱了一颗求取功德的心。孰不知,以有为之心所做功德并非实有,越是执著于回报,就越是没有回报。”

    底下的议论声小了,大家都在认真地听,就连高祖李渊也听得津津有味。

    玄奘接着说:“善心便如同一粒种子,只要将其种下,经过土地、阳光、水等因缘聚合,它就会萌芽、长大、开花、结果。但这是需要时间的。若是急功近利,今日播种,明日就想着有收成,甚至总想着用铲子去挖挖看,只怕会连芽带根一起挖掉。贫僧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一也。”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说道:“这小师父譬喻得真好啊,那个梁皇总想着数数自己的功德,就像拿铲子挖地一样,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

    玄奘又道:“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劳民伤财,致使财政窘迫、国力衰退。须知皇帝不是比丘,若真想出家修行,也应先把皇帝的本份做好,方可出离。如果他传位后修行,便不再有世俗的债务,或可得到较好的果报,只可惜他从来不肯真正出离,所谓出家每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说严重点这是大妄语,非唯没有功德,只怕罪业不小。贫僧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二也。”

    听了这话,很多人更是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玄奘又道:“梁皇虽然崇佛,在很多方面表现得仁慈,但一旦涉及自身福报,就显得不仁了。他晚年急功近利,贸然北伐,杀六贵,灌寿阳城,致使生灵涂炭,这是他的不仁之处,由此导致亡国身死也就不足为奇了。须知帝王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处于这个位置特别容易造业,善与恶,常常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倒是那些处于最底层的人,反而难有机会造恶,即使造了恶业也比帝王轻得多。贫僧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三也。”

    听到这里,坐在龙椅上的李渊不禁连连点头——从隋朝走过来的他,对此显然深有同感。

    看看玄奘已经讲完,皇帝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位小师父,梁武帝在位期间,吃斋念佛,造寺写经,供养僧众不遗余力,真的就一点功德都没有吗?”这话说得颇为不甘。

    “回陛下,”玄奘合掌道,“这些事情确实是有福报的,事实上梁皇也得到了福报:他治国四十九年,活到八十六岁,是有名的长寿皇帝。北伐之前,整个国家被他治理得极为强盛。南北朝乱世之中,说到国家富足,也就数梁皇时期了。如若他不是贪图功利贸然北伐,当不至于亡国。但国虽亡,其后代子孙却多有在前朝及本朝为官的,其中萧瑀萧大人位列尚书左仆射一职,这难道不算福报吗?”

    说到这里,他看了萧瑀一眼,而萧瑀也愉快地冲他一笑。

    玄奘接着说道:“由于他敬信佛法,写史之人便故意隐没他的长处,任意加以毁谤,这实在不可取。至于说到功德二字——”

    他略略停顿一下,话锋一转,讲了个故事:“当年达摩祖师振锡西来,曾被梁皇请至宫中。问他:‘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祖师答曰:‘无有功德。’梁皇又问:‘何以无功德?’祖师答:‘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梁皇大怒,当即将达摩祖师赶了出去。”

    李渊喟叹道:“连达摩祖师这样的大菩萨都不识,光想着造寺度僧修功德,确实是走偏了。”

    玄奘道:“圣上所言极是。事实上,达摩祖师的回答,并非完全否定了造寺、写经、供僧的价值,而是用遮断的手法,打破对方对功德的执著,使其了解这些有为的功德,实是世间小小的果报,如果自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反而变成了欲望之因。如若梁皇当时能够觉悟到这些,便可在修行的路上更进一步。奈何梁皇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他造寺、写经、供僧,名义上为了佛教,实际上却都是为他自己而做的。”

    李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面一个胆子大的突然喊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佛家功德也太难做了!像梁皇这样的都没功德,那普通老百姓岂不更难做功德了吗?”

    “居士此言差矣,”玄奘朗声道,“若以世俗功利心来做须弥山般大的佛事,并不比以菩提心做微尘般的佛事所获得的功德更大。故梁皇善行虽大,可如果我们普通人能够发菩提心,至心念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所获得的功德未必就比梁皇小了,《观无量寿经》中说,单是念佛一句,便可消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闻听此言,很多人的脸上立时露出欢喜的神色。

    玄奘又道:“真正的功德决不是由花钱多少、作事多寡等事相上来评断的。贫僧先来讲一个故事,或许你们就明白了。”

    众人听说又要讲故事,俱都欢声叫好。

    过去久远劫以前,有一位毗婆尸佛,他入灭之后,弟子们将他的舍利以七宝塔恭敬礼供起来,整座宝塔由内而外都非常庄严。

    可是有一天,宝塔内毗婆尸佛的金身,因脱落而缺了一小块。一位贫女发心要将佛像补好,她沿途行乞,得到了一颗金珠,非常高兴,于是就去找一位有名的锻金师,请他为佛像的金身修补。

    锻金师看到这颗金珠,又听到贫女的发心之后,非常感动,他怀着恭敬之心将佛像补好,又娶了那位贫女为妻,两人共同发愿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并且与佛法结缘,全身真金色,恒受无上殊胜的妙乐!”

    由于这样的因缘,两人在往后九十一劫当中,都在人中、天上受生,快乐无比,并且每一世身上都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一直到释迦牟尼佛住世的时候,都是如此。

    玄奘道:“锻金师便是佛陀的弟子摩诃迦叶,而那个贫女便是迦叶出家前的妻子。在灵山法会上,摩诃迦叶受佛陀正法眼藏之付嘱,传佛心印,成为禅宗初祖。尊者身上常放金光,能盖过世间任何光芒,使之隐蔽不现,人称‘饮光’。并于这一世彻悟成就。”

    讲到这里,他又感慨地说道:“诸位请看,同样是布施做佛事,梁武帝花费那么多金钱去做,反被达摩祖师评为无功德;而迦叶尊者与贫女只用一小颗金珠去做,却能得到如此大的果报,其中的不同就在于一个‘发心’!梁皇虽然作了很多佛事,但却经常计较、在意功德的多少,所谓‘有心为善,其善不扬’;而迦叶尊者夫妇,却是基于一片恭敬之心,想要把破损的佛像补好,因此‘舍一得万报’,而得到了极大的功德!”

    见大家都听得入神,玄奘又道:“学佛之人,学习的是佛的智慧和言行,梁皇学佛在出世与入世上无法融合,那是他于实践上的不圆满而已。说到底,无论是功德还是福报,都是虚幻,都不是究竟的佛法。”

    “那依你说,什么才是究竟的佛法呢?”李仲卿冷冷地问。

    玄奘答道:“凡有声有色,一切有为之法,皆非佛法。立寺起塔,非是佛法;祈福造像,非是佛法;刺血写经,非是佛法;燃指供佛,非是佛法;延寿消灾,非是佛法;转经拜忏,非是佛法……凡有所着,即非佛法。欲求无上正等正觉者,应离一切相而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听了这话,李渊再次叹道:“法师所言固然不错,只是自古以来,皇帝信佛,有几个是为了脱生死的?”

    闻听此言,道士们面含喜色,一起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道士叶静能上前说道:“道家之教,妙在修丹炼药,肉身得圣,不死成仙,乃是求生之术;而佛教却要人们离生而入涅槃,乃是学死之术。诸位是想学死还是求生呢?”

    这话听得李渊直点头,无论道家的丹药之术灵验与否,总归是有可能求得长生的。佛家讲修来世,了生脱死,这对李渊实在没什么吸引力,眼前的富贵就受用不尽,还去了脱什么?了脱了生死又能怎样?那个所谓的涅槃境界,是不是真的比当皇帝更快活呢?

    总之,这些未来的好处,李渊是不信的,他觉得还是练丹修道,求得长生不死更实际些。来世再怎么好,能比做皇帝更好么?

    而玄奘的回答却是:“佛法与道教的分别绝非求生和求死的分别,而是练神与练形的分别。佛法练神,道教练形。人的肉身终究是四大和合而成,有生必有灭,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只有神识才是无穷的,不灭的,真正属于生命终级的东西。没有智慧的人即使再迷恋这个肉身,但是最终还是会死亡。”

    这话说的让很多人都点头称是,因为自秦皇以来,无数帝王渴求长生,希望永享富贵,术士们也争先恐后地为他们的皇帝炼制不死金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听说有谁真的长生不死。

    李渊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玄奘说得有理,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他一生坎坷,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才打下这个江山,正坐得自在,可一想到自己已过花甲之年,气血日衰,这辛苦打下的江山早晚也要抛给儿孙,心中便觉不甘。更何况那几个儿子为争储君之位,整日明争暗斗,让他头痛不已。

    可以说,近几年来,他做梦都想求得长生,彻底摆脱死亡的阴影。如今希望破灭,心中的失望之情着实难以言说。

    刘进喜在一旁听了半天,感觉己方势挫,心中正急,这会儿见皇帝面含怒色,当即大声喊道:“陛下不必听这小秃……小和尚胡说八道,蛮夷之人就喜欢故弄玄虚。还是当年明王有道,使番僧入贡!”

    玄奘毫不客气地回应道:“日碑生于塞外,仍忠于汉朝;道陵长于蜀中,却作米贼于魏。”

    下面又有人笑起来,刘进喜顿时为之气结。

    原来曹魏时张道陵创五斗米教,凡入他教者,需交五斗米,道士们称为张天师,世人则称之为五斗米贼。

    听到台下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傅奕有些坐不住了,对刘道士说:“得嘲急解,何事踟蹰?”

    可惜他声音太小,又压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刘进喜没有听见,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站在下面的孝达却听见了,大声喊道:“这位道长,傅大人是让你快接话啊!磨磨叽叽地干什么?”

    众人哄然大笑。

    刘进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即得玄旨,所以杜口。”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说:“这可真是头一回听说,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说是因为得了什么玄旨而杜口。嘿嘿,那还辩论什么?”

    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

    这时,却听到玄奘淡淡说道:“鱼目不类明珠,结舌何关杜口?”

    哄!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了。

    刘进喜恼差成怒,大声骂道:“我乃道门英秀,你是何物小僧,竟敢相轻!”

    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与玄奘的气定神闲形成鲜明的对比,孝达开心极了,高声喊道:“刘道长,既乏雄情爽气,何劳嗔目厉声?”

    此时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笑成一团,有的人笑得捂着肚子滚在地上。

    玄奘微笑道:“嗔恨伤身无益,还是让贫僧再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众人哄然说好,于是玄奘开始讲述:

    佛陀在竹林精舍讲经布道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愤怒的婆罗门冲进精舍,恶言恶语地攻击佛陀。只因他同族的人,都出家到佛陀这里来,故而他大发嗔火。

    佛陀安详地听着他的无理怒骂,等他稍为安静时,才开口向他说道:“婆罗门,你太过激动,以至于无人能听清你在说些什么。我且问你,你家中偶尔也有访客吧?”

    “当然有,瞿昙何意问此?”

    “你会款待你的客人吗?”

    “当然,只要有访客来,我都会设食款待。”

    “那么婆罗门,假如那个时候,访客不接受你的款待,那些菜肴应该归谁呢?”

    “如果他不吃的话,那些菜肴当然再归于我!”

    佛陀以慈目悲悯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婆罗门,虽然你激动时语言太快太急,无人听清,但我知道,你是在发出恶言。婆罗门呀,如果我也对你恶语相向的话,就如主人同客人一起用餐一般。现在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不接受你这份菜肴,所以不管你说的是什么,它最终还是归于你自己的。你懂了吗?”

    这个婆罗门,后来就在佛陀门下出家,并证得阿罗汉果。

    众人听了这个故事,都若有所思。有的人性子急,大声说道:“法师说得极是,我从前也喜欢恶口,从今往后,当遵从佛陀教诲,不再恶言相向了。”

    “其实发恶言的人,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也有的人说:“傅大人和道长们无礼胡骂,法师不接受,那他们便是在骂自己了。”

    ……

    傅奕再也听不下去,直欲起身拂袖而去,却又不敢,毕竟皇帝还在身边。而此时的李渊已经完全被场上那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法师所折服,他细细品味着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太史令已经如坐针毡了……

    这次辩论使年轻的玄奘名声大震,京城佛教界总算得到了几个月的清净。

    玄奘心中依然挂念着西行取经之事,他见上次上表石沉大海,不知是哪道环节出了差错,便再次上表奏请。

    这一次,在表文中,他加上了圆朗等同伴的名字。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天气渐渐从严冬走向盛夏,朝廷那边却依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萧瑀经常到大觉寺来,与诸位法师谈玄论佛,他见玄奘仍执著于西行之事,便劝说道:“法师不必再想出关之事了,大唐建国不足十载,玉门关外常有突厥人进犯,当此多事之际,陛下是不可能准法师出关的。况且,当今圣上对我佛门总是戒心不除,如何肯让法师西行求法,光大佛门?上次辩论,法师虽然大胜,却还不足以改变朝廷对佛教的态度啊。”

    玄奘听萧瑀这么一说,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萧瑀这番话,没过几天,李渊突然带了几个贴身侍卫专程到大觉寺来敬香。这一举动令寺中僧侣居士们兴奋不已,以为当今皇帝终于又开始奉佛了。其实,皇帝只不过是对玄奘有了点兴趣罢了。

    敬香之后,李渊命人将玄奘请入了禅房。

    “记得上次佛道辩论之时,法师曾经说过,世间并无长生之道,朕对此不大相信,”李渊开门见山地说道,“法师乃当世奇才,说话必有深意,或者是在辩论中使用的方便说法也未可知。朕今日专程至此,就是想问问法师,佛门中真的没有长生之道吗?”

    玄奘望着皇帝,这个对佛道二教的兴衰起重要作用的人物此时也正看着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变得极为明亮,显然是渴求到了极点。

    玄奘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皇帝也有无助的时候,拥有权利的人并不是什么都能得到的。

    死亡,是刻在每个人心底深处最深的绝望,即使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无从躲避。

    沉默了一会儿,玄奘才轻轻说道:“陛下,贫僧并非方便说法,佛门之中确无长生之道。”

    这个回答实在是太过直接和明确了,完全出乎李渊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个小和尚哪怕是撒谎,也总该说几句好听的。

    “朕听说,佛门经典众多,汗牛充栋,法师年纪轻轻,莫非已将所有的经书都读完了?”说这话时,李渊已是强压怒气。

    “不敢,”玄奘合掌道,“佛门经典如大海水,玄奘所读的不过是其中一掬罢了,怎敢妄言都读完了?”

    “哦?”李渊冷笑道,“只得一掬便有如此才华,佛门果然了得啊!只是,法师既然没将经典读完,何以一口咬定佛门之中没有长生之道呢?”

    “圣典虽多,义理却是一样的,”玄奘道,“天地万物,皆由四大合和而成,存世的时间虽有长短,最终却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就连佛法也有寂灭的那一天,区区肉身,又怎么可能永恒?”

    听了这话,李渊当场变色,遽然起身道:“那朕敬你们释门所为何来?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真是岂有此理!”

    玄奘忙起身合掌,面对这个只想永久地享受今生的皇帝,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心里也明白,顺从皇帝的意愿可以为自己,为佛门争得很多好处。本来呢,为弘扬佛法,也为了沙门的安全,在皇帝面前说些方便的话是可以的,但事关佛门宗旨,他又怎能打妄语?

    好在李渊毕竟不是秦始皇,知道为此事发火是不智的,只是冷冷说道:“你们释门虽无长生之道,却不代表别的教门没有,虽然比嘴皮子他们可能不如你们。”

    玄奘心中暗叹,圣上终究是不肯死心啊,又把希望寄托在为自己炼长生丹的道家身上了。

    问题是,宇宙万物自有其规律,万事万物总不离成、住、坏、空四个阶段,又岂是某一神明的力量所能左右的?纵观历史,哪有所谓千秋万世的朝代?又哪里听说过长生不老的帝王?

    不过,玄奘心里虽这么想,却也没发疯到把这番话直接说出来的地步。更何况此刻皇帝正在气头上,若再妄议炼丹法门,只怕会给佛门带来无妄之灾。

    “回陛下,”他只能答道,“佛道两家,各擅其宗,贫僧对道家所知不深,前次也只是奉陛下之命参与辩论而已。”

    李渊目光直直地盯住玄奘,却见这位青年法师只是垂目不语,面色恭敬坦荡,仪容庄严,竟无丝毫惧怕之色,忍不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玄奘突然想到,自己原本还想问问西行表文的事,竟没来得及问……

    这年五月,天子以京城寺观不甚清静为由,突然下了一道《沙汰佛道诏》,理由冠冕堂皇:由于部分佛教徒道德败坏,寺院藏污纳垢,因此要“正本清源”、“兴隆佛法”。

    法令要求:“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皆废。”

    僧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皇帝竟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削弱佛教!

    这道诏令表面上看起来佛道一视同仁,甚至对佛教还略有优待。但由于此前佛寺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道观,因此实际上还是佛教吃了大亏,真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对李渊来说,这么做已经是考虑到天子的“金口玉言”了,毕竟以辩论分胜负是他亲口降旨的,那场辩论在长安城已是尽人皆知,成为街谈话议的热门话题。身为皇帝,若在这个时候沙汰佛教,岂非自食其言?现在把道教连坐,佛道二教一起沙汰,且又以“正本清源”、“兴隆佛法”为由头,听起来总归要好听一些。

    但皇帝还是觉得此举有些亏负道教,因此在朝堂之上再次重申道先佛后的秩序,为防僧人抗议,又降旨道:

    “语诸僧等,明诏既下,如也不伏,国有严科。”

    高压之下,大多数僧人采取了“饮气吞声”的作法,不敢多说什么。

    只有智实法师拒不奉诏,慨然道:“吾固知势不可为,所以争者,欲后世知大唐有僧耳!”

    结果,皇帝当场翻脸,并赐下八十廷杖。

    智实被抬到大觉寺时已是奄奄一息,从颈下到小腿,一片血肉模糊。弟子们想给他清洗伤口,包裹一下,却发觉这根本难以做到。

    天气闷热,智实法师脸色腊黄,嘴唇焦干,浑身汗透。玄奘束手无策地坐在一旁,只能替他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又将清水一点点喂到他的口中。

    许久,智实才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还略带几分稚气的年轻法师,轻轻问道:“玄奘……你……还想……去天竺……取真经吗?”

    面对生命垂危的大师,玄奘没有说话。

    “佛弟子……不打妄语……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是的。”玄奘轻声答道。

    智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艰难地说道:“玄奘……你……你是……对的……只有将……真正的佛法……带到……中原……才能解除……佛门……之灾厄……”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只可……惜……老衲……年事已高……否则……便与奘师……同去……也好过……留在长安……徒逞……匹夫之勇……终究……终究难以……改变……”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生命之火似已燃到了尽头。

    玄奘含泪道:“大师什么都不要想了,一切自有缘法。大师现在专心念佛,玄奘为你助念。”

    智实闭上眼睛:“好……念佛……念佛是……不会……有错的……阿弥……陀……佛……”

    玄奘与其他众僧团团围坐在智实身边,为他助念。在众多僧人庄严而又整齐的佛号声中,智实终于安详地舍报离世。

    佛号声中,玄奘轻抬衣袖,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

    虽然他知道,在修道人的眼中,生与死之间是没有多少界限的,但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玄奘,不必难过,”道岳法师的眼睛看着智实,轻轻说道,“恩怨既了,牵挂再无,他也可以安心去了!生与死本就是定数,又有几人能够看透?阿弥陀佛!”

    说罢,法师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颂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