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行者玄奘 > 第十六章 罪也是一种责任

第十六章 罪也是一种责任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qg10.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太宗皇帝坐在大殿上,眉头紧皱,听着各地发来的灾情报告。

    “按陛下诏令,这几日关中地区灾民随丰就食,四处离散。有些已前往河西,很可能进入边关地带。”有人上奏道。

    “传令边关,严守关卡,不令灾民出关即可,但也不可为难他们。”皇帝下了命令。

    接着,他又下令准备祭天,起草罪己诏,祈请上天慈悲。同时决定亲率百官去京师重要的道观、寺院礼拜,为百姓祈福。

    “启奏陛下,”有人出来奏道,“陛下体念灾民之心,天日可鉴,况又有先祖老君神力慈护,这场灾祸定可很快过去!实在不必再去拜那些夷邦之神了。”

    此人正是数次上表反佛的傅奕,几位崇佛大臣脸现怒色,尤其是萧瑀,已经准备好踏出来反驳了。

    太宗奇怪地看着傅奕,不明白他为何到这时候了还想着灭佛之事,当下缓缓问道:“佛法微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徵应。卿独不悟是何道理啊?”

    太宗所说的“报应显然,屡有徵应”,显然指的是他童年生病时父亲求佛菩萨保佑的往事,这件事足以让他对佛教产生好感,更何况当年攻打洛阳的时候,他还得到过少林武僧们的帮助,佛教徒对自己夺取天下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自己刚刚登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

    傅奕从太宗平静的问话中听出了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昂然说道:“佛是西方桀黠流入中国,尊尚其教之人,都是邪僻小人。既无补于国家,又有害于百姓。陛下圣明,如果下旨取缔佛教,一来可收得大量寺产存粮以丰国库,二来可令数万僧尼相互婚配,生儿育女,以足民强兵。”

    太宗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佛道二教各有信众,大家各拜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

    “陛下此言差矣,”傅奕道,“夷方之教,误国害民,容之则为害甚大。那些僧人,平日里妄说罪福,其实还不是为了逃役?他们剃发隐中,不事一亲,专行十恶,奸伪逾甚……”

    “傅大人所言,只怕都是妄自猜测吧?”萧瑀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讥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傅奕道,“难道很多人不是为了逃避赋役而出家为僧的吗?”

    萧瑀微微一哂,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说,道士们都缴纳赋税,参与征役了?”

    “夷方之教,岂可与先圣先贤相比?”傅奕怒道,“萧大人身为中原之人,放着本土的道教不去信,却去信夷方之教,岂非不忠不孝?”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太宗烦躁地打断了他们的辩论。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他们也知道,此时皇帝的精力还在这场天灾以及与东突厥即将爆发的战争上,与这两件事无关的争论只会让他更加烦恼。

    见两位大臣都不再说话,太宗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想,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先尽快结束这场灾难,让百姓们安定下来,才好腾出手来准备对东突厥人的战争。至于傅奕所提废佛一事,说来说去不还是佛道之争、夷夏之争吗?且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行定夺也不迟啊。

    想到这里,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殿中群臣,缓缓说道:“如今天灾频频,不可再起争执,徒惹天怒。佛道二教既各有神祗,何不各自选派仙长高僧,在寺观之中作法,以祈求神灵护佑?”

    “陛下圣明。”阶下群臣一起应道。

    太宗又将目光转向萧瑀:“爱卿上次所说的那个玄奘法师,朕倒是想见见。卿可让他去庄严寺,主持这场佛事。”

    “这……”萧瑀登时呆住了。

    太宗剑眉一挑:“怎么?”

    “回圣上,”萧瑀硬着头皮奏道,“臣刚刚得到消息,玄奘法师……他……已经出长安了。”

    “什么?!”太宗的嗓门顿时大了起来,“出长安?是谁让他走的?!”

    傅奕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大觉寺好像不缺供养啊,一个高僧也需要随丰就食么?”

    萧瑀只得说道:“回圣上,玄奘法师一向喜欢在各地行脚参学,拜访名士高僧,其为人有些……有些……古怪……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无深交。听说他来长安之前,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原,师从十余位名僧大德,这一点,长安的僧侣居士们都可作证。臣猜想,他一定又去哪里拜师习经去了。”

    “臣倒是听说,这位玄奘法师曾数次上表请求出关,”傅奕接口道,“这会儿,该不会是去了边境了吧?”

    “朕谅他没这个胆子!”太宗厉声喝道,“他的上表已被朕亲手驳回,想他不过是个僧人,还不至于违旨西行吧?”

    “陛下所言极是,”傅奕恭敬地说道,“违旨出关,那可是死罪。微臣也觉得,他没这个胆量。”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瑀一眼。

    “傅大人,”萧瑀忍不住说道,“大唐有律,私自出关者,也就是课以流放而已。怎么到您这儿,就成死罪了呢?”

    “连圣上的手诏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不是死罪吗?”傅奕冷笑道,“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边关重兵集结,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出关,只怕还不只是死罪那么简单吧?”

    “私自出关该定什么罪,理应由圣上说了算,傅大人岂可越诅代疱?”萧瑀不觉提高了声音。

    “你我做臣子的,于国家之事发表意见难道不是份内之事吗?再说——”

    傅奕停顿了一下,再次用颇有意味的眼神注视着萧瑀:“那位玄奘法师如果没有违令出关,死罪之说自然无从谈起,萧大人又紧张什么?”

    萧瑀心中忐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太宗已经下令:

    “宣道岳法师来见!”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为天边的云层涂抹上了一层亮色。周遭连绵的山林树丛都一一显露出轮廓,远处,茫茫晨雾若卷若舒,如梦如幻。

    玄奘牵着心爱的白龙马,默默地站在一座土坡上,回望长安。

    时值深秋,正是落叶飘飘、万木凋零之时,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寂寥的景色。大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在满目萧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啸。

    然而玄奘并未觉得寒冷,他的心里装着一团火。

    没有人告诉他,那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国度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前方等待他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是完完全全不可预测的凶险征程。

    年轻使他无所畏惧,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晨雾散去,长安城伟岸高大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城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守城士兵枪尖上冰冷的寒光。

    玄奘虔诚地跪了下来,面向长安,深深一拜。

    别了,关中之地,繁华之都。如果佛祖让我见到真经,我会为你祈祷,祈祷我的故国家园,祈祷我的同胞……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深褐色的麻布,放在地上展平,俯身捧起一捧黄土,放在布包上,小心翼翼地包好,扎紧后揣在怀里。

    此一去,关山万里,渺渺茫茫,就让这捧关中的泥土伴随我孤独的旅程吧。

    小白龙将脑袋凑了过来,很亲昵地摩娑着他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天真的光。

    玄奘终于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还没有上路就这么多的感慨,这么多的挂碍。这岂是一个佛弟子所该有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后,他一个翻身,很轻盈地上了马背。

    小白龙明白主人的意思,机灵地转过身,便将他带上了西行的道路——那片当今世上最繁华的都市,就这样被他毅然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道宣法师很快来到殿上,他知道陛下为什么宣他,一路都在提醒自己要处处小心。

    “大师可知沙门玄奘出关一事?”太宗对这位高僧颇有好感,因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

    “回陛下,”道岳法师合掌道,“玄奘法师确实曾跟老衲说过,他要出关西行,老衲也曾反复地劝他放弃。怎奈年轻人性喜冲动,前日留下一纸书笺便不知所踪,连老衲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书笺在何处?”太宗问。

    “老衲已经带来。”道岳法师说着,从袖中取出玄奘的那纸书笺。

    太宗说:“呈上来。”

    早有内官过来,从道岳手中接过书笺,呈给皇帝。

    书笺是一张一尺来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固是经来未尽,吾当求所未闻。

    “吾当求所未闻……”李世民喃喃自语。

    仅仅为了“求所未闻”就留书出走,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胸怀,即便是皇帝看了,也是佩服不已。

    这时傅奕冷冷地说道:“玄奘既是你寺中僧人,你明知他要违旨出关,却是既不阻拦,也不报官,是何道理?”

    道岳法师合掌诵道:“阿弥陀佛!傅大人又怎知玄奘就一定是违旨出关了呢?”

    “那么大师说他去了哪里?”傅奕反问道。

    “老衲确实不知,”道岳法师合掌答道,“玄奘只是一个行脚僧,临时来我大觉寺里挂单罢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要去哪里,老衲也不好过问。至于说到报官,玄奘持有汉阳王的过所文书在国内游方,天经地义,老衲又凭什么报官呢?”

    “一年前的那场佛道辩论,大师不是亲口跟太上皇说,他是你新收的弟子吗?怎么现在又说是挂单僧了?”傅奕冷笑着问。

    道岳法师道:“不瞒大人说,玄奘法师拜了老衲为师不假,只是似老衲这等便宜师父,法师于游方参学途中,不知拜了多少!仅京师一地,就有法常、僧辩、玄会等数位大德,皆被他以师礼相待。说来惭愧,玄奘法师的佛学造诣实不在老衲之下,他称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似这等临时的师徒关系,老衲又怎好厚着脸皮当真?”

    这番辩白倒让傅奕无法可想,只得换个话题:“你说他在国内游方?那么这纸留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要出关西行吗?”

    “老衲愚钝,实在没有看出,”道岳法师道,“玄奘只是想求所未闻,在国内游方想必也能做到这一点。老衲怎么敢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而惊动官府和朝廷呢?”

    傅奕见这老和尚强词夺理,正要再讥刺几句,太宗却已不耐烦,将手一摆道:“好了!传朕旨意,命边关各地,严加防范,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和尚给我抓回来!”

    深秋的渭水坦荡而沉静,让人分不清它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

    西汉时,渭水上架有三座桥梁,直通长安。一曰东渭桥,为汉景帝所建,接起了长安与栎阳;二曰中渭桥,为秦始皇所造,以通渭北咸阳宫与渭南兴乐宫;三曰西渭桥,汉武帝时为通茂陵而设的,后被称为咸阳桥。

    玄奘此时就行走在渭水河畔,极目所见是遍地的风尘,呼啸的西风,干裂的土地,还有饥饿的人群。荒野中时时可见横陈的尸首,不少是饿死的,腐臭阵阵传来,令人做呕。

    每见一具尸身,他都动手将其掩埋,入土为安,然后诵念《往生咒》为其超度。

    他幼逢乱世,见过太多的灾难和死亡,然而这种事情,无论眼见多少次,也总是无法视若无睹。

    从长安及附近城镇出来的逃荒大军,潮水般地从他身旁经过。他随身携带着银针和一些应急的草药,一路为灾民们治病。

    快到中午了,他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筋疲力竭,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从行李中取出些干草喂马。

    接着,他又取出一块干粮,正要吃,一个瘦骨粼粼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泛着绿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干粮。

    玄奘心中叹了口气,将干粮递给孩子,那孩子几乎是一把夺了过去,就往嘴里塞,干粮的粉沫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玄奘赶紧又递上水袋。

    七八个孩子见状,立即围了上来,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面前。玄奘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将干粮分给他们。

    接着,又有更多的孩子前来……

    本就不多的干粮很快便分发一空,玄奘只得又将盘缠拿了出来……

    人越聚越多,很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了,玄奘望着这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灾民,不知所措。

    一个年轻人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的叩头:“大师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边,还有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玄奘走上前,将两根手指搭在那妇人的手腕处,只觉得脉息微弱——很显然,这不是病,只是饥饿所致。

    现在,只需要一口粥就可以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贫僧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玄奘难过地说道。

    在众人饿狼般的目光中,他打开了自己的干粮袋,袋口向下,里面确实已经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大师慈悲,你的这匹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小白龙,这匹漂亮的马儿已随他走过大半个中原,却从未用来耕种过。

    再说,就算它有这本事,以现在这情况也来不及啊。

    当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转向灾民时,不禁大吃一惊!

    很多人都在看着小白龙,原本已被饥饿折磨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又重新焕发了光彩,那是一种绿色的饿狼般的光彩!这光彩令他感到恐惧,甚至有些心虚。

    “这么大的一匹马,够吃好几天的了。”他听到有人小声地议论着。

    “是啊,好久没沾过油腥了……”

    接着是更多的咽口水的声音。

    玄奘呆住了,恐惧像梦魇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小白龙也是可以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生命,是能够用充满温情的眼神同他进行交流的朋友。

    “不……”他搂住他的马,无力地说道,“你们不能吃它!它,它没有做错什么,它不该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个年轻人还在不停地磕头,额头已被他磕出了血。在他的身后,更多的人加入了磕头的队伍。

    玄奘无助地望着灾民们,他们拖儿带女,面黄肌瘦。放眼望去,还真是一只牲畜都没有,显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转身望望小白龙,这匹跟随他从汉川到益州,从益州到长安,又从长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马儿,此刻也正安详地看着他,目光温暖而又柔和,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八年的相处,人与马之间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马的生命力比人要强得多,而小白龙在这方面更强过一般的马。它还不到十岁,这个年龄就如同二十八九岁的人一样,体力、精力、智力都在顶峰,是最黄金的时期。靠吃干草和谷糠,它一定能在这场灾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稳定的食物来源,就算吃了这匹马,也顶多再维持三两天的生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一定要小白龙去死,去救那些或许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面对这些灾民,他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本流畅的语言变得结结巴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它,它是我的……朋友……求求你们,别吃它……你……你们……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自己这副臭皮囊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那老人摇摇头,道:“法师是个修行者,吃了你岂不造了莫大的罪孽?”

    “贫僧是自愿的,”玄奘从老人的口气中听出,此事似乎可行,不禁松了一口气,“贫僧愿替你们承担罪责,就算要下地狱,也是贫僧前去!”

    老人看着玄奘道:“法师心地慈悲,愿效佛祖舍身,当真可敬。只是,不知法师有多少肉身可以舍弃?难道法师真的以为,舍弃了肉身就能保住这匹马吗?”

    玄奘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人叹了口气:“小老儿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灾荒,灾荒年头人吃人,实在没什么稀奇,我当年就是个‘菜人’,也差点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人抬着头回忆道,“莫说本朝,就是前朝都还没有建立呢。到处都在征伐打仗,偏偏关中又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很多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易子而食,他们把被吃的孩子叫做‘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阳,也曾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一颗心揪得更紧,曾经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静,声音舒缓,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小老儿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了很远,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而那个人也把一个孩子交给我父亲……”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看着玄奘愕然的眼神,惨然一笑:“师父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玄奘没有说话。

    老人道:“其实很简单,那人把我带到了一间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桩上,回头就要取刀来杀我……”

    他抬起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可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捆得一点儿都不结实,而且举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说到这里,老人凄然一笑,饱经苍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的神色:“说来也真奇怪,我当时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当做菜人吃了,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运一般……那个被交到我父亲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样,眼中只有茫然,没有恐惧,我们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玄奘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老人惨然一笑,“他没我那么好运,回家后,我还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法师觉得不好受?”望着这位年轻僧人苍白的面容,老人轻轻问道。

    玄奘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幸亏现在是空腹,否则他一定会吐出来。

    老人惨然一笑:“其实,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远也不会好受的。那段日子,我们一家都精神恍惚,觉得自己是罪人,睡梦中看到地狱之门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唉,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吃人呢?”

    “万不得已又怎样?!”玄奘痛苦地质问道,“难道万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吗?”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会死,”老人平静地说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来一部分。”

    “活下来又怎样?”玄奘仍觉得不可理喻,当年净土寺也曾断粮多日,可没有谁想过要去吃那些因饥饿而死去的师兄弟,更不用说吃活着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与出家人不同,可毕竟都是人,是同类,怎么吃得下去?

    “活下来,不还是行尸走肉吗?”玄奘忍不住问道,“老施主说过,吃过人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

    “是啊,是真的不好受,”老人道,“可是,既然有机会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玄奘一时无语,在他看来,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换取肉体短暂的几十年生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实在不想去反驳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龙身上:“吃人不好受,吃马就不同了……法师啊,你说你愿意舍身,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心中会永远背负着罪孽啊!”

    “是啊,”旁边有人小声地说道,“马毕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凉地想,到了所谓迫不得已的时候,吃人都没了罪恶感,何况吃马呢?

    其实,以玄奘的辩才,完全可以同这位饱经风霜又颇懂佛法的老人就此问题展开一番讨论,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人间的苦难早已将他的心压得无法呼吸了。

    已经在河边喝过水的小白龙慢慢走过来,它看上去极为安详,用天真的大眼睛与主人对视着。

    玄奘默默地抱住马儿的脸,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在发抖,心中便如被千万根钢锥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发黑,恨不能立即死去。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这些灾民的要求,灾民们当然不会强迫。可是看眼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儿,将会是第一批牺牲者;

    如果他答应这些灾民的要求,交出小白龙,不管最终能不能救得了他们,至少可以使他们吃人的时间向后拖延几天。小白龙高大健壮,不管是吃还是卖,都能顶几十个小孩子……

    或许再过几天,情况就会好转,他们可以捱到河西,找到食物,度过这个难关……

    想到这里,玄奘抬起头,看着那个老人,惨然一笑:“贫僧可以把马给你们,你们不要吃它。我刚刚经过一个市集,就在东边不远的地方,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把它给卖了,换些粮食。”

    这是他为小白龙的生存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老人沉默不语。

    玄奘说:“它虽不是人,却有人的情谊。贫僧只求你们,饶它一命。”

    老人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法师。”

    玄奘又将目光转向其他灾民,那些人也都忙不迭地点头。

    玄奘默默地转身,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用颤抖的手把缰绳递到了那老人的手里。

    小白龙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它依然很平静、很高贵地站在那里。

    玄奘感觉到自己快要虚脱了,他费力地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心爱的马,又冲着那老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西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也是个人,物伤其类罢了……

    灾民们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喊着:“多谢大师慈悲……”

    他抬起衣袖,轻轻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

    孤独地行走在黄土高原上,玄奘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苍白的脸上满是倦色,那是因饥饿才有的倦色。

    离开渭水之后,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头晕眼花,身上也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原本应该很坚实的黄土地,在他踉跄的脚下却有了一种棉花般虚浮的感觉……

    灾民们真会信守诺言将小白龙带到市集上卖了换粮吗?他不知道,他只能选择相信,也拼命地强迫自己相信。

    或许小白龙现在还活着吧?

    当初促成他西行求法的因素,除了对佛教经典的疑惑外,潜意识里还有试图借助佛教,来寻求医治唐初社会创伤的良药这样一个动机。

    波颇大师曾经跟他说过,《瑜伽师地论》可以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这也是让玄奘怦然心动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普渡众生,却想不到刚出长安,就有一个生灵为他而死。

    整整三天,他一直都在拼命地赶路,可是小白龙那温和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神,仍时不时地冒出来,深深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每当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安详的眼神,他的内心就会被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负罪感塞得透不过气来,就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对准了他的心,一刀一刀,残忍地分弑着。

    那个老人说得可真实在啊!人吃马是绝不会有负罪感的。小白龙就是在这种意识下,被它最信任的主人送给了那些摆明了要吃它的饥民,还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会把它卖掉!现在,它怕是早已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吧?

    玄奘一直不敢想这样事,一想起来心就痛得发抖。

    他知道这是他的罪,对一个无辜生灵犯下的罪,罪无可赦。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来,让他重新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的。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当你面临一种选择的时候,你实际上已经错了,无论怎么选择你都是错,都需要背负罪责。

    罪责……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个词——是啊,有的时候,罪也是一种责任,必须把它背负起来……

    佛陀昔为尸毗王时,一日在林中静坐,却见一只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鸽子飞入他的怀中,向他求救,于是尸毗王将鸽子藏入袖中。

    老鹰飞来,向他讨要鸽子,尸毗王自然不能给它。

    老鹰说:“你爱惜鸽子的生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食物也同样会丧命的。”

    尸毗王想想也对,但又不能放弃鸽子,于是和老鹰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生命。

    老鹰同意了这个建议,但要求尸毗王割下的肉必须与鸽子等重。

    尸毗王取来一只天平,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小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他再割一块肉添加进去,天平依然没有平衡……无论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终一动不动。小小的鸽子似乎有千斤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部割尽,天平竟然还是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尸毗王起身,将自己整个身体投入到天平的一端,天平终于平衡了。

    每当想起这个故事,玄奘都不禁为佛陀的大悲心所感动。他知道,这只天平所称量的,不是肉的分量,而是生命的分量。

    生命是平等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于世,都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像这样的舍身,佛陀在过去无数生中一直都在做。

    可是,为什么佛陀就能够如此轻易自在地舍身,没有任何思虑上的负担,而我却不得不牺牲无辜的小白龙呢?是因为我的业力太过沉重,以至于连舍身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玄奘感到自己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这算一种惩罚吗?也太轻了吧?

    黄昏时分,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狂风吹起冰冷的雨水,洒在旅者消瘦的身体上,寒气森然。

    雨是天的泪,这道理玄奘早就知道了,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雨,漫天的雨也在看着他。

    雨越下越大,上天已经在嚎淘大哭了。

    玄奘全身早已湿透,但他没有去取行李中的雨伞。就让上苍的泪水来冲刷我的罪业吧,不管能不能冲刷得掉。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上行人几近绝迹,途经的村庄甚至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除了呼啸着扫过大地的凄厉的风雨声,周围全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越来越广阔,行走其间的旅者便显得越来越渺小,路远得望不到边……

    “这就对了,”玄奘边走边自嘲地想,“人自大得也太久了,只有到了这里,方知天地之大,自己同蝼蚁又有多大差别呢?”

    仿佛是为了映衬这句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如同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充满了苍凉与野性的力量。

    玄奘在风雨中喘息着,这几天他的体力实在消耗得太大,感觉比当年在围城洛阳消耗得还要大,已经累得迈不动双脚了,只得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无孔不入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围攻,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痛,头像灌了铅般沉重,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得僵硬……

    狼嗥声再次传来,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

    “如果我就此倒下,很可能就在这个夜晚喂了狼……”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也好,小白龙被人吃,我被狼吃,因缘果报虽然残酷,却是多么的公平合理……”

    眼前依稀出现了一片柔和的光明,仿佛峨眉山金顶上的佛光,透着慑人的庄严。

    是了,我是个佛门弟子,自幼修行,有善神护持。这定是他们在干预,不让我被狼吃掉……

    然而这确实是我的错,我的罪业,不能光让小白龙受惩罚啊。

    他在心里默默忏悔,诚心发愿道:“弟子玄奘,祈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慈悲护持,令小白龙业障消除,脱离恶道,得升净土;令诸灾民平安度过这场天灾,离苦得乐。一切罪责,皆在玄奘一人,玄奘甘愿为此承受一切果报!”

    “没有用的,玄奘,”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不记得因果定律了吗?”

    玄奘登时呆住了:“菩萨,是你吗?”

    抬眼四望,但见衰草茫茫,并无一个人影,刚才那个声音竟像是从他的心底发出的一般。

    可是,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玄奘完全可以肯定,这正是那天他在大觉寺里听到的声音——菩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

    他静静地闭上双眼,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宁静而又充满慈悲的力量:“一切众生都在六道中轮回,都有因缘果报,今生你吃我,来生我便吃你,如同欠债还钱一般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玄奘苦笑,这一切真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我欠了别人的,我当然不能不还;可如果是别人欠我的,我有没有选择不要对方还债的权利?

    “你有这个权利,”菩萨仿佛能深入他的心灵,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是玄奘,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容易。六道轮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涡旋,众生身处其中,被业网紧紧包裹,如水中一片叶子般身不由己。如果你没有脱离这个涡旋的智慧,就将永远在里面轮转。你说你不要对方还债,可以的,但你见过哪只老虎宁愿把自己饿死也不去杀生吗?”

    “弟子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玄奘悲哀地说道,“这便是《道德经》中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故意不给众生摆脱业网的机会。”

    讲到这里,玄奘心中伤感更甚,他自幼痴迷佛学,并不像长捷兄长那样对老、庄也涉入极深,道家的经典他仅仅是在闲暇时翻翻,甚至只是在与道士们辩论前夕看上一看,平常并不怎么在意。可是现在,当脑海里闪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本土先贤的智慧,以及说这句话时的沉重与无奈……

    “你真的认为天地不仁吗?”菩萨温和地问道,“人生于天地之间,便承天盖地载,日月照临,土地生苗,雪山流泉……天地给予众生的已经够多,众生又给予天地什么了呢?”

    玄奘苦笑,是啊,众生给予天地什么?恐怕只有污秽与破坏吧?

    “菩萨责备的是,”他无力地说道,“众生确实没有资格说什么‘天地不仁’,但与众生相比,天地是那么的强大,既然生养万物,又为何要屠灭万物?”

    “玄奘,”菩萨惊讶地说道,“你是一个佛弟子,怎么开始用外道的思维来理解天地众生了?”

    玄奘无语,可能从小到大,见到的苦难太多,心中的压抑实在无处宣泄,只能责备上天了。

    “菩萨,玄奘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为什么这世间的生灵要相互为食,否则便不能生存?难道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就非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平衡?真的就不能有更好的方式了吗?这一切究竟是谁的安排?难道不是天地不仁吗?”

    “玄奘啊,”菩萨柔和地说道,“你应当知道,这不是天地不仁,是众生自身被贪、嗔、痴三毒所迷,失去了智慧,也就失去了左右自己命运的能力。众生常为一些细小事而生嗔心,恨不能食肉寝皮,依业力的牵引,当然会生在虎豹群中了。而今生被其所食之物,愤闷难消,自然希望其生生世世为自己为食……因小果大,恶意层层递增,众生于轮回中轮转不息,又怎么能说是天地不仁呢?”

    “那么菩萨,如果玄奘不起嗔恨之心,并以宽容之心对待今生的伤害,就可以解开这张业网了吗?”

    “至少,可以使恶意的传递到你这里终止,”菩萨平静地说道,“玄奘,你说是天地不给众生解脱业网的机会,这不是佛弟子该有的想法。真正的佛弟子不应指望天地帮你,而应靠自己的智慧去帮助自己和众生解脱。”

    “但众生是弱小的,身处涡旋之中,想要脱离,谈何容易?”

    “不,玄奘,众生并不弱小,只不过没有发现自己的能力罢了。”

    见他沉默不语,菩萨缓缓说道:“即便真的很难,也不是完全不能做到。玄奘,你不顾艰险,违抗皇命,执意西行寻求佛法,不也困难重重吗?”

    玄奘惨然一笑:“或许弟子真的是自不量力,未出国门,就造下这无边罪业。”

    “这不是你的罪业,”菩萨安抚他道,“是灾民们为求活命而起杀生之心,才做出此等饮鸠止渴之举,此之所以他们无法跳出轮回之道,业力的牵引就是这样。”

    “是我让他们做下罪业的!”玄奘大声喊道。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菩萨都未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以至于四周一片沉寂。

    玄奘冷静下来,再次合掌,诚心发愿道:“菩萨,如若灾民们因吃了小白龙而造下恶业,玄奘愿以此一报之身,尽无始劫,全力荷担。不全此愿,誓不解脱!”

    “阿弥陀佛,”菩萨轻轻叹息了一声,“玄奘,你一身之力是无法替众生荷担罪业的。佛陀告诉过你应该如何解开这个结,只有获得般若智慧,登上彼岸,才能彻底脱离这个巨大的涡旋,也才可以帮助众生离开这个涡旋。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那些灾民,抑或是小白龙,都可以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

    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玄奘的心被震憾了——是啊!我究竟是怎么了?我自幼学佛,不正是为了获得脱离业网,摆脱轮回的智慧吗?我现在去天竺求法,不也正是为众生找到出离涡旋,踏上坚实彼岸的方法吗?

    我们现在都不是自己的主人,只有离开苦海,不再被身体束缚,不再被三毒左右,不再被业力牵引,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也才能真正属于自己!我应该朝这个方向不停地努力才对,又为何要在这里苦苦抱怨什么“天地不仁”呢?

    他抬起头,想谢过菩萨的点化,却只感到大地一片沉寂,空气中呢喃着轻轻的佛音,风一吹就散了,菩萨轻柔的声音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

    “菩萨……”他刚刚唤了一声,意识便跌落下去,沉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好清凉啊,是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口中,还带着几分甜香?难道,我到了极乐世界?是菩萨带我来的吗?

    不对,这好像是伴了水的馕饼!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饥饿的脏腑都争抢着涌到了咽喉——极乐世界里也有这种东西么?我怎么从来不知?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奘师……奘师……”这声音时而近在眼前,时而又远在天边……是谁在叫我?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迷朦中,一个僧侣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菩萨……”他喃喃地说道。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喟然长叹道,“可真得感谢菩萨保佑,要是我再晚来一点儿,你就喂了狼了!”

    他终于听出,这是秦州僧人孝达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形象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敦厚的眼中闪露出欣喜的光泽,说出的话又快又急——

    “你居然会饿昏在这里!离开长安的时候没带干粮吗?真是个书呆子!我跟你说,走长路一定要带足干粮的,就算你是高僧大德,也不见得总能化到缘……”

    玄奘的头脑依旧懵懂,他听不清孝达后面的话,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了吗?我饿昏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对了,菩萨呢?他到底有没有来过?难道我一直都在做梦?……那么,小白龙呢?

    他猛然坐了起来:“小白龙……”

    刚说了一句,就觉头脑一阵晕眩,眼前发黑,身体像嫩苗一样,摇摇晃晃的又要倒下。

    “奘师,你怎么了?”孝达赶紧扶住了他。

    “小白龙……”玄奘虚弱地说道,“你看到小白龙了吗?就是那匹白马,在长安……你见过的……”

    “没有啊,”孝达莫名其妙地四下看着,“这附近没有马。”

    玄奘痛苦地闭上眼睛,出城后的这段经历在他的头脑中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孝达扶着他,安慰道:“奘师,你别担心,马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活着就好!”

    玄奘勉力点头:“多谢师兄搭救……”

    “没什么,”孝达舒了口气,憨憨地笑了,“怎么说你也是个经常走路的,我才不信你会不带干粮出城!嗯,你定是路上碰到了灾民,把干粮盘缠什么的,全都布施出去了,是也不是?”

    玄奘依旧没有说话,眼前尽是小白龙的目光,心痛得都快要麻木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孝达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这个活菩萨啊,可真是没药医了。也不想想,这么多的灾民,连朝廷都无能为力,就算你把性命搭进去又能救几个人?”

    “我知道……”他低低地说,“我的能力太小,救不了几个人,可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你不打算去天竺求取佛法了吗?”

    他没见说什么,只是伤感地想,取经求法,不也是为了普渡众生吗?

    孝达见他神情凄然,不禁摇头叹息:“依我看,像法师这样的人,再往西去,一准死在路上!不如——”

    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跟我去秦州吧!我们南廓寺现在正需要人。法师从京师来,又是人人敬重的高僧,到了那里必定万人皈依!咱们一起去光大秦州的佛法,你看如何?”

    他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兴奋,热切地望着玄奘。

    玄奘摇头:“师兄好意,玄奘心领了……”

    “法师,你这样是到不了佛国的!”孝达急道。

    “不管到得了到不了,玄奘都不会放弃。除非死在路上。”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孝达不禁叹道:“我就知道说服不了你这个大菩萨!也罢,前面再走五十里就到秦州了,法师先去那里挂单,歇歇脚再走。我告诉你啊,我们秦州可是伏羲诞生的地方,你去了保准喜欢。跟我走吧。”

    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玄奘的行囊,放在自己的马上。

    孝达所说的南廓寺并不在秦州城内,而是在城西十里处的一座山上。

    途中果然有一座伏羲庙,这是最早的皇帝庙宇,代天称王的伏羲,是其母毕胥踩了巨人的脚印后孕育而生的。他结网制弓,教人渔猎和畜牧业,创造文字和琴瑟,教人知书达理;他通晓天文地理,阴阳八卦,著述《易经》,制订历法,揭开了中华文明的第一页。

    瞻仰过伏羲大帝之后,两人沿着弯曲盘旋的山道登上山巅,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

    虽然有些破败,但那疏朗大气的布局却显出几分古朴。再看四周苍翠的松柏槐杨,玄奘不禁有些羡慕,常住于此修行的大德们,想必禅心也会比常人更加坚固吧?

    不过,这座寺院此时已没有了静寂和安宁,它更像一座难民窟,山门前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手里拿着各种家什,一位老僧正带着几个小沙弥在向他们施粥。

    一看到那个老僧,孝达顿时兴奋起来,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一个小沙弥看见他,高兴地说道:“师父,是孝达师兄!”

    老僧停下手中的活,慈祥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是孝达回来了?”

    “师父!”孝达跑上前去跪倒在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徒儿回来了!”

    “好,好哇,回来就好……”老僧激动万分,忙着伸手搀扶,一迭声地说道,“快起来,这位法师是——”

    他看着孝达身后的玄奘问道。

    “哦,这就是徒儿跟您说的玄奘法师,在长安时,徒儿多次蒙奘师教导,获益非浅。”孝达赶紧介绍道。

    玄奘走上前去,合掌问讯:“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老僧眼中闪过奇异的神采:“老衲智辛,久闻玄奘法师盛名,想不到今日有缘相见。”

    “不敢,”玄奘道,“大师乃前辈大德,玄奘不过是一后生晚辈,哪里有什么盛名?”

    “老衲听说,去岁长安的那场大辩,法师一人连胜六场,从京师到河西,无论道俗皆交口称颂,都说法师实乃释门之伟器也!”

    “这都是佛陀遗法的殊胜,玄奘不过是在鹦鹉学舌罢了。”

    智辛大师哈哈一笑:“法师真乃谦谦君子。也罢,一路辛苦,请先去客寮歇息,待老衲忙完此间俗事,再去与法师共同参禅论道。”

    玄奘道:“大师不必客气,玄奘与孝达师兄同在京城习经,都是您的弟子晚辈。师父有什么事情,弟子自当服其劳。岂有师父在此劳碌,弟子自在安坐之理?”

    说罢便与孝达一起拿起大铁勺,继续为灾民们施粥了。

    望着这两个忙碌的年轻人,智辛心中一阵欣慰,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秦州虽是座商旅云集的热闹城镇,佛教盛行,南廓寺却只是一座山间小庙,平常只有七八个僧侣在此清苦修行,香火自然稀少得很。若不是这场天灾引来一群饥民,平日里简直可以说是门庭冷落。

    正因如此,玄奘的到来令智辛大师喜出望外,当晚便来到客寮,与其对谈佛法,颇为投机。

    智辛长老的面前摆放着两套佛经,都是孝达从长安带回来的。一部是法显大师翻译的六卷本《佛说大般泥洹经》,另一部则是昙无讖大师翻译的大本《大般涅槃经》四十卷。

    “孝达说,多亏了玄奘法师,他才找全了这两部经书。”智辛长老缓缓说道,“法师对这两部经中所说的佛性问题怎么看?”

    看来长老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玄奘讲了自己对此的一些看法和理解,智辛大师叹服道:“法师精通佛法三藏,老衲实在佩服。如今老衲有个请求,不知法师可否答应?”

    “不敢,大师请讲。”

    智辛叹道:“法师也看到了,南廓寺是座小庙,佛藏经典所藏不多,平日里前来挂单的僧侣也少,寺中僧众难得有机会听受高深佛法。今日法师前来,实乃我寺之大幸,故而老衲想请法师不辞辛劳,为寺中僧众和居士们讲经说法,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合掌道:“大师过奖了,玄奘恭听大师安排。”

    智辛大喜,当即决定,法会在明日一早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