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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家书抵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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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祥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满心孤疑地走到这个俘虏面前。

    火光中映出一个身型瘦削面貌清秀的僧人,一袭残旧的僧袍上染满血迹,左肩和右腿处还插着箭,血不停地从伤口处涌出。双手被麻绳紧紧地捆在身后,脚上赤足穿一双草鞋。

    这是一个标准的游方僧人,而且,经过一夜的张皇,加之又受了伤,他的面容和嘴唇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寸许长的短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额上。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是个僧人?”王祥不禁皱了皱眉头。

    真是奇怪啊,他想,自己在这里一驻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僧人。而且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看上去孱弱而又狼狈,偏偏带给他一种极其高贵的感觉,特别是那双黑眸,就像夜幕下洒满星光的沙泉,极为清亮。

    难道是……他想起了前些天自凉州发过来的访谍。

    “这是他的行李,”一个士兵提了个竹箧过来,放在地上,兴奋地说道,“深更半夜来偷水,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其他士兵们也都在窃窃低语。

    对他们来说,平常来这里敲门取水的都极为罕见,偷水的更是多少年都也得碰上一回。

    王祥注视着僧人,僧人也在注视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在火把的亮光中熠熠生辉。

    “哪里来的?”王祥问,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长安。”僧人简捷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也很平静。

    长安?这么远!难道他真是访谍中所说的那个人?

    说真的,那天接到访谍的时候,他可是在心里哂笑了很久,心想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一个年轻的高僧为了个虚无飘渺的国家,竟然不顾朝廷禁令一意孤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奇怪的了。更奇的是,凉州那些大人们也不知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着,居然大张旗鼓的把访谍发到这遥远的边关五烽来!

    看着那轴加盖了凉州都督府印信的访谍,王祥着实觉得好笑,他想:有没有搞错啊?大唐边关,从凉州到玉门关,整个就是一只巨大的铁桶!有那么多精明强干的捕手,有凉州、瓜州、玉门关的精兵强将,那和尚要是还能跑到这里来,那他不是成了佛,就是有了飞天的功力!

    唉,凉州的大人们哪,想给我们底下的人整点事情干干,也不带这么夸张的!

    火把上的油毡还在哔哔卟卟地燃烧着,王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僧人,从他的面容和穿着上看,的确不像是河西本地人,莫非,他真是从京师来的?

    这时,一个士兵递上了一只深褐色的小布包。

    “什么东西?”王祥问。

    “回校尉大人,”那士兵道,“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王祥示意打开,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解着布包上的带子,他们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仿佛那里面装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物品。

    布包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些土黄色的颗粒状东西。

    “这是何物?”王祥皱着眉头问。

    “黄土。”僧人的回答依然很简捷干脆。

    “黄土?”王祥差点没背过气过去。

    这和尚,连谎都不会撒!茫茫大漠,多带一点儿东西都会让人觉得沉重难当,除了水、干粮、马麦这些实在不可或缺的物品外,别的行李那是越少越好。带一把黄土,能吃还是能喝?

    “长安离这儿可不近呐,”王祥冷笑道,“大师没有过关必须的过所,却带了一把没用的黄土,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僧人乌亮的眼睛看着他,反问道:“校尉大人最近有没有听凉州人说过,有个叫玄奘的沙门欲往婆罗门国去求法?”

    果然是这个和尚!王祥暗想。

    但他同时也被对方那略带轻蔑的语气给激怒了,厉声喝道:“胡说!玄奘大师已经回长安去了。你是何人,敢冒充他?”

    见校尉发怒,旁边士兵一把揪住那支钉在肩上的箭,喝道:“说实话!不然,要你好看!”

    玄奘痛得几乎窒息,赶紧闭了嘴,在心中默念佛号。

    王祥挥了挥手,示意将箭拔出。

    四名士兵立即上前,其中两个将他按坐在地上,另两个各自握住一枝箭,大喝一声,两枝带着血肉的箭便被拔了出来!

    玄奘再也忍耐不住,轻哼一声,昏死过去。

    一个士兵拿来一束干草点燃,放在他的鼻下,在白色烟气的不断刺激下,玄奘渐渐醒转过来。

    王祥蹲下身,盯住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是玄奘吗?”

    伏在地上的僧人淡淡一笑,虚弱地回答:“玄奘的……戒谍……就在……身上,校尉大人,只管……自己取出来……看……便是……”

    说到这里,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仿佛有一口热血就要喷涌而出,忙住了口,死死咬住了牙。

    他必须努力护持住神志,使自己不至于再昏过去。

    他的行李早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是一只发黄的竹箧,上面只有一条沾满沙粒的旧毡毯,一小袋馕饼,一包马麦和一只深褐色的包裹。

    包裹里面是两件半旧的僧袍,一袭黑色的木棉袈裟,一只瓦钵和一套简装文房四宝。并没有什么僧牒之物。

    他说戒牒在他身上。王祥想想也是,这种物件通常都是随身携带的,便叫士兵去取出来。

    一个士兵应声上前,将一只手伸入玄奘怀中,从僧衣的内兜中掏出一个丝质卷轴,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份朝廷下发的戒谍。

    戒牒上沾满鲜血和汗渍,但字迹还是很清楚的,足以用来证明持有者的身份。

    原来他真是那个和尚!

    玄奘身上的绑绳被松开了,他软软地靠坐在一堵墙边,闭着眼睛,显然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

    王祥坐在他的对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高僧。

    “我看到了从凉州发过来的访谍,当时还不敢相信,想不到这件事是真的。”王祥说。

    “现在,贫僧已经在大人手里了……”玄奘虚弱地说道。

    王祥见他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心中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能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他叹息道,“我都不忍心治法师的罪了,只不过,祥身为边关校尉,职责所在……”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静静地看着玄奘。

    玄奘心中黯然,脸上却无丝毫恐惧之色。这份超乎常人的坦然与镇定曾给李大亮、独孤达、李昌等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如今也让王祥为之心折。

    王祥想了想,说道:“法师要去天竺是不可能的。莫说后面还有四道烽燧阻拦,便是都闯过去,再往西去不是沙漠就是雪山,稍微好走点的地方也都是猛兽和马贼的天下……”

    玄奘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包黄土。

    “此物究竟做何用处?”王祥好奇地问道。心想,莫非是用来施一种特别的法术,比如隐身术、遁地术什么的,可以借此逃脱守军的追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得想个法子,求他教教我!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玄奘低低地说道:“玄奘远赴天竺,山遥路远,日久年长,更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回来……这一包故土,不过是聊解日后思乡之念罢了。”

    王祥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包黄土竟是这样一个用途,可笑自己竟然还以为是用来施什么法术的。

    不过,这份于平淡中透出的浓浓乡情,倒真的打动了王祥,使他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故乡。

    “大师果然是读书人,心思缜密,”他既敬佩又羡慕地说道,“弟子是敦煌人,离开故乡已有十载,却从未想过要带上一包故土,以解思乡之念。”

    言下之意,颇为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这位边关校尉此时的头脑中竟突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大师若是再朝西去,这辈子只怕就真的难履故土了。弟子倒有个好主意,能让大师既学到高深的佛法,又不至于远离乡土。”

    “校尉大人请讲。”玄奘声音虚弱,语气却极平淡,显然对这个校尉大人的所谓“好主意”不抱什么期望。

    王祥却依然兴致勃勃,反问道:“大师可知,这河西地区佛学最兴盛的地方是哪里?”

    “玄奘不知。”

    这一路之上走过了不少城市——秦州、兰州、凉州、酒泉、张腋、瓜州……每个地方的佛法都很兴盛,哪里有什么“最兴盛”的地方?

    “就是弟子的家乡敦煌啊!”王祥略带几分自豪地说道,“那里云集了很多从中原和西域来的高僧大德,特别是有一位张皎法师,佛法精堪,又非常敬慕有才有德之人,比如像大师这样的。弟子打算派人将大师送往敦煌,那张皎法师若是见到大师,定然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王祥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温暖,那个为他授皈依的慈祥的老法师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我把这位长安来的名僧介绍到敦煌去,老法师定然高兴!玄奘因偷渡而被抓,若是禀公办理,最轻的处罚也是流放,现在我不办他的罪,他感激还来不及,没有理由拒绝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拍案叫绝了。

    玄奘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他不禁睁开眼睛,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边防校尉。

    “大师意下如何呢?”王祥又问了一句,脸上带着热切的神情,“大师若是去了敦煌,弟子愿意代为引荐,到那时……”

    “校尉大人,”玄奘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是东都洛阳人士,年少时也曾游学各处,广拜名师,两京地区的高僧以及吴蜀等地凡有所长的大德,玄奘无不负笈请教,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也获得了诸位大德的认可,以及同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如果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再添名望的话,玄奘只需留在两京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前去敦煌?”

    王祥呆住了,他没有想到玄奘竟会拒绝他——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完美的建议!这和尚竟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毫不留情,且又当着自己那么多部下的面,他一时惊怒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玄奘只是觉得遗憾,”僧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却还在往下说,丝毫没有在意校尉大人恼怒的目光,“东土佛法尚有许多缺漏和不全之处,诸位先贤在翻译和解释上也常有矛盾。所以玄奘才会不顾性命,不惧艰危,发愿前往西方寻求佛法真谛。对此,擅越不仅不相励勉,反而劝我退转,难道也是厌倦了尘世,欲树涅槃之因吗?”

    王祥再也忍耐不住,怒声说道:“法师偷越边境,已犯国禁,国有严科,本应重处!何况此处乃边防重地,祥身为一烽守卫,亦不敢违抗朝廷之命。莫说将法师押解回京,就算是就地正法也不为过!祥先前所说,不过是念及法师才华不凡,又尚未出境,这才网开一面,让法师改往敦煌,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怎么,法师竟不领情么?”

    他脸色铁青,显是动了真怒。

    然而玄奘仍是毫不妥协:“既然国有严科,玄奘听凭处置便是。”

    “你不怕我杀了你?”王祥探头过来,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玄奘微微一哂:“将军杀我,是将军的职责。然玄奘决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王祥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他那双锐利的让人有些惧怕的眼神,似乎并没有令眼前这个文弱僧人感到丝毫的不安——玄奘目光平静地同他对视着,毫不避让。

    看着这双始终沉静如渊的墨黑瞳仁,不知怎的,王祥竟想起了烈日下的大漠——那一个又一个沙丘,顽强地重复着自己,一直绵延到无尽的天边……眼前的僧人就像这大漠。不!他比大漠还要倔强得多。

    终于,王祥妥协了,他无力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议。法师累了,又有伤在身,先去歇息吧。来人——”

    夜已经很深了,凛冽的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涌了进来。

    玄奘侧卧在土坯垒成的榻上,闭目聆听窗外呜呜的风声,久久不能入眠。

    他的身体极度疲惫,也知道必须好好休息一下,以恢复在戈壁滩上透支的体力。但一来体内缺水焦渴难当,二来肩上和腿上的伤处也越来越难以承受。

    他支撑着坐起身,解开自己的僧袍和衲衣,小心翼翼地将左袖褪了下来。只见左肩下面中箭处皮肉翻卷,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涌,也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

    再看腿上,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些士兵拔箭的时候太过粗暴,箭上倒钩竟连皮带肉地扯出了一大块,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一个年轻士兵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退了出去。

    玄奘没有在意,他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伤口,心中默念着佛号。

    不大一会儿,那小兵又回来了,这次他端来了一盆清水,放在地上,呐呐地说道:“我来帮你洗洗吧。”

    玄奘点头:“多谢。”

    那小兵似乎做惯了此事,很细心地为玄奘清洗擦拭,又取出一包黑乎乎的伤药,倒在伤口处,最后用麻绢层层包裹起来。

    玄奘再次向他致谢,小兵似乎很高兴,往他身旁一坐,小声问道:“你是长安来的高僧,一定很有学问,你是不是什么字都会写?”

    玄奘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天下的字有很多,有些字说不定只在某部书中出现过一次,人不可能把天下的书都读完,又怎么可能什么字都会写?

    那小兵见他不答,又接着问:“你会写信么?”

    玄奘不知这个小兵想让他干什么,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道:“还未请教施主姓名……”

    总得先知道人家叫什么,才好称呼啊。

    “俺叫石大壮。”小兵爽快地答道。

    玄奘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这小兵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黑红色的脸膛,带着几分憨厚和狡黠。只是身量瘦瘦小小,丝毫也没个壮实样儿,实在对不住“大壮”这个名字。

    见对方看着自己,石大壮腼腆地垂下了头,低声解释道:“法师,俺是张腋人,到这第一烽驻守已经七年了,一直没机会回家。俺家中还有一个老娘,全靠哥哥照顾。每隔几个月,俺都会稍一封信回家,报平安……”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真是个孝子,一封家书足可慰老母思子之苦。”

    “其实俺不认识字……”石大壮低着头,小声说道,“咱们这第一烽,就只有王校尉上过一年私塾,会写几个字。这些家书全是他代写的。”

    “原来如此。”玄奘还是不太明白这小兵跟他说这些做甚。

    好在石大壮很快便给出了解释:“王校尉虽然读过书,可他的信写得太简单了,都是些平安啊,勿念啊这些话,除了开头和末尾,所有的信都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玄奘:“法师您别笑话俺啊,不是俺贪心不足,实在是……俺离开家七年了,很想念娘和大哥。可是每次给他们写信,都是那么几句。俺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跟他们说,就是不会写,也不敢麻烦校尉大人,再说麻烦了也没用,他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憨憨地笑了:“法师您是当世名僧,一定很有学问,您能帮俺写封信吗?”

    玄奘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石大壮半夜三更跑过来给自己清洗处理伤处,神神秘秘的,就是为了这么件私事。

    代写家书也是行善之事,没什么理由拒绝,玄奘正要答应,却听那小兵又说道:“法师放心,俺不会叫你白辛苦的,你若是帮俺写这封信,俺一定叫校尉大人善待法师,回头给你弄些好的伤药来。”

    玄奘苦笑,这第一烽从上到下,都喜欢讲条件吗?

    他此时口干舌燥,就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强撑着说道:“写封家书,也没什么……只是,贫僧现在口渴得很,你能……先给我点水喝吗?”

    石大壮顿时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当然可以!法师你等着啊。”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玄奘轻叹一声,闭上双目养神。

    石大壮很快就回来了,不仅拿来了水袋,还带了一小块馕饼,外加一只木几和简单的文房四宝。

    他把玄奘扶起来,让他趴在案几上,然后把水倒在碗里给他。

    玄奘早已渴极了,一饮而尽,叫他再倒一碗,又一饮而尽,还是觉得口腹干焦,嗓子冒烟,但石大壮却已经把水袋扎紧了。

    “法师,俺知道你很渴。但你现在就算喝再多的水也还是渴的,这得慢慢来,不然会死人的!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玄奘知道这小兵说的有理,点头称谢,又强迫自己吃了两口馕饼,总算恢复了一点体力。

    石大壮把纸铺在案几上,然后取水研墨。玄奘因为伤重,只能半趴在几上,提着笔,开始帮他写家书。

    石大壮先是向母亲和兄长问安,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后从自己当年刚到边关时讲起,讲他和每一个弟兄之间的有趣的事。

    玄奘此时浑身是汗,头晕气虚,痛得几乎握不住笔,只能紧紧咬住舌尖,提住神志,才能勉强听清石大壮在说什么,然后一笔一笔地帮他记录下来。

    石大壮甚至讲到有一回,大家一起围追堵截一只兔子,这样的乐事居然也说得津津有味。还说到自己跟谁吵架,想办法让那小子挨了一顿鞭子,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捂着嘴“嘿嘿”地乐。

    以玄奘此时的身体状况,写这封信多少有些勉强,但是写着写着,心中竟不自禁地怜悯起来,同时对朝廷也有些不满——像这种地方应该实行轮流守关的,怎么可以叫人背井离乡这么久呢?这不就相当于再也见不到亲人了吗?难怪会出现心理问题。

    石大壮总算说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书信也写好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轻轻搁下。

    看着那三尺长的卷轴,以及上面那五六千个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石大壮喜得嘴都合不拢,跪下磕了个头,说:“法师您能写出这么多字来,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这些字,它认得俺,俺却不认得它们。法师,您能给俺念一念吗?”

    玄奘点头,他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眼前金星乱飞,勉强读了一遍就无力地躺下了。

    石大壮捧着信,欢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点水全化作冷汗出来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竟看到有四五个士兵围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来,其中一位愣头愣脑地问道:“法师,大壮那封像面条一样长的信是你写的吗?”

    面条?这都什么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几位很高兴,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你能不能给俺也写一封?”

    原来,石大壮拿了玄奘写的信,跑到另外几个值夜的士兵那里去眩耀,结果一家伙招来了四五位。

    这些士兵以为写信不需要花费力气,其实不然,写信也是需要体力的,而玄奘现在哪有这个体力?在众人的簇拥下,勉强又写了一封,第二封才写了个开头,就感觉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案几上。

    “怎么回事?”士兵们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只觉得这僧人浑身滚烫,嘴唇干焦,额上大汗淋漓,显然是烧得不轻。

    “看来是病了,”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搁,虎子,你腿脚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关士兵不论年纪大小,相互之间都称呼小名儿,除了虎子、大壮,这次来的还有拴柱儿、福贵、大力,彼此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个高个子士兵,答应一声,赶紧跑去敲王祥的门。

    “王校尉!王校尉!”

    “又有什么事了?”王祥打开门,不耐烦地问。

    “王校尉,”虎子一脸的焦急之色,“那个,长安来的法师,他病了!”

    王祥一怔,急忙披衣出来:“病了?怎么回事?”

    “发热,烫得很!想是那两箭,伤得太重了!”

    发烧这种事情,后果可大可小,不可轻视。想到对方到底是个高僧,若是死在这里,罪过不小,王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忙跟着虎子来到玄奘身边。

    玄奘的脸色已经变得灰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性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果然不太好……”王祥喃喃自语,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及时处理他的伤。

    士兵们急了:“校尉大人,咱们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要不,给他换个暖和点的房间,好好治一治吧。”

    王祥正有此意,同时又觉得有些意外——他的士兵并不信佛,居然会同情这个私渡边关的僧人,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士兵们开始轮流照顾玄奘,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退热消炎的好办法,只是给他喂水,擦汗,上药,包扎伤口,顶多再做点物理降温。

    玄奘一直迷迷糊糊,焦干的口唇翕动着,时有呓语发出。王祥有时过来,凝神细听,却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样过了四五天,情况总算是渐渐好转,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许多。只不过身体依旧绵软,没有一点力气。

    依旧是这四五个士兵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有劳各位仁者,”玄奘感激地说道,“若非你们,贫僧已然丧命。”

    “俺才不是什么仁者,”石大壮垂头说道,“法师,上回俺没跟你说实话,你腿上那一箭就是俺射的,还好你没死,不然俺的罪过可就大了。”

    玄奘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旁边一位叫拴柱的跟他解释:“法师你不知道,你那天取水的时候,咱们正在换班,有四个兄弟在烽火台上。虎子射出的第一箭,射中后,我跟福贵兄弟就带上绳子,准备去沙泉边上拿人了,谁知法师你居然还想跑,嘿嘿,弟兄们一下子来了兴致,便设下彩头打起了赌赛,说好了谁都不准抢,一个一个地射,看谁先把这偷水的家伙放倒,赢的人可以独饮一壶老酒。”

    难怪!玄奘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些箭是一枝一枝射过来的,而不是万箭齐发。当时他还以为只有一个人在烽火台上呢。

    不过也幸好如此,他才没有变成刺猬。

    石大壮接口说:“俺看法师避过了好几轮,再到俺的时候就故意停了一会儿,等法师起身要走的时候再射,果然管用。”

    “你还好意思说!”旁边的福贵一脸不屑地说道,“这不是耍赖吗?”

    “俺没耍赖,你们才耍赖呢!”石大壮恼怒地说道,“俺这叫用计!前面也没说不允许啊。既然是俺放倒的,那壶老酒理应是俺的。你们居然说俺耍赖,给俺昧了去!法师你说句公道话,到底是谁赖啊?”

    听着这没心没肺的争吵,玄奘心中唯有苦笑的份儿。

    “你们,怎么可以拿人命做赌赛?”

    “那还能拿什么做赌赛?”虎子瞪着眼睛问。

    “比如……标靶什么的……”玄奘道。

    士兵们笑了:“那多没意思!若是偶尔来只兔子、黄羊啥的,还值得赌上一赌,但也没人有意思。”

    玄奘一时无语,他眼前的这帮士兵,看上去是如此的单纯热忱,性格淳朴,实际行事却又有着如此血腥残忍的一面!

    或者,这就是大漠边关给予他们的特质?

    他只能小声说道:“人命关天,总该敬惜的……”

    听了这话,士兵们一个个大摇其头:“法师啊,俺们自己的性命尚且拴在裤腰带上,还在乎别人的性命吗?再说了,命贵的人不会到这里来,凡是来到这千里大漠的人,都是贱命一条,比蝼蚁也强不到哪里去,有什么好敬惜的?”

    玄奘彻底无话可说了,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凄。

    虎子见他不说话,以为生气了,心中颇有几分不安,上前说道:“法师千万别见怪,咱们这些守关的兄弟,常年呆在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大活人。好容易碰上个半夜偷水的,都当稀罕物一般,要是再放不倒,那大家干脆一头撞死好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憨憨地笑了起来。

    玄奘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西北武风浓厚,尤重射术,对于这些镇守边关的将士来说,射箭早已成了一种本能。四个守关士兵在这么近的射程之内,若是连一个孤身至此的文僧都放不倒,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种耻辱。

    “不关你们的事,”玄奘轻叹道,“贫僧自找的。”

    士兵们闻言,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石大壮说道:“其实法师若是中了第一箭之后躺着别动,就不会再挨第二箭了。”

    这小兵果然聪明,居然用这种玩笑的语气为自己辩解起来。

    “大壮说的是啊,”拴柱接口道,“再说法师的水囊都扎破了,没有了水,还跑什么?”

    福贵也说:“法师您一定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跟您说啊,就算要跑,那种情况下也该伏低身子,慢慢地往后退,你怎么能站起来呢?”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敦厚的面庞,玄奘突然有了一种想跟他们谈谈佛法的冲动。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就被他放弃了。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并不是所有偷水的都是坏人和奸细,有的或许只是不小心跑出关的老百姓,或者是时运不济交不起关税的商人。玄奘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知道这世间之人为求得一衣一食,实在是艰难得很。就算他们有错,就算你们职责在身,能不射杀,也还是不要射杀的好。须知一念之善,便可救得一条性命。”

    “法师说得也是,”拴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听说几个月前,葫芦河附近抓到几个人,当时突厥人犯边犯得厉害,各关卡都要求严加防守。那几个人命不好,抓到玉门关后全被当成了突厥奸细,当场砍了脑袋!事后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奸细,是随丰就食误出边关的老百姓。”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一恸,忍不住合掌轻诵一声:

    “阿弥陀佛……”

    见他这个样子,士兵们也都不再说话,房间内出现了一段诡异的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机灵的石大壮率先打破沉默,问了一句:“法师,你怎么想起来要去天竺呢?”

    “是啊法师,”另外几个士兵也都看着他,“您是长安名僧,要金银有金银,要地位有地位,要名声有名声,您可是贵命之人啊!何苦违逆圣命,跑到这里来受这份罪呢?”

    玄奘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石大壮,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觉得无法解决,非常困惑,非常烦恼?”

    “有啊,”石大壮立即说道,“当然有!俺小时候家里穷,没钱,没吃的,就很烦恼。后来好容易挣到点钱,还被人抢被人欺负,那时就烦恼极了!”

    玄奘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

    “想过,怎么没想过!”石大壮道,“俺那时就想,干脆,去当马贼好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不用受人欺负。要不就是,哪天多找几个朋友,废了那帮狼崽子!”

    玄奘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以暴易暴,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多?”

    石大壮苦笑着说:“想过,而且俺也知道,废了他们,他们肯定饶不了俺!当马贼,就是触犯王法,早晚死于非命。要是俺真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罢了。可俺家中还有老娘,就不能不在乎了。现在入了行伍,有了饷银,也算解决了些烦恼吧。”

    “阿弥陀佛,”玄奘赞叹道,“仁者果然是个有善根的人。”

    “是吗?”石大壮笑笑,“俺现在也觉得自己挺有善根的了……”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周围一片鄙夷的声音。

    福贵笑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善根?不过是小胳膊小腿的打不过人家罢了,一边儿呆着去吧!”

    他又转向玄奘,热切地说道:“咱的烦恼就是没钱!法师啊,您会念那么多经书,佛门中有没有专门的一部什么经,念了之后就能发财的?”

    “专门发财的经?”玄奘哑然失笑,“这个倒不曾听说。”

    福贵失望地叹着气,周围的兄弟们都在“吃吃”地笑。

    “你就知道钱!”虎子鄙夷地说道。

    “我名字就叫福贵嘛,”这个尖嘴猴腮,看上去既没福也不贵的家伙理直气壮地说道,“咱命里注定就是要大福大贵的!”

    “大福大贵?”石大壮拉了拉他破旧的衣襟,笑道,“啧啧,这样的大福大贵……”

    “怎么啦?”福贵不满地一抖,便将衣襟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咱这是还没到时候……”

    玄奘道:“其实,财富多了,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烦恼。一个人若无温饱,确实容易烦恼;有了温饱之后,财富的多少就与快乐的多少没有多大关系了,有时候,财富甚至是烦恼的根源。”

    “法师说的是啊,”拴柱道,“要是咱也能像师父这样,出家当了和尚,没事打打坐,念念经,俗世间的那些个破事儿都不再过问,那倒也挺好,什么烦恼都解决了!”

    玄奘哑然失笑:“你这算什么解决?不过是逃避罢了。”

    “就是,”福贵笑道,“那不就讨不了婆姨了吗?”

    “你不出家就能讨到婆姨了吗?”拴柱反问,“不是谁都有虎子的造化的。”

    “说的也是,”福贵立即转口道,“法师,要不你干脆把俺也剃度了吧,俺这就出家!”

    玄奘没想到还真有把出家当儿戏的人,他淡淡地问:“你懂什么是出家吗?”

    福贵道:“出家有谁不懂?不就是剃掉头发,住在庙里念经拜佛吗?”

    “住在庙里念经拜佛?”玄奘哑然失笑,“那么,贫僧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福贵一时无语,士兵们也都说不出话来。

    玄奘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窗外苍凉的大漠,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出家,是出烦恼家,出生死家,出欲望家,出小家而入大家。成就大众,利益有情众生,这才是出家的真正本意,而不是为了逃避烦恼。”

    “原来出家不只是剃掉头发,遁入空门啊?”福贵有些茫然地说道。

    玄奘道:“若是你的心不清净,就算是剃除须发,遁入空门,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只是身出家,而非心出家。”

    “这个俺知道,”拴柱笑道,“你们不觉得,咱们的校尉大人,就是心出家了吗?”

    “可不?”虎子也笑了起来,“俺那天喊他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里面念经呢!”

    这倒让玄奘觉得很意外,虽然从王祥邀自己去敦煌一事中,能隐隐猜出这位边关校尉与佛门有些因缘,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读经!

    玄奘的眼前又浮现出王祥那怒气冲冲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威严的边关将领,读佛经时是个什么样子。甚至难以想象他给士兵们做朝奉、写家书时的情形。

    玄奘不知道,在这个夜晚,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王祥,面前的《地藏经》又打开了,然而面对这熟悉的经文,他却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他已经从那几个士兵口中得知,玄奘的身体正在恢复,已无大碍,这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他却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个僧人?

    再有一个月左右,玉门关就会派人过来,送些给养和书信。到那个时候,自己是否应该将玄奘交给他们带走?而他们又将如何处置这个私出边关的僧人?

    身为朝廷命官,王祥无意抗拒君命。可是,作为一个佛门弟子,他也知道,玄奘要做的事情对佛门有利,于国家无害,也由衷地佩服他的决心和勇气。那么,自己该不该成全他呢?

    可是这么做,他这个边关校尉可就成了同谋犯了!

    何况再往西去,还有四座烽台和茫茫大漠,将玄奘交上去,固然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应当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如果放了他,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一想到这些,王祥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他甚至想,如果张皎法师在这里的话,他又会怎么决定?

    而在玄奘的房内,谈话还在继续。

    “俺是想逃避来着,”福贵有些泄气地辩解道,“想着像法师这样出家修行,来世总会比今生要好得多吧?”

    “贫僧并不觉得今生有什么不好,”玄奘道,“能够得闻佛法就是大造化。再说,没有此世焉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来生?”

    “可是今生有那么多的苦恼,那么多的不如意……”

    “逃避了就没有苦恼了吗?”玄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这个嘛……”福贵登时语塞。

    玄奘缓缓说道:“其实,人生不如意不完美并不可怕,人投生到这个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远迷途而不觉,永远沉梦而不惊。”

    “那法师您呢?”旁边的拴柱突然问道,“您是个出家人,咱们俗世间的这些个破事儿都跟您无关。那么……您也有烦恼吗?”

    “有,”玄奘点头道,“众生的悲苦,佛法的沦丧,都让贫僧烦恼。所以我才发下誓愿,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

    士兵们恍然大悟,都说:“怪不得法师要去天竺求经学法呢。可是,求法对众生真的有用吗?”

    玄奘道:“我不知道,不去求又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原本以为,玄奘既然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又不顾朝廷的禁边令,豁出性命西去求法,就一定是笃定地认为求法有用的。哪里想到他居然说:“不去求又怎知有用没用?”

    玄奘是严谨的,这严谨同他的信仰一样刻在了骨子里。

    “法师,您就为了这么个不知道有用没用的事情,就违旨出关?”虎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

    玄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劝开了。

    拴柱道:“法师啊,您看上去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行事如此糊涂呢?人谁没有烦恼?谁没有困惑?咱们也都有。别去想它就是了。”

    “是啊法师,”福贵也说,“您是个出家人,按说应该比咱们这些俗人看得更开才对,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啊?”

    石大壮也道:“法师您都不确定求法是否有用,那么您到西天佛国,是想得到什么呢?”

    是啊,我想得到什么呢?

    我希望一切众生都能远离苦海,在这世间觉悟;我希望一切众生都能在生活中获得智慧,化烦恼为菩提。可是,我是否真有这样的福德呢?

    如果不能泽及苍生,我又当如何?

    清晨,玄奘被请进王祥的房间。

    “大师请坐。”王祥客客气气地说道。

    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轴信笺,上书:母亲大人安好……显然是王祥正在写的家书。

    不是玄奘成心要看,实在是那笺上的字太大,笔迹又稚拙,很容易吸引眼球。

    他真正注意的却是另外两封长信,分明就是前几天帮石大壮和拴柱写的家书,不知怎么就到了校尉大人的书案上。

    王祥顺手将其中一轴拿了起来。

    “这是法师写的吧?”他艳羡地说道,“这两个小子可真有福气,也难怪他们越来越敬重法师。弟子离家有十年之久了,家中也有一位老母。便将法师的书信拿来看看,盼着也能摹写出这么好的家书……”

    他又拿起自己写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污眼得很。还是请法师辛苦一下,替弟子也写封家书吧。”

    说罢,他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玄奘。

    谁知玄奘淡淡地问道:“贫僧若是帮校尉大人写这封家书,大人能放了我吗?”

    这直截了当的条件显然让王祥有些意外,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很久了,一直没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沉默片刻,王祥缓缓摇头:“这恐怕不行。弟子身为大唐守关校尉,职责在身,还请法师见谅。”

    “那么,贫僧为何要替你写这封信呢?”

    王祥愣住了,这个原本单纯得像个孩子一般的僧人,什么时候学会跟他讲条件了?

    他苦笑道:“法师,您可是个出家人,当世名僧,慈悲为怀。怎么跟我这个俗人讲条件?”

    “慈悲……”玄奘凄然一笑,“校尉大人觉得,贫僧在您面前还有讲慈悲的资格吗?”

    王祥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错,眼下这僧人是他的俘虏,他们之间的强弱对比是如此的悬殊,究竟谁应该对谁讲慈悲呢?

    再想想自己刚才让他写家书时的语气,委实生硬了些。

    无奈,他只得收起卷轴道:“既然如此,是弟子失礼了。”

    玄奘正待告辞,却见王祥又取出许多短小的信笺,上面用相同的笔迹写着各自不同的题头和落款,内容却是大同小异的几句话。

    这显然便是石大壮所说的,王校尉替士兵们写的家书了。

    看到这些,玄奘冰冷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不管怎么说,这位边关校尉还是有善根的。

    “法师想必也知道了,”王祥指着信笺说道,“我这第一烽的守军都是河西子弟,大部分来自敦煌、瓜州、酒泉、张腋这几处。每年都有那么几次,玉门关派信使过来。给弟兄们带来家书和各种物件,那几日对弟兄们来说,简直比过年还要快活百倍!”

    玄奘理解地点着头。

    “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兄,除了弟子还算勉强认得几个字外,其余的全是睁眼瞎。因此,我这个校尉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代人写信的朝奉。”

    听着王祥这略带自嘲的话,玄奘忍不住说道:“将军是个仁者,代人写信,解除人们的思念之苦,也是一种布施,功德无量。”

    “多谢法师称赞,”王祥听他的语气似乎不那么抗拒了,颇为高兴,“其实弟子也不会写什么,就这点东西还是张皎法师教的呢。”

    “张皎法师?”自从被抓进第一烽,这是第二次从王祥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难道这位边关校尉还真是个佛门弟子不成?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所想,王祥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卷半旧的经书,放在案上。

    “不瞒大师说,弟子在家乡曾于张皎法师座下受过三皈,这部《地藏经》便是师父送给我的,弟子每晚都读,已经十年了。”

    玄奘不禁有些动容,在这远离人群的边关烽火台上,竟然有一个军官,用十年的时间读一部佛经,殊为难得。

    王祥叹道:“弟子生性愚钝,有很多东西还不甚明白,大师可以为我开示吗?”

    “不敢,”玄奘合掌道,“贫僧愿与居士共同参详。”

    见玄奘改口称自己为“居士”,王祥不禁大喜,忙说道:“大师明鉴!弟子确实是佛门居士。那天晚上……实在是……实在是……多有得罪,弟子心中一直忏悔不已……”

    “阿弥陀佛!”玄奘轻诵道,“居士职责所在,就不必自责了。至于家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居士不嫌弃玄奘文笔粗陋,玄奘愿为居士代笔捉刀。”

    王祥惊喜不已,随即又有些不安:“可是,弟子终究不能放法师西去……”

    “那是天命使然,不必多说了。”玄奘叹道。

    指望这个边关校尉放了自己,确实不太现实,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王祥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一阵难过。但毕竟对方答应帮他写家书了,这份欢喜还是压过了一切。

    他立即拜倒:“如此,弟子先谢过大师了!”

    拜罢,他恭恭敬敬地请玄奘到书桌前坐下,自己取水研墨,口授书信。

    “还请法师代弟子向母亲问安,”他急急地说着,“母亲一直吃斋念佛,临来边关前,又让我去皈依佛祖。弟子想说的是,托母亲大人的福,托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的福,孩儿守护边关这十年来,没遇到什么凶险,也没杀什么人。这里的弟兄们都很好,他们都服孩儿,听孩儿的号令。孩儿现在天天念诵《地藏经》,把功德回向给死去的爹还有过去累世累劫的冤亲债主,世代宗亲,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超拔。孩儿希望母亲也能时常念诵此经,此经感应真的不可思议……”

    他思绪很乱,说得也很快,几乎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好在玄奘此时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些,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暗暗替他组织着语言,手中提笔疾书。

    很快,一轴书信便写好了,玄奘又给他读了一遍,王祥听了大喜,忙跪下顶礼道:“弟子得遇大师,实在是太幸运了。请受弟子一拜!”

    玄奘伸手搀扶道:“居士快快请起,这都是居士自身的善念使然。”

    看着王祥手捧书信爱不释手的样子,玄奘也被他感染了,不禁说道:“王居士,玄奘在此养伤,左右无事,也曾答应过几位军士,要帮他们写家书。如若还有其他人也有要写的,居士可叫他们都来,玄奘可一并为他们捉刀。”

    “太好了!”王祥喜道,“来人——”

    茫茫沙海中,这本是一座极为孤寂的烽火台,可在这一天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场面!

    “今日玄奘大师要为大家写家书!”王校尉挥动着手臂,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可不像我,翻来覆去的就只会写那么几个字。人家可是京城来的大法师,什么字儿都会写!你们想跟家里人说什么话,都可以跟大师说,让大师给你们写到信里。”

    这下子士兵们全都炸开了锅,他们围拢过来,簇拥着远方来的法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最想对家人说的话,让法师将这些话写在他们的书信当中。

    原本按照玄奘的想法,是要他们一个一个到王祥的书房里单独写的。那里有一个宽敞的书案,写起字来比较方便。更为重要的是,可以让他们说一说只想单独对家人说的体己话。

    可谁知士兵们一个都不去,反而七手八脚地将校尉大人的书案搬到了大厅,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围聚在一起看法师写信了。

    这里面数虎子最急,大声嚷嚷着:“先来后到!先来后到!法师早几天就答应给俺写了!”

    “还有咱呢,法师也答应了!”福贵也跑了过来。

    “行,行,那就你们先吧。”士兵们倒也不跟他们抢。

    虎子开心地笑了起来:“俺这封信可是写给家里的婆姨的哦。”

    “婆姨”就是媳妇的意思,士兵们听了全都起了哄。

    玄奘也不禁摇了摇头,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媳妇写信的呢?

    “我说虎子,”石大壮笑着捅了捅他,“把你婆姨给你寄的那些信都拿出来,给法师瞧瞧,这样法师就知道该怎么回了。”

    “对对对!”士兵们也都跟着起哄。

    “不必了!”玄奘赶紧说道,“檀越只说怎么写就行。”

    开玩笑!我一个僧人,怎么能看人家妻子写给丈夫的信呢?

    “拿就拿!”虎子倒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一扭头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就抱出了一大捆竹片儿。

    “喝!这么多啊!”士兵们都瞪着眼。

    玄奘也有些惊讶,因为他看到每一个竹片上都歪歪扭扭地刻了五个字——

    “平安勿念妻。”

    “虽然字少了点儿,可这是俺那婆姨亲手刻的啊。”虎子得意地说。

    旁边的福贵笑道:“只怕她就会刻这几个字儿吧?”

    周围的人哄地一笑。

    “怎么啦?”虎子瞪着眼说,“你还一个都不会呢!”

    说罢扬着手中的竹片,道:“这是她为了给俺写信,特意学会的!她嫌纸贵,就刻在竹片上,又省钱,还不容易烂,你们看,多聪明啊!”

    看他这副得意的样子,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虎子!”王祥笑道,“这次你就让法师给她写封长信,把你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让她好好高兴高兴!”

    “对!对!”大家都点头,“要长的!比面条还长!”

    玄奘犹豫了一下,写“比面条还长”的信倒不难,问题是——

    “既然檀越是给妻子写信,那就与他人无关。要不要到校尉的房间里单独写?”他迟疑着问。

    在他看来,写给妻子的信,总该是很私密的吧?

    听了这话,其他士兵立感扫兴,大声嚷嚷起来:“法师这是说的哪里话?虎子写信,怎么能与咱们无关呢?”

    “就是啊,虎子不是咱的兄弟吗?”

    ……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虎子大手一摆,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偏偏就这么不爽快!写个信还有这许多麻烦。咱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写!”

    “对对!就在这儿写!”

    玄奘这才意识到,这些边关士兵最是豪爽不过,又常年生活在一起,心中更无半点“隐私”的概念,但觉凡事无不可对兄弟言,即便是给妻子写信这等私密之事,也是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绝不去小房间里单写。

    “好吧,”他提笔蘸了蘸墨,“檀越请说吧。”

    “嗯,法师您就这么写啊——”这个大个子军士将双臂抱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婆姨,俺是虎子,俺太想你了!你也想俺吧?俺现在天天坐梦都是回家,坐在家里的热炕头上,把你抱在怀里,使劲地亲……”

    “哄——”地一声,士兵们顿时笑得炸开了锅。

    玄奘忍无可忍,放下了手中的笔。

    看到他这个动作,虎子吓了一跳:“法师,你咋不写了啊?是不是觉得俺这样说……太粗了?”

    “你还知道粗啊?”石大壮捶了他一拳道。

    “就是啊,简直不是一般的粗野啊!”福贵嘻嘻哈哈地说道。

    “法师可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怎么能写这么粗野的话呢?”大力摇头晃脑地说道。

    “快改快改!不然法师就不给你写信了!”拴柱推着他。

    “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等着你家婆姨找你算帐吧!”

    “嘿嘿,到时候不让你上床是轻的……”

    虎子挠着头:“不是说,法师啥字儿都会写吗?这,这咋又有不能写的了?”

    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解释道:“檀越你搞清楚,你的夫人并不识字,这封信带过去十有八九是要叫别人念给她听的。像檀越这般写法,莫说念的时候有多难堪,万一这念信的人一时兴起,出去宣扬一把,让尊夫人日后如何自处?”

    虎子恍然大悟,猛地一捶脑袋:“该死!亏得法师想到这个。俺那块儿无聊的人比这大漠里的蝎子还多,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信里都说了些啥,不出去学给别人听,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呢!好好,俺不那样写了!”

    玄奘点点头:“这就对了,写在信里的东西,跟说话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万一人们知道,这封内容火爆的书信竟然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背过气去才怪!

    “可是……咋改呢?”虎子又有点头皮发麻了。

    “嘿!这都不会,说你木你还不信!我跟你说啊……”

    “你这说的都什么啊?……”

    “虎子,别听他的!听我的!”

    “还是让我来替你说吧……”

    “你就这么讲……”

    ……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不一会儿,一封由第一烽全体士兵口诉的给虎妻的信件就新鲜出炉了。

    “该俺了!该俺了!”看到虎子美滋滋地捧着信,独自到一边儿欣赏去了,福贵兴致勃勃地挤了过来。

    “檀越要写给谁?”玄奘提笔问道。

    “当然是写给俺娘了!”福贵道,“先问俺娘好,然后再问问俺娘,啥时候给咱也说上一门媳妇儿。刚才看虎子给他媳妇写信,眼馋死俺了!”

    众人再次大笑。

    玄奘无奈地提起笔,继续写着。

    这些士兵常年驻守在这大漠边关,寂寞难熬,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放纵的机会,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感情全部融入到信中,说到动情之处,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温存了许多。

    玄奘写着写着,竟不由自主地被他们深深感动了。

    不过,时不时的,某个士兵还是会突然冒出几句俗言哩语,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少不了又是一轮插科打诨,令玄奘困惑不已,莫明其妙。

    看到这位青年法师不明所以的样子,士兵们笑得更开心了。

    月华如水,小小的烽火台里闪烁着桔黄色的烛光,充溢着满满的温情……

    通过写家书,玄奘与第一烽的士兵们变得亲近起来,王祥干脆邀请他为大家讲经说法。

    玄奘略有几分为难,按理说,随缘说法是一名佛弟子的责任,绝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他也知道,当此边关不宁之际,给士兵们讲佛经实在是一把双刃剑,一旦稍稍走偏,弄不好就会危害国家安全。

    思虑良久,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并且小心翼翼地挑选了几部最合乎世俗标准的经书,比如《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讲给士兵们听。

    他还向士兵们推荐了《地藏经》,从里面挑了几品来讲,并表示,希望大家闲来多诵读此经,回向父母。

    “读此经还有别的什么好处吗?”福贵忍不住问道。

    “你这个臭小子,什么都问好处,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祥忍不住发了脾气。

    见校尉大人生气,福贵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大师千万别生气,”王祥歉意地对玄奘道:“这些个猴崽子,平常被我骄纵坏了,没规没矩的。大师接着讲吧。”

    玄奘微微一笑:“贫僧没有生气,是居士生气了。”

    士兵们“哄!”地一笑,连王祥也忍不住笑了。原本紧张的气氛重又变得轻松起来。

    玄奘先是回答了福贵刚才的提问:“居士问我此经的好处,贫僧可以告诉你,此经作用不可思议。它告诉众生生、老、病、死的过程,以及如何通过自己的修行而改变命运,达到究竟解脱。”

    “就这个?”福贵瞪着眼睛问。

    “难道还不够么?”玄奘平静地说道,“须知人的生灭自无始劫以来皆轮回不已,福报的聚集和修行功德力的累积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读此经可以使我们明白关于业障的问题该如何处理,以及如何修福修慧,广利有情众生。”

    “可是,我们驻守边关,如果遇到来犯边的突厥兵,或者拦路抢劫的马贼,是否也要遵循佛门慈悲为怀的原则放过他们呢?”虎子突然问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尽自己的职责,保护边关安全,不使对方威胁到本国百姓,既能让本国百姓不受外侵和盗匪之苦,又能无形中帮助那些突厥人和马贼免造恶业,这本身就是莫大的福德。”

    “法师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大力在这里面年纪最长,人也显得稳当些,当即说道,“如果我们放过了那些坏东西,让他们任意劫杀,害我边境百姓,那不是造业吗?又怎么能算是慈悲为怀呢?佛肯定不是这么教我们的。对吧法师?”

    玄奘点点头:“即使抓到坏人,也不要折磨他们。他们不会永远是坏人的。”

    说到这里,他略带几分感伤道:“其实,大家都是人,同处轮回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却偏偏还要成为敌人,刀戈相向,这实是往昔的宿业使然。如果你们也能够像王校尉那样,闲来多读读《地藏经》,并发心将功德回向给往昔的冤亲债主,或许敌人就会少得多。”

    “是这样啊!”虎子扭头对王祥道,“王校尉,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既有此宝,怎么总是独自享受,也不让弟兄们跟着一起沾点佛气?”

    “你们又不识字,怎能怪我?”王祥辩解道。

    “不识字,您可以读给我们听啊。”士兵们倒有些不依不饶了。

    “好好好,”王祥笑道:“算我以前是‘自了汉’。主要也是怕你们听不明白,还要问我。先说好,今后我愿意行菩萨道,读此经给你们听,你们听就行了,可别问东问西的啊,问我我也说不明白。”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石大壮道:“说都说不明白,大人这算行的哪门子菩萨道啊?”

    “怎么不算?”王祥道,“法师说了,读《地藏经》也算是代佛说法,当然是行菩萨道。对吧,法师?”

    “不错,”玄奘正色道,“此经极为殊胜,融合了地藏菩萨的大悲愿和诸佛菩萨的见证。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整部经典皆以白话的形式来叙述佛陀的慈心开示。如果说当今流传中土的各经中有什么能够不需讲授就可听懂读懂的,则唯有此经了。”

    士兵们听到这里,脸上均露出欢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