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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金光耀目的大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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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有人将药取来,送给玄奘和般若羯罗,两个僧人再次道谢。

    国王道:“大雪山本就艰险难行,又有贼寇猖獗,难为两位法师能走到这里来。”

    玄奘道:“大王,大雪山虽险,却比不过城北的遇空峪,那座绳桥实在是太难通过了,使得北方诸地商旅行人不得不多绕上七八天路程,方可进入罗兰城,途中还要饱受劫匪之灾。倘若大王能在那个山涧上修一座官桥,便是沿途行旅之幸事了。”

    国王沉吟道:“本王一向认为,通往罗兰城的官桥有东、南两座也就够了,若是太多,一旦发生战争,只怕顾不过来。”

    玄奘摇头道:“战争毕竟不是经常发生的,商旅百姓却是每天都要行走。何况如果国家强大,莫说多一座桥,便是再多三五座,也顾得过来了。而要国家强大,就不能太过封闭。”

    听了这话,国王叹服道:“想不到法师不仅心地慈悲,学识渊博,还懂得治国之道,实在令人佩服啊。既如此,明日本王就叫人去遇空峪看看,能不能在那里修一条通道。”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能采纳一个远行僧人之言,足见是个明主,梵衍那国百姓幸甚。”

    当国王的都喜欢听好话,何况玄奘夸得恰到好处,听得国王舒服不已,哈哈大笑:“法师过奖了!法师谈吐不凡,不计生死地远来求法,本王着实佩服。又怎会不采纳法师之言呢?对了,两位法师远来辛苦,今晚就住在宫中吧,本王也好随时请教。”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道,“只是出家人还是住在寺院里更方便些。”

    “那么,这位法师呢?”国王又将目光转向般若羯罗。

    “贫僧自然与玄奘师兄一起。”

    “也好,”国王想了想道,“我们这罗兰城有伽蓝十余所,僧徒几千人,学的都是上座部佛法。王城东北有个大佛谷,那里的大佛像,气魄之大,无人能及。法师若要住寺,就请两位国师先带你们前去参拜观礼一番如何?”

    “好是好,”玄奘道,“只是这样一来,二位国师太过辛苦……”

    “法师说哪里话?”阿梨耶驮娑立即接口道,“能陪同二位法师观礼伽蓝佛迹,乃是莫大的功德,何辛苦之有?”

    “如此,玄奘先谢过二位大师了。”

    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一起合掌道:“法师不必客气。”

    方才,他们两位一直都在听玄奘和国王的对话,越听越觉惊讶——东土居然有这样一位名僧,自己以前竟从未听说,不由得心中暗自惊叹。所以,当国王提出让他们陪同观礼,两位国师正是求之不得。

    梵衍那国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国家,拥有伽蓝数十座,僧侣数千人,大都信奉小乘佛教的说出世部。其中都城东部最大的一处寺院名叫石佛寺,乃是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的驻锡之地,寺中有僧五六百人。

    两位国师将玄奘和般若羯罗带进这座寺院,阿梨耶驮娑向寺僧们介绍了这两位远来的同修,并盛赞他们的学问。寺僧们立即安排他们住在寺中,殷勤招待。

    令玄奘感到奇怪的是,这座寺院居然也供奉天神!阿梨耶驮娑解释说,这是当地的传统,有时商贩们来往于这里,天神或向他们显示吉兆,或向他们显示祸变的征象,令他们祈求福祉。

    原来当地的佛寺还做这种事情。玄奘也不多做置评,同般若羯罗法师在此住了下来。这里的僧人们研究学问都很精进,也由衷地佩服学问高的人,当天夜里来禅房找他们交流佛法的僧人络绎不绝。

    第二天一早,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便又来到禅房前,邀请两位客僧一起做早课,一同进斋。斋毕,又引领他们去参拜寺中的大佛像。

    来此之前,玄奘从未见过一座寺院的佛像能有那么高大——寺东边的那尊铜铸的释迦牟尼佛立像,高一百四五十尺,上面刷着金粉,嵌着珍宝,其庄严厚重,令人惊叹。

    但与伽蓝内的那尊佛陀涅槃像相比,这尊立像却又远远不及了。那尊像乃是整块山石雕刻而成,虽取佛入涅槃时的卧姿,却也有百尺之高,至于长度,更是超逾千尺,而且制造精细,栩栩如生,庄严微妙,不可胜说。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玄奘与般若羯罗如入宝山,一边巡礼参拜一边赞叹不已。

    般若羯罗感叹道:“去年夏天,羯罗要去缚喝罗国参礼圣迹,也曾来过梵衍那,却只是在王城中住了一晚便走,根本不知这里竟有如此庄严的佛像,入宝山而空过,实在是罪过。”

    阿梨耶驮娑笑道:“我国历代国君都非常礼敬三宝,这石佛寺里的佛像不算什么,山上石窟中有比这大得多的佛像。”

    玄奘也知石窟中常有巨大的佛像,在中原地区便曾见识过,这一路之上更是走访了不少石窟。只是要说比这百丈长的卧佛石像还要大得多,却是闻所未闻,立即请求前往参拜。

    两位梵衍那高僧带着两名客僧朝王城东北路的山麓地带而去,果见绵延数里的险峻山崖上,有一千多座石窟群。

    阿梨耶驮娑一路介绍道:“大约两三百年前,佛法开始在梵衍那国盛行,自那时起,人们便在这山壁上开凿石窟,天长日久,竟陆续开凿了大大小小六千多窟。”

    看着这些精美的佛像,玄奘不禁赞叹不已。

    阿梨耶斯那说:“这些佛像多数是我们国家的一位先王建造的。这位先王喜欢布施,经常召开无遮大会。把他的全部所有,上自他的妻子,下至国库中的珍宝全部施舍出来,府库被舍空以后,君王又将自身施舍出去,再由百官群臣用重金从僧人那里将国王赎回,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成了他的正务。”

    玄奘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梁武帝的翻版嘛!

    真不知道这些国王是怎么回事,要么不敬佛法,甚至敌视佛法;要敬起来又如此极端,徒惹讥嫌,就不能学学佛祖走中道吗?

    “后来怎样了?”他问。

    “后来,先王舍报归西,这无遮大会也就停了。不过这些大佛像却留了下来。法师你看,就在前面!”

    说着话,远远地便看到一座山崖金光晃耀,玄奘心中暗奇,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两尊大佛像巍然屹立于山崖之上。两佛之间相隔里许,看起来却似乎离得很近。佛身缀饰着各类珍宝,难怪隔着很远就感觉到五彩斑斓,炫人眼目。

    其实现在的他们距离大佛还有六七里地的距离,但由于佛体实在太过宏大,大佛依旧是垂手低眉,如在眼前。

    “那座佛像差不多有二十丈高吧?”玄奘惊叹着问道。

    “法师眼力真好,”阿梨耶驮娑赞叹道,“确是二十余丈。”

    般若羯罗赞叹道:“北天竺从未有过如此高大的佛像,真是太殊胜了!”

    终于来到大佛像前,看得也更加清楚了——这两尊大佛一东一西,西大佛是石质的,东大佛稍小些,用黄铜铸成。与一路之上所见过的无任何装饰的石窟佛像相比,这尊佛像最大的区别就是身上贴满金箔,众宝严饰,看上去极为庄严。

    阿梨耶驮娑边走边向两位客僧介绍说,东边石窟内披蓝色裟衣的铜佛名叫沙玛玛;西边石窟中披红色裟衣的石佛名叫塞尔萨尔。

    玄奘先来到东大佛的石窟内,却见这佛窟为三叶形,里面的大佛像呈直立姿势,体态丰满,颈部粗壮,佛头略大,身体各部分比例匀称。蓝色的僧衣为通肩衣式,衣纹线分布均匀,看上去非常轻薄,上体衣纹线波谷在右臂与胸腹间,腿部衣纹线波谷在两腿间,两肘以下有垂落的僧衣边线。大佛两小腿和脚踝部较粗,跣足立于窟内地坪上,没有台座。

    玄奘注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石质佛像可依山而刻,再大些也不足为奇。只是不知这么大的黄铜佛像是如何铸成的?”

    阿梨耶斯那笑着说:“法师有所不知,我们梵衍那国的工匠采用的是分身合铸的方式,将佛像身体的各个部位分开来铸造,然后再将其拼装组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铜佛像了。”

    听了这话,玄奘赞叹不已,上前瞻礼。

    东大佛石窟内还有很多壁画,玄奘一一看去,见这些壁画虽以佛菩萨像为主,还有很多日、月、天、风神的形象,甚至还有一种后背长翅膀的飞天形象,看上去十分新奇有趣。

    见玄奘面呈惊异之色,阿梨耶驮娑便对他说:“像这样带翼的飞天像,越往西去越多。”

    玄奘恍然大悟,这其实是西方有翼天使的形象,他曾在一些来自罗马的货物中见到过这种形象。

    又往西去,却见这西大佛的洞窟比东大佛石窟高大了数倍,石窟的形制依旧是三叶形。大佛为立像,脸型方正,头型浑圆。颈项垂直,略细于头部。肩部平直,胸部挺阔,两腿直立。头、颈、躯干和四肢略显粗壮。红色的僧衣有多重衣纹线,颈与胸之间的衣纹密集,构成了通肩衣式风格。

    “雕凿这些流畅的衣纹线条很费工夫吧?”玄奘感叹着问道。

    “正是,”阿梨耶驮娑道,“先要在岩石上钻孔,然后将木钉钉入孔中,木钉外绕上细绳,最后在绳与木钉上涂上灰泥,就形成了带波纹形状的衣纹。”

    玄奘双手合什,虔诚而又激动地顶礼一拜。巨大的石佛庄严而又慈悯地注视着远来的求法者,眼睛半闭半开,既超然又遥远,仿佛冥冥的思绪在无垠的空间游荡,给人一种寂静、安祥和超凡脱俗的感觉。

    西大佛石窟中的壁画也很多,主要是菩提树下静坐的佛菩萨像及伎乐天、供养天女等,壁画在人物布局、主次关系上都处理的十分协调。例如穹顶中间是一主尊大佛,两侧是千尊佛坐像,其间散布着供养天人和礼佛的国王和王后。大佛与壁画形成了彼此呼应的整体,众多的佛菩萨环绕着释迦牟尼佛,展示了佛国世界的庄严微妙。这种壁画布局也是玄奘进入葱岭以来,所看到的石窟壁画的主要风格。

    观礼完大佛像,玄奘又看了几个石窟,却见一些窟内明显出现了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其中一处火塘,里面未燃尽的木柴还很新,像是刚砍下来不久。

    “这些石窟也是来往旅客和朝拜者的临时住所,”阿梨耶驮娑在他的身后解释道,“有些商队就喜欢在这样的石窟寺内休息。”

    玄奘点点头:“贫僧这一路之上,也常见有人住在石窟寺中。”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话似的,不远处的一个石窟外,果然拴着几峰骆驼。

    一个西域打扮的中年商人从石窟内出来,给几位僧人顶礼。

    “我一个月前就见过你,”阿梨耶斯那看着那商人道,“你不是本地人吧?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回国师话,小人是从龟兹来的,已经在此住了一年多了,”那商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粟特语道,“听说这一路上不太平,去往龟兹的道路又被突厥大可汗封了,因此小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檀越指的是凌山商路吗?”玄奘问,“据贫僧所知,那条道路已经重新开通了。”

    “真的?”龟兹商人眼中透出喜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可以卖个大价钱!”

    “消息也可以卖钱?”般若羯罗觉得奇怪极了。

    “在诸位法师面前,小人不敢撒谎,”那商人道,“反正佛陀慈悲,也不会断了小人的财路。消息确实可以卖钱,小人在这里,就是靠贩卖一些消息给沿路的商队来过活的。”

    “可问题是,你从哪里得到消息呢?”般若羯罗好奇地问,“都是像今天这般,从过路的法师口中得知?”

    “有些是,但大部分不是,”那商人道,“来这里参拜的沙门大都是梵衍那国的,他们大都沉默寡言,拜完就走,想从他们口中得到消息是很难的。”

    “那……”般若羯罗迷惑了。

    “当然还是从那些商队里啦,”那商人得意地说,“一些商队会住到这些石窟里,我和他们在篝火边儿上聊天,可以得到很多消息。然后等他们走了,我再把这些消息卖给下一支需要它们的商队。”

    “然后檀越再从下一支商队那里获得新的消息?”玄奘也觉得有趣,“这倒是个无本生意啊。”

    “法师说得一点儿不错,”那商人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脸上仍然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反正这条道上很寂寞,商人们大都喜欢吹牛聊天。”

    “檀越就不怕他们说的是假话吗?”玄奘问,“很多商人都喜欢吹牛的。”

    “是啊,”般若羯罗也回过味儿来,“比如凌山商道重开这么重要的消息,之前怎么没人跟你讲过?”

    “这很正常,”那商人道,“不吹牛还能叫商人吗?就算他们不吹给我听,我还要再加上点料吹给别人听呢。商路上的消息,十成中有一两成是真的就很有价值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付钱?”

    “因为我是个陌生人,”那商人道,“和他们有着同样信仰的陌生人,他们喜欢跟我聊天,即使有人听不懂我的话。这也是我住在石窟中的原因。”

    玄奘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些商人喜欢住在沿路的石窟寺中了——这里不仅是心灵的寄托场所,也是人生旅途的驿站,还是各国商队休息和交易的地方。寺庙、石窟毕竟是各类信息的汇总地,人们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心中总会有些寂寞、伤感甚至恐惧,走进熟悉的寺院就会有安全感,在共同的信仰面前,人与人之间即使语言不通也能产生信任,彼此间很容易达成某种默契,也便可以放心地进行商业贸易了。

    这恐怕才是他们心甘情愿给一个喜欢吹牛的陌生人付钱的真正缘故吧?

    离开了这个石窟,阿梨耶驮娑对玄奘道:“从此东南行二百余里,翻过大雪山便可到达小川泽,那里是去往北天竺的必由之路,并且也有圣迹可寻,二位法师去了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回城吧,免得大王久候。”

    玄奘与般若羯罗合掌称谢。

    回到挂单的伽蓝,玄奘在笔记中写道:“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王先王之所见也。伽蓝东有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总合而成。”

    他记录的这两座佛像便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巴米扬大佛,这是世界上最高的立佛,历史上只有玄奘一人描述过巴米扬大佛的面貌。

    玄奘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千多年后的2001年3月12日,在坦克和火箭炮以及数千吨TNT炸药的轰鸣声中,巴米扬大佛惨遭炸毁,尘土和硝烟弥漫了整个山谷……